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2 / 2)
前一刻还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勃然大怒,伸出双指拧住圆脸小姑娘的胳膊,满脸厉色道:“谁给你的胆子教训起师父了?还敢没完没了!”
圆脸小姑娘痛得放声大哭,赶紧求饶道:“疼疼疼,师父,不敢了不敢了……”
老道人并未转身,伸手重重一拍腰间铃铛,狞笑:“小杂碎,还敢对你师父起杀机?”
跛脚少年神色默然,很快就有鲜血从耳鼻渗出。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圆脸小姑娘哭得更加伤心:“师父,您就放过师兄吧,他肯定是无心之举。我答应师父,接下来三天之内,争取多给师父一斤符泉!”
老道人眉开眼笑,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力道不轻,使得她的纤细身躯左右晃荡。老道人说:“不是争取,是必须。”
他总算收回干枯如老树枝丫的手,大笑道:“入山!马无夜草不肥,说不定就是一笔横财。还别说,自从有你们两个小杂种在身边,虽然混吃混喝,可师父修道就修得安心许多了。如此一想,师父觉得以后是要对你们好一些,哈哈。”
圆脸小姑娘搀扶着老道人开始登山,跛脚少年默默擦去鲜血,习以为常。
圆脸小姑娘偷偷转头笑了一下,跛脚少年咧咧嘴,示意自己没事。
师徒三人入山之后,竟是兜兜转转,无法准确找到妖气的来源。老道人能够感受到细微的妖气弥漫在附近的山野草木中,可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老道人心知那大妖的道行肯定不弱,否则也没本事使出遮天蔽日的障眼阵法。不过他仍是不愿死心,就让扛着幡子的跛脚少年去探路,自己则带着圆脸小姑娘在靠近山路的地方休憩,时不时察看手中的一块木制罗盘。此罗盘俗称“颠倒盘”,是道门修士和阴阳术士常用的款式,并不出奇,只不过天池海底的朱红细针偶尔有金光流泻,显现出此盘暗藏玄机。
天色阴沉,雾气弥漫,随时都有可能下雨。老道人此时蹲在路旁,低头“凝视”着罗盘,神神叨叨念着:“颠颠倒,二十四山有金山银山。倒倒颠,二十四山有龙潭虎穴。”
老道人收起罗盘,转头向山路远处,轻声笑道:“财路来啦。天无绝人之路,看来到了宛平县能够小酌几杯喽。”
圆脸小姑娘顺着老道人的视线,看到一行人缓缓行来。为首一人是个背着大背篓的草鞋少年,手持柴刀,偶尔将山间狭窄小路旁的枝丫劈砍掉,以防勾连刺破衣衫。他身后还有三人,年纪都不大,一个身穿红棉袄的小姑娘,一个鬼头鬼脑的男孩,还有一个神色冷漠的少年,三人都背着可爱至极的翠绿小书箱。
这些人身后居然还跟着一头驮着行囊的白色毛驴。
圆脸小姑娘压低嗓音道:“师父,不像是有钱人家,要不还是算了吧?”
老道人一挑眉:“蚊子腿那也是肉啊。你是半个当家人,兜里还剩下多少铜钱,心里没数?就你师兄那个饕餮肚子,吃掉师父多少银子了?若不是师父可怜你们,你们以为这个世道,能容你们活几天?”
懂事的圆脸小姑娘赶紧给老道人敲肩膀,笑容真诚,感恩道:“所以我和哥哥给师父做牛做马,从无怨言的。可是师父如果以后生气,能不能在哥哥不在场的时候才教训我啊?那么哥哥也不会生气,师父就不用拿师门家法惩罚他了。”
老道人缓缓起身,圆脸小姑娘立即束手立于一旁。
一行人正是南下大骊边境野夫关的陈平安他们,陈平安其实早就看到笑呵呵的老道人和拘谨的圆脸小姑娘了。
老道人在陈平安他们走近后抚须而笑,以稍显拗口的大骊官话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如果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诸位此行远游有过血光之灾。可千万别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贫道看来,你们接下来还有一场真正的灾祸,这个坎过去,才有真正的后福。”
陈平安心头一沉,不露声色。
李宝瓶打量着那个脸色微白的圆脸小姑娘,后者羞赧笑了笑,李宝瓶也笑了笑,两人立即就相互喜欢上了。
李槐到了嘴边的那句“老道儿你不是瞎子吗,怎么看这看那的”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只是绣花江船上的风波让他铭刻在心,立即捂住嘴巴,坚决不惹事。
老道人好像察觉到了李槐的心思,哈哈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道门有十大神通,其中便有‘心眼洞开,天地清明,鬼祟退避’一说。贫道正巧掌握了这门神通,不敢自夸已经炉火纯青,却也算小有气候,看人不以眼看皮囊,只需以心观望各位的气象即可。”
林守一脸色淡然道:“我儒门圣人有教诲,萍水相逢,不语怪力乱神。”
老道人略有讶异,很快叹息道:“罢了罢了,佛家不度无缘人,道门亦是不救蒙蔽汉。去吧,希望此行路上你们自己小心便是。若是真有麻烦,不妨大声呼喊,贫道如果侥幸听闻,必然反身相助;可若是路途相隔遥远,贫道就算有心,也无力了。”
说完这些话,老道人侧身让过小路。
陈平安笑道:“我们会小心的,感谢道长提醒。”
双方擦身而过,李宝瓶朝干干瘦瘦的圆脸小姑娘大方挥手,小姑娘怯生生举起小手在胸口轻轻晃了晃,作为无声的告别。
老道人等到陈平安一行人的身影在山路消失,嘀咕道:“一路行来,大骊人要么是粗鄙武夫,要么是无知百姓,贫道这一套百试不爽,怎么今天失灵了?晦气晦气,诸事不顺。看来这次降妖更不能失败了,山野大妖必有雄厚家底,这次……”
他眼皮子微颤,止住话头,拍了拍身边恋恋不舍望向山路的圆脸小姑娘的脑袋,和蔼可亲道:“酒儿,只要此事成功,师父的雷法修行就有了保障,再不用为钱财担忧,那么以后师父对你们兄妹一定会更好的。”
名叫酒儿的小姑娘扬起脑袋笑道:“只要师父以后不经常拍打铃铛就很好了!”
老道人不置可否,猛然抬起头,手指掐诀,神色不惊反喜:“变天了!好重的妖气,竟然能够惹来一地山水气候的变换!好好好,总算引蛇出洞了。小酒儿,准备随师父一起除魔卫道!”
酒儿使劲点头,即将面对山下百姓人人闻风色变的妖物鬼祟,竟是丝毫不惧。
她掏出一把长不过寸余的银色小刀,撸起袖管,准备用刀在手臂上划,问道:“师父,现在就要符泉吗?”
老道人点头道:“虽然师父还有些,不过小心起见,先来一些,让师父以备不时之需,免得被妖物打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们兄妹。”
酒儿深吸一口气,用小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涌出,赶紧抬起手臂:“师父,好了。”
老道人熟门熟路地伸出一根右手手指,左掌摊开,迅速用手指蘸血在掌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指掌互换,右手掌心也画了一张符。
脸色愈发苍白的酒儿仍是认真问道:“师父,够不够?”
老道人哈哈笑道:“暂时够了,师父这就让那头盘踞此山的大妖尝一尝五雷轰顶的滋味!”
距离师徒二人约莫一里山路外,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柴刀示意后边三人注意。只见远处有一个手持奇怪幡子的少年,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从密林深处一跃而出,背对陈平安他们,落在山路上。少年使劲摇动幡子数次,然后就想沿着利于奔跑的山路去跟老道人会合,结果一转身,就看到山路上多出了陈平安一行人。他有些着急,略作思量,一咬牙改变主意,选择绕路撤退,继续往山下逃窜,同时不忘对陈平安他们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李槐目瞪口呆:“这是在干啥?”
林守一皱眉道:“应该是有邪祟在追逐少年,我感觉得到有股阴秽之气。”
果不其然,一抹模糊身影裹挟着滚滚黑烟,看到陈平安一行人后,停滞片刻,散发出瘆人阴森的气息,不过最终仍是追着那手持幡子的跛脚少年迅猛离去。
陈平安对林守一说道:“问一下阴神前辈怎么说。”
片刻之后,林守一答道:“阴神前辈让我们继续前行,不要逗留,他会随机应变。但是他也说了,自己只是护送我们去大骊边境,提醒我们此行目的只是远游求学,不是当捉妖除魔的大善人,他不希望我们主动惹是生非。”
陈平安点点头:“跟阴神前辈说一声,我们会见机行事,如果能帮忙就帮忙,不能也不强求。还有,林守一,你也准备好那三张符箓,然后你来带头领路,我在队伍最后。宝瓶、李槐,记得如果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怪精魅,不要怕,更不要慌,千万别学……算了,我们赶路!”
陈平安原本想说千万别学棋墩山石坪上的朱鹿,明明有武道二境巅峰的修为,遇上妖物白蟒,竟是连出手都不敢。但是又想到阿良随口说的那句“背后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陈平安便把话咽回了肚子。
林守一神色自若。那一叠小镇李氏珍藏的压箱底符箓中三张品秩最低的黄纸符箓如今他已能够勉强驾驭,分别是水符“盘中珠”、火符“火雨”,还有一张五岳破障符,属于山气符范畴。
但是林守一真正的凭仗,不是三张不知威力大小的符箓,而是自身,是那部《云上琅琅书》所记载的秘传雷法。不过林守一当然不会因为想要验证这一手雷法的威力就去自找麻烦,而让所有人置身于险境。
一行人快步而行,李槐边走边举起手,纳闷道:“这就下雨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啊?”
阴雨绵绵,不大,却让山林间的寒气浓郁了许多。
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四顶斗笠,全都是在红烛镇购置的,就是为了在这种风雨之中匆忙赶路。
每人戴上一顶斗笠后,脚步不停,陈平安时不时回头张望。
远处,老道人面向朝自己一路狂奔而来的跛脚少年,大笑道:“来得好!小小邪祟,自寻死路!给贫道去死!”
他脚踏罡步,手心画符的一掌拍出后,才对跛脚少年出声提醒道:“趴下!”
跛脚少年一个前扑,在泥泞山路上打滚。
老道人掌心里的金光熠熠生辉,符箓每一笔皆有金光亮起,掌心隐约有雷声响起。
这一抹璀璨金光,在风雨如晦的荒郊野岭之上格外引人注目。
跛脚少年身后那团黑烟骤然停止,刚想要逃窜就已经被金光砸中,像是被一团金色大网笼罩全身,滋滋作响。黑影哀嚎不已,很快烟消云散。
跛脚少年一路弓腰跑到老道人身后,气喘吁吁,将招魂幡子往地面上一插,看到酒儿的担忧神色,仍是咧咧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老道人欢畅大笑:“枯骨而生的末流阴物,也敢在贫道面前露头?”
有一缕灰色像是被人拉扯进了那杆幡子,老道人身形在原地腾空而起,扭身就是一掌挥出:“来来来,尽管来,全部化作贫道的无量功德!”
跛脚少年和酒儿后方的一个阴物又被起于老道人手心的雷法一掌轰散,很快就又有一缕灰色飞入幡子。
山路上,老道人身形辗转腾挪,双手快速互换,一掌掌挥出,一次次亮起金光,雷声轰隆隆,声势惊人。
老道人痛快大笑,阴雨天气中,雷光映照得那张苍老脸庞气势凌人。看来这老道人确实有几分斩妖除魔的真本事,几招得手,豪气冲天:“贫道雷法何等浩荡,岂是你们这些阴物能够抗衡的。那头鬼鬼祟祟藏在幕后的大妖,你还要让这些喽啰来送死吗?赶紧束手就擒,交上一半家底,说不定贫道悲天悯人,还会放你一马!”
雷法之术,千年以来,始终雄踞于道家万法之首的高位,一旦使出,公认威力浩大,势不可当。只是所谓的五雷正法,东宝瓶洲除了寥寥无几的道家宗门能够真正领略其精髓,其余很多传承,皆是体系并不完整或是只得形似不得神意的旁门,这对于施法之人必有反噬,长年累月,生机衰竭,便就成了夭寿之源。
所以这个老道人目盲眼瞎,未必是天生的。
原本在山路四周的树林之中快速游弋的一道道滚滚黑烟逐渐减少,那些呜咽、哀嚎、低吼汇聚在一起的恶心声响彻底恢复平静。
酒儿轻声道:“师父,后边,有很多灯笼挂起来了。”
老道人转头“望去”,感知到一盏盏白纸灯笼在北边山路凭空出现、凭空点燃,像是一条长达千百丈的火龙,缓缓游走于山野大泽。
老道人神色凝重,搓了搓掌心,以女徒弟鲜血作为朱漆的手心符箓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伸手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如临大敌。
一名身穿鲜红嫁衣的女子姗姗而来,手持一柄油纸伞,分明嘴唇未动,却有阴恻恻的嗓音响起于师徒三人耳边:“这位道长只管继续画符,便是画满全身也无妨,妾身可以等。之后妾身就会邀请三位去府上做客,亲自为你们三人洗脸、抽筋、锥心。”
手持纸伞的嫁衣女鬼似乎对酒儿最感兴趣,她伸手覆住自己那张小小的雪白脸庞:“比如洗脸,便是这般。”
下一刻,酒儿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原来那红衣女鬼抬手遮住自己的容颜后,轻轻向下一抹,就像整张脸皮被剥离“洗”掉了,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恐怖面目。
老道人手持桃木剑,剑尖直指嫁衣女鬼:“到底是妖是鬼?”
嫁衣女鬼轻轻拧转伞柄,独自站在远处山路上,给人茕茕孑立之感。她一路行来,裙摆已是泥泞不堪,不知为何竟是没有使用妖术,以那无形的山野瘴气凝聚成能够不沾尘垢的衣衫。她身上这一袭艳红嫁衣显然是真材实料的绸缎,说不定还是出自山下店铺有名裁缝之手。
嫁衣女鬼先前往下一抹,剥掉了整张面皮,此时手掌又缓缓往上,重新覆上了一张苍白无色的容颜,如山下那些待字闺中的美娇娘,年轻秀美,若非脸色病态,其实与世俗寻常女子并无两样,近在咫尺,就连老道人也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气。
这种修行有道的大妖行走人间城池早已无碍,只要不主动靠近城隍阁和文武两庙,都不会惹来世俗势力的镇压。当然,前提是这类大妖愿意收敛气息,压抑杀戮本心,不去为祸世间。
嫁衣女鬼扯了扯嘴角,依旧嘴唇未动声音自起:“道长一心斩妖除魔,积攒无量功德,于是妾身来了。道长所谓的五雷正法,妾身更是拭目以待。”
老道人心中越来越震惊,袖中那块内外总计四层的颠倒盘,分别针对妖怪、精魅、阴物鬼祟、山水神祇。除去精魅一层,其余三层皆是旋转大震,这说明眼前此物身份复杂,极有可能生前是一头修道有成的大妖,死后化作横行一方的厉鬼,但是彻底堕入邪道之前,已经拥有晋升为山水神灵的资格。
老道人心中叫苦不迭,这比起三枝山的那头阴险山鬼棘手难缠了何止一筹两筹?他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免被嫁衣女鬼察觉到自己心虚,缓缓倒持木剑以示善意,朗声笑道:“这位小姐虽然妖气磅礴,有坐镇一方通天彻地的气象,但贫道以心眼观之,小姐身上分明杀气极少,罪孽不多,便是有一些萦绕不去的怨气,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残余,不值一提。贫道身为一介山野散修,与这位小姐可算半个同道中人,大水冲了龙王庙,惊扰了小姐修行,罪过,罪过。”
一直仰起头望着油纸伞的嫁衣女鬼猛然收回视线,死死盯住擅长雷法的游方老道人,这一次直接张嘴说话:“小姐?没看到我的衣饰吗?喊我夫人!”
最后四个字,嫁衣女鬼几乎是咆哮而出。
刹那之后,滂沱大雨,山风呼啸。
啪一声,嫁衣女鬼收起油纸伞,一手持伞,一手轻抚伞面,动作轻柔地抹去雨水,但是望向师徒三人的脸庞不断扭曲:“果然是瞎子,老瞎子!你能以心眼观象是吧,妾身刚好带你回府,让你这个居心不良的牛鼻子老道晓得什么叫作锥心之痛!”
老道人试图缓和气氛,叹道:“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事情又不是没有回旋余地。”
嫁衣女鬼开始缓缓前行,一步一步踩在小路泥浆之中,一手持伞,一手提起衣裙,露出一双湿透的脏兮兮的绣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胆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后耽误了郎君读书,耽误他考取功名……”
说到最后,女鬼细语呢喃,眼神温柔,那些仿佛在窃窃私语的细碎言语,在疾风骤雨之中被遮掩得一干二净。
老道人冷笑道:“这位夫人,当真要与贫道玉石俱焚?”
眼见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数十年游历四方,小半个东宝瓶洲都走过了,老道人倒也不是什么怕事之徒,轻喝道:“小跛子,只要这次能联手退敌,贫道答应你,让小酒儿一整年不用上缴符泉。”
跛脚少年点点头,伸手握住那杆写有“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招魂幡子,沉声道:“可以了。”
老道人一脚重重踏地,双手食指中指并拢,作道家法剑之势,快速默念一连串剑诀,最后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见那杆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原本裹卷在一起的幡面突然之间变得好似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幡上八个字变成惨白色,像是八个身披银色甲胄的沙场小卒开始听从军令,在幡面上跑动起来,排兵布阵。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着幡面、木杆子、跛脚少年的手臂、肩头,一路迅猛推移,最终分别流窜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窍。
少年的眼眸瞬间变成纯白之色,每一次呼吸吐纳,面目七窍皆有黑烟缭绕。
跛脚少年双拳紧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烟滚滚,黄豆大小的雨点竟是在他头顶三尺附近就瞬间蒸发为水汽。
跛脚少年相比阴气内敛的嫁衣女鬼,显然更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阴物鬼怪。
嫁衣女鬼一直在打量酒儿,等到跛脚少年开始朝她狂奔而来,这才望向如释重负的老道人,淡然道:“太让妾身失望了,竟然连旁门左道也算不上,只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而已。贼喊捉贼,不该死,应该生不如死。”
跛脚少年转瞬之间就来到嫁衣女鬼之前,高高跃起,一腿扫向后者头颅。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挡,始终一手双指拈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线向前。
砰然一声,嫁衣女鬼整颗头颅被“连根拔起”,飞向山下不知何处。
只是无头女鬼继续前行。
落地后的跛脚少年又是鞭腿横扫,这一次扫向了嫁衣女鬼的腰部。
嫁衣女鬼持伞的那只手,只以手背便轻轻挡住他力重千钧的斩腰横扫。
跛脚少年那一腿竟是没能让嫁衣女鬼手背出现丝毫移动。
借助那股巨大的反弹之力,跛脚少年滞空身形拧转一圈后,一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沉声道:“降妖!”
银色“降妖”二字浮现在他手背,然后一笔一画自动拆散,汇聚成了一柄杀气腾腾的银色短剑,蕴含青白之光。短剑脱手而出,飞掠直刺嫁衣女鬼心口。
嫁衣女鬼以双指捏住那柄即将刺破鲜红嫁衣的凌厉飞剑。
长不过一尺的飞剑颤抖不已,嗡嗡作响。
嫁衣女鬼的嗓音悠悠然响起:“头颅不要便不要了,这身衣裳可不能破损。脏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后缝缝补补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会笑话我的女红……”
跛脚少年一掌递出之后,几乎同时一拳上勾,却没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头之上,同样掠出一柄由幡面符字凝结而成的飞剑,显然看似木讷,少年并不是真的痴呆。
出手杀敌,正奇相合。
一声大喝炸响:“贱婢鬼物,贫道这次就替天行道,没了头颅,一样要你五雷轰顶!”
山路离地十数丈的空中,一道白雷轰然砸下。
嫁衣女鬼依旧一手持伞,另外一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一把“降妖”飞剑,又轻轻抬臂,以无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鬼”飞剑。然后一肘轻描淡写地砸中跛脚少年额头,后者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泥浆小路后,又倒滑退去一丈多。
嫁衣女鬼抬起持伞之手,啪一声轻轻打开。白雷轰落在油纸伞顶,绚烂炸开。
站在伞下的嫁衣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两柄飞剑被硬生生从中折断,跌落地面后,化作两摊水银白浆,很快就与泥泞混在一起。
一招手,头颅飞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颈之上,血肉生长,很快就恢复原样。
嫁衣女鬼抬起空闲的手臂,摘去头上的一两根青草。
“再来!”老道人心一颤,视死如归,彻底放开手脚,重重呼吸一口气后,面容威严,笼罩着一层淡黄色彩。
他一脚离地,一手握拳于腹部重重捶打,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一连串朱红色符箓。
老道人沉声道:“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云上琅琅,仙人指路!”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嘴角扯了扯,路过重伤不起的跛脚少年,嫌他挡路,随便一抬脚,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见了。
酒儿发疯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乱涂抹在脸上,冲向女鬼。
但是她忘了此时大雨滂沱,她又没有老道人留住符箓灵气的仙家手腕,等到她冲到嫁衣女鬼身前时,其实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断滑落的雨水而已。
嫁衣女鬼随手一拍,打在她脸颊上,她娇小干瘦的身躯立即腾空而起,横飞出去,与跛脚少年一样,很快就一闪而逝。
之后嫁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纸伞面上,然后电光四溅,白雷碎裂。若是有人此时从远处眺望此山,就会看到有一条条如白蛇的雷电一次次从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间绚烂迸溅开来。
一场本来头戴斗笠就能撑过去的绵绵阴雨,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滂沱大雨,实在是难以前行。当陈平安提议寻找地方躲雨的时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的雨水砸得歪斜,沉声道:“不对劲。”
李槐扯住李宝瓶的袖子,大声喊道:“我有点怕。”
李宝瓶教训道:“阴神前辈不就是鬼吗,那你还怕什么?”
李槐眼前一亮:“对哦!”
反过来转头教训林守一身后的白色毛驴:“小白驴,可不许跟丢了。”
驴子打了个响鼻。
那尊阴神出现在陈平安身边,沙哑出声:“这里有一只女鬼坐镇周边山水,现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稳操胜券。她来历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时和别处,我可以将其擒拿,但是此时此地,很悬。”阴神小心翼翼环顾四周,解释,“在山海谱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会有自己的山头地界,或者说是辖境。在自己地盘上与人厮杀,就会拥有天时地利的显著优势。除此之外,朝廷并未指定神祇的山脉河流,即便有实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和各种精魅能够脱颖而出,但是想要拥有类似儒家的学宫书院、道家宗门府邸的道场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战场遗址,比登天还难。这不单单是修为雄厚就能有的,还需要莫大的机缘。可天道对于我等阴物从来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据一块地盘,无异于世俗王朝的藩镇割据,谈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语道:“这位阴神前辈生前肯定也是读书人。”
阴神语气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脚下山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处领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经不亚于一地山神了,说不定同时还兼任着河婆,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再就是你们脚下一开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术法,走在了她暗中铺设的‘黄泉路’上。我是阴物之身,能自由进出,可是一旦想要强行带你们走出这条路,说不定就会重创你们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阴神前辈,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赢,我们走又走不掉,怎么办?”
阴神沉声道:“等她现身再说。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们受伤。”他有些愧疚,后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气之中一意孤行地逆流而上,虽然事后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说是好处不可估量,可问题是当下,自己的道行折损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计,她极有可能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陈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师徒三人。
那些长达几里山路的白纸灯笼根本就是引诱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阴神心情复杂。那老道人修为不高,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阴神说道:“你们全部站到我身后。”
很快,这尊阴神便站在小路最前方,陈平安和林守一靠后一左一右站着。
陈平安已经将柴刀换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双手下垂,袖中各有一张符箓。
李宝瓶和李槐则站在更后面。
最后面的白色毛驴有些暴躁不安,蹄子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溅起泥泞。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从远处缓缓行来,手中拽着老道人的一条腿,在跟陈平安他们相距数丈之外的地方终于停步。
山路之上亮起一盏盏灯笼,哪怕陈平安身后也不例外。
嫁衣女鬼随手将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丢到双方之间,一脸很不意外的“惊喜”表情,伸出手指点了点,道:“这么多贵客呀!一、二、三,有三个读书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门君子呢?我家郎君就曾经立志,此生一定要成为贤人君子,好为社稷苍生谋太平。没想到你们这么小的年纪就早早达成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
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阴神摇摇头,低声道:“不急。”
嫁衣女鬼歪了歪脑袋,左看右看,打量着那三个背着小书箱的小家伙:“郎君以前总说品行端良的读书人才能被称作读书种子,所以每当我想念远游未归的郎君,就会让人邀请一些路过此地的读书人来我家做客,赠予他们妙龄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欢听他们说那些海誓山盟的动人话语,世间唯有饱读诗书的读书人才能将那些情话说得如此柔肠百转。”
嫁衣女鬼最后把视线聚集在阴神身上,微笑道:“这位阴神前辈真是时运不济,如果放到几年之后,妾身这次肯定就不敢亲自露面了。”
她自说自话,微微低头,掩嘴娇笑,秋波流转:“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确实不好。”
可是哪怕在灯光映照之下,那张仍是惨白无色的脸庞太过让人毛骨悚然。李槐只是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吓得两腿打摆子。
嫁衣女鬼笑问道:“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情难自禁,你们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轻轻收起油纸伞。
几乎同时,大雨骤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没有了。
林守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夫人,那些被邀请去府上做客的读书人,最后是怎样的下场?”
嫁衣女鬼继续向前走去,笑意不见:“他们啊……这些违背誓言的读书人,最后一个个都被我拦腰斩断,种在了我的花园里。因为我想知道,郎君嘴里的读书种子,会不会在泥土里开出花来,会不会有一天就硕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们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过可能是那些读书人还称不上读书种子吧,所以你们的出现让我高兴坏了。”
林守一脸色铁青,李宝瓶气得浑身颤抖。
李槐干脆就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我以前最喜欢读书人了,可我最恨负心郎!”
嫁衣女鬼缓缓抬起头,有血泪从眼眶中流出。
人间头等痴情,从来被辜负。
山路两边悬空的一盏盏白纸灯笼全部从顶部滑落一道道鲜血,最后淹没烛火。
“到头来,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是负心人啊。”
嫁衣女鬼满脸鲜血,随手丢了那把昔年与她郎君作为定情信物的油纸伞,双手捂住脸庞,苦苦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之间渗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来吧。”
山间小路两侧,无高枝可依的白纸灯笼早已变成了大红灯笼,悬空而停,随风摇曳。鲜血如沸水翻滚,四溅的血珠不断撞击灯笼,发出噼里啪啦的瘆人声响。
嫁衣女鬼自顾自呜咽抽泣,始终不愿放下双手,根本就不将那尊阴神放在眼中。
阴神心神微动,以心声秘术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机会就使用隶属于山气符的破障符,接下来他会尽力缠住女鬼,一旦破开“黄泉路”,让林守一带着陈平安只管赶路出山,不用管他,记得不要再走脚底下这条山路了,要陈平安用那把祥符开出一条新路来。
林守一答应之后,试探性询问,需不需要给他留下那把祥符。阴神摇摇头,说自己根本拿不起来,剑气太重了,用来开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辉煌的剑气,先天克制阴物,不利于对手继续使用鬼蜮伎俩。
嫁衣女鬼双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惨白容颜,狞笑道:“先是不请自来,然后不告而别,非君子所为啊。”
阴神面目模糊起来,如蜡烛迅速融化,最后化作一团漆黑如墨的滚滚浓烟,冲向嫁衣女鬼。
嫁衣女鬼抬手挥袖,长袖摊开,大如鸟翼,护在身前。
但她仍是瞬间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鲜红灯笼,一盏盏砰然炸裂。灯笼内的鲜血并未溅射散落在山间,而是飞向被阴神撞退的女鬼,如燕归巢,情形类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纳阴物残余魂魄的精华。
林守一沉声道:“准备跟在我身后,先岔出这条山路再说。陈平安,接下来我们要在树木之间劈开一条新路出山,阴神前辈要你用祥符刀来开路。”
陈平安点头道:“我去背上老道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老道人就躺在十数步外,奄奄一息。
陈平安飞奔过去,背起可怜的老道人转身就跑。
林守一站定,双指拈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低声念诵。
按照那尊阴神的解释,山水符有千百种之多,是练气士远游之时进山入水的必备符箓之一,以防出现老百姓嘴里所谓的鬼打墙。其实是担心深陷同行暗中设置的护山阵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坏。尤其是进入古战场遗址、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寻常修士若是没有几张破障符、阳气挑灯符、三清静心符傍身,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林守一蓦然睁眼,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金光,沉声道:“我们跟随符箓走。”
只见少年指间的破障符飘浮起来,悬在一人高的空中后,开始晃晃悠悠,像是一个正在认路的醉汉,而后来到靠近山墙的那侧路旁,静止悬停。
李槐问道:“这是要我们一头撞进去吗?”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宝瓶、李槐陆续走入,陈平安最后背着老道人、牵着毛驴,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那张黄纸符箓原本想要跟随进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灵气褪尽,颓然坠地。
一行人出现在密林深处,面面相觑,哪怕是亲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陈平安先让林守一帮忙背着老道人,他则攀上大树,在最高处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此时似乎位于一片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哪怕是以陈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景象。
离开山路之前,那条山路的远处,阴神和嫁衣女鬼大战正酣,灯笼爆裂的声响源源不断,不绝于耳。
凭借破障符走出山路后,周围死寂一片,毫无声息。这巨大的落差,非但没有让李槐觉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手持祥符狭刀,道:“不管怎样,往南边走,只有那边没有高山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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