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码(1 / 2)
次日。
电闪雷鸣,天空乌云滚滚,雨却迟迟不落下来。
曾经大片大片圣诞玫瑰盛放的地方只剩下年年生长的杂草,那些洁白如雪的花瓣早已化为土壤的一部分,为杂草提供生长的养分。大雨前格外活跃的小虫在盔甲咒的笼罩下悠然自得地飞来飞去,偶有几只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在撞上屏障灰飞烟灭后都放弃了。
斐克达就站在门前的草地上望着天空。这个夏天闷热了太久,一场大雨是冲刷闷热与痛苦记忆的最好工具。其实斐克达完全可以像文迪米娅一样在死前无忧无虑,可她下不了手,也没有这个能力。忘记鲜血与杀戮固然是好,可是她不愿忘记那些人和事。
斐克达低下头,看着手上被自己剪下的辫子。她在十年前剪了一次短发,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剪过。雷古勒斯喜欢斐克达的辫子,在相对无言的时候总喜欢拿在手上把玩。
所以,为什么割舍呢?
大概是因为斐克达想找寻过去的感觉吧。当然,她是不可能找寻得到的。那些时候太美好了,雷古勒斯笑起来还很傻,埃文还整天琢磨着怎么和妹妹吵架,文迪米娅还在为各种各样的闲事操心,卡佩拉依旧嘻嘻哈哈无忧无虑……更重要的是,父亲还在,远方的母亲也还在,德鲁埃拉姑姑在,梅格蕾丝甚至也还在。所有人都还活得好好的,那真是最好的时光了。
斐克达从前成日提心吊胆,现在快死了她倒是能静下心来好好回望一下自己的人生了。她活了二十年,双亲俱在家庭和睦的时光只有四年,后来还被抹去了;十四岁时父亲去世,快十五岁时加入了食死徒,细细算来还不到六年,还没有她和文迪米娅相识的时间长,却比之前的十五年漫长得多。
要是斐克达的人生还有十五年呢?那样的话她会是什么样呢?再过十五年,到那时她就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的斐克达或许会嫁给雷古勒斯,生一个或几个笑起来和他一样傻的孩子,然后再好好钻研她的魔药,最好拿个奖章挂在墙上,这样等她因为孩子做不出魔药的时候就可以指着奖章骂:你怎么就不能遗传一下你妈妈能拿奖的魔药水平呢……然后雷古勒斯会无奈地笑着把孩子抱起来,让她不要生气……
倾盆大雨浇醒了斐克达的梦。她不能做梦,梦做得太真实就会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要是真能活在梦里便好了,可那样越久,脱离出来的痛苦也越大。斐克达仰起脸,任凭雨点将她打得越来越清醒。雨水让衣衫全都贴在了身上,斐克达感到那条项链也紧紧地贴在她的心口上。
原来都已经六年了呀……斐克达总是害怕自己爱雷古勒斯爱得不够深,怕自己会辜负了他,所以一直把他送她的项链戴在身上。可是如今,她终究还是要辜负他了。
直到这时,斐克达才真正意识到死亡的可怕。无论用哪一种方式留在世间都是对生者的折磨,可彻底的离开又是对她自己的折磨。斐克达害怕自己永远见不到雷古勒斯,更害怕从此以后不能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锥心之痛。
就在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即将模糊斐克达的双眼时,她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在向她靠近。只需一眨眼,斐克达就认出了那个人。
尽管斐克达万般想在死前见雷古勒斯一面,可当他真的来了时,她却期望他快些离开。现在到这里来就是引火烧身呀!
可是斐克达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看着雷古勒斯冒着瓢泼大雨,迈着沉重的脚步走来,在屏障前站定,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斐克达真想跨越这道生死的屏障去拥抱他。
雷古勒斯复杂的眼神看得斐克达的心都凉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浓浓的爱意,却被悲哀与失望笼罩。
雷古勒斯张了张嘴,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剪头发了”。轻得几乎无声的一句话,隔着雨幕和屏障,斐克达却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听到他话里的失望。
斐克达果然还是太自私了。她也对自己失望了,悔恨击中了她的心——她本应该以雷古勒斯最爱的模样,也是她最爱他的模样死去。
可是话到嘴边,又成了一声轻描淡写的“嗯”。
“为什么?”
斐克达的心乱成了一团。她在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搜寻着回答,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无论说什么话,都是捅在心上的更深一刀。
“西尔玛说……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找个靠山,是吗?”
那个瞬间,斐克达巴不得立刻就去死。
谁都可以绝情至此,唯独雷古勒斯不可以。对于西尔玛,斐克达连失望的感觉都没有了,可她为什么还要对雷古勒斯说那样的话?最可怕的是,从某些方面来说,西尔玛是对的。
可斐克达走的每一步,不都是充满了算计?
“你来,就是要问我这个的吗?”斐克达闭上眼睛,感受雨水从眼皮划过的感觉,那真是如刀割一般。
“我……”雷古勒斯的声音又弱了下去,“我不想让我们之间产生任何误会。我只要你告诉我答案。”
他拿出魔杖,对准屏障底部开始施解咒。饶是雷古勒斯魔咒技巧高超,在解开一部分盔甲咒后,又会有新的咒语从另一边漫延过来。莱斯特兰奇的手法很刁,盔甲咒的基点并不只在地面上,空中也分布了许多。
“没用的,雷古勒斯,没用的。”斐克达苦笑着抹去脸上的雨水。
雷古勒斯听而不闻。他一遍又一遍地施着解咒,又一遍遍地失败。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没用的,雷古勒斯,要是有用的话我早就出去了,没用的。”
一声惊雷,打得斐克达额间突突地跳。雷古勒斯的手无力地垂落,他慢慢蹲下去,低下了头。
“算了,你不用说了,我懂了。”
雷古勒斯狠狠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无助得像个孩子。
“雷古勒斯,我也不想有任何误会横在我们中间,你听我说,好不好?”
雨渐渐小了下去。雷古勒斯站起身来捂住脸,肩膀抽搐着。他哭了。
“你是对的,斐克达,你一直都是对的……”
“雷古勒斯,你要知道——”斐克达刚想作出解释(尽管一切都是徒劳),就被雷古勒斯打断了。
“我比任何人都没用,对不对?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哪怕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告诉我……斐克达,我到底算什么?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雷古勒斯抬起头,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熄灭了,只剩下乌黑的灰烬。直到这时斐克达才看见雷古勒斯眼底浓重的乌青,和他眼白布满的血丝。
哪怕他无数次在斐克达面前展现微弱,也从未在她面前哭过——不,斐克达认识雷古勒斯这样久了,她知道这世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能让他憔悴不堪成这样。可是斐克达知晓一切,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让他痛苦至此。
“这是我们相识的第八年十一个月零十一天,斐克达,过了这么久了,我还是不能有资格保护你吗?”
悔恨如一块大石般狠狠压在斐克达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果斐克达曾向他透露过一丁点自己在做的事,现在他们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她太任性了,任性到把雷古勒斯看作自己的私有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无需任何沟通交流。斐克达甚至不敢回想,怕自己曾经说过的某句话做的某件事曾伤过雷古勒斯的心,或许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这也是雷古勒斯第一次在斐克达面前如此强硬。悔恨再一次砸到了斐克达身上:她看得见任何人的成长,却还把雷古勒斯当作那个笑起来傻兮兮的男孩。
“那么……”斐克达艰难地开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在你眼中,是什么呢?”
雷古勒斯的怒火顿时熄灭了,悲伤涌了上来。他张了张嘴,双唇翕动着,像是说不出话来了一般。
良久,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雷古勒斯的脸颊滑下来,可他却笑了,那是个很苦很苦的笑。
“你是我的一切啊。”
那个刹那,斐克达忘记了面前能随时置她于死地的盔甲咒屏障,想要抱住雷古勒斯。首先碰触到屏障的是她手上早已被雨水淋透的发辫。只一眨眼间,它便消失了。就算早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斐克达还是愣愣地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
这是唯一一次斐克达不愿清醒的时刻。可是她阻挡不住大脑的本能,不需要思索她就知道了自己如今的处境,知道了雷古勒斯现在在这里有多危险。
“你走吧,雷古勒斯,别再来了,你本就不该来这里。”
每说一个字斐克达的心就更难受几分。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大概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伤心。死了就什么悲伤也没有了,多好。
无非就是……孤独一些嘛。
“你是不是还在为贝拉特里克斯的事介怀?”雷古勒斯的声音完全哑了。
“没有,没有,”斐克达笑得苍白,甚至有点尴尬,“我没有,从来没有。”她真的没有。在她心里,贝拉特里克斯早就不属于布莱克家族了。
雷古勒斯深深地看着斐克达的双眼,一直看到了她心里去。他的泪不再流,斐克达看到他眼中映着的自己,也看懂了他的深意。
“我会救你出去的。”
真好,雷古勒斯还抱着希望。只要人还有希望,就有做无谓之事的动力,就还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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