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时去开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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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女子继续问道:“就没有怨言?”

陈平安想了想,学着身边的神仙姐姐,双手撑栏杆,晃动双脚,望向远方,轻声道:“有啊,比如一个叫朱鹿的女孩子,怎么可以那么不善良。一个身穿嫁衣的女鬼,只因为觉得自己心爱的男人不爱她了,就害死了很多过路的书生,如果当时不是宝瓶他们在身边,我早就使出一缕剑气杀掉她了。”

“其他的事情,不好说是怨言吧,谈不上,可还是会有些心烦。比如李槐读书总是不用功,怎么劝也不听,真不知道当初齐先生怎么能忍着不揍他。还有吃过了好吃的山珍海味,这些家伙就一个个不爱吃我煮的饭菜了,我其实挺郁闷的,油盐很贵啊。还有,我去河边钓鱼,又不能挑时候,经常钓不着几条,每次回去看到他们满脸失望,我就会特别委屈。如果不是想着不耽误他们的游学路程,给我一两天时间去打下窝子,守着夜好好钓,多大的鱼我都能钓起来。”

“最近的,就是林守一生气那次。其实我很心虚的,虽说主要是为了他好好修行,可我是有私心的,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长生桥断了,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修行了,但是我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一来是答应过神仙姐姐你以后要成为飞来飞去的仙人,二来是我自己也很羡慕阿良他们。就像李槐说的那样,踩着一把剑,嗖嗖嗖飞来飞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帅气多威风,我当然想啊。”

高大女子安静听完少年的心事,打趣道:“哟,你也会替自己考虑事情啊。”

陈平安眯起眼尽量望向远方,笑道:“当然。我爹娘去世后,我一直就在为自己考虑,想为别人考虑都很难。其实是遇到你们之后,我才变成这样的。跟人打架啊,买下山头和店铺啊,读书识字啊,做小书箱啊,走桩练拳啊,花钱买书啊,挑选路线啊,磨刀喂马啊,每天都忙得很,但是我可不后悔,我很开心!”

陈平安喃喃道:“就是有些想念他们,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高大女子同样感慨了少年说过的那句话:“这样啊。”

陈平安突然转头低声道:“神仙姐姐,我现在有钱,很有钱!”

高大女子哑然失笑。只是记起少年的成长岁月,便很快释然。

光是大年三十一定要张贴春联这么点大的事情,就能让少年碎碎念叨这么多年,那么有了钱,当然是顶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突然眼神坚定地道:“神仙姐姐,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努力做到的。”

高大女子侧过身,伸手放在陈平安的脑袋上,温柔道:“能够遇见你,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她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干脆弯腰俯身,用额头抵住少年的额头。

单纯的少年只是有些天然害羞,想挠头又不敢。

她笑着收起姿势。

最终,剑灵和少年一个光脚,一个穿草鞋,就这么一起望着远方,摇晃双腿。

时光流逝,浑然不觉。

假若以今日作为光阴长河的一处渡口,往上逆流而去两万年,若论剑灵杀力之大、杀气之盛,唯她独尊,高出天外!

老秀才脚尖一点,一步掠过八百里山河,飘然落在之前陈平安递剑的地方,开始漫步。他抬起手臂,手指弯曲,看似随意地敲敲打打,像是在叩响门扉,只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老秀才收起手,无奈道:“不讲究啊,此等行径,无异于在别人家里搭帐篷。罢了罢了,我等着便是了。”

老秀才开始耐心等待剑灵现身。漫长的过程中,他站在原地,思考一个难题,并不显得焦躁。

空中浮现一阵细微涟漪,只见高大女子一手抓着陈平安的肩膀,从缥缈虚空之中一步跨出。

老秀才回过神,第一句话就是:“我认输,不打了,反正其余两剑出不出已经不重要了,对吧?”

高大女子似笑非笑:“那么你的两次挑衅呢,怎么算?”

老秀才哈哈笑道:“事不过三嘛。”

高大女子举目望向穗山方向:“是新一任穗山大神?担任这尊神位多久了?”

老秀才答道:“六千年整,之前三千多年你方唱罢我登场,乱成一团,威严尽失。穗山这座东岳换了三个主人,最乱的时候曾经被视为魔教道统的一脉势力鸠占鹊巢了,真正是礼崩乐坏的混乱局势。现任穗山大神能够坐稳六千年,虽说有运气成分,但更多还是凭借他个人的恐怖战力,拳头够硬,又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不忌惮几分。”

高大女子讥笑道:“礼崩乐坏?是你们三教分赃不均,还是浩然天下内部出现了正邪对峙?那位礼圣呢,以他的脾气,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老秀才叹息道:“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高大女子双手负后,鄙夷神色更甚:“大局已定,自然就要内讧。哈哈,好一个大道之争,百家争鸣,热闹是热闹了,结果如何?世道果真变得更好了?”

老秀才瞥了眼她,极为硬气地直截了当道:“儒家道统内部自然算不得清澈见底,并非皆是仁人君子,可我儒家先贤为此付出了无数心血,说是呕心沥血也不过分,故而始终本正源清,你绝不可一言否决。”

高大女子玩味道:“这算不算第三次?”

先前颇为不正经的老秀才在这一刻竟是半点不退让,淡然道:“在这件事上,你要是觉得不对,我可以跟你讲百年千年的道理,你用剑讲你的道理也无妨。”

高大女子仔细打量着身材并不高大的清瘦老人:“你当真散尽了圣人气运,只余下魂魄,将浩然天下的人间当作寄生之所?”

老秀才沉默片刻:“对。”

高大女子收起油然而生的那股杀心,眼神复杂:“这么多年,就只有你们两个做到了。但是我很好奇,你是推崇那个家伙的选择,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前者可能性极小,涉及你们的大道了,我估计儒教道统内的老头子绝不会让你成功,哪怕这不是什么美差使。”

老秀才平静道:“见贤思齐,天经地义。”

高大女子思量片刻,转头看了眼陈平安,笑道:“不但初衷已经达成,还远远超乎预期,看在你做出这个选择的分上,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在我家主人的分上,余下两剑就先余着?以后哪天我又突然看你不顺眼的话,新账旧账一起算。”

一直脸色紧绷的老秀才霎时间破功,一拍大腿,笑道:“余着余着,余着好啊,老百姓大年三十的时候都兴这个,碗里剩下一点饭菜,故意余着留给明年,兆头好,寓意好。”

他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欢快模样。

高大女子对此不以为意,冷声道:“开门。”

老秀才一拂袖,率先大步走去,朗声道:“仰天大笑出门去。”

陈平安记起一事,小声问道:“我当时那一剑是不是很差劲?那座大山好像动也没动。老前辈之前说练剑天资好坏就看能收到几个字,虽然我本来就不愿意接受它们,可它们也不乐意靠近我啊,这是不是说明我练剑的天赋跟练拳一样很普通?”

陈平安越说越难过:“老前辈还说如果我拖后腿的话,当时哪怕拥有十境修为,那一剑劈砍出去,也只有七八境的效果。”

豪言壮语可以张口就说,可天底下的难事,难就难在需要一步一步走。

泥瓶巷的泥腿子陈平安,实在太理解这个道理了。

高大女子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笑眯眯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陈平安涨红着脸,欲言又止。

高大女子早已与陈平安心有灵犀,拉起他的手,缓缓走向那扇山河画卷的大门,柔声道:“主人,知道啦,以后当着某位姑娘的面,我肯定不会这么放肆的,省得她冤枉了你,把你当作见异思迁的浪荡子。”

陈平安灿烂而笑,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跟她成为交心朋友的开心。

高大女子突然转头,有些幽怨:“可你就不怕你的神仙姐姐感到委屈吗?”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道:“我会跟你说对不起,但是有些事情,我觉得就该是那个样子的。”

高大女子愁容满面,竟有了几分泫然欲泣的模样。

陈平安虽然有些手足无措,但是眼神坚定,紧抿起嘴唇,不愿意因此就改变初衷。

高大女子蓦然开怀而笑,朝少年伸出大拇指,称赞道:“帅气!”

陈平安怯生生问道:“真不生气?”

高大女子牵着他的手,停下脚步,站在大门口,突然弯腰一把抱住他,满脸洋溢着暖洋洋的笑容,像是一个最喜欢睡懒觉的家伙在大冬天躲在温暖被窝里呼呼大睡,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无法言说。她才不管陈平安是什么感受,欢快道:“呀呀呀,我家小平安真是可爱死了!”

陈平安瞬间如遭雷击,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神仙姐姐……神仙只是第一感觉,其实姐姐才是陈平安心底的感觉。

高大女子总算放开了陈平安,站直身体后转头望去,有个神出鬼没的老家伙背对着两人,咳嗽道:“非礼勿视。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先前只是忘记了一样东西,不得不反身取回。”

心情大好的高大女子才懒得计较这些。

礼法,道德,因果?这些极广、极高、极远的东西,从来不曾束缚住她。

大道之上,曾经有人,身无别物,唯有仗剑直行。

但凡有物阻拦,一剑开道。

但凡有不平事,一剑而平。

她沉寂万年之后,终于找到了另外一个人。

两个人,天壤之别。但是她没觉得失望。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相信齐静春而选择相信一线机会,赌一个可能性极小的“万一”,那么如今哪怕齐静春活过来,说他错了,她不该选择那个少年,任他说破天的大道理,她也不会听。

高大女子松开手,示意陈平安先行。

人皆有心境,练气士称呼为丹室,世俗人称作心扉。心湖只是其中之一。

当时她站在少年的心湖之上,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然后她看到了一处终于不那么单调的景象,找到了少年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心境本相”。

那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孤单孩子,蜷缩在地,双手抱膝,孤零零一个人,脚边放着一双小草鞋,就这么坐着发呆。

在这个孩子身旁,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小坟头。

小坟头附近,又有两座更小的“小土堆”,形势如同山峰。

每当孩子休息够了,就会穿上小草鞋,跑去很远的地方,将一座小山搬回坟旁。他搬得很吃力,每次只能搬动一小段距离。

跑去搬山的时候,孩子腰间系挂着一方小印章,戴起那顶小斗笠。

小印章会跟着孩子的脚步一起晃晃荡荡。

奇怪的是,没有那栋泥瓶巷祖宅的心境倒像。大概在孩子的内心深处,爹娘去世后,家就没有了吧,所以始终坚持守着那座小坟头。

孩子脸色倔强,习惯性皱着眉头,抿起嘴唇。但是偶尔也会笑一笑,应该是有真正值得开心的事情了。比如他悄悄告诉小坟头,嘴唇微动,并无嗓音响起于心境,但是与他心有灵犀的剑灵自然知晓无声言语的内容。

“娘亲,我认识了一位神仙姐姐。她笑起来的时候,跟你可像了。”

除了搬山“回家”,孩子几乎不会离开小坟头附近,只是时不时会往南边走一段,像是牵着一个小姑娘的小手,每走一段距离,就会悄悄望向坟头,显得恋恋不舍。

可唯有一种情况,孩子会撒腿飞奔出去很远很远,一直高高扬起小脑袋,专注地望着高空,像是在追逐着空中离他远去的某个人。

山水画卷内,老秀才神色肃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未必没有这个机会。”

老秀才点头道:“大善。”

之后他沉默许久,发现整个天地开始微微颤抖,无奈道:“对那小子如此有耐心,就不能对我也有点耐心?哦,对了,如今竟然还会笑了。若是上古剑仙流传下来的传闻属实,你如今这副模样,当初那些被你砍得半死的大佬如果亲眼看到,还不得硬生生把眼珠子瞪出来?”

老秀才望向这座小天地的天空,仿佛视线穿过了重重天幕,突然自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说得真是太好了,哪怕再过万万年都不会有错。难怪当初咱们儒家老祖宗要跟您老人家请教学问,看来道理一事,咱们读书人不但讲得晚了一些,也远远没有讲完讲透啊。”

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画卷的时候,看到崔东山仍然躺在地上装死,冷哼道:“成何体统。”

崔东山直愣愣望向天幕:“活着没半点盼头,死了拉倒。”

老秀才走过去就是一脚:“少在这里装可怜,就不想知道为何小齐只是要你跌境,而没有除之后快?”

崔东山眼神恍惚,喃喃道:“当初你被赶出文庙,齐静春非但没有被你牵连,反而继续境界高涨,本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他齐静春早就有资格自立门户,跟你文圣一脉早已貌合神离,所以他自觉没有资格杀我,希望将来由你来清理门户。”

老秀才怒其不争,又是一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我数三声,如果还不起来,你就这么躺着等死算了,大道别再奢望!三!二!二!二……”

崔东山打定主意不起身,把老秀才给尴尬得一塌糊涂,只得转身朝陈平安使眼色,让他帮忙解围。

陈平安点点头,从李宝瓶手中接过槐木剑,大步前行,来到崔东山身边,面无表情地说了个“一”字后,对着白衣少年的脖子就是一剑刺下。

势大力沉,剑尖精准,可能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画卷内领略到心稳的意境之后,双手终于跟得上心思流转,所以这一剑刺得毫无烟火气,但反而越发凌厉狠辣,杀机重重,吓得崔东山连滚带爬赶忙起身。

陈平安收起剑,对老秀才点点头,意思是说:老先生,您的燃眉之急已经解决。

老秀才叹了口气,望向陈平安和不远处的高大女子:“找个地方,说些事情。”

又转头对崔东山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机,你再装模作样,干脆让陈平安一剑砍死算数。”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环顾四周,瞥了眼由那枝雪白荷叶支撑起来的“小天幕”,手指掐诀,犹豫片刻:“找间屋子进去聊。陈平安,有没有合适的地儿,能说话就行,有没有凳子椅子无所谓。”

陈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里面已经熄灯。可能林守一在凉亭修行太久,筋疲力尽,已经休息了,只得放弃这间最大的屋子,对老人点头道:“去我屋子那边好了,只有一个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觉,吵醒他问题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应该会有很多讲究,我们就不要打搅了。”

高大女子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们聊,我不爱听那些。”

最后,老秀才、陈平安、崔东山、李宝瓶四人围桌而坐。李槐躺在床上沉沉熟睡,就算睡相不好,脑袋垂在床沿外,依然能睡得很香。

陈平安熟门熟路地帮他把身体扳正、手脚都放入被褥,轻轻掖好被角,好让被褥里头的热气不易流失,最后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的粽子似的。

陈平安做完这些似乎天经地义的事情,坐回凳子上,李宝瓶小声问道:“小师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帮我掖被角啊?”

陈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头就睡,然后一觉到天亮。”

李宝瓶唉声叹气,用拳头击打手心,遗憾道:“早知道从小就应该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骗我睡相好就能做美梦。”

陈平安笑道:“以后回到家乡,我要好好感谢你大哥。”

一路行来,李宝瓶说起最多的家人,就是这个大哥,所以陈平安对这个喜欢躲在书斋里读书的读书人印象很好。

老秀才望向李宝瓶,笑问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禄街上的李希圣?”

李宝瓶点点头,疑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这个名字取得有点大啊。”

崔东山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有些担忧:“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乐了,摇头道:“取得大,只要压得住,就是好。”

李宝瓶是个最喜欢钻牛角尖的小姑娘:“老先生,怎么才算压得住呢?”

崔东山又翻白眼:完蛋喽,这下子正中下怀,好为人师的老头子肯定要开始传道授业解惑了。

果不其然,老秀才瞄了一下四周,没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嘴吃食点心,有些遗憾,缓缓道:“本性纯善,学问很大,道德很高,行万里路,就都压得住。”

李宝瓶先将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摇晃身体,踹掉小草鞋,盘腿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胸,愁眉苦脸道:“可我大哥没老先生说的那么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让他改个名字?”

崔东山不得不出声提醒道:“老头子,咱们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宝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个篆字呵了口气。崔东山赶紧闭嘴。

哪怕老头子修为通天,到底是喜欢讲道理的,死皮赖脸那一套行得通。

可陈平安和李宝瓶这两个被齐静春相中的家伙,一个是根本没读过书的泥腿子,一个读书读歪了十万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龙游浅滩被鱼戏,对上这一大一小,再英雄豪杰都没用,除了挨打受辱不会有其他结果,越是硬骨头越遭罪。

老秀才变出一壶酒来,仰头小抿了一口,瞥了眼李宝瓶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伤感。

崔东山觉得今晚怪事颇多,老头子以前虽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古板迂腐的家伙,坐在哪里都像是端坐于神坛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学问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岁月,老头子每逢开课讲授经义疑难,危坐下方、竖耳聆听的“学生”何止千人?帝王将相、山上神仙、君子贤人,浩浩荡荡,就连叛出师门的他都不会否认,那时候的老头子真是光彩夺目,如日月悬空,光辉不分昼夜,压得整条星河失色。

可老头子如今竟然还会踹他两脚?要说大道的时候,竟然还会喝酒?

崔东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情沉重。

说到底,他对身边这个老头子的感情极其复杂,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惧又缅怀。他崔瀺这个昔年的文圣首徒,对于自家先生,何尝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床铺上,李槐说着梦话:“阿良阿良,我要吃肉!小气鬼阿良,就给我喝一口小葫芦里的酒呗……”

李宝瓶眼睛一亮,李槐这个糗事,能当好几天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崔东山听到“阿良”这个名字,悄悄斜瞥了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咳嗽一声,扫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说正题。陈平安、李宝瓶,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就是齐静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经是我的首徒,齐静春的大师兄。当时因为我忙着做学问,所以齐静春读书、下棋等,确实都是他帮我这个先生传授的。最后他叛出师门,做出欺师灭祖的种种勾当,以至于齐静春在骊珠洞天去世。要说他是杀害他师弟的凶手,半点不过分。作为我记名弟子之一的马瞻亦是如此,只不过马瞻并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后元凶在先手棋局里很关键的一记无理手。在我到达你们家乡小镇之前,真正的崔瀺是你们大骊王朝的国师,是一个瞧着不比我年轻的老家伙了,现在崔瀺这副身躯只是他寄居借住的地方。”

李宝瓶满脸怒容,气得眼眶通红,死死盯住崔东山。

反观陈平安,更让崔东山心惊胆战。他眉眼看不清表情。

咬人的野狗不露齿。崔东山实在是太熟悉陈平安的性格了,毕竟他比杨老头更加关心泥瓶巷少年的成长经历。

他尽量保持镇定,但是心中默念:死定了死定了,老头子你害人不浅。

老秀才转换话题,望向陈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声招呼,你若是答应,我再做。我想在你身上截取一段光阴水来作为今夜聊天的开场。放心,不涉及太多隐私,你愿意不愿意?”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老秀才伸出一只手掌,对着相对而坐的陈平安,抖腕卷袖。很快,陈平安四周就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水雾,缓缓流淌向老秀才的手心,最终变成一只晶莹剔透的幽绿水球。老秀才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轻柔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处流向桌面,一幅幅生动活泼的画面由此在桌上显现。

李宝瓶瞪大眼睛,满脸震惊,赶紧趴在桌上:“哇,小师叔,这是咱们遇见嫁衣女鬼的那条山路,还有我呢!哈哈,还是我的小书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们背着书箱的样子蠢蠢的……”

从楚夫人撑着油纸伞出现在泥泞小路、盏盏灯笼依次亮起、山野之间出现一条壮观的火龙,到林守一祭出符箓仍是鬼打墙,非但没有离开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骗到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府邸之前。最后,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破万法,潇洒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带着一行人离开。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阴溪流重新汇聚成团,往陈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涣散重归天地。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无上神通,不依靠圣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秀才就这么信手拈来。

李宝瓶只觉得神奇有趣,崔东山却是识货的,心中愈发惊讶:老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身圣人修为明明全没了,为何还能够如此神通广大?

老秀才轻声道:“这女鬼可不可恨?滥杀无辜,罪行累累,当然可恨。可不可怜?也有几分可怜。身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于朝廷有镇压气运之功,于地方也多有善行善举,更与读书人相亲相爱,本是一桩美谈才对,最后两两沦落得这般境地,神憎鬼厌,皆为大道排挤,一身因果纠缠,浑身拖泥带水,几辈子都偿还不了这笔糊涂债。”

老秀才叹了口气:“所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是不是?”

崔东山如临大敌,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李宝瓶很快进入“上山打死拦路虎”的模式,认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对她点头笑道:“那么可恨可怜,可恨多出多少?可怜又占多少?”

李宝瓶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细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眯眯问道:“李宝瓶,合法合法,当然不坏,可问题又来了,你如何确定世间的律法是善法还是恶法?”

李宝瓶愕然,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倒是不怯场,对老秀才说道:“老先生,等我一会儿啊,这个问题跟上次小师叔那个一样,还是有点大,我得认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蔼,点头称赞道:“善。”

崔东山看着老人熟悉的笑容,看着聚精会神板着脸的小姑娘,冷哼一声:不愧是齐静春的先生和齐静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传,一脉相承,就连授业的氛围都一个样!

老秀才难住了李宝瓶后,转头望向眼神清澈的陈平安:“我以往做学问想难题,喜欢先往坏处设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句话本身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世间许多自作聪明之人喜欢摆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只谈可怜之处,故意略过了可恨之处。有些人则纯粹是滥施慈悲心和恻隐之心,加上‘可恨之处’并未施加于自身,故而没有那么多切肤之痛,反而喜欢指手画脚,袖手旁观,要人一味宽容。陈平安,你觉得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要知道,我所说的这些人,很多读过书,学问不小,说不定还有人是清谈高手。陈平安,你有什么想法吗?随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没什么想说的。”

崔东山已经顾不上陈平安怎么回答,开始默默推演,思考为何老头子要说这些。

老秀才左右看了眼李宝瓶和崔东山,缓缓道:“是非功过有人心,善恶斤两问阎王。为何有此说?因为每个人的道德修养、成长经历、眼界阅历都会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几人敢自称自己的良心最为中正平和?于是法家就取了一个捷径门路,将道德礼仪拉到最低的一条线,在这里,只有这么高,不能再低了。”

老秀才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划出一条线来。

“当然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说,存在着‘恶法’的可能性。在这里,我不做衍生开展,否则三天三夜都很难讲完。所以归根结底,律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无人执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说到这里,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顶指了指,转头望向崔东山:“知道为什么当时你提出那个问题,我回答得那么快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崔东山愤愤道:“因为你更喜欢也更器重齐静春,觉得我崔瀺的学问都是垃圾篓里的废纸团,要你这位文圣大人揉开摊平了都嫌手脏!”

老秀才摇头道:“因为你那个问题,我在你问之前就已经思考了很多年。当时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个结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洪水泛滥,到头来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不但治标不治本,而且你在学问地基不够坚实的前提下,这门初衷极好的学问反而会有大问题。如一栋高楼大厦,你建造得越高大越华美,一旦地基不稳,大风一吹便坍塌,伤人害人更多。”

崔东山愣在当场,可仍然有些不服气。

老秀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要知道,我们儒家道统是有病症的,并非尽善尽美。那么多规矩,随着世间的推移,并非能够一劳永逸,万世不易。这也正常,若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说得最对最好,后人怎么办?求学为什么?”

“至圣先师给出的法子,最笼统也最纯正,所以温和且裨益,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食补。但是食补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这份粮食上,对不对?”

“但是有些时候,就像一个人,随着身体机能的衰减,或是风吹日晒的关系,就会有生病的时候,食补既无法立竿见影,又无法救命治人。这就需要药补。”

“但是用药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远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尝百草之后才说哪些草木是药,哪些是毒。”

“你崔瀺这种急性子,当真愿意花这份心思?你的师弟齐静春早就提醒过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聪明了,心比天高,从来不喜欢在低处做功夫,这怎么行?你要是孩子打闹,只想做个书院山长、学宫大祭酒,那么你开凿出来的河道,哪怕堤坝千疮百孔,到最后洪水决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学问,一旦在儒家道统成为主流,出了问题,谁来救?是我,还是礼圣、至圣先师?就算这几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确定,到时候释、道两教的圣人不添乱?不将浩然天下变成推广他们两教教义的天下?”

崔东山犹然不愿服输。

老秀才有些疲惫:“你这门事功学问,虽是我更早想到的,但是你潜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远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动,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所以那场躲在台面下的真正‘三四之争’,是中土神洲的两大王朝各自推广‘礼乐’与‘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的胜负优劣。当然,结局如何,天下皆知,我输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崔东山满脸匪夷所思,突然站起身:“你骗人!”

老秀才淡然道:“又忘了?与人辩论,自己的心态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气用事。”

崔东山失魂落魄地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会赌这个,我怎么可能会输……”

老秀才转头望向院子那边:“注意啊,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懒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浇愁也是,酒壮怂人胆更是啊。”

他放下酒壶,正了正衣襟,缓缓道:“礼圣在我们这天下写满了两个字。崔瀺,作何解?”

崔东山根本就是下意识回答道:“秩序!”脱口而出之后,又无比懊恼。

老秀才神情肃穆庄重,点头沉声道:“对,礼仪规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统之内的第二圣人,礼圣,他追求的是一个秩序,世间万物井然有序,规规矩矩。这些规矩都是礼圣千辛万苦从大道那边一横一竖一条条‘抢回来’的,这才搭建起一栋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庐’,为苍生百姓遮挡风雨。茅庐很大,大到几乎所有人穷其一生都撞不到墙壁,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为再高都碰不到屋顶。所以这就是众生的自由和安稳。”

崔东山冷笑道:“那齐静春呢?他的学问就碰到了屋顶。阿良呢?他的修为就撞到了墙壁。这个时候该如何是好?这些人该怎么办?这些人间的天之骄子凭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开那扇礼圣老爷打造的屋门,去往别处另外建造一栋崭新的茅庐?”说到这里,他下意识伸手指向这间屋子的房门,满脸锋芒,气势逼人。

由此可见,崔东山已经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单单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样带着神魂深处最完整的崔瀺的潜意识。

老秀才笑道:“追求你们心中的绝对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么把握,可以确保你们最后走的是那扇门,而不是一拳打烂了墙壁,一头撞破了屋顶?使得原本帮你们遮蔽风雨,让你们成长到最后那个高度的这栋茅庐一下子变得风雨飘摇,四面漏风?”

崔东山大笑道:“老头子你自己都说是绝对的自由了,还管这些作甚?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们打破旧茅屋后建造起来的新屋子不会比之前更广大更稳固?”

老秀才笑了笑:“哦?岂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点?你崔瀺连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还想打破礼圣的秩序?”

崔东山怒道:“这如何就是人性本恶了?老头子你胡说八道!”

老秀才淡然道:“这问题别问我,我对你网开一面,借此神魂完整、千载难逢的机会,问你自己本心去。”

崔东山呆若木鸡。

最后,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老秀才和陈平安两个人,一老一小相对而坐。

老秀才微笑道:“礼圣要秩序,希望所有人都懂规矩,所有人都讲规矩,之后游士散播学问,当游士成为世族,就有了帝王师学,后来又有了科举,广收寒庶,有教无类,提供了鲤鱼跳龙门的可能性,寒门不再无贵子。规矩啊,面面俱到,劳心劳力,而且越往后,人心浮动,越吃力不讨好。人性本恶嘛,吃饱肚子就放下筷子骂娘的人,人世间何其多哉。”他抬头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两个字——顺序。”

“我只想将世间万事万物捋清楚一个顺序。比如那可恨可怜的问题症结在何处?就在于礼圣已经教会世人足够多‘可恨’‘可怜’的判定标准,但是世人却不够懂得一个‘先后之分’。你连‘可恨’都没有捋清楚,就跑去关心‘可怜’了,怎么行?对吧?”

陈平安点了点头。

老秀才笑问道:“单单听上去的话,‘顺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这个说法差远了?”

陈平安眉头紧皱。

老秀才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乐,喝了口酒:“如果这两个字放在礼圣的破茅屋之内,当然就只能算是缝缝补补,我撑死了就是个道德礼乐的缝补匠罢了。但是如果将这两个字放入更远大宽广的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喽。”

陈平安问道:“哪里?”

老秀才将酒壶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摊开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来,酒壶这栋破茅屋,不过是光阴长河畔的一个歇脚地方而已。但是,”他略作停顿,微笑,“这条光阴长河是何等形势,关键得看河床。虽说两者相辅相成,但是同时又的的确确存在着‘有为法’。世间有诸多说法,顺流而下,顺势而为,所以我想要试试看。”

陈平安问道:“礼圣是要人在规矩之内安安稳稳而活,有些时候,不得不牺牲一小部分人的……绝对自由?而老先生您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您的顺序,在您画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秀才笑着补充道:“别觉得我是在指手画脚,我的顺序,是不会过犹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头之上付出功力,之后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汇合,成为湖泊也好,继续流淌也罢,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秀才身体前倾,拿出酒壶,喝了一口酒,笑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如何?愿不愿意按照齐静春的安排,当我的弟子?”

陈平安第二次出现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秀才神色微笑,和蔼可亲,又一次重复道:“只需要说你想到的,不用管错对,这里没有外人。”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双拳撑在膝盖上,一板一眼道:“因为我没真正读过书,礼圣老爷的‘秩序’到底是什么,我不清楚;老先生您的‘顺序’,我更是领会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秀才微笑道:“继续,大胆说便是。我生前见过天底下很坏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气已经被磨砺得很好啦。”

陈平安眼神愈发明亮:“在小镇上,我为了自己杀蔡金简,我为了朋友刘羡阳去跟搬山猿拼命,后来答应齐先生,护送李宝瓶他们去求学,再后来,答应神仙姐姐要成为练气士。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点头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么。”

“之前老先生您说了很多,我一直在认真听,有些想过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怜那个地方,我就觉得很对,顺序不能错,所以当时我就想说,那个嫁衣女鬼我当时就很想杀,现在更想杀,以后一定会杀。我想告诉她,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将痛苦转嫁给无辜之人的理由。我想亲口告诉她,她有她的可怜之处,但是她该死!”

这个一向给人感觉性情温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时此刻,锐气无匹。

陈平安语气愈发坚定,缓缓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那么远的事情,我就不会答应去做。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觉得做不到,为什么还要答应别人?就因为不好意思吗?因为不答应让别人失望吗?可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啊,你答应了,却做不到,别人不是更加失望吗?”

老秀才收敛笑意,满脸正色,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习惯性伸出两根手指,像是从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内,高大女子眯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摆出幽怨伤心的姿态,少年不一样义正词严地拒绝自己?

若是换作马苦玄或是谢实、曹曦之流……为了一个已经远在天边、相识不过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险惹恼一位存活万年、以后需要相依为命的剑灵?

这是小事吗?

是小事。但又绝对不是小事。

大道之争,岁月漫长,有些细微处的扪心而问太恐怖了,这才是最不可预测的险恶之地。每当一名练气士的修为越高,距离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会被无限放大。打个比方,若是道祖的一点瑕疵,不过芥子大小,一旦转为实象,恐怕比黄河洞天被一剑戳破的缺口还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鸡毛蒜皮的光阴长河之中,若是那个泥瓶巷的孩子当初在摊贩的“善意”邀请下,选择了那串不要钱的糖葫芦,然后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把糖葫芦吃得干干净净,把竹签随手一丢,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少年陈平安还能有今天的际遇吗?

屋内,陈平安望着老秀才:“哪怕是齐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觉得做不到,我还是不会答应。就像有些事情,我认真想过了,觉得还是错的,那么哪怕有人拿着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不管他是谁,我一样会告诉他,这就是错的。”

少年的语气很平稳。他最后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够把一门学问做到很远的人。读书识字对我来说,很简单,就是为了能够自己写春联贴在家门口,还有以后可以给我爹娘写墓碑,最多就是读出一些做人的道理,除此之外,绝对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会做您的弟子。”

崔东山听得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就连李宝瓶都觉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从桌面拿起那方印章,准备拿它拍人了。至于是坏蛋崔东山,还是先生的先生,她才不管,天底下小师叔最大。

老秀才只是和颜悦色问道:“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对不对?如果以后你觉得以前是错的,会不会改变主意,反过来求我收你做弟子?”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当然!但是如果到时候您不愿意收我做学生,我也不会强求的。后悔,大概会有,但肯定不多。”

老秀才一脸奇怪:“我堂堂文圣想要收你做关门弟子,这是你多大的福气。好东西大机缘突然砸在你头上,难道不是赶紧收起来,先落袋为安才对吗?万一有问题,反正有自家先生顶在前边,你怕什么?怎么看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句话:“有些违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秀才喟然长叹:“既然时机未到,我就不强人所难了。”他转而一笑,“做不成师徒,我这个老家伙很失望,不过想必齐静春是一点也不失望。这样的陈平安,犟得很,像极了齐静春少年时,恐怕这才是他当初在小巷里愿意对你作揖还礼的原因吧。”

陈平安听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经缓缓起身,看着三个孩子:“坐而论道,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别忘了,起而行之更重要,否则一切道德文章就没了立身之处。”

老秀才蓦然开始自得其乐,笑逐颜开,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走出屋子,啧啧道:“老先生坐而论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宝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秀才打开屋门,爽朗笑道:“对对对,还有东宝瓶洲的小姑娘李宝瓶!”

陈平安心想:“坐而论道,起而行之。这个道理说得好,我得记下来。”

崔东山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后猛然起身作揖,对陈平安说道:“先生!”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还来?”

崔东山嬉皮笑脸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杀我,是不是存心不想还钱啊?好几千两银子呢。”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杀了,我陈平安以后只要有了银子,就肯定会帮你建造一座价值两千两银子的坟墓。”

崔东山脸色尴尬,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我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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