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1 / 2)
宁姚悠悠然醒来,之前她睡得无比香甜酣畅,睁眼后发现自己坐在凳子上,有些茫然,发呆片刻后,起身推开屋门,看到门外廊中坐着一老一小,两只闷葫芦,也不说话。听到宁姚的脚步声后,陈平安扭头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没喊你。”
宁姚点点头,对此并不上心,询问道:“杨老前辈?”
杨老头没好气道:“咋的,还怕陈平安在你睡着的时候揩油啊。放心,我帮你盯着呢,他小子只有贼心没贼胆。”
陈平安赶紧解释道:“宁姑娘,你别听杨爷爷瞎说,我保证贼心也没有!”
宁姚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告诉自己:“大人有大量。”
杨老头斜瞥一眼陈平安,幸灾乐祸地乐呵呵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啊。”
雨已经很小,杨老头直截了当道:“回头把那袋子供养钱拿过来,然后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你接下来的用药,就算一起付清。”
宁姚皱眉道:“杨家铺子什么药材,这么贵?!”
杨老头淡然道:“人快饿死的时候,我手里的馒头,能值多少钱?”
宁姚沉声道:“你这是趁火打劫!”
杨老头抽旱烟很凶,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淡淡的烟雾当中。“云海”中传出老人沙哑冷漠的嗓音:“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那是低劣商贾的勾当,我做不来。我这边的规矩,说一不二,只有一口价,你们爱买不买、爱卖不卖。”
宁姚还要说话,却发现陈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终她还是咽下了那口恶气。
这座小洞天出产的那些药材草药,品质的确上佳,可这座享誉东宝瓶洲的骊珠小洞天,从来不以天材地宝出名,而是因为那些“瓷器”和机缘宝物名动天下,所以就算杨家铺子的药材堆积成山,也值不了几枚金精铜钱。
杨老头摇了摇烟杆:“雨也停了,你们俩别在我这儿眉来眼去,也不害臊。”
陈平安拉着宁姚的手臂走下台阶,穿过铺子正堂来到大街上。陈平安笑问道:“是不是想不通?没事,杨爷爷就这样,不爱跟你讲人情,做什么事情都很……公道,对,就是很公道。”
宁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杆秤,他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公道了?就凭年纪大啊?”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觉得花出去一袋子铜钱,是当冤大头啊。”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这句话,你要是在外边混过十年,还能够拍胸脯重复一遍,就算你赢!”
陈平安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宁姚叹了口气,真是拿他没辙:“接下来去哪儿?”
陈平安想了想:“去铺子那边看看刘羡阳咋样了,顺便把你的那把刀从地底下拔出来。”
宁姚雷厉风行道:“那就带路。”之后突然问道:“你身体没事了?”
陈平安咧咧嘴:“大问题没有,但是除了练拳之外,接下来每天跟你一样,得煎药吃。杨爷爷说如果效果不好,可能还得再花钱。”
宁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陈平安笑着摇头,好像根本就懒得跟她计较这类问题。
走出小镇后陈平安便卷起袖管,摘下了那柄压衣刀,还给了宁姚。宁姚藏好压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下的狭刀,至于那把送出去的剑鞘,被陈平安暂且寄放在她这边,她将其悬挂腰间,于是那柄飞剑就有了栖身之处。
当陈平安和宁姚走到廊桥南端时,看到一个梳着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阶顶,双手托起腮帮凝视远方,留给两人一个背影。
杨家铺子后院,独自一人的杨老头收起烟杆,挥了挥手,把身边那些烟雾驱散后,说道:“放心,事成之后,答应会给你一个河婆的不朽之身,至于将来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杨老头最后拿烟杆轻轻一磕地面,抬头望向小镇老槐方向,啧啧道:“树倒猢狲散喽。”
三辆马车依次驶向泥瓶巷。
大骊藩王宋长镜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个侄子,为何偏偏要跟一个陋巷少年较劲,竟然连心结都有了。
宋长镜笑道:“反正你和陈平安之间的这笔糊涂账,本王既然已经插手一次,就不会再搅和了,你自行解决。”
最后宋长镜提醒道:“你和正阳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牵扯太深。”
宋集薪乐了:“私交?是说那个小闺女吗?哈哈,好玩而已,谈不上什么交情。”
宋长镜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随手送出去一个养剑葫?”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说话。
马车进不去小巷,宋长镜也不愿下车,宋集薪便独自下了车,发现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沥,细雨朦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快步跑入泥瓶巷,来到自家院子,推门而入后,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门槛上发着呆。
宋集薪笑着喊道:“走,公子带你去大骊京城长见识去!”
稚圭回过神:“啊?这么快就走?”
宋集薪点头道:“反正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里两只大箱子,加上你那只小箱子,咱们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没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没两样。”
稚圭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伤感道:“对啊,这里是咱们家啊。”
宋集薪叹了口气,陪她一起坐在门槛上,伸手抹去额头的雨水,柔声道:“怎么,舍不得走?如果真舍不得,那咱们就晚些再走。没事,我去跟那边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头使劲摇了摇:“不用!走就走,谁怕谁!”
宋集薪提醒道:“那条四脚蛇别忘了。”
稚圭顿时大怒,气呼呼道:“那个挨千刀的蠢货,昨天就偷偷溜进我箱子底下趴着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给我找到。箱子底下好几只胭脂盒都脏死了!真是罪无可赦,死罪难逃!”
宋集薪开始有些担心那条四脚蛇的下场,试探性问道:“那蠢货该不会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摇摇头:“没呢,暂且留它一条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后算账。对了,公子,到了京城那边,咱们多养几只老母鸡,好不好?至少要五只!”
宋集薪奇怪道:“鸡蛋够吃了啊,为什么还要买?你不总嫌弃咱家那只老母鸡太吵吗?”
稚圭一本正经道:“到时候我在每只老母鸡脚上系一根绳,然后分别系在那只蠢货的四条腿和脑袋上。只要一不开心,我就可以去驱赶老母鸡啊。不然那条四脚蛇蠢归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个人,只会更加生气……”
听着自家婢女的碎碎念,宋集薪满脑子都是那幅行刑的画面,自言自语道:“岂不是五马分尸……哦,不对,是五鸡分尸。”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习惯了自家公子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见怪不怪,只是问道:“公子,箱子那么重,我们两个怎么搬啊?而且还有些好东西,该扔的也没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我知道你们躲在附近,劳烦你们把箱子搬到马车上去。”
四周并无回应。
宋集薪沉默许久,脸色阴沉道:“滚出来!信不信我去让叔叔亲自来搬?!”
片刻之后,数道隐蔽身影从泥瓶巷对面屋顶落入小巷,或是从院门外的小巷当中悄然出现。总计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领推门之后,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犹豫了一下,抱拳闷声道:“之前职责所在,不敢擅自现身,还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无表情道:“忙你们的。”
那人始终低着头:“属下斗胆恳请殿下,帮忙在王爷那边解释一二。”
宋集薪不耐烦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会跟你们计较?!”
五人身形纹丝不动,站在院子里淋着小雨,死也不肯挪动脚步。
宋集薪妥协道:“好吧,我会帮你们说明情况。”那五人这才进入屋子,三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分别扛起箱子,首尾两人空手护驾,缓步走入泥瓶巷后,皆是飞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稚圭撑起一把油纸伞,递给宋集薪一把稍大的,锁上正屋门、灶房门和院门后,主仆二人撑着伞站在院门口,宋集薪望着红底黑字的春联和彩绘的文门神,轻声道:“不知道下次我们回来,还能不能瞧见这对联。”
稚圭说道:“走了就走了,还回来做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对,混好了,回来都找不着人炫耀;混不好,看笑话的人又不少。”
雨下不停,小巷逐渐泥泞起来,稚圭实在不愿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泥瓶巷巷口。稚圭走在前边,脚步匆匆。宋集薪走在她身后,脚步缓慢。当经过一户人家院门所对的小巷院墙时,手持雨伞的宋集薪停下脚步,转头望去。他看着并无半点出奇之处的黄泥墙壁,怔怔出神。
前边稚圭转头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点,雨就要下大啦!”
伞下的宋集薪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动作后,应了一声稚圭的召唤,终于开始加快前行。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车厢内,大骊藩王宋长镜正在闭目养神。
督造官衙署每日都会建立一份秘档,秘档由九名大骊最顶尖的死士谍子负责观察记录,上边所写,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私生子”的日常琐碎。今日与婢女去逛了什么街,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吃食货物,清晨朗诵的文章内容是哪本圣贤书籍,何时第一次偷偷喝酒,与谁一起去小镇外放纸鸢捉蟋蟀,因为何事与何人在何地起了争执,等等,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案。然后每三个月一次寄往大骊京城,被送到那座皇宫的御书房桌上,最后汇聚一起编订成册,被那个最喜欢舞文弄墨的兄长,亲自命名为“小起居录”。从《小起居录一》,到如今的《小起居录十五》,一个十五岁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点点滴滴,被人写成了十五本书。
宋长镜来小镇之前,翻阅过那些全是无聊小事的书册,但是他敏锐地发现其中一本中间少了一页,显然是被人撕掉了。这应该意味着在宋集薪十二岁那年夏秋之际,发生过一场巨大变故。
宋长镜来到小镇之前,以为是一场起始于大骊京城的血腥刺杀,牵涉到了某些连兄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的人物。但是宋长镜后来意识到,恐怕那一页记载的故事,对少年宋集薪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而且必然与泥瓶巷陈平安有关。
宋长镜开始梳理思绪,这位难得忙里偷闲的大骊头号藩王,仔细回想两个少年被记录在册的对话细节,以及当时的场景画面。
宋长镜睁开眼睛,掀起车窗帘子,先看到了那名撑伞婢女的纤细身影,然后是侄子宋集薪,主仆二人走向第二辆马车,三只箱子则都已经搬到了最后一辆马车上。
宋长镜轻声道:“动身。”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还没走几步,马车骤然而停,没过多久,宋集薪气急败坏地冲进车厢,满脸愤怒道:“你什么意思?!”
宋长镜问道:“你是说你那辆马车上的尸体?”
宋集薪脸色铁青,死死盯住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平淡:“知道尸体的身份吗?大骊谍报机构有七个,本王掌控其中三个,主要是用以渗透各国朝堂、刺探重要军情和收买敌国文臣武将。国师绣虎掌握三个,主要是针对王朝内部的朝野舆情和江湖动态,尤其是需要盯着京城的风吹草动。最后一个专门负责对付山上修士,直辖于……某人。这座小镇共有九名大骊谍子,分别来自这七个地方,为的就是保证你的安危,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宋集薪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宋长镜笑道:“这里头的弯弯曲曲,那人到底忠诚于谁,一大堆乌烟瘴气的真相,要本王给你讲清楚,估计很难,反正此人是死有余辜。不过你需要记住一点,现如今外人把你当作大骊殿下,视为了不得的天潢贵胄,他们面子上对你敬畏也好,谄媚也罢,你可以全盘接下,但是别忘记他们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道:“哦?为何?”
宋长镜微笑道:“你以为当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过是因为本王待在你身边罢了。怕你记不住这件事情,所以借此机会,让你长点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总好过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尸体旁边。”
宋集薪满脸涨红。
宋长镜瞥了眼宋集薪,语气冷漠道:“下车。”
宋集薪瞬间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语,沉默转过身,咬牙切齿地恨恨离去。
宋长镜等到宋集薪下车后,一笑置之:“就这么点道行,以后到了京城,还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们立马盯上,恨不得从你身上撕下几块肉?”
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实也很头疼。
车厢内,反倒是那个死人最占地盘。
宋集薪很不适应,倒是婢女稚圭脸色如常。
宋集薪随口问道:“对了,稚圭,你带上咱们家的旧钥匙没?”
稚圭疑惑道:“没啊,随手放在我屋子里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再说了,公子你不是也有一串家门钥匙吗?”
宋集薪哦了一声,笑道:“我也丢屋里了。”
三辆马车驶过老槐树,驶出小镇,最后颠簸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东。
经过小镇东边那道栅栏门的时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门人郑大风,双手笼袖蹲在门口,看着三辆马车,这个老光棍打了个哈欠。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长镜沉声道:“停车!”
宋长镜走下马车,后边马车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车帘,两颗脑袋挤在一起,好奇地望向宋长镜这边。宋长镜摆摆手,宋集薪拉着稚圭赶紧缩了回去。
宋长镜往前行去,不远处,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敦厚汉子拦在道路中央,那双草鞋和两腿裤管上全是泥浆。
宋长镜一边向前走一边开口笑道:“真是没有想到,小镇还藏着你这么一号人物。看来我们大骊的谍子,真是不吃饭光吃屎啊。”
这位藩王原本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亦是沾满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难以幸免。
宋长镜最后在距离那汉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没有一见面就开打,那就不妨说说看,你到底是要怎样?”
连自家屋顶都被搬山猿踩破的小镇汉子李二,此时面对这位大骊藩王,哪里还有半点蹲在地上生闷气的窝囊样子,沉声道:“宋长镜,只要打过之后,你还能活下来,自然会知道答案!”
宋长镜皱了皱眉头,李二会意道:“让马车先行通过便是。”
宋长镜笑着点头,没有转身,始终盯住李二,高声喊道:“马车先行,只管往前。”
李二走到道路旁边,让那三辆马车畅通无阻地过去。宋长镜一直等到马车彻底消失于视野,这才望向耐心等候的李二。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不过两人差距有限。宋长镜毫无惧意,相反战意昂扬,热血沸腾,扯了扯领口。眼前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绝对是一块砥砺武道的最佳磨刀石。宋长镜的直觉告诉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举!
之前在小街上,雨水渐歇,宁姚转头看着气息平稳、神态从容的陈平安,虽然她内心不喜欢杨老头,但不得不承认那个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杨老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宁姚停顿片刻,转头望向那座不起眼的杨家铺子。天街小雨润如酥,雨后的药铺,轮廓柔和,水汽朦胧,宁姚自顾自做了一些细微修改:“杨老头,很不简单。”
陈平安没有听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嗯了一声,笑道:“以前只是觉得杨爷爷人很好,很公道,现在才知道原来杨爷爷深藏不露。宁姑娘,他应该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宁姚说了一句陈平安听不懂的言语:“有些像,但其实不一样,不过对你来说,没啥区别。”
现在到了廊桥南端,大难不死的陈平安,再看那个青衣少女,心境也大不一样。
青衣少女听到脚步声后,笑容腼腆地站起身,看到并肩而立的陈平安和宁姚,扎了一根马尾辫的少女略显局促不安。陈平安不敢再把眼前这个名叫阮秀的姑娘,当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当然,阮秀让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个字。
阮秀看了眼一脸冷漠、英气逼人的宁姚,没敢打招呼。宁姚瞥了眼身材娇小玲珑却好生养的清秀少女,不太愿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桥台阶,陈平安轻声道:“我听齐先生说,刘羡阳没事了。”
阮秀使劲点头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杨家铺子的掌柜看了之后,说是阎王爷开恩,放了刘羡阳一马,他才捡回这条性命。老掌柜还说只要醒得过来,就算彻底没大事了。我怕你着急,就想着第一时间跟你说,可我爹不让我走过廊桥……”阮秀絮絮叨叨,像一只叽叽喳喳的枝头黄雀,说到最后,有些歉意。
阮秀其实有些事情没有说出口,刘羡阳醒过来后,她第一时间就冲出了门。她光顾着要告诉陈平安消息,压根就忘了她爹不许她进入小镇的叮嘱。只是她刚要从北端台阶跑下廊桥,就被她那个神出鬼没的爹拎住耳朵扯回去了。她好说歹说,才让父亲答应她坐在南端台阶等人。
这并非情窦初开,或是什么儿女情长,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这个家伙,没有让她觉得讨厌,相反还有一些好感,或者说是对陈平安的认同。这一切,是陈平安自身积攒下来的福报,点点滴滴。两人青牛背初见,陈平安愿意为别人下水摸鱼,事后左手伤口疼得抽冷气,也没觉得后悔;之后刘羡阳遭遇变故,陈平安又愿意挺身而出,担当起应该担当的事情……
这一切,是少年陈平安长久以来的坚持,只恰好被阮秀撞见了而已。其实陈平安错过的,更多。比如鱼篓里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送给顾璨的泥鳅,还有那条四脚蛇,那些在陈平安眼前飘落的槐叶,等等。所有这些错过的福缘机缘,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是个惜福之人,就被他抓在手里。
陈平安和宁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桥,少年少女都没有意识到,一颗颗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缀在廊桥檐下,或是聚在廊桥栏杆上,或是来自廊桥过道外缘的坑洼里,不一而同。最后它们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与此同时,杨家铺子积水众多、小水塘一般的后院,涟漪阵阵,重新恢复了浑浊泥泞的面貌,就像世间所有的后院。水面之上,立着一个浑身烟气弥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个面容不清的驼背老妪。
杨老头对此见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烟,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随水”摇曳,沙哑开口道:“那小丫头片子,好歹是咱们这儿下一位圣人的独女,身份何等尊贵,为何偏偏钟情于陋巷少年?”
杨老头嗤笑道:“就这?”
水上老妪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杨老头缓缓说道:“你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些规矩就该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觉得自个儿委屈。”杨老头似乎在酝酿天机,没有急着开口。
雨停之后,院中积水渐渐下潜,老妪身影便越发模糊,可怜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孙子几眼。”被打断思绪的杨老头有些不耐烦:“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懒得管这些。”说到这里,杨老头眼神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算你运气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没有来生都两说,哪来现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马的说法,起念和发愿两事,至关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没么宽泛,只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告诫徒子徒孙们,一定要讲求慎独,意思就是说别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视心魔为修行大敌,比佛家还严苛,因此许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许多所谓的旁门外道。因为道家追求清净,重视扪心自问,一旦被道教祖师爷留下的那些个问题把自己给问住了,就会心乱如麻……”
抽着旱烟的杨老头如云海滔滔里的隐龙,那老妪听得更是如坠云雾。她毕竟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又没有读过书,自然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道理,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
杨老头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记这些,因为我们不管这个。”
老妪呆住。
杨老头重复一遍:“我们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看你们怎么做。”
老妪忐忑道:“大仙,我记住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说道:“既然身为河婆,就要负责所有河中事务,既是为自己积攒阴德,也要为自己赢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够让人为你建立祠庙,塑造金身,使得一缕分身立于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这之后,就要争取让朝廷容纳你,跻身一国之内山岳江河的正统谱牒,得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话,至少也要被载入地方县志。要是供奉你的祠庙,最后被当作一座淫祠,给官府奉命铲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比孤魂野鬼还难受。”
老妪壮起胆子问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说,咱们这儿一律禁绝,那我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续命,又能做什么?大仙你所说的祠庙香火、山河谱牒什么的,还有那地方县志……”
杨老头说道:“这是以前,以后就不好说了。将来这里,会从一座小洞天,降格成为一块没了门槛的小福地,谁都能来此,再也不用缴纳那三袋子铜钱。这也是大骊皇帝为何如此不择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还是晚六十年再做,结果会截然不同。”
老妪一咬牙,问道:“大仙,你之所以愿意庇护我,是不是因为我那孙子?”杨老头点了点头,并未隐瞒初衷。
老妪又问:“既然如此,大仙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带走我家马苦玄?为何不自己来栽培?”
原来这个化身为河婆的老妪,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马婆婆。
杨老头轻轻一磕烟杆,马婆婆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顿时扭曲不定,哀号不止。这份毫无征兆的疼痛,就像一个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搅肺腑的苦痛,马婆婆如何能够承受?
杨老头淡然道:“虽然在我眼中,没有好坏之分,没有正邪之别,不以此来称量阴德,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喜欢你的所作所为。以前不好与你计较什么,但是以后我就算让你灰飞烟灭,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所以别得寸进尺。”
马婆婆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剑修耗费巨大代价,请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对少年马苦玄的无礼质问,当时连那位兵家剑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来雷霆震怒,为何到最后,殷姓真神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复马苦玄?甚至是以人间话语回答“非不为,实不能也”七个字?这全然不是人神之间该有的问答。只不过这一点异样,恐怕连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剑修也不明就里,只当作是那尊真神自有不为人知的规矩和考量,但是小院里的杨老头心知肚明。马苦玄,才是天命所归,丝毫不比婢女稚圭逊色半点。
王朱,王朱。合在一起即“珠”字。一条真龙,何物最珍贵?珠!
她为何选择依附大骊皇子宋集薪?世间帝王一贯喜好以真龙自居,一人气运能够与王朝国祚挂钩,显而易见,两人算是强强联手,相辅相成。但是话说回来,修行一事,大道漫长,气运、天赋、根骨、机缘、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后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所以并无绝对。小镇这一辈,除了马苦玄和稚圭,其实宋集薪、赵繇、顾璨、阮秀、刘羡阳,还有那些个各有机缘命数的孩子,可谓皆是天之骄子。哪怕是深不见底的杨老头,也不敢说谁的成就一定会高过谁。
杨老头瞥了眼院中积水,说道:“去吧,你暂时只需要盯着廊桥那边的动静。”
马婆婆惶恐道:“大仙,廊桥那边,尤其是那口深潭,连我也无法靠近,每次只要过去些许,就像在油锅里炸似的……”
杨老头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桥即可。比如说日后有什么东西从廊桥底下飞出,你看准它的去向即可。”
马婆婆连忙领命离去。院中积水之上,瞬间没了马婆婆如烟似雾的缥缈身影。
“师父!师父!”杨家铺子正堂后门那边,郑大风大笑着喊着,急急忙忙来报喜。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后院,前边的郑大风脚下生风:“师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杨老头望向郑大风身后的敦厚汉子李二,后者点了点头。但是李二欲言又止,满肚子疑问,只是木讷口拙,不知从何问起。到最后,他只是闷声闷气道:“师父,为何收马苦玄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欢姓马的小子。”
杨老头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张抓起那条金色鲤鱼,卖给陈平安?!”
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脚的郑大风,李二要有骨气得多,坐在先前陈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乐意。师父你不也挺喜欢那孩子的吗?”
如果陈平安在场,一定会感到震惊,因为当初街上遇到的卖鱼中年人,正是李二。
杨老头气得笑道:“结果呢?那只鱼篓和那条金鲤,送到陈平安手上了?嗯?!”
李二闷闷不乐,不吭声。
郑大风在一旁煽风点火:“师兄啊,不是我说你,白瞎了你那只龙王篓啊。给谁不好,偏偏给了大骊的死对头,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后宋长镜跟你秋后算账。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给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么,师兄你觉得宝贝烫手啊,实在不行,送给我也成啊。”
杨老头视线冷冷抛来,郑大风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举起双手,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
杨老头说道:“带着苻南华,一起去老龙城。”
郑大风满脸惊讶,转头望去,只看到杨老头那张面无表情的沧桑脸庞。
这个为小镇看门的光棍汉子,缓缓收回视线后,拍了拍膝盖,苦笑着起身,没有说一个字,走下台阶,走向铺子后门。
背后传来杨老头威严的嗓音:“记住,死也不许泄露根脚!”
郑大风苦笑更甚,点了点头,没有转身,加快了步子。走到正堂后门走廊后,这个汉子转过身,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师父保重身体。”从头到尾,杨老头一言不发。郑大风黯然离开了杨家铺子。
坐在板凳上的汉子李二,有些替同门师弟郑大风打抱不平:“师父,你对师弟也太……”
杨老头笑道:“不近人情?”
李二点头:“师弟虽然成天没个正行,可是对师父你是打心眼里的好。说实话,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杨老头对此不置可否:“反正是无根浮萍,连路边野草也比不过,死在哪里不是死。”
李二叹了口气道:“师弟这次离开小镇,肯定走得心里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脉相承,薪火相传,需要有三名弟子。一个是‘能大用’,能够光大师门,师父死后,挑得起大梁,镇得住场子,既是面子也是里子。一个是能‘续香火’,看上去什么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胜在有韧性,天塌下来,就算那个有用的弟子死了,可偏偏是这个人,能保证师门香火不断。鼎盛时分,作用不明显,一到门庭不振的危险时刻,就很重要了。最后一个,必须‘有意思’,天赋好,根骨好,什么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对师父和宗门如何感恩,做师父的,不会跟这么一个弟子事事讲规矩,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最后这个徒弟,就是如此。”
李二好奇问道:“我,师弟,还有马苦玄,咱仨分别是哪个?”
杨老头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徒弟的?”
李二愣了愣,笑容有些尴尬:“我忘了这茬。”
杨老头笑问道:“那宋长镜如何?”
李二认真思考片刻,结果只蹦出两个字:“不错。”
杨老头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啧啧称奇道:“那就是很厉害了。”
李二说道:“宋长镜答应……”不等徒弟说完,杨老头一跺脚,天地寂静。
李二笑道:“师父,咱们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隐蔽,还用在乎这些?”
杨老头缓缓道:“连做做样子也不愿意,你是要造反啊?”
李二反问道:“有两样?”
杨老头抬头看了眼天空,视线透过三层天地,默不作声。
李二心情沉重,问道:“师父,我家两个崽儿,真要去那山崖书院?”
杨老头道:“既然齐静春愿意拿此作为交换,为何不去?这等好事,说是百年不遇,一点也不夸张。”
李二问道:“为何齐静春不一口气送给陈平安?”
杨老头笑道:“你以为那就是帮陈平安?嫌弃那孩子死得不够快还差不多。你信不信当时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龙王篓和金鲤鱼,不出三天,陈平安必然暴毙在小镇某处?”
李二疑惑道:“陈平安在六岁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于是没了约束,虽说使得这孩子留不住什么大机缘,可这既是坏事,同时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盏灯火,便有了那么多飞蛾扑火的事情发生。在这期间,那可怜孩子捞到手一样东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
杨老头解释道:“只要是在小镇上,陈平安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机缘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两手空空的贫贱命。他能活下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换成那些个所谓的天之骄子,哪个不死上七八回。”
李二咧嘴笑道:“所以这也是师父你愿意帮他一把的原因嘛。师父你能给的,刚好是陈平安唯一能够接得住的。”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浓重烟雾:“那你知不知道,你试图送给陈平安那份机缘,差点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宁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陈平安差点就死在这条线上。”李二皱了皱眉头。
杨老头换了一个话题:“以往负责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压胜之物;第二件事就是来我这边,打声招呼。但哪怕是这些个圣人,其中绝大多数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有两种人,不会来我这边。第一种情况,多是早期岁月,那会儿东宝瓶洲佛家势力昌盛,秃驴和尚还很多,这拨人是不敢来,怕沾因果。另一种情况,就是齐静春这样的,上边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诉他真相,巴不得齐静春与我起了冲突,大打出手。齐静春今天之所以来,是他自己琢磨出了余味,或是……”杨老头脸色凝重:“这种情况可能性太小,后果也太大,无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应该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别有洞天。
齐静春坐镇一方,杨老头则像是藩镇割据,且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迹象。
杨老头感慨道:“齐静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圣人,说‘圣人竭尽目力,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意思是什么呢,简单说来就是你们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圣先师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气力,穷尽目力,才订立下这些规矩框架,以供后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灾厄横祸,下辈子才有继续投胎做人的机会。”
李二挠头道:“师父你跟我说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郑大风才能跟你聊。”
杨老头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开这个口了。一个说,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刚刚好。”
杨老头站起身,举目远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活着走出小镇,在外边闯荡个几十年后,一定会惊讶,原来当初那个家乡小镇,是如此之大。”
师父站起身了,李二也只好跟着起身,他虽然不会溜须拍马,可规矩还是懂的。
杨老头说道:“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带上你家那个泼妇,去一个地方。在东宝瓶洲,你这辈子都没希望破境。宋长镜是个小心眼,以后被他压着境界,你不嫌恶心,我这个当师父的还觉得恶心人呢。对了,儿子女儿,你要是真舍不得,可以带走一个,大不了就少分走一点齐静春的馈赠。”
李二问道:“师父,要是我媳妇非要两个娃儿一起带走,我咋办?”
杨老头怒道:“你家到底谁做主?!”
李二一脸天经地义道:“她啊!”
杨老头深吸一口气,挥手赶人:“滚滚滚,一家四口都滚,爱咋咋的!”
李二走下台阶,突然转头问道:“那师父你?”
杨老头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旱烟丝,发现已经空无一物,收回手后,脸色平静道:“还能如何,等死而已。”
李二走到那边檐下,没来由转头笑道:“我觉得马苦玄带不走那样东西。”
杨老头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带不走,那就真是谁也带不走了。”
小镇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内,所有外乡人必须全部撤出小镇,骊珠洞天暂时只许出,不许进。虽然怨气冲天,但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质疑此事。东行队伍当中,李家老祖不惜亲自出面,暗中护送那位正阳山小祖宗陶紫离去。
第二天,小镇西边极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隆隆声响,如地牛翻身,惊天动地。原来是那只正阳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现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将其扛在背上,肩头猛然一倾斜,似有重物压在上面。老猿抬起头,眯眼望去,肩头山巅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是齐静春。
老猿大笑道:“齐静春!莫要如此小气,误了大事!”
齐静春沉声道:“将这座披云山放回去。”
老猿肩头向上挑起,怒喝一声,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双手离开那座山峰底部,一个侧滚,巨大身形压得附近树木倒塌无数。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脚踩得陷入地面。那人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搬山猿与之相比,仿佛成了别人脚底的蝼蚁。又一脚,将试图挣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再一脚,千丈老猿瘫软在大坑之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躬着身,像是脑袋顶住了天穹,俯视着那只搬山猿,讥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脚踏平正阳山!”
陈平安摇身一变,成了铁匠铺的临时学徒,按照阮师傅的说法,需要有人顶替刘羡阳的活计,挖井、盖房、凿渠,都需要人手,他没有白白养活那位刘大爷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成了铺子里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气活,他还真不输给任何青壮汉子。劳作间隙,陈平安就去那栋屋子看望刘羡阳,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刘羡阳,不知道是死里逃生后犹然心有余悸,还是被搬山猿那一拳伤到了元气精神,变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恹恹的,经常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愣愣出神。除了陈平安能跟他聊上几句之外,刘羡阳几乎没有跟谁说过话,陈平安对此也束手无策。好在刘羡阳虽受伤极重,但是胸膛伤口的痊愈速度,竟然比陈平安的左手还要快上许多。
宁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里,那个被她称呼为阮师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应为她铸剑,更意外的是阮师还说此次铸剑,运气好的话,半年就能出炉,运气不好的话,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宁姚对此倒是心宽得很,笑着说自己运气一向不坏,等上半年便是。
宁姚虽然每天住在陈平安的祖宅,但是药罐子什么的,都搬来了铺子这边,省得陈平安来回跑。陈平安则住在刘羡阳家,主要还是怕宅子遭贼。陈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头,结果到最后却是颗粒无收,就是青牛背那边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胆石。用宁姚的说法就是蛇胆石这玩意儿,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气神,没有,就是寻常富贵门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当作一方砚台,可有了精气神,就跟人穿上了龙袍差不多,两者差距,一个天一个地。这让陈平安每次走在溪边都要忍不住唉声叹气。
宁姚给陈平安带了一串老旧钥匙回来,说是有人丢在院子里的,然后她试了试,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钥匙,从院门到屋门到房门,全都能开。陈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么,照理说就他那种大手大脚的作风,应该不会想到让自己去帮忙打扫屋子,毕竟以宋集薪的脾气,估计屋子塌了,也不愿意让外人进入他的地盘。陈平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集薪。宋集薪是一个很大方的人,不光是给他自己,哪怕是给婢女稚圭花钱,兜里有十枚铜钱也敢全部砸出去。同时宋集薪也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独占的东西,一丝一毫他也不愿意施舍。简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给谁什么,一掷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别人主动跟他求什么,他板上钉钉不会乐意。心情好,愿意对谁都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与不好,宋集薪都不会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丢到他家的钥匙?陈平安觉得可能性不大。
在这期间,当陈平安听到宁姚说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于是宁姚眯起眼眸,她那双狭长双眉,格外气势逼人。她就这么死死盯着陈平安。当时阮秀在不远处愣愣看着这一幕,偷偷吃着让陈平安帮忙从小镇买来的碎嘴吃食。最后宁姚率先转身离去。那天宁姚没让陈平安煎药,捧着陶罐去了铁匠铺子后边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给烟熏成一张大花脸不说,还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马尾辫的阮秀远远经过,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宁姚蹲在地上,恶狠狠盯着那罐子药材,觉得这比练剑练刀难多了。她满脸愤愤不平,世间竟有我宁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来世上就不该有煎药这么一回事!
陈平安默默走到她身边,帮她重新煎药,动作娴熟。宁姚嘴唇微动,但是没有阻拦,只是趁陈平安不注意的时候抹了把脸。
陈平安蹲在药罐旁,仔细盯着火候,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
宁姚冷哼一声:“想笑就笑!”
陈平安没有笑话她,依然盯着轻轻摇曳的青色火苗,小声说道:“不是认为宁姑娘你会做什么坏事,只不过钥匙终究是别人的,不管为什么会落在咱们院子,都不好拿去开门。哪怕宋集薪和稚圭这辈子也不回小镇,隔壁终究还是他家的院子,我们都是外人。”
宁姚撇撇嘴:“滥好人,死脑筋,穷讲究,叨叨叨!”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气质清雅,一看就是外乡读书人。
陈平安发现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阳山搬山猿、老龙城苻南华,那么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陆道长和宁姑娘这样。那个年轻男人的视线,十分复杂矛盾,似乎有怜悯、欣赏,又夹杂着一丝嫌弃。最终年轻人选择沉默离去。
宁姚皱眉道:“一看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回事?”
陈平安也纳闷,摇头道:“不明白。”
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外乡人打岔后,少年少女之间,那点甚至谈不上是什么隔阂芥蒂的赌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只是那个年轻男人很快就去而复还,身边还有一个双腿极长的年轻女子,不知为何还有阮秀。
阮秀开口解释道:“他们说不来小镇方言,就让我来帮忙。陈平安,这个姐姐就是救了刘羡阳的人,跟你一样姓陈,但不是我们东宝瓶洲人氏。陈姐姐身边这人,是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姓陈名松风。听陈姐姐说,陈松风好像跟你这一支陈氏,算是好几百年前的远房亲戚吧,至于陈姐姐,跟你们哪怕往上推一两千年,也没啥关系。这次陈姐姐是来祭祖的,但是小镇这边,从督造官衙署,到福禄街、桃叶巷那些个大家族,已经没谁知道她们家的祖坟到底在哪里了,刘羡阳就说到了你,说你如今是小镇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准没错。陈姐姐说如果你能帮上忙,她可以支付报酬,一袋子金精铜钱,我觉得你可以答应……”说到这里的时候,阮秀偷偷摸摸并拢双指,在腰侧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两袋”。阮秀明摆着是要提醒陈平安,尽管狮子大开口,否则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
陈平安仔细思考后,笑道:“我想到一个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于报酬就算了,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阮秀有些着急。
宁姚已经向前踏出一步,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说道:“让陈平安带你去找坟头祭祖没问题,但是你得拿出两袋金精铜钱,没得商量!他这会儿受伤很重,不宜长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齐先生让人速速离开小镇,陈平安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却必须要加快脚步赶路,一袋钱,不够。”陈对和陈松风其实第一眼看到宁姚,俱是眼前一亮,见之忘俗。如荒芜稻田之中,见到一株芝兰,亭亭玉立。
陈对正大光明打量着宁姚,一袭绿袍,悬刀佩剑,赏心悦目。陈对的沉闷心情也有些变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坟,就两袋钱。但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找不到的话,我一袋子也不会给你们,如何?”
宁姚沉声道:“一言为定!”
从始至终,仿佛没有陈平安任何事情。
宁姚盯着陈平安,那双眼眸充满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会砍人啊”的意味。陈平安忍住笑意,认真想了想,跟阮秀说道:“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我要先帮宁姑娘煎好药,差不多还需要两刻钟,然后我去跟刘羡阳聊聊,最后就是还要阮姑娘帮我跟阮师傅说一声,今天我手头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补上。”
听说没办法立即动身后,陈对有些神情不悦,她看着这个不识好歹的草鞋少年,脸色阴晴不定。陈平安没有迟疑退缩,宁姚更是双手环胸,笑意冷漠。
陈对忍着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为重”,对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说,我们在廊桥那边等他,最多等半个时辰,如果到时候见不到人影,让这家伙后果自负。”
阮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陈对和陈松风双双离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说一声。”
陈平安给宁姚煎完药后,去找刘羡阳。药味浓重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刘羡阳听到脚步声后,转头看来,脸色依旧谈不上红润,只是比起之前的惨白,已经要好上许多。
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沙哑道:“叫陈对的女人找过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等下就要带他们进山。”
刘羡阳想了想道:“我会跟她一起离开,去一个据说比咱们东宝瓶洲还要大的地方。”
其实之前陈对就找过刘羡阳一次,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兴致并不高,更没有要跟陈平安聊她到底说了什么的意思。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其实我连东宝瓶洲是个啥也不晓得。”
陈平安弯腰帮刘羡阳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为我知道啊?”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问道:“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刘羡阳转头重新望着屋顶:“在这里,好歹你能搀扶我下床,之后咬咬牙自己也能解决,出了小镇后,一路上拉屎撒尿怎么办?难道要我跟他们说:‘喂,你们谁谁谁,来给我搭把手?’”
陈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挠头。
刘羡阳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连死都死过了,还怕这个?”
陈平安说道:“日子终归是越来越好的,放心吧。姚老头不是说过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说到姚老头,刘羡阳就有些感伤:“姚老头这辈子就没说过几句好话,丧气话,晦气话,骂人的话,倒是一箩筐一箩筐的。”
宁姚站在门外,也不说话。
陈平安又一次帮刘羡阳盖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带他们进山了,你好好休息。”
刘羡阳点点头:“记得小心点。”
陈平安轻轻走出屋子,宁姚跟他并肩而行,陈平安好奇问道:“你也要上山?”
宁姚皱眉道:“我信不过那两个姓陈的。”
陈平安点头道:“也对,小心总归没错。”
两人快步行走在溪边,宁姚说道:“小镇那边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动,蛰虫惊而出走。
两拨人在廊桥南端碰头。除了宁姚和赶来凑热闹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其余三人,是别洲陈对、本洲龙尾郡陈松风和小镇泥瓶巷陈平安。
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飞扬,对宁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你年纪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苏仙子差。”这恐怕是刘灞桥对世间女子的最高评价了。
宁姚当然脸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说什么,会说小镇方言的刘灞桥就已经转头,对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这个风雷园的天才剑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躯,就敢叫板正阳山搬山猿,关键还活下来了,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刘灞桥实在好奇,眼前这个看着细胳膊细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蕴养出如此惊人的爆发力的?
刘灞桥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边的陈对、陈松风并肩而行,反而走在陈平安一侧,扭头笑道:“虽说那正阳山就是个小山包,躲着一些名不副实的缩头乌龟,可那只搬山猿凶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名号,尤其是正阳山开山老祖死后,在正阳山开出第三峰前的头个两百年里,几乎都是靠着这只老猿护着,正阳山才没被周边势力吞并。当然了,那会儿的正阳山,到底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户,需要面对的敌人,不算太强,要是那会儿就惹上咱们风雷园,嘿,没悬念,只需要老祖一声令下,赏我一块御剑牌,我就可以一个人跑到正阳山的上空,轻轻丢下咱们那座雷池剑阵,下过这场剑雨之后,正阳山就算玩完了。”刘灞桥做了一个往地上随手丢掷物品的手势。
宁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阳山没你说的那么不堪,风雷园也没你说的那么强大。”
刘灞桥没有任何尴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换话题,对陈平安神秘兮兮道:“听说这座廊桥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桥,石拱桥底下挂着一柄生锈的老剑条,以防龙走水?一般而言,这种瞧着不起眼的老玩意儿,肯定不是俗物,说不得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灵宝神物。”
刘灞桥在木板廊道上使劲跺了跺脚,道:“可是我刚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没能发现端倪,难道此物与我无缘?照理来说不可能啊,如我这般不世出的剑道天才,那老剑条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说自己跑到我跟前来认主,好歹应该有所感应共鸣吧?难道老剑条其实不过尔尔,当真只是个岁月久一点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边的陈平安有些呆滞,这家伙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很一本正经,虽然绝对跟“有理有据”八竿子打不着,可你又不能说他纯粹在胡说八道。
刘灞桥也不管陈平安烦不烦,自顾自说起了小镇那边的趣闻逸事,说那谁谁谁得了一份让人眼红的机缘,竟然把铁锁井的整条铁链子拽出了深井;还有某某逛了几天也没找着机缘,结果最后在一条破败小巷,就那么随意抬头一看,发现大门顶上的墙壁上镶嵌着一面青铜小镜,那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镜里的老祖宗,云雷连弧纹,篆刻有八个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兴得站在梯子上就号啕大哭起来;还有海潮铁骑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祸得福,认识了观湖书院的崔公子,两人一见如故……
过了廊桥之后,陈对、陈松风自然而然放慢脚步,让陈平安在前头带路。一行人沿着那条无名小溪往上游走。陈平安背着一只竹片泛黄的大背篓,陈松风则背着一只色泽依旧碧绿可爱的竹编书箱。刘灞桥很好奇陈平安背篓里到底装了什么,非要一探究竟,就让陈平安放慢脚步,他一边跟着一边在背篓里翻来翻去,发现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不少。三顶叠放在一起的斗笠;两把壶,一把水壶,一把装油;大小两把柴刀;两块打火石和一捆火折子。背篓底部,还有一排被对半剖开后合拢的竹筒,有七八截,一个装有鱼钩鱼线的小布袋。
刘灞桥问道:“陈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陈平安给出答案:“竹筒总共有八个,其中六个,每截竹筒里放了四个白米饭团,还有两个,装了一些不容易坏的腌菜。”
刘灞桥满脸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飘,大声道:“腌菜啊,我吃过的!”
陈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过腌菜有这么了不起吗?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饭,一口气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刘灞桥突然好奇道:“这趟进山,咱们撑死了就三顿饭,需要两大竹筒腌菜吗?腌菜这东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饭!”
陈平安正想着选择哪条山路最快,随口道:“我和宁姑娘吃一个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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