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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曾清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

九烛,不要回宗。

师父死了

耳中轰然,脑海震荡。最后一丝气体消失的瞬间,漆黑无光的海底睁开一双赤金的眼睛。

深海龙鸣。

沉入幽暗的海底玉佩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飞出海面。

落进一只素白的手里。

阿洛,你看。

神君白发红衣,高坐云中,俯瞰西洲。

这条龙真漂亮。

西洲烽烟正起。

前所未有的妖兽暴动,原先与人相善的城兽忽然发了狂,血腥食人。芸城、鲸城、鹤城、钱来城、鳄城、石象城三十六座城池的烽火,连成一条曲折的线,自高空俯瞰,犹如一条头向西北的赤红长龙。

张口欲吞厉风。

师巫洛垂手,五指向下,虚罩御兽宗主宗所在的群峰。

不急,仇薄灯握住他的手腕,漂亮的黑瞳好似孩子般天真,也似孩子般冷酷,再等等。

烽火印在他眼中。

蝼蚁苍生。

第152章 动山风

师巫洛收回手。

他比仇薄灯更不在意底下的烽火,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整个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自极高的云端俯瞰, 西洲大地版图铺平衡展,西北角上一条条白线不断向山河逼近,每一道白浪都是一重数十丈,上百丈的大潮。这些大潮翻涌而过,轻易地将两岸边的城池给吞没了。

可是无所谓。

烂得彻底,烧个彻底,都可以。

师巫洛一点也不在乎。

只要仇薄灯能够不在乎。

你的衣服怎么起火了?

仇薄灯将视线收回, 转头看师巫洛,忽然伸手扯过他的衣摆,白皙的手指在袖上缓缓划过,星星点点的银灰光晕飘起, 就像火燎过宣纸棉片时,边沿飞起的炭尘。随着他的指尖掠过, 血衣上浮现出山川河流的暗纹。

也是一条龙。

纹光浮动。

如山河风涌。

嗯。

师巫洛应了一声,低头看衣袖,并不意外。

曾经仇薄灯耗费无数心力为他炼制的躯体于十二年前崩解, 如今他的形体只是一个幻化的形象。真正的他, 是山, 是河, 是凤,是雪, 是十二洲的一切。天地是他的形骸, 海河是他的衣衫, 洲城是他衣上的锦绣。

只是师巫洛不喜欢这件衣衫。

平时都任由血气和魔障将它覆盖过去。

仇薄灯黑眸中的冷酷消散得干干净净,低垂下头, 描摹师巫洛衣上的亮色暗红,一缕白发垂到脸庞,随着云上风轻轻拂动。他低头时,被红衣簇拥着的肌肤白如冰瓷,年纪一下子看着变得很小,像个纯然的不染尘埃,不知世事的少年。

指尖掠过龙尾,又翻看了两三遍。

见暗火只是燃烧,一点影响都没有,仇薄灯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最好的事情,一拍掌:真好!

他高高兴兴,只说真好,却不说为什么。

转瞬间,仿佛就将云海之下的芸芸众生都抛到了脑后。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反扣在自己手心里,确认了西洲的烽火是真的未能让他有所触动。

这些天来,仇薄灯的思维和情绪,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法控制的旋涡。

忽而狂喜,忽而封闭,有时候就像刚刚一样,能够冷漠残忍地旁观千万人的挣扎死去。有时候又忽然天真如稚子,凝视一片雪无声落泪,只因窥见六出冰棱晶莹枝干中,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而在那一瞬间,师巫洛凝视他挂着泪水的眼睫。

同样看见了无与伦比的美。

当初,仇薄灯走进大荒,为了将神志不清的他带回来,对他彻底敞开了神识。透过神魂相连接的锁链,师巫洛听他所听,见他所见。

世界在仇薄灯的眼中,扭曲,幻化,错真。

光怪陆离。

有时候,文字也好,图形也好,会骤然在仇薄灯眼中失去所有意义,只剩下扭曲的线条,只剩下,伸展的色彩。他以一种神妖人都无法抵达的触觉,抽象直抵这个世界的本质,山川冬雪,飞花老木,都消失了,只剩下纵横的经纬线条,日月周转沉沦的轨迹。

以及

一座钟表。

一座以弯曲的天穹为终盘,以旋转的星辰为刻度,以十日和十二月为走针,以四时之风为齿轮,上下相照的天钟。

第一次看见那座无数星辰旋转,无数经纬交错纵横的天钟,师巫洛只感觉有无尽的风灌进胸膛,吹动他的肋骨,撞击他的心脏他记起来了,坠魔入荒的十二年里,所有模糊不清的记忆。

坠魔入荒的记忆对师巫洛自己来说,其实一直都很朦胧,很模糊,就像一场无法回忆的噩梦。

哪怕后来醒了,再去回忆,除了那些无穷无尽的恶鬼,污秽,也回忆不起来太多。仇薄灯不想让他回忆那些东西,把他从大荒带回来后,除了他在百弓庄吸收魔气不得不沉睡的时间,就一直好似挑刺找茬地指挥他做这做那,一刻也不停歇。师巫洛顺着他的意思,清醒后就没再想过那段日子。

但偶尔。

在仇薄灯枕着他的膝盖安静小眠的时候,师巫洛也会恍然地想起那场持续十二年的噩梦。

噩梦里满是狰狞的呼喊,尖利的嚎叫。

只有隐隐约约的熟悉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渺渺茫茫,怎么也听不清。

一直到透过神识相连的锁链,他看见仇薄灯疯掉以后依旧始终牢牢记得,那一座辉煌天钟,那些隐隐约约渺渺茫茫的声音,终于清晰了起来。

阿洛,我送你一座天钟吧。

一座高悬在天上的钟。日月照厚土,以滋城池,城池以气成星,以牵日月。群星回转,以合四时之循环,日月星辰,天上地下,相生相引。

我把这座钟送给你。

阿洛,我想你了。

那些所有渺茫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或故作轻快,或难掩消沉,全是他的神君行走过的人间。他的神君,在疯掉之后,依旧记得曾经说过,要送他一座天钟。

一座前所未有的,悬于高天上的星辰之钟。

一句一句,声如长风。

涌进胸膛,穿过肋骨,缠过心脏。

阿洛,你知不知道,你欠了我很多?

是的,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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