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等待(2 / 2)
“您知道,我开始从正确的方向来看待这个案子。不惜代价?对您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儿。毫不吝惜他人的生命——这一点也同样,因为您早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独裁者了。对于独裁者来说,他自己的生命至关重要,而别人的生命则无足轻重。”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您想说什么,波洛先生?”
波洛不动声色地说:
“我想说,布伦特先生,当您和丽贝卡·阿诺德结婚时,您已经是个有妇之夫。我想说,出于对美好未来的渴望,又由于您当时既没有什么财富,又没有什么权势,您就隐瞒了这个事实,刻意地犯了重婚罪。我想说,您真正的太太默认了这个局面。”
“那么这个真正的太太又是谁呢?”
“她冒用了阿尔伯特·查特曼夫人这个名字住在利奥伯特国王公寓——一个很方便的地点,离您在切尔西堤的房子步行不到五分钟。您借用了一个真正的特工的名字,知道这样就可以帮她向人们暗示她丈夫是做谍报工作的。您的计划非常完美地实现了,没有引起过任何怀疑。然而,事实终归是事实,您从未合法地与丽贝卡·阿诺德结婚,而且犯了重婚罪。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什么危险。这时它突然出现了——来自一个讨厌的近二十年后还记得您的女人。她偶然回到英国,偶然在夏洛特皇后街与您相遇;也是出于偶然,您的外甥孙女儿当时跟您在一起,听到了她对您说的话。否则我可能永远都猜不到。”
“那是我自己告诉您的,亲爱的波洛。”
“不对,是您的外甥孙女儿坚持要告诉我的,而您又不能明显地横加阻拦,以免引起怀疑。那次见面之后,又有一件倒霉事(对您来说)发生了。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遇到了安伯里奥兹,同他一起吃了午餐,对他讲起了跟一个朋友丈夫的那次相遇——‘这么多年过去了!’‘当然,看上去老了点儿,但几乎没什么变化!’我承认,这完全是我的猜想,但是我相信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我想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她朋友嫁给的那个布伦特先生是当今世界金融的幕后操纵者。您的名字,不管怎么说,都非同凡响。还记得安伯里奥兹吧,他除了干那些间谍活动之外,还是个敲诈勒索者。勒索者对于秘密有着异乎寻常的嗅觉。安伯里奥兹心下一盘算,很容易就发现了这位布伦特先生的秘密。然后,我相信,他给您写了信,或者打了电话……噢,是的,对于安伯里奥兹来说,您是一座金矿。”
波洛停歇片刻,接着说:
“对付一个高效又有经验的勒索者只有一种有效的办法——让他闭嘴。这个案子并不像我之前误认为的那样,是‘布伦特一定得滚蛋’,相反,是‘安伯里奥兹必须滚蛋’。不过答案都是一样的!要接近一个人,最容易的方法就是趁他毫无防备之时,那么一个人在什么时候能比躺在牙医椅子上时更无防备呢?”
波洛又停顿了一下,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边。他说:
“这个案子的真相很早就有人提及——门童艾尔弗雷德。他当时正在读一本犯罪小说,题目是《死于十一点四十五分》。我们当时就应该意识到这个预示。因为,这正好是莫利遇害的时间。您在准备离开诊室时开枪打死了他,接着您按响了蜂鸣器,打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离开了那个房间。您掐算好时间,好让自己下梯时刚好碰上艾尔弗雷德领着那个冒牌的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进电梯。您确实打开了前门,也许还走了出去,但是当电梯关门向上运行的时候,您又溜进房子,从楼梯上了楼。
“基于我的亲身经历,我知道艾尔弗雷德是怎么领病人上楼的。他会先敲敲门,打开门,向后退一步让病人进去。里面的水还在流——可以推论,莫利像往常一样还在洗手。但是艾尔弗雷德其实看不到他。
“等艾尔弗雷德从电梯下去之后,您就立即溜进那个诊室,和您的同谋一起把尸体抬进了相连的那个办公室。然后迅速在病人档案里找出查特曼夫人和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卡片,伪造了记录。您穿上白大褂,也许您太太还帮您稍作化妆,但其实不需要做什么,因为那是安伯里奥兹第一次去莫利那儿看牙。况且他从没有见过您,您的照片也很少在报纸上出现。另外,他为什么要怀疑呢?勒索者并不害怕他的牙医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下了楼,艾尔弗雷德把她送出门。蜂鸣器响起,安伯里奥兹被送上楼。他看到牙医在门背后洗手,一切无恙。他被领进牙医椅,把那颗疼痛的牙指给医生看。您按照医生的惯例与他交谈。您解释说最好要麻醉他的牙龈。普鲁卡因和肾上腺素就在那里。您给他注射了足以致死的剂量。顺便说一句,他因此不会对您的医术产生任何怀疑!
“安伯里奥兹走时没有任何疑心。您把莫利的尸体拉出来放在地板上,又往地毯上拖了一点。这时,您只能自己来做这件事。您把手枪擦干净放在他手里,又擦干净门把手——这样您的指纹就不会最后留在上面——把您用过的仪器都扔进消毒器里。然后您离开了那个房间,在合适的时间从楼梯上走下去,并溜出大门。这是您唯一有危险的时刻。
“一切都应该顺利过去了!两个对您有威胁的人都死了。第三个人也死了——但是,在您看来,这不可避免。而且,所有这些都有很好的解释。莫利自杀是因为他对安伯里奥兹犯了个错,这样一下就死了两个。一次令人遗憾的事故。
“但是出乎您的意料,我出场了。我产生了怀疑,对已有的解释提出了异议。一切都没有如您所愿的那样顺利进行。所以一定得有第二个防范措施。如果需要,一定要有个替罪羊。您对莫利那里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弗兰克·卡特,就是个合适的人选。于是您的同谋就以秘密工作者的形式安排他做了一名园丁。如此,将来他讲出这段荒诞经历就没有人会相信。到一定的时候,皮草箱子里的尸体会被发现。一开始,人们会认为那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然后牙医的证明会推翻这个结论。巨大的轰动!看上去这似乎没有什么必要,而且会将事情复杂化,但其实不然。您不想让英国警方四处寻找失踪的阿尔伯特·查特曼。不,那就让查特曼夫人死吧,让警察去找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因为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她。另外,您可以通过您的影响力叫停对于本案的调查。
“您确实这么做了。不过,您还需要知道我在做什么,于是您把我叫来,敦促我去找那个失踪的女人。您继续不断地‘强加牌’给我。您的同谋给我打电话,煞有介事地威胁我,同样的招数——间谍,社会性谋杀。她是个聪明的演员,您的这位太太,为了掩盖自己原有的声音,故意模仿别人说话。您太太模仿了奥利维娅夫人的说话语调。应该说,这一招确实迷惑了我。
“后来我又被带到爱夏庄,最后的表演开始了。将一把装好子弹的手枪摆在月桂树丛中是很容易的。一个正在剪枝的男人,无意中把它弄走火了,枪掉在他脚下,惊慌失措中他把枪捡起来。还能怎么样呢?他被当场抓获,还附带一个荒唐的故事。而且手枪与杀害莫利的那把是一对儿。
“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圈套,等着赫尔克里·波洛来跳呢。”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在椅子里动了动。他面色阴沉,而且有点悲伤。他说:“别误解我,波洛先生,有多少是您的猜测?又有多少是您确实知道的?”
波洛说:
“我找到了那份结婚证书——在牛津附近的一个婚姻登记处——是马丁·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和格尔达·格兰特两个人的。弗兰克·卡特在十二点二十五分刚过时看到两个男人从莫利的诊室出来。第一个人很胖——安伯里奥兹;第二个,当然就是您。弗兰克·卡特没有认出您来,他只是从上面往下看到了。”
“您可真诚实!”
“他走进诊室,发现了莫利的尸体。他的手已经冰凉,伤口周围的血也干了。这就说明莫利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所以,给安伯里奥兹看牙的人绝不可能是莫利,而是杀害莫利的凶手。”
“还有什么?”
“对了,海伦·蒙特雷索今天下午被捕了。”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身体为之一震,然后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说:“那么——谜底揭开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
“是的,真正的海伦·蒙特雷索,您的远房表妹,七年前死于加拿大。您隐瞒了事实,并利用了它。”
一丝笑容出现在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嘴边,他自然地、带着孩子般满足的神情说:
“这一切都是因为格尔达玩得太过火了。我想让您知道,您是如此聪明,我跟她结婚时没有告诉别人。她当时在话剧团当演员。我周围都是那种很自律的人,而且我正要成为公司合伙人。我们商定先不公开。她继续演戏。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也在公司里,她认识我们。后来她跟一个旅行社出国了,格尔达收到过一两封她从印度的来信。之后她就不写了。梅布尔又跟印度扯上了关系,她永远都是一个愚蠢轻信的女人。我希望我能让您理解我跟丽贝卡的相识和我的婚姻。格尔达理解我。我只能用‘王室’来描述我们的关系。这桩婚姻让我和女王结婚,扮演女王的丈夫,甚至是国王。在我看来,我和格尔达的婚姻是贵贱通婚,我爱她,不想抛弃她。这一切其实一直都发展得很顺利。我非常喜欢丽贝卡。她是一个极有金融头脑的女人,而我也不输给她。我们是很好的工作伙伴,这真是令人激动啊。她是个出色的伴侣,我想我也让她感到很幸福。她死的时候我非常难过。奇怪的是,我和格尔达渐渐地喜欢上了秘密幽会带来的兴奋,我们用了各种有创意的手段。她天生就是个演员,扮演过七八个角色——阿尔伯特·查特曼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她曾经是一个住在巴黎的美国寡妇,我出差时和她在那里幽会;她曾经是一个画家,带着画具去挪威,我则去那边钓鱼。后来,我让她假扮我表妹,海伦·蒙特雷索。这对我们来说都特别有趣,我想,也让我们一直保持着相互的吸引力。丽贝卡死后,我们本可以正式结婚,但是我们并不想。格尔达觉得正式成为我太太会过得比较辛苦,当然,过去的事情也可能会被挖出来。不过我想我们继续这样做的真正原因还是我们喜欢其中的神秘色彩。如果公开地生活在一起,我们可能会感到无聊。”
布伦特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
“然后,就是那个傻女人把一切都搞砸了。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认得出我!而且告诉了安伯里奥兹。您知道——您一定明白——必须要做点儿什么!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不只是出于自私。如果我被毁了,名誉扫地——国家,我的国家也会受到牵连,因为我还是为英格兰做了点儿事的,波洛先生。是我支撑着它一直坚挺,是我让它保持着财力。它没有遭到独裁者的践踏——无论是法西斯还是共产主义。我对金钱本身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权力,我喜欢统治,但是我不会搞专制。我们英格兰是民主国家——真正的民主国家。我们可以发牢骚,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论政治家,甚至取笑他们。我们是自由的。这是我所喜欢的,我一生也都在为此而奋斗。但是,如果我倒台了,那么您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国家需要我,波洛先生。一个可恶的成天敲诈勒索的希腊无赖想要毁了我一世的英明,我必须采取措施。格尔达也明白这一点。我们对塞恩斯伯里·西尔这个女人感到抱歉,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必须让她闭嘴。我们不相信她能保守秘密。格尔达去找她,说请她喝茶,告诉对方自己住在查特曼夫人的公寓里。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去了,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她什么都不知道——巴比妥钠是放在茶里的,没有任何痛苦,只是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脸是后来才弄的,虽然令人作呕,但是我们觉得有必要这么做。查特曼夫人要完全消失。我让我的‘表妹海伦’住在这儿的一个农舍里。我们已经想好,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结婚。但是首先,我们要把安伯里奥兹除掉。这次干得很漂亮。他没有怀疑我不是个牙医,我自己对那些器具也掌握得很好。我没敢用牙钻。当然,给他打完麻药后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也许用钻头也没问题!”
波洛问:“手枪呢?”
“那两把手枪其实属于我原来在美国的一个秘书。他从国外什么地方买的,离开时忘记带走了。”
一阵沉默。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问:“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那么莫利呢?”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轻描淡写地说:“我对莫利感到抱歉。”
赫尔克里·波洛说:“好吧,我明白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布伦特说:“那么,波洛先生,怎么样?”
波洛说:“海伦·蒙特雷索已经被捕了。”
“所以现在轮到我了?”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布伦特温和地说:“但是您对此并不感到高兴,对吧?”
“是的,我一点儿都不高兴。”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我杀了三个人,所以估计应该会上绞刑架。但是您也听了我的辩词。”
“那是——具体地说?”
“就是我相信,我全身心地相信,我对这个国家持久的和平及安宁是有用的。”
赫尔克里·波洛承认说:“是的,也许是这样。”
“您同意,对吗?”
“我同意,是的。您代表着我认为的那些很重要的东西,健全、平衡、稳定以及诚实。”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他接着问:“那么,怎么样呢?”
“您建议我——退出这个案子?”
“是的。”
“那您的太太呢?”
“我有办法,可以说弄错人了嘛。”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么,”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轻松地说,“我就甘愿受罚。”他继续说:“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中,波洛,由您来决定。但是我告诉您,我这不只是为了自保——这个世界需要我。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个诚实的人,因为我懂得常识,而且我没什么私心。”
波洛点点头。奇怪的是,他同意这些说法。
他说:“是的,这只是一方面。您是很胜任您现在的工作。您很明智,有判断力和平衡能力。但是还有另外一面,那三条死去的人命。”
“是的,但是您想想这些人!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您自己都说她是一个傻女人!安伯里奥兹,一个坏人、敲诈勒索犯!”
“还有莫利呢?”
“我之前已经告诉过您,我为莫利感到抱歉。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正直体面的人,也是个好牙医,但是还有其他的牙医啊。”
“是的,”波洛说,“是还有其他牙医。弗兰克·卡特呢?您也会把他送上断头台,没有愧疚?”
布伦特说:“对他我没有任何怜悯之心。他一无是处,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波洛说:“但也是一条人命……”
“哦,我们都是人……”
“是的,我们都是人。这就是您不记得的地方。您刚才说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个愚蠢的人,安伯里奥兹是个邪恶的人,弗兰克·卡特是个懒惰无用的人。莫利呢,也只不过是个牙医,反正还有其他的牙医。布伦特先生,这就是您和我见解不同的地方。在我看来,这四个人的生命和您的一样重要。”
“您说错了。”
“不,我没说错。您是一个天生诚实、有准确判断力的人,但您走错了一步——表面上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公开场合里,您还是像以前一样,正直,可靠,诚实。但是内心,您对权力的热爱已经发展到惊人的地步。所以您牺牲掉四个人的性命,而且觉得无关紧要。”
“您难道没有意识到,波洛,这整个国家的安全和幸福都需要我来维系吗?”
“我并不为全国人民担忧,先生。我为每一个有权不被夺取性命的个人而担忧。”
他站起身来。
“那么,这就是您的回答了。”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
赫尔克里·波洛用疲惫的声音说:“是的,这就是我的回答……”他向门口走去,打开门。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赫尔克里·波洛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女子在那里等他。
简·奥利维娅,面色惨白,神情紧张,站在壁炉前。她边上站着霍华德·赖克斯。
她问:“怎么样了?”
波洛温柔地说:“都结束了。”
赖克斯粗暴地问:“您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由于谋杀已经被捕。”
赖克斯说:“我以为他会把您给收买了……”
简说:“不,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波洛叹了口气。他说:
“世界是你们的。崭新的天空,崭新的大地。在你们的新世界里,孩子们,一定要让它有自由,有怜悯……这就是我对你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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