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59节(1 / 2)
马车拐过街口时,她忽地叫停, 尔后便在里头坐了两个时辰,一点点地看着夜色越来越沉, 也一点点地看着雨势越来越大, 空气中的阴冷湿寒一步步增重。
她终究无人可找,爹娘不会帮忙, 兄长官阶太低办不到, 后军都督府大将如今身处刀尖, 偌大一个京师,独留她一人孤零零飘忽在夜雨中,无人可依靠。
马车在入夜时分驶入了翠微观, 本已闭观,道长却亲自来迎她入观,语气疏离地寒暄:“善士从前每月都会过来,如今却许久不见了。”
“嫁人了,不在京师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尔后又淡淡笑开。
道长见她发髻,倒也不奇怪,只是没头没脑地回了句:“也是。”
他又问:“善士今日进香么?”
她摇头,道:“想听道长念段《淮南子》。”
道长难得笑了笑,净手焚香,于雨夜悠悠里,轻声颂念起来。
伴着夜雨淅沥,经文声响起,她的心慢慢也沉静了下来。
她低头,缓缓抚过手上的籽玉镯,这还是临行前赵氏特地交代的,说是既是要补回门礼,自然该有新妇样,况西平侯府已经整整五年不曾见过它的女主人了,女主人当有女主人的样,她今日这才第一次戴上。
她长久地发怔,久到经文声停下,道长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道长目光落在她腕上的镯子上,忽然开了口:“夫人嫁去的是镇国公府?”
她愣了下,道长为世外人,从前知她的身份无非是因为她娘亲每月都来,自然清楚,而今她已经久不来了,娘亲念经祈福都不出声,道长这种人应该很难得知此事,她问:“道长如何得知?”
“这镯子贫道见过。”道长笑笑,“五年前,西平侯夫人急急搬回宣府,自此再未回过京师,却没忘记贫道这个老熟人,遣人送了串念珠和一只镯子过来开光,说是为子祈福,也为未来儿媳备着。贫道开过光的东西,留有印记。”
楚怀婵愕然,当日赵氏赠镯子时欲言又止,只说日后便知道了,原和孟璟那手串还有这般渊源。
她没出声,道长又接道:“说起来,翠微观与善士还算有缘,令堂五年前始信道,此后每月都来,至于再之前么,便是西平侯夫人来得最勤,您的夫婿贫道也还认得,虽不耐烦,但只要在京师,也肯经常陪自己母亲过来的。”
楚怀婵倏然笑了笑,原是这般,荣禄堂里的温天君想是赵氏供奉的,难怪孟璟一次没去过,用来打发时间磨练性子的也是禅宗的《宗镜录》。但毕竟是赵氏的心意,他便也没拒绝那串手串。
至于她和孟璟第一次碰面,大抵也是在此处吧。
她这笑内敛,但道长却看了好一会子,尔后问:“夫人这般晚来,是有心事?”
楚怀婵摇头:“是有所求。十方观为皇家道观,我进不去,想问问……道长有没有办法?听闻二位道长出世之前曾有旧交。”
道长没出声,她艰难接道:“我想见见持盈居士。”
这次回京,京师里头街头巷尾都在流传一个消息,说是当初孟璟的指婚诏书一下,闻覃一心求死绝不妥协,总算逼得长公主让步,将她送到十方观做女冠去了。
道长目光锁在她眉目间,许久,点了点头。
她在十方观外候了快一天一夜,第二日入夜,总算有人来引她进去。山路泥泞,她的绣鞋早辨不出轮廓,又被飞溅进檐下的雨水冲刷了一整日,早已湿透,连走路似乎都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
女冠径自引她往后院去,她方穿过月洞门,见闻覃立在一株焦萼白宝珠下,静静看着雨幕失了神。
闻覃见她来也不意外,只是淡淡道:“你来了。”
倒像是一早便料定她会来似的。
见她疑惑,闻覃接道:“既是楚阁老牵头,想必娘家无人会助你。他的外家么,和你关系又太远了,况且他舅舅掌着都察院,合该避嫌。至于后军都督府么,你更不敢用,生怕弄巧成拙坏他的事。”
“你只能来找我。”她笑起来,比一旁的白宝珠还要灿烂上几分,“从这点上看,我总算胜过你几分。”
“闻小姐自是牡丹真国色……”
她话没说完便被打断,闻覃淡淡道:“我号持盈。”
楚怀婵便没再说恭维话,闻覃自行接道:“当日舅舅赐婚圣旨一下,我先是大闹了一场,尔后便觉也没什么关系嘛,他那臭脾气,想必不会给舅舅塞给他的人好脸色。不过么,这臭脾气也是听人说的,没出事之前……他性格很好的。但今日你肯来,想必他待你还是不错的吧。”
“不错的。”
闻覃轻轻笑起来,问:“所以都是假的咯?”
“半真半假吧,说坏也不见得,好起来的时候是真好,不过坏起来的时候么,也是动不动就要赏人板子的臭脾气。”
“也是,那日在谨身殿和云台,他还凶我来着,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探手取下一枝白宝珠,看着上边的雨水,眼神飘忽,“那日你也在的吧,若早知那日会有这么一纸诏书,我便如何也不肯向母亲妥协先走的。”
楚怀婵没应声。
她看向她已经湿透的风衣,拖着调子缓缓道:“不过你放心,他既然已娶了你为妻,我便不会再让他为难,自然也不会让你为难。这几日雨大,我就是想看看,万一你连一场雨都不愿为他等呢?”
“你肯为他来,便还是不错的。”她说完这话,又道,“不过我信他,他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来不来,其实都一样。”
楚怀婵颔首:“我也信的,但我还是想去看看他。”
闻覃没接话,转身吩咐一旁的女冠带人出去,说自有人安排,便不肯再看她一眼了。
她道过谢,跟着女冠走远,到月洞门下,又转回头,很平静地道:“他不是厌你,只是有时候……形势所迫,兼阴差阳错罢了。浮尘俗世,很多东西,咱们都说不清楚的。”
闻覃冲她笑了笑,扬手将手里的白宝珠往庭院里一扔,大雨滂沱,方才还兀自盛放的花朵顷刻间便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芬芳不再。
她被带进刑部大牢时已到申时,孟璟正躺在床上给自个儿念催眠咒,妄图将旁边一直嗡嗡嗡的噪音隔绝开去,偏那个没眼色的刑科给事中没完没了,罗里吧嗦个不停:“我说孟璟你小子,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小时候打架打不赢你天天被你揍个鼻青脸肿没地儿哭便算了,后来你个混蛋跟着你老爹去逞威风,我爹便天天念叨我说什么你看看人家孟家那小子多成器哪像你一事无成。再后来,老子这辈子头一次去青楼啊,我爹叫你来把我揪回去,你个混蛋还真提着大刀上青楼,吓得老子差点连裤子都提不起来,这辈子差点就这么完了……”
“你个杀千刀的,总算遭报应了吧,活该废了一双腿,老子最怕不得善终的人的尸体了,还得劳老子去死人堆里把你翻出来扛回你家。这好不容易你都夹着尾巴滚回宣府去了,我以为我的厄运总算到头了,这辈子就该只剩阳光灿烂了,你说你个混蛋怎么又回来了,我前日输的钱还等着我去赢回来呢,我从昨儿早上入宫开始便在掰着指头等大朝毕,结果你个王八羔子又犯事,犯事便犯事吧,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右侍郎大人怎么明明知道你差点让老子断子绝孙我俩有滔天大恨不共戴天之仇还偏偏要我来守着你呢,寸步不离守着一号阶下囚,天王老子也没你小子这个待遇啊,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啊。我说,你这混球到底怎么把自己一介侯府世子搞进刑部大牢来的,啊?!”
孟璟仍旧闭着眼,半点不肯搭理他,年轻气盛的给事中气不过,捻过碟子里的一粒花生米朝他扔过来,孟璟双指一夹,立时给他这辈子遇到的数不清第几个话唠还了回去,给事中猛地跳了起来就要还手,忽地听到门外有响动声,生生忘了动作。
孟璟便这么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甘松味。
他睁眼看向来人,果然是楚怀婵。
给事中也愣住了,看向引路狱卒:“怎么回事啊?别给我找麻烦啊,赶紧带出去带出去!”
狱卒还没答话,孟璟淡淡出声:“人都来了,你管别人怎么进来的,放行不就行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