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芦客栈(1 / 2)
陈平安返回牛皮帐篷那边,顿时有些头大,因为队伍中多出了一张陌生面孔。
她一袭白裙,肌肤胜雪,嘴唇乌青,气质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阴神就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局势。
李宝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没有观棋不语的觉悟,不管是林守一还是陌生女子,谁落子她都要点评一二。唯独于禄守着那辆马车,没有靠近篝火。
陈平安有些发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槐快步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声道:“这个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见面就坦白自己是来自山顶青娘娘庙的鬼魅,因为生前最喜欢下棋,加上现在小庙那边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寻奇、饮酒作乐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就往山下散步,刚好看到林守一在那里复盘,就忍不住想要对弈一局,她愿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谱赠送给林守一作为酬谢。阴神前辈一番盘问之后,觉得问题不大,就答应她了。”
陈平安下棋没有悟性,加上因为怕出错,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谢谢和于禄两个棋友之后,就不爱找陈平安手谈了。陈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习了。倒是林守一,经常在休息的时候独自打谱,枯寂得像是得道高僧,一看就是家学熏陶出来的。
陈平安走到篝火旁,没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火。正在对局的林守一也抬起头望向陈平安,冷峻少年的脸上带着些歉意。毕竟跟随他们一起远游的阴神在楚夫人那场风波之后跟他们详细解释过,不被朝廷纳入山河谱牒的各路香火神灵,修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划入鬼魅阴物一类,比他这种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女鬼下棋极为入神忘我,双指捻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头紧皱。
显而易见,女鬼的棋力不会太高,要不然不至于被林守一稳占上风。
陈平安独自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阴神,后者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这个女鬼掀不起风波。陈平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尊阴神本该在大骊野夫关外就会跟他们分别,然后原路返回龙泉县城。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说再送一送,不为杨老头的命令吩咐,只为一点私心。
陈平安不明就里,看阴神的态度十分坚决,就答应了下来。
陈平安又开始练习剑炉。等到他再次睁开眼,发现阴神就坐在身边,背对着下棋观棋的那些人和鬼,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有事吗?”
阴物“嗯”了一声,缓缓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个别。”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阴物突然又喊了他一声,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
露出一张真实脸庞的阴神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很快就又恢复之前容貌模糊晃荡的古怪景象。阴神以秘术在少年心湖响起心声,柔声道:“小平安,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看着小璨,还将那条泥鳅送给了小璨,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你,但是我做不到……”
陈平安眼眶有些泛红,然后咧嘴笑起来。
心善的少年由衷为顾璨感到高兴。可怎么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伤心。
阴神伸出拳头,作势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陈平安,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最高最远的地方!”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这尊阴神的身影已经悄然逝去。
这一年,陈平安十四岁,崔东山十五岁,林守一十二岁,李宝瓶九岁,李槐七岁,于禄十四岁,谢谢十三岁。
谢谢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她只略瞥了眼棋局便伸手靠近篝火烤火。
陈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树枝,搭建好三顶简陋帐篷,来到李宝瓶身边,小姑娘便打着哈欠跑去睡觉。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顶帐篷,谢谢也有独属于她的帐篷,于禄往往睡在马车车夫那个位置,毯子半铺半裹就能对付一夜。当然,队伍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顺利找到住处,或是客栈旅舍,或是山林之间的道观寺庙。
曾经在一个风雨夜,借着依稀灯火,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富贵人家,主人竟然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建造别业隐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颇为好客,看到李宝瓶这些负笈游学的小读书人大为开怀,哪怕知晓他们来自可谓半个敌国的大骊,依然热情款待。对于饮食,老人更是恪守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教诲,让陈平安这帮小地方的土鳖大开眼界。之后大家相处下来,老人好像与李宝瓶和于禄格外投缘,知道李宝瓶喜欢阅读游记之后,不但赠送了几本书楼私藏游记,还一定要亲自带着他们去往一处风景名胜。那是当地极为著名的一条江畔大崖,崖面平整如镜,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崖石刻,所刻字体从未见于经传,晦涩难懂,历史上无数文人骚客来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黄庭国和其上国大隋王朝流传极广,但仍然没有人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
崔东山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石崖,就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老人哈哈大笑,显然不信。历朝历代的诸子先贤,那么用心去钻研也不敢妄下定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随口言语,黄庭国的老侍郎不当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离开老侍郎的别业宅邸后,每次陈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捣鼓出来吃食,就会发现众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尤其是李宝瓶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来了一句:“小师叔,你做的东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个老侍郎家的饭菜差!”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声招呼就先去帐篷睡了。林守一并无睡意,与那位青娘娘继续在棋盘上争输赢。之后,林守一跟陈平安说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巅小庙取回那本藏于小庙夹壁当中的珍贵棋谱。大概是怕陈平安担心,少年笑着解释说青娘娘本想独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动要求一起前去。
陈平安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让林守一自己夜路注意安全。
大概是山上独有的规矩,青娘娘双脚不着地,飘荡缓行,并且身前出现了一点绿莹莹的鬼火荧光点亮四周。她一边走一边与林守一相谈甚欢,故而这一幕非但不让人觉得惊惧,反而有几分李宝瓶那本山水游记上所谓“秉烛夜游,乘兴往来”的风流诗意。
谢谢离开后,崔东山孤零零地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鸮声响起,凄厉瘆人。这种鸟被黄庭国百姓称为“流离鸟”,是不祥的征兆,往往与“报丧”“噩耗”联系在一起。
一道黑烟穿过树林,飞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悬空静止。
崔东山收回一团乱麻的思绪,开口道:“要走了?”
阴神点头道:“杨老头赏赐下来的那些护身符,确实能够防御阳气罡风和城池关隘带来的魂魄损伤,不过以大骊野夫关为终点,来回一趟,刚好用完。我私自护送到横山其实已经很勉强了,说不定到了绣花江和宛平县城一带,就要开始难熬起来。”
阴神的面容如湖水涟漪,如灯火摇曳,不停变换,模糊不清。他感慨道:“虽然不知道杨老头跟您做了什么买卖,但是我希望到达大隋那座书院之前,国师大人能够跟陈平安他们善始善终。”
崔东山在阴神这儿还算客气:“我尽力而为。”
阴神突然笑问道:“国师大人,信不信善恶有报?”
崔东山摇头道:“从来不信。你如果是想劝我积德行善,那我也反过来劝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担心我会不会护住你家恩人陈平安,还不如担心自己妻儿在你看顾不到的远方,能否不被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当作两颗棋子肆意摆布。”
阴神叹息一声,无奈道:“人力尚且有穷尽之时,何况是我这种天地憎恶的阴物。”
崔东山笑道:“大道无绝路,不过是难易之别。聚阴为鬼,聚阳为神,跟是不是人没关系,你如今又不是没有封神的机会,那些山泽精怪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
阴神沙哑笑道:“确实如此。”之后沉默许久,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
崔东山问道:“怎么,还有话说?我知道除了报恩,你本身也很看好陈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开始就这么认为了,比谁都更早一些,只是这其中涉及大道内幕,不好跟你细说。你只需要知道,我当初虽然身在大骊京城,可在陈平安身上投注的视线和关心,不比杨老头少。”
阴神摇头笑道:“与此无关。”
崔东山皱眉道:“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道:“先生的事功之说,利国利民,我很钦佩。儒家内部虽有非议,贬多于褒,可我生前便坚信千百年后如何,那只能是后世子孙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当下以学问泽被苍生,获得太平盛世来得重要。”
崔东山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头,忍不住转头问道:“不承想你还支持我的学问?”
阴神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竟是学那儒家晚辈门生面对先贤夫子之时,毕恭毕敬作揖行礼,低头朗声道:“顾某这一拜,不拜什么大骊国师,敬先生崔瀺不只做那束之高阁的道德文章。”
一直到那尊阴神早已神游数百里之外,崔东山才缓缓回过神,脸上悲欣交集。
最后他向前走出一步,脚下树枝弯曲弧度更大,双手猛然抖袖,负于身后,再无半点颓然神色。
少年有振衣千仞岗之浩然气势。
林守一返回之时,脸色铁青,手中攥着一部泛黄古书,坐在篝火旁。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林守一咬牙切齿道:“一群斯文败类!这些出身黄庭国士族的读书人,在小庙内聚会酗酒也就罢了,竟然还做出那等无礼行径!厚颜无耻,斯文扫地!如果换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将这群恶心人的家伙打出山去了!”
陈平安问道:“不管发生了什么,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林守一点了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入乡随俗。”
林守一抬起头,有些疑惑不解。但当他看到那张微黑的熟悉脸庞时,没来由地心静了下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了。”
一旦露宿荒郊野岭,守夜一事必不可缺。在红烛镇枕头驿之前,是陈平安守前夜,朱河身为五境武夫,体魄雄健,更能熬夜,便负责守后夜。如今朱河离去,就变成了林守一守前夜,陈平安守后夜,尽量让篝火不熄,防止意外发生。
瓷器烧窑,盯着窑火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陈平安做了那么多年窑工学徒,虽然被姚老头视为天赋不行,不愿传授压箱底的烧瓷手艺,可对于比拼耐心毅力的守夜,他实在是太占优势了。且还能趁守夜的工夫,练习《撼山谱》走桩立桩,偶尔还能编织草鞋,或是掏出小巧的斩龙台,帮李宝瓶磨砺那把狭刀祥符。
随着剑炉立桩的渐入佳境,尤其是体内那条气机火龙最终选定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每当陈平安双指掐诀如剑炉之际,心神随着一次次呼吸吐纳缓缓沉浸,整个人就会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虽然今年春寒延续极长,暑气迟迟不来,可陈平安每次守后半夜,哪怕篝火不小心熄灭,依旧不会感到什么湿气寒意。每次收起剑炉,起身以走桩舒展筋骨,整副身躯暖洋洋的,白天赶路不见丝毫疲态。
今夜陈平安继续盘腿坐在篝火旁,勤练剑炉,体内那股气息很快就沿着丹田处的气府,像是逆流而上的鲤鱼,一点点奔向龙门。然后在剑气离去的那座窍穴稍作停留,如羁旅之人在驿站旅舍下榻休憩,又如登山之人在半腰换气,之后就会一鼓作气,继续冲刺,绕至后颈,最后直冲眉心。
陈平安睁开眼后,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轻轻蹦跳了几下,快速转头望去,看到于禄走下马车,缓缓走来,怀里捧着一些谈不上如何干燥的树枝,蹲在篝火旁,学着陈平安搭建“火炉”,小心翼翼添加着柴火,火势很快就大起来。
于禄伸手靠近火堆,轻轻搓着手,转头笑道:“陈平安,我以后能参与守夜吗?你要修行这拳法立桩,最好不要分心。我身体其实还可以,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所以你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把天亮前的两个时辰交给我。”
陈平安摇头道:“于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暂时还不需要你来守夜。”
于禄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是还不放心把所有人的安危系挂在他身上。他没有恼羞成怒,点头道:“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吩咐我,我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否则心里过意不去。”
陈平安看着那张火光映照下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明亮,能够让人清晰感受到他的善意。陈平安笑道:“好的。”
于禄随口道:“按照时间,如今算是已经入夏了,不过这气候却还是暮春的样子。”
陈平安附和道:“今年是有些怪。”
于禄闲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陈平安目送他离去。
按照林守一私下的说法,于禄下棋,看似杀力不大,从无神来之笔,实则比起大开大合、血溅四方的谢谢,更厉害。
陈平安早就发现,于禄做事情极为细心,滴水不漏。林守一也说,于禄做事,简直比最老到熟练的衙署老胥吏还要来得稳当。
陈平安对此深有体会。比如,只是看陈平安编过一两次草鞋,于禄很快就能自己编了,还编得有模有样。又比如,每当陈平安钓鱼的时候,于禄就会站在一旁,默默看着陈平安在什么时辰、什么水段下钩,如何抛竿如何起竿,钓着了大鱼又该如何遛鱼,如何在大鱼第一次见光的时候小心摆头脱钩,等等。之后有一次,陈平安有事要去忙别的,于禄就问能否让他试试看。从陈平安手里接过鱼竿后,从未有垂钓经验的于禄,鱼获竟然还不错。
对于这一切,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觉得这个连姓名都不知真假的高大少年如果是个好人,一定会很好;万一是坏人,那实在无法想象。
一夜无事。
除了陈平安身边渐小的篝火,远处车厢内,早早点燃起一盏灯火,亮了一宿,不知崔东山在翻看什么书籍,如此入迷。
天蒙蒙亮,陈平安开始屏气凝神,来到这座横山半腰的视野最开阔处,伴随着旭日东升,开始打拳。李宝瓶和林守一陆续加入其中,唯独没个定性的李槐打了一会儿就跑开了,于禄和谢谢对此见怪不怪。崔东山掀起帘子,站在马车上,看着他们一板一眼地打拳,开始的时候会嗤之以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少年国师却越来越专注。
一行人吃过了早餐,开始沿着山路往山顶走去,路过那座载入地方县志的青娘娘庙。庙里那棵与小庙相依为命的老柏,若是只看绿荫大小,不谈机缘深浅,已经能够媲美骊珠洞天的那棵槐树。
林守一本以为陈平安会继续赶路,但是没想到陈平安去庙里看了看,然后把他和李宝瓶、李槐都喊进去。原来小庙内遍地狼藉,酒气冲天,那尊立于神龛的泥塑像,李槐扬起脑袋怎么看都不像昨夜与林守一下棋的女鬼。林守一这一路行来,与那尊阴神打交道最多,知晓许多内幕,便解释给李槐听,说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感恩于庇佑一方的显灵神祇,立像祭祀,享受香火的那尊金身往往失真,与真实容貌甚至可能毫不相似,但这不会影响到供奉神灵的香火。
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小庙内清扫整洁,陈平安他们才继续动身。离去之前,林守一独自站在神坛脚下,向这位赠送给自己一部孤本棋谱的青娘娘拱手拜别。
与此同时,崔东山带着于禄跨过门槛。他环顾四周,然后走到神坛前,看了眼积满灰烬的小香炉。那是个质地普通的铜炉,可能是经过了数百年悠久岁月的沉淀,铜炉表面光亮熠熠。炉内烧到末梢的香火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由此可见此处小庙虽然不曾纳入黄庭国山河谱牒,已经称得上香火鼎盛了。
崔东山突然开口道:“于禄,遇庙逢祠,就拜一拜,这是与山水结缘的善事。”
于禄虽然不解缘由,仍是象征性地低头弯腰拜了三拜。
谢谢站在门外,腰间系着那支竹笛。
离开横山地界之后,队伍来到黄庭国一座郡城。陈平安几人好在之前就见识过野夫关的雄伟风貌,加上三江汇流的红烛镇也足够繁华,如今对于外方天地的高城大镇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不过李槐仍是有些束手束脚,就连经常拿在手上的彩绘木偶也偷偷藏回了小书箱内。
陈平安等人的户牒记录是大骊王朝龙泉县,入城手续办理得尤为顺畅快速。
黄庭国的上国虽然是大隋高氏而非大骊宋氏,但是随着大骊吞并掉整个一洲北部的广袤疆土,南下之势已成定局,黄庭国这些年对于外出游学的大骊文士一向优待,只差没有当成过路的活菩萨供奉起来了,毕竟说不定哪天,黄庭国这一国之地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一州之地。
卢氏王朝作为昔年东宝瓶洲北方疆域的霸主,如今不但山河破碎,就连皇室宗亲也被一律贬为刑徒贱民,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陈平安在入城之前就仔细问过了当地百姓,城内外有什么风景名胜。因为陈平安希望李宝瓶他们这趟负笈游学,在确保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看一些名山大川、道观寺庙和古城遗址,而不是走马观花,以至于最后到了大隋书院,什么都没有看过,只有风餐露宿和匆忙赶路。
像这次入城,陈平安就要带领他们去游历那座被誉为黄庭国最古老的城隍庙,那里的壁画绘有十八层地狱的场景,传言能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极其著名。
一行人问过了路,沿着一条宽阔大街往那座城隍庙走去。
后方突然喧闹起来,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些震惊,看到了一幅在大骊国境内绝不可能出现的新奇画面:只见有一伙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女,人人衣衫飘逸,在一名白发老人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市,其中竟然有人以巨大黑虎为坐骑,有人身后跟随两丈余长的赤红大蛇,还有人背负着一张巨大牛角弓。
街道上的人迅速向两旁躲避,有些不知轻重的孩童更是直接被父母半牵手半拖曳带离街道,躲入两侧店铺。那条并无主人刻意约束的赤红大蛇摇头晃尾,在首尾两处还披覆有猩红甲胄,衬托得这头山上仙人豢养的灵宠愈发不可一世。它并非在一条直线上前进,时不时就会游弋向铺子附近,偶尔停下身形,头颅昂扬,对着瑟瑟发抖的郡城百姓耀武扬威。其中有胆小稚童在大蛇近在咫尺的凝视下号啕大哭,吓得他爹娘赶紧捂住他嘴巴。
大蛇继续前行,只是蓦然一个甩尾,砸在那个原本已经松了一口气的父亲脸上。男子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几圈,重重坠地,呕出一口鲜血后,挣扎着起身,带着脸色雪白的妻儿一起仓皇逃走。
站在远处的陈平安看到四周路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战战兢兢,有的啧啧称奇,唯独没有人觉得那畜生的伤人行径有何不妥。
林守一捏着袖中符箓,站在陈平安身旁,李宝瓶和李槐站得靠近店铺。
崔东山乘坐的马车在于禄的驾驭下同样偏离原先道路,停在靠近路边的地方。
那一行黄庭国山下百姓眼中的山上仙师们很快就来到陈平安这一行人身边,那名白发老人嘴唇微动,之后所有年轻人便齐齐望过来,眼神有挑衅有好奇,不一而同。不过那条红蛇的主人总算一声轻喝,将那条横行无忌的畜生喊到身边。
显而易见,负责此行下山历练的师门长辈方才已经提醒过他们,在山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的山上势力,不可太过蛮横无理。
老人与陈平安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还高人风范地微微一笑,向林守一点头致意。
双方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分开,井水不犯河水。
崔东山走出车厢,一脚踹开其实并未挡路的谢谢,跳下马车,用陈平安听得到的嗓音淡然道:“大骊之外,都是这样的。”
陈平安看到那伙人远离之后,才有佩刀的官府中人出来维持秩序,其实不过就是过个场露个脸而已。他问道:“官府不管吗?”
崔东山笑道:“要么不愿管,要么不敢管,要么恨不得为山上仙师们做点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李槐,轻声道:“继续赶路。”
崔东山不再乘坐马车,夹在四人和那辆马车之间缓缓而行。
少年白衣,眉心朱砂,大袖飘摇,神仙丰姿。
临近城隍庙,街上多是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街道两旁有许多贩卖特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摊子,陈平安给李宝瓶和李槐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个孩子就开始比拼谁的更大。事实证明,李槐运气更好一些,然后李槐就开始欢快蹦跶,高高举起那串糖葫芦,绕着陈平安和林守一兜圈子飞奔。
李宝瓶默默吃着糖葫芦,然后悄悄伸出一条腿,李槐一不留神就给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那串糖葫芦滚出去老远,所幸绿竹小书箱绑缚得还算结实。李槐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来,李宝瓶扬起脑袋,故意左右张望,被好气又好笑的陈平安打赏了一个重重的栗子。陈平安去把双脚乱晃的李槐搀扶起来,重新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李槐破涕为笑,接过干干净净的糖葫芦,又捡起那串沾满泥土的,一手一串,左右摇晃着,只是离李宝瓶远了一些。
李宝瓶翻白眼道:“幼稚!”
很奇怪,李槐好像不管怎么被李宝瓶欺负,都不曾记恨过这个同窗求学的小姑娘,甚至连生气都谈不上,最多就是受了委屈,自己伤心自己的。这一点,陈平安和林守一都想不明白,林守一只能解释为一物降一物,李槐就需要李宝瓶来收拾。
崔东山很早之前就脱离队伍,独自在一个杂物摊子前驻足不前。于禄想要停车等候,白衣少年并不领情,头也不抬,挥手让于禄跟上陈平安他们,他则左挑右选,有些嫌弃,就打算离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摊主是个神色惫懒的年轻人,对询问价格的客人爱答不理,所以生意愈发冷清,当下眼见着崔东山的富贵气态像是郡城内一等一的豪门子弟,立即变了脸色,慌慌张张从凳子上站起身,低头哈腰说这十数件老物件都是家里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至少也该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只是如今家里遭逢大难,急需银子,否则他打死也不会拿出来卖。
年轻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动唇舌,就是不开口说话,索性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胆子强买强卖,郡城内那一撮豪门世族出身的老爷少爷,哪一个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的?更何况,听说那些人府上几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师出入,每次都要大开仪门,阵仗之大,比逢年过节还夸张,爆竹放得震天响,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晓得他们家里迎进了神仙贵客。说不准,他的小摊上来的也是一位仙呢。
崔东山突然问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两银子够不够?”
年轻人使劲摇头,哭丧着脸道:“这位公子,真不是我狮子大开口,这些宝贝真是我家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好东西。我家族谱上明明白白记载着,祖上做过后蜀吉庆朝的太子少师,这样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哪怕一件卖个七八十两银子也不过分吧?”
年轻人满脸涨红,拿起一件半寸长的琉璃人,小心翼翼地递给崔东山,只可惜此物色泽暗淡,卖相不佳:“公子,您好好瞅瞅,这件琉璃美人,若是眼力好一些,连它的眉毛都能看清楚。还有那衣襟上的褶皱,称得上是纤毫毕现啊。退一万步说,这等稀罕的琉璃物品,哪怕琉璃本身的品质确实不高,卖个三四两银子不算昧良心吧?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宝贝,公子的十两开价委实是低了。公子您行行好,价格再提提?”
崔东山板着脸思量片刻:“那就十一两?”
年轻人差点被自己一口气憋死,呆若木鸡,痴痴看着这位满身神仙气的白衣少年,最后叹气道:“公子您就别逗我玩了。”
崔东山哈哈大笑,问道:“认识雪花纹银吗?”
年轻人愣愣点头,苦笑道:“自然认得。小的父辈那一代也算阔绰发达的家门,这城隍庙大街隔壁街道有十数间铺子都曾是小人家的产业。”
崔东山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面上:“二十两大骊官银,折算成你们黄庭国的那种劣质银子,怎么都该有二十五两了,够不够包圆这一桌子破烂东西?”
年轻人从家里偷出这些家当,心理价位本就是二十两银子左右,一听崔东山此话,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拿起那颗银锭,悄悄掂量一番。又唯恐少年反悔,藏好银锭后,两手扯起桌沿下的布角猛然一提,三两下就卷成了一个包裹,往崔东山身前一推,笑得合不拢嘴:“这位公子,都归您了。”
崔东山提着包裹打趣道:“要是卖给我假货,回头找你麻烦,让你一件一件吃进肚子里去。”
年轻人赔笑道:“小人是我们郡出了名的老实人,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这笔买卖保证公子只赚不赔。”
崔东山追上陈平安等人,临近马车后,将包裹随手抛给谢谢,再来到陈平安身边,指着不远处城隍庙的醒目屋顶,介绍道:“这座黄庭国最大的城隍庙,相传在前朝西蜀末年统辖数州城隍,所以屋檐覆有绿色琉璃瓦,规格极高,一般城隍阁庙肯定不敢铺盖这种名贵瓦片。它原址并不在此处,改朝换代之后,洪氏掌国,才移建现址。其实这座城隍庙的原址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老水井,是一口灵泉,灵泉散发出来的灵气有助于修行。如今那处被黄庭国一座山门改造成了客栈,专门接待修行中人和朝野上下的富贵人家。这种地方,在山下俗世,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问道:“贵不贵?”
崔东山想了想:“对你来说,死贵死贵。”
陈平安瞥了眼身旁正在凝望城隍庙翘檐脊兽的林守一,轻声问道:“怎么个贵法?”
崔东山笑道:“一人一晚最少白银百两吧。最靠近那口水井的院落价格,估计会翻一番还不止。”
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当初掌握着王朝一部分谍报系统,专门针对大骊和周边国家的山上势力。像黄庭国这座郡城的大小内幕,城隍庙的变迁历史,属于必看的谍报内容之一。至于为何了解原址客栈的具体价格,只是他在闲暇之余权且用来解闷的消遣罢了,而且说不定入宫觐见皇帝陛下的时候,还能当作一个君臣对弈时的有趣谈资。
陈平安压低嗓音问道:“一枚金精铜钱换算成银子,有多少两?”
崔东山伸手指了指越来越近的城隍庙,不说话。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崔东山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值这么大一座银山。”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看了眼占地广袤、建筑绵延的城隍庙,偷偷扶了扶自己身后的背篓——突然感觉有点沉啊。
崔东山将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在即将进入城隍庙之前,停步问道:“我能不能跟你借银子?”
崔东山好像一直在等陈平安这句话,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点头道:“当然可以啊,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百宝童子,要钱有钱,要法宝有法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要不到的。”
陈平安下定决心,缓缓道:“那我们今晚就住在那间客栈,之后不管住多长时间,一切开销暂时由你垫付,事后你报给我一个数目,利息你来定,将来回到龙泉县,我就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行不行?”
崔东山一只手抽出袖子,摆手道:“利息就算了,到时候还给我本钱就行。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嘛。”
正在此刻,李槐手里拎着半串糖葫芦,突然蹲下身,瞪大眼睛凝视着崔东山的靴子。原来其上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蚂蚱,被李槐死死盯住后,原本想要顺着袍子向上攀缘的,立即僵硬不动了。
李槐看着这小玩意儿,好奇心大起,就要伸手去逮住它。银白色小蚂蚱受到惊吓,再不敢继续装死,立即动作灵敏地蹦跳起来,前爪钩住崔东山外袍的细密丝线,飞快奔跑,迅速来到崔东山腰间,最后一个弹跳,挂在袖口底下,微微晃荡。
崔东山笑脸如常,右手腕一拧,双指捏住蚂蚱,轻轻虚握于手心,往左袖口塞去。
更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只活蹦乱跳的雪白蚂蚱在他手心如冰雪消融,瞬间变成了一颗银锭,只是银锭竟然还会蠕蠕而动。
在袖中藏好银锭或者说蚂蚱,崔东山环顾四周。于禄和谢谢神色平淡,而陈平安这伙来自骊珠洞天的小土包子则一个比一个震惊。
崔东山显然不愿多说什么,转头对于禄说道:“你和谢谢去请一些香,等下我们进了城隍庙用得着。最好顺便买个香筒,样式素雅一点的,要不然香筒的钱我可不付。”
于禄带着谢谢离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崔东山,这颗银锭是你先前购买那包物品的钱吧?它怎么变成蚂蚱跑回来了?”
崔东山一脸无辜:“我分明付过了钱,银货两清,可是银子自己长脚,非要跑回来找我,我也很为难啊。”
李槐还蹲在地上,一脸艳羡,啧啧道:“真是好东西啊,我要是有了这么一颗银锭,走遍天下都不怕。”
崔东山低头笑问道:“你喜欢?想不想要?这小家伙叫虫银,没什么用处,就是好玩。这种精怪诞生的缘由不得而知,反正许多王朝的大型银库一百年都未必能够出现一只虫银,而且就算出现了,都不大,变幻出来的顶多就是大一点的碎银块,像我袖中这么大个头的,很少见很少见,所以我才愿意带在身边。而且它水火不侵,哪怕承受万钧之力也不伤分毫,任你切割成数十块,只要堆放在一起,它一样可以很快恢复完整面貌。李槐,你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李槐站起身,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叫李柳,可她暂时还算是阿良的媳妇。”
崔东山知道这个小兔崽子的言谈风格:“白送要不要?我对你姐可没想法。”
李槐问道:“那我以后带着陈平安他们顿顿吃香的喝辣的,每次付完钱它是不是都能自己跑回来?”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抖了抖袖子,将那颗银锭抖落出袖口,递给李槐。
李槐想要接过银锭,动作略微停顿,转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吃饭当然要付钱,不能变着法子赖账。崔东山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你李槐是齐先生的弟子……”
李槐立即双手放在身后,紧紧贴住屁股,对着崔东山摇头道:“唉,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继续道:“李槐,我话还没说完。虫银可以收起来,人家好心好意送你好东西,你先收下来再说。至于以后如何使用,那就以后再按照规矩来。”
李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崔东山手中的银锭就要往自己怀里塞,想了想,赶紧转过身,背对众人,打开小书箱,把银锭往里边一丢。
崔东山悻悻然收回手,无奈道:“真是终日打雁,教雁啄了眼。”
于禄已经买来一只做工精良的黄杨木香筒,除了谢谢要照看路旁的马车,其余一行人走入城隍庙,各自敬完香后,看到了主殿一副楹联:
临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阴司始问子孙安在。
到头来徒留下千古骂名,来地府方知万事皆休。
城隍爷居中高位,两侧有下辖佐吏依次排开,声势浩大,仅是拥有将军头衔的泥塑神像就多达八尊,分别是阴阳司、速报司、注寿司在内的八司主官。崔东山还说东宝瓶洲最高规格的城隍庙也就止步于此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某座城隍阁拥有二十四司之多,就连检簿司、驱疫司和学政司都有,几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国的朝堂。
林守一看得津津有味,李宝瓶倒是兴致不高,李槐胆子最小,就只敢紧紧跟在陈平安身边。
众人仔细看过了主殿内墙上的著名壁画十八层地狱,觉得不虚此行,之后便走出主殿。后殿是一座类似县衙判案的大堂,城隍爷端坐于大案之后,左右站立有文武判官,堂外楹联却只有一半:“心诚则灵,无须你磕头,速速退去”,下联空白一片。
李宝瓶这下子来了兴趣,开始自己瞎琢磨下联内容,可是怎么都不满意,皱着眉头,不愿认输。
崔东山和于禄也都站在空白楹联下方,陈平安则带着林守一和李槐在门口向大堂内张望。里边有的塑像匍匐磕头,有的塑像披戴枷锁,有的塑像则低头下跪。
一个并未携带家眷的青衫老者看到了李宝瓶这一伙人醒目的绿竹书箱,会心一笑,来到崔东山附近,一起仰头望向空白楹联,笑问:“诸位小夫子可曾想到好的下联?”
崔东山置若罔闻。李宝瓶一旦认真想事情就会专心致志,是真的没听到。唯独于禄微笑答道:“想到一些,但自己都不满意,实在是太过狗尾续貂,就不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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