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颂歌I(1 / 2)
阿利奥思第一次见到波莉希妮娅是在二十五年前,他的第一节魔药课。当时阿利奥思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因为姐姐的关系,他总显得比同龄人更阴郁一些。那时候学生之间还讲究繁文缛节,斯拉格霍恩还没那么秃。他们作为战争结束后兴旺的第一代,被寄予了承受不起的厚望,在十一二岁就表现出多于自己年龄几倍的成熟。
波莉希妮娅在魔药课上搞砸了疥疮药水。虽然这种事情稀松平常,可只有她一个人到底还是尴尬的。阿利奥思和别人一样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切,心里组织出了对她的第一印象:魔药不好,还有辫子很长。
阿利奥思每每忆起当初,眼前首先浮现的就是波莉希妮娅还是小姑娘时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那时候阿利奥思常常想,这么瘦小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头发,垂在脑后都是一副要把她拖垮的样子。但是每当阿利奥思在走廊上教室里礼堂长桌旁看到波莉希妮娅的时候,那条辫子总是在她脑后晃来晃去,像条灵活的大蛇。很多很多年后,他们的女儿也梳起了一样的辫子,仿佛是冥冥中有着连结,它也一样在她身后晃来晃去,阿利奥思看到的时候只觉恍若隔世。
说来好笑,波莉希妮娅的辫子比她的名字更早给阿利奥思留下了印象。阿利奥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心里管她叫辫子小姐。他本来想着也许他可以去问问她的名字,但思来想去还是没问:一面之缘而已,不值得。
阿利奥思没有朋友。他独来独往,有时觉得孤独却没有勇气去交个朋友,于是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投进了坩埚里。一年级的课程研究完了就翻二年级的书,看完了又换一个年级,阿利奥思那时候想,可能他的学生时代就要在羊皮纸、羽毛笔、坩埚和药剂里度过了。
但那个辫子小姐不一样。在第一节魔药课上还一个人尴尬的她,在第二节的时候就有一群人和她一起打打闹闹了。阿利奥思某天吃饭的时候还听见一群拉文克劳在咬耳朵,说那个辫子老长的赫奇帕奇怎么把漂浮咒学得那么精,什么东西都能玩。阿利奥思于是把心里对辫子小姐的印象修改了一下,加上了两条“人缘不错”和“魔咒不错”。
她真的像阳光一样,走到哪儿照到哪儿。每一次阿利奥思见到她的时候,她都笑着。她笑起来的时候,瘦小的身体里仿佛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把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照亮。
阿利奥思觉得自己嫉妒了。他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辫子小姐这么受欢迎。他也想要个朋友,可是这对他来说怎么就这么难?
某天的魔药课上,阿利奥思的魔药被斯拉格霍恩教授大大表扬了一通。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阿利奥思低着头腼腆地笑着,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等会儿有人来和他说话,他该说些什么好。他抬起头,正对上辫子小姐的眼睛。
阿利奥思发现,原来人的眼睛里是真的会有星星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发出的光刷地照进他心里,温暖又柔和。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对视叫作一眼万年。
不过当时阿利奥思没来得及多想,辫子小姐就对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很短,包含了鼓励和善意,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嫉妒。阿利奥思又低下头,脑子里思考的东西已经换成了辫子小姐笑容的全方位剖析。
孤独的人嘛,想的东西总是很多。
阿利奥思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乃至几年都以这个理由搪塞自己。
阿利奥思第一次和辫子小姐说上话是在飞行课。他从小就跟扫帚不对付,在玩具扫帚上就没稳过,更不要说真正的扫帚了。
事实上,阿利奥思对扫帚抱有一种恐惧。在他四处逃亡的幼童时期,骑扫帚代表着魔鬼已经紧随其后。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在父亲怀里回头看从烟云里冒出来的黑衣人,他们追啊追啊,一直追到他的梦里去。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阿利奥思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意识到那些黑暗的年岁已经过去了。
别人都在空中飞来飞去,只有阿利奥思还站在草地上。他仰着头看了看天空中不时掠过的黑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上快要折旧的扫帚,实在提不起自信心。
“嗨,魔药天才!”
辫子小姐在半空中朝阿利奥思大喊。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阿利奥思。罗齐尔家族虽然以魔药世家自居,但谁也没这个胆子管自己叫天才。
“我不是天才。”阿利奥思高声说。他听见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不太说话,更不要说高声说话了。他自嘲的笑了笑。
“至少你在我这里是。需要帮忙吗?”辫子小姐慢慢降低高度,最后稳稳落地。
“不用了。”阿利奥思低着头说。
“那我请你帮个忙可以吗?”辫子小姐挠了挠头,把辫子甩到脑后。
“你说就是。”阿利奥思不自觉退后半步。不知为何,他很怕亲和的人。
辫子小姐笑了笑。“你能在魔药课上帮帮我吗?我跟坩埚不来电。”虽然说的是请求帮忙,她的语气却无比自信。
“可,可以啊。”阿利奥思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不是出于什么特殊感情,而因为自己不知如何拒绝。
“那——谢啦。”辫子小姐眨眨眼睛,阿利奥思觉得他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她摸出魔杖念了一个清水咒,然后张开嘴喝了下去。阿利奥思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喝水,不由得惊诧。
“你看着我干什么?”辫子小姐问。
阿利奥思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别过头。“没什么,辫子小姐。”他说出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说了“辫子小姐”,后悔也来不及了。于是他想要道个歉,“抱歉——”
“辫子小姐?有意思。”辫子小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有兴趣了解一下我的名字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阿利奥思忽然感觉轻松了很多。这就是好人缘的人的魅力吗?
“波莉希妮娅汉森(polyhymnia hanson),你可以叫我波莉。”辫子小姐伸出手。
阿利奥思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她原来是个麻瓜。
阿利奥思从小接受的教育里麻瓜的地位是很低的,虽然鄙视麻瓜的行为十分令人不齿,但暗地里还是会厌恶。后来他一直在想,如果他从小到大被另一种方式教育,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波莉希妮娅在当时阿利奥思心里的形象顿时降低了几分。再有趣的人也摆脱不了出身,她只不过是朋友多了一点、魔咒厉害了一点而已。不值得,不值得。
阿利奥思最终还是没有握住那只手,也没有告诉她他的名字。那只瘦瘦的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悬了很久,最后垂了下去,垂得很失望。
波莉希妮娅尴尬地笑了笑,骑上扫帚飞远了。
当天晚上阿利奥思回到寝室后试了一下波莉希妮娅的喝水方法,结果洒了自己一身的水。他自己都把自己蠢到了,不过想着没人知道,也就舒坦了一些。他躺在床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的手,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然而波莉希妮娅并没有寻求阿利奥思的帮忙。
每一节魔药课时他总是在期待,他也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波莉希妮娅依旧在搞砸魔药,每次她都不气馁,静静地收拾着,收拾完了继续搞砸,然后继续收拾,形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圆。
阿利奥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他总是觉得波莉希妮娅这样是在嘲讽他。他依旧做着完美的魔药,她依旧连一份及格都做不出,他们依旧两不相干,仿佛飞行课上的对话从来没有存在过。
渐渐地,阿利奥思发现波莉希妮娅的笑容正在减少。倒不是他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关注,她的变化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不笑的时候,战争的痕迹就在她脸上显现出来。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犹如被蒙上了一层灰,带走了所有的色彩。
阿利奥思知道,波莉希妮娅渐渐地融入到血统的斗争当中去了。这是身不由己的;阿利奥思很清楚,因为他早在幼年就被卷入了这个漩涡。偏见与恶意一天不消除,这场无声却震荡的斗争就一天不会结束。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可是就算有人为某一方发声,也作不出任何改变。
他们常常在走廊上擦肩而过。阿利奥思当然不会为她停留,他只是愚蠢地期待着,期待着某天波莉希妮娅会叫住他,让他帮忙看看她刚做好的魔药。
这份期待变成了阿利奥思枯燥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夜深人静的时候理智会回到他脑子里,告诉他赫奇帕奇也有魔药天才(哼,再怎么厉害还是比不过魔药世家从小抓起的训练),波莉希妮娅有很多朋友(切,一群没脑子只会问问题不会自己解决的麻瓜有什么意思),斯莱特林和赫奇帕奇隔得很远,还有......
一个前途远大的纯血家族成员,不应该为麻瓜上心。
因为他们一个扎根于土壤却面向阳光,一个深潜水底而昏暗无边。
阿利奥思第二次与波莉希妮娅说话是在1951年冬末春初的某个深夜,在天文塔的楼梯上。他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天正好是情人节。
上完天文课,阿利奥思是最早下楼的,他的眼皮在打架,只想把自己扔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魔药天才。”波莉希妮娅在他身后叫道。
阿利奥思顿时睡意全无。他转过身去,她正站在离他几级的楼梯上看着他。居高临下,气场上自然也占了上风。而她明亮清澈的眼睛再一次对阿利奥思的心予以重击。
“汉森小姐。”阿利奥思微微昂起头。期待充满了他的心,她会不会请求他在魔药课上多多帮忙?
波莉希妮娅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时自信的样子。
“其实我更喜欢‘辫子小姐’。噢,算了,罗齐尔先生。”她自嘲地摇摇头。生硬的称呼摆明了他们的距离。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学院,他们根本没有一点相同。
“有什么事吗?”
喧闹声响了起来,波莉希妮娅随后便被她的朋友们围得水泄不通。阿利奥思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不可能说上话的。他没有看到身后女孩眼中的一丝惋惜。
阿利奥思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缕期待阴魂不散。波莉希妮娅到底想说什么?“我们交个朋友吧”吗?他会答应吗?他不会吗?
也许是不会的吧。他们隔得太远了。
再说波莉希妮娅吃饱了撑的也不会和他交朋友的。她能看上他什么?魔药做得好?
阿利奥思忽地不再愿意想下去了。为一个麻瓜浪费心神做什么?还不如多研究研究魔药。
几面之缘,连点头之交都不算,不过如此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就算他们成了朋友,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彼此之间的友情暂且不提,光是舆论的压力就能压得阿利奥思站不起来。没有比跟麻瓜交朋友还纡尊降贵的事了,他们无知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和他们在一起简直就是自轻自贱。和麻瓜交朋友的纯血倒不是没有,可他们有着阿利奥思没有的家族立场。说白了,也不过是一帮拿着麻瓜为自己洗白的野心家而已。
自轻自贱。阿利奥思想到这里忽然有些难受。他隐隐发觉波莉希妮娅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并没有像普通麻瓜那么低。
波莉希妮娅的眼睛忽然在阿利奥思眼前浮现。
有两双眼睛让他铭记了一生:一双来自于他的姐姐,一双来自波莉希妮娅。梅格蕾丝眼睛的美丽来自于里面感情复杂的美感,但如果再圆润欢快一些就失去了味道;而波莉希妮娅的眼睛就是两汪清澈见底的湖,眼波流转间仿佛流动的灿灿星河,不深邃却璀璨。
那样美的眼睛,若是泪光盈盈,何人看了不会心痛;若是欣喜万分,大约能让人疯狂;若是含情脉脉,刹那间就能令人为她沦陷。
不,不能这样想,不可以这样想。阿利奥思告诉自己。她是麻瓜,只是麻瓜而已。眼睛长得美又没有用,连魔药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跟魔药世家的孩子做朋友。
毕竟他们一个已经走了千万里远,一个还在原地。
阿利奥思第三次和波莉希妮娅说话是在开往伦敦的霍格沃茨特快上。彼时下着瓢泼大雨,阿利奥思挤在人满为患的隔间里,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独。这里挤满了斯莱特林的纯血学生,他们特意为阿利奥思留了一个位置,因为他们的魔药成绩都仰仗着他。阿利奥思太想要朋友了,他只能靠着与讨好相近的作弊来博得他人的好感。如果父亲知道了的话定是会训斥他的,罗齐尔家族经历了那么多才挺直腰杆,他却这样讨好别人。
雨滴打在车顶的声音和嘈杂的人声混在一起,阿利奥思被挤在窗边,雨雾却模糊了窗外的风景。
阿利奥思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他站起来,跨过一只只脚向外走。那些脚都尽力避开,没有一个人挽留。
走道上空一些,却也有零星几个人。阿利奥思从车厢这头看向那头,走道长得看不到尽头。但他必须走,呆在这里算是什么意思。
阿利奥思走得很快,很快就到达了两个车厢的交界处。一群高年级学生吵嚷着走了过去,他侧身避让。
人群尽头,站着波莉希妮娅汉森。
她已换上了假日的行头。头上一顶深蓝色的贝雷帽,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虽然颜色撞得厉害,却在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美感。
“罗齐尔先生。”
波莉希妮娅露出微笑。那本应是一个得体而带有距离的微笑,可那双美丽的眼睛把那段距离拉得无限之近。
那样的笑容总会让人卸下心防,尽管阿利奥思已经见识过很多人很多事,心还是不由得一动。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懂心动,只能用“心灵的重击”来形容这种奇怪的感情。
“汉森小姐。”阿利奥思尽量得体地回道。他以为波莉希妮娅只是路过打个招呼,可她却站在那儿不动了。
“介意我问你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吗?”波莉希妮娅问。
“我当然是不介意的。”
“你......是不是讨厌我?”波莉希妮娅有些不自然地正了正贝雷帽。一向自信的她从未这样过,至少阿利奥思从未见过。
“不,当然不。”阿利奥思不假思索道。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可他并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本就不讨厌她。但他实在瞧不起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好像他巴不得直接贴上去一样。
此时拉文克劳的贝德格林格拉斯经过了,阿利奥思和波莉希妮娅都侧身避让。格林格拉斯用异样的目光看了阿利奥思一眼,后者心突然一凉。
波莉希妮娅大约是注意到了阿利奥思的变化,便说道,“你若是想走便走吧,我可以给你寄信。”她一笑,顿时暖透了阿利奥思的心。
“没事,我愿意听。”
阿利奥思已经不再怨自己那巴不得贴上去的语气了。他这么说好像不是因为和麻瓜通信丢脸,而是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波莉希妮娅想说什么。
她微微垂下眼帘又抬起,蝴蝶翅膀般的睫毛扑闪扑闪,便又是一个“心灵暴击”。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我愿意”差点就从阿利奥思嘴里漏出去了。他很想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下此事的利与弊,可他发现他不能。他只好装作很得体的样子,仿佛她并没有在他心里掀起波澜。
“我很荣幸。”
波莉希妮娅很开心地笑了。明明是极正式极疏远的话,却被阿利奥思说得无比热情。他感到自己无法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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