珠散故人别,一(1 / 2)
时近新年, 宫中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
宫闱局、内仆局、内府局上下俱是忙得脚底打旋,一头清点内库预备给后宫及宗室的赏赐;又替换龙池殿、飞仙殿两处大地方的古董文玩;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锦鲤、龟等, 交宫中各处山峦池塘饲养;还有顶要紧的太常寺乐正, 手底下管着数万音声人,每逢年节必得推陈出新,排演新曲, 还需有人揣摩圣人心意, 色色斟酌妥当, 才能确定曲目。
小算子自打领了这个统管全局的差使,昼夜不闲,□□无术, 许久逮不着空儿往惠妃跟前走动。
这日, 好容易早起打发了几批人,高力士也陪圣人往梨园耍子去了, 他才忙里偷闲, 站在窗口观望冬日里难得的明丽天色。
干儿子铃铛恭恭敬敬递上热茶水。
小算子抿了两口, 笼着热手炉笑道,“老天爷也是糊涂。小雪那日雪下那么大, 今日大雪,竟连个雪粒子都没落。”
铃铛比着手赔笑。
“小雪那日下大雪,杀了一个太子两个亲王, 宫外头都传开了, 说有冤情。”
小算子愣了愣,拧住他的耳朵呼呵斥。
“就你这张老婆子碎嘴, 还想提拔上御前?你别坑我了, 连你师公一道坑害!”
铃铛诶哟哟躲着旋扭身子, 连声求饶。
“干爹轻些,仔细手疼!”
“你就瞧不出个好歹?三个儿子!圣人可没掉过一滴眼泪,日日往梨园听新曲儿,分明没放在心上。要你替逆党喊什么冤?瞧见没有,今年过新年的花样儿比往年还多出三成呢!这是要普天同庆再立储君的意思!你跟了我,嘴里老挂着死了的废太子算怎么回事儿。”
铃铛指着窗子。
“干爹留神,这窗子修的不好,底下老有风漏进来,一时吹着不觉得,老吹就添上头疼的毛病了。”
小算子嘶了一声,忽然想起来。
“惠妃娘娘可是头疼好几日了?我瞧见记档上太医来来去去换了几个,没开什么虎狼药啊,怎么老拖着不好?”
“何止几日,打从小雪那日娘娘就落下病了,一时好一时歹,拖拖拉拉十来天。可是呢,病的倒也不厉害,太医开的安神养气的太平方。奴婢听飞仙殿的人说,吃不吃两可,总以平心静气,少生忧虑为重。”
说者无心,听者天灵盖上犹如过了道闪电,小算子拧紧眉毛,思忖片刻,忽然瞪圆了眼。
“娘娘的症候别在外说溜了嘴。”
“哪儿用得着我说!”
小算子撇嘴,“干爹这阵子忙乱,顾不上各宫走动,难怪不知道。娘娘的症候人人都知道。昨儿退朝,还听见礼部几个员外郎议论呢。”
竟有这等事!
小算子心头似炸开鞭炮礼花,噼里啪啦打得人分外清醒,忙撇下茶碗抓起高山冠扣在头上,一溜小跑着奔出去。
铃铛赶在后头急着喊。
“干爹慢些!待会儿管小尼姑小道士的要进来回话呢!”,哪里还看得见人。
小算子一进飞仙殿便闻到中药气味,清苦之中带着焦香,越近越是浓郁。
殿中一片静寂,惠妃日常亲随的十来个人都不知去处。
他越往里走越疑惑,这地方仿佛全变了样儿,处处垂着褐黄黝黑的厚重帷幕,重重叠叠似个迷宫,叫人心慌意乱。
他提着劲儿一步步往内室走,听见暖靴踩在厚实地衣里极轻微的声响。
待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空旷的房间里,惠妃裹着鸡油黄的披帛坐在妆台前,仰着脸让茜桃抹唇彩。
日光暖暖洒下,她侧颜的线条流畅美好,似阎立本一笔勾勒而成,自额头至鼻尖至唇至下颌,毫无阻滞。
茜桃躬身背对窗扇,眉目衣衫尽数笼在暗影里,端然如陶俑,正捻着一点颜色在指尖轻试。
小算子松了口气,自嘲睡迷瞪了疑神疑鬼,笑嘻嘻往前凑两步预备请安。
听见动静,那两人一起扭过脸,惠妃妩媚的双眸似未聚焦,绽开笑意恍然道,“三郎来了?”
小算子的声音卡在嗓子眼儿里放不出来,然而茜桃仿似未察觉不对,收回目光继续在她唇间描画。
小算子吓得心胆俱裂,向后退步时打了个绊子,直接屁股向后跌坐下去。
惠妃道,“三郎且等等,这就好。”
——必是闯了梦魇了!
小算子胡乱想着,爬起来向外头跑,重重帷幕打在脸上又软又腻似无数双女人的手。他忙乱之中穿过了好多个空茫茫又影影绰绰的空间,直撞在一个人身上才咣当当滚在地上,只得手脚并用爬开。
那人自暗影里走出来。
一看见是牛贵儿,小算子定下心神,爬起来边抹冷汗边抱怨,“好端端的,怎么布置成这样?”
牛贵儿目光灼灼,似笑非笑的为他。
“你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小算子对飞仙殿的格局本来十分熟悉,方才骤然吓傻了才胡乱跑,现在四周看看明白过来,扯着牛贵儿的胳膊往窗边亮堂处说话。
“娘娘病了这些时候,宫外有些不堪议论,奴婢急着来与娘娘商议呢。”
小算子撩开帷幕站到日光之下,望着院中一株开得妖娆的红梅,殷红宝石样的花朵,清丽美艳直如惠妃。
“娘娘到底什么病,怎么好像不认识人了似的?”
牛贵儿坚持站在暗处,淡淡道,“也没什么,圣人忽然发作杀了三位皇子,还处置了好些宗亲,娘娘胆小,想起从前圣人刚御极时屠杀韦家、武家的事儿来,吓着了。这些日子闷在房里吃安神药,吃的有些糊涂。”
二十多年前‘唐隆政变’发生时,小算子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牛贵儿也不过十五六岁,虽听宫里老人口耳相传‘杀神’事迹,毕竟不曾亲见。牛贵儿随手拉块帷幕盖在脸上,玩笑似的遮了口鼻,像个夜行盗贼。
“挂这些东西,一来挡风,二来是太医的话,飞仙殿太大了,服侍人太多了,反叫人害怕。把空余地方儿都占满,娘娘心里能安乐些。”
他有理有据,态度太过镇定,小算子也说不出什么,只得笑笑,“既然娘娘生的是心病,奴婢的话也不好说了,改日再来吧。”
牛贵儿施施然一揖到底。
“奴婢替娘娘谢过算公公高谊,待娘娘痊愈,必请公公茶叙一二。”
‘公公’二字是对内侍的敬称,从前宫中独高力士曾被人称作‘高公公’。后来他年岁渐老权势日盛,连‘公公’皆不足以表达敬仰之意,不知怎的,就渐渐喊成了‘高爷爷’。
牛贵儿是飞仙殿的掌事大太监,如今储位空悬,眼见飞仙殿就要再上层楼,能得牛贵儿亲唤一声‘公公’,小算子周身血脉都奔腾起来,脸上压抑不住得意,忙拱手谦让。
“阿兄最爱开小弟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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