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朱者赤(1 / 2)
林守一发髻上别着一支质地平平的黄玉簪子,肤色微黑,但是难掩俊朗面容。虽然在山崖书院给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仍然很受女子欢迎。大隋女子虽然无法考取功名,但这不耽误她们求学,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书院。
林守一像往常那样,遇到不喜欢的课程,就去藏书楼看书。
一路行去,极为醒目。
新山崖书院的第一拨学生中,土生土长的大隋学子非富即贵。林守一的出现,仿佛一股来自山涧的泉水清流,让很多女子痴迷不已。而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愈发激起了她们的斗志,看他做什么都觉得特立独行。比如少年穿着朴素,衣食起居简单至极,与身边的权贵王孙有天壤之别,那么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风采。
如果说女子们因为这些缘由而亲近林守一只是肤浅的认知,那么有些看似无人注意的细节,则是夯实这种好感的巨大动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静的器重。董静这位享誉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认兼通儒道两门学问,经常把林守一叫去他的简陋茅舍,单独传授学问。
每逢雷雨天气,董静就会亲自带着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内最高的铁树山,至于其中缘由,书院外人除了看热闹,也试图看到门道。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董静的一位至交好友是出了名的酒疯子,几顿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丝马迹——那林守一是百年难遇的修行天才,一旦养育出浩然气,辅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岁之前跻身第六境。
说简单一点,这意味着林守一这个修道天才有资格冲刺一下第十境,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寻常天才的范畴。
突然,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后,他立即哭得伤心欲绝,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绘木偶不见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问道:“不是丢了?”
李槐死命摇头:“不可能!”
“你学舍那边住着几个人?”
“加我一起四个。”
“有没有怀疑对象?”
李槐还是摇头。
林守一皱紧眉头,带着李槐返回自己学舍,从书箱底下拿出几张银票递给他。这些钱,是林守一的家族当初寄到红烛镇枕头驿的,那天林守一收到家书后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
李槐慌张道:“干啥?我只要彩绘木偶,我又不要钱!”
林守一说道:“你回到学舍后,就跟舍友说,你把彩绘木偶丢在了……总之你随便说个地方,谁能帮你捡回来,你就给他这些钱。”
李槐茫然道:“这都能行?”
林守一无奈道:“先这么试试看。”
第二天,李槐欢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还真行!”
林守一没好气道:“以后锁好箱子,别总显摆你的那些小破烂儿。”
李槐怒道:“感谢归感谢,以后我肯定会还你钱,但是不许你这么说它们!”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这兔崽子的脑袋上:“少烦我,我要去书楼。”
“小心变成书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过不了几天,李槐又哭丧着脸找到林守一,耷拉着脑袋,怯生生不敢开口说话。
被堵在书楼门口的林守一叹了口气:“怎么回事?彩绘木偶又被偷了?”
李槐病恹恹道:“没,这次是那套小泥人儿……”
“箱子锁好了?”
“锁好了,我保证!两把锁呢!钥匙我随时随地揣在怀里的。”
林守一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没有办法。总这样也不是个事。”
李槐突然抬起头,牵强笑道:“算了,我再找找看,说不定它们自己就跑回来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经跑出去了,喊他也不回头。
这天李槐跟李宝瓶刚好一起上课,下课后,李宝瓶找到故意躲着自己的李槐,发现他嘴角红肿,忍不住问道:“咋了?”
李槐缩了缩脖子:“摔了一跤。”
李宝瓶瞪眼:“说!”
李槐噘起嘴,就要哭出声,竭力忍住,愈发可怜:“跟人吵架,打不过人家。”
“谁!”
“是我舍友……不过我是一个人打三个,没给你们丢人!”
“走!”小姑娘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一句话最多两个字。
她对李槐发号施令:“你去自己学舍等着我,赶紧的!我随后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学舍,那三个年龄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团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他的视线之中充满了讥讽鄙夷。这个来自大骊的小土鳖,读书不行,谈吐粗俗,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土气,破书箱还当个宝。关键是,书箱里头竟然还藏着草鞋,还不止一双!
李槐默默走到学舍门槛外头,蹲在那里画圈圈,没过多久,就看见气势汹汹赶来的李宝瓶,手里拎着那把名叫祥符的狭刀……李槐吓得差点没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软,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宝瓶,咱们打架需要带刀吗?”
李宝瓶怒目相向,一把推开李槐,独自大步闯入学舍:“打架不需要,难道挨揍需要?让开!”
李槐虽然吓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宝瓶,你等等我啊!”
李宝瓶看着那三个家伙,举起在鞘的狭刀,冷声道:“谁偷了李槐的泥人,拿出来!”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后哄然大笑。
李宝瓶怒气更盛:“谁打了李槐,站出来!”
三人相视一笑,然后猛翻白眼。
李宝瓶拎着狭刀,对那三个小王八蛋就是一顿饱揍。
别看李宝瓶个子不算高,可力气那是从小实打实熬出来的,加上好歹跟着陈平安一路练拳,一起跋山涉水,对付几个绣花枕头都不如的同龄人,手到擒来。
李宝瓶第一招就足够惊世骇俗,出手极快,刀鞘横扫,狠狠拍中一个约莫十岁大男孩的脸颊,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转;然后一刀鞘当头劈下,砸得第二个可怜虫哇哇大哭;第三个哪里敢还手,赶紧跑,被李宝瓶追上,飞起身来,一脚踹在后心,整个人撞向床铺,又痛又怕,干脆趴在那里装死了。
李宝瓶视线扫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们:“今天就乖乖地把那套泥人拿回来,交给李槐!以后谁还敢欺负李槐,我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我李宝瓶说到做到!”
一个家伙悄悄抬头望向李宝瓶,她扬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过去,吓得那家伙赶紧后退。
李宝瓶冷笑连连,愤而转身,结果看到站在门槛内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李槐!就你这?样,以后别跟我一起喊小师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伤心处,李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咽起来。
斜瞥一眼李槐,李宝瓶像是比来的时候更加生气,手持狭刀,就这么气呼呼离去。
屋内,一个脑袋肿起一个大包的男孩气急败坏道:“这事情没完!我要你这个小泼妇知道你打了谁!”
两天后,夫子院内,刘副山长一拍椅把手:“无法无天!岂有此理!大庭广众之下,从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斗殴!一个都没落下!这件事情谁都不要插手,我倒要看看,我们堂堂山崖书院,这些个大隋希望所在的读书种子,到底能够糟糕到何种地步!”
其余人都望向破天荒没眯眼打盹的茅小冬,他想了想,点头道:“那就这样。”
有人壮起胆子小声问道:“茅老,是哪样啊?”
茅小冬脸色淡漠,仿佛在打哑谜:“就是这样啊。”
他如此表态,便是那位拥有“君子”身份的刘副山长脖子里都有些冒寒气。
白衣飘飘的崔东山一路穿街过巷,终于找到了那栋楼阁所在的宅子,果然是大户,两尊石狮坐镇,门槛极高,仪门紧闭。不过奇怪的地方是,这栋宅子悬挂着“芝兰”二字,不是什么“张府”“钱府”之类。
之前崔东山看到异象的那栋楼阁,应该是这户人家的私家藏书楼,高度几乎不输城内的文庙魁星阁,必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
越是临近这座“芝兰”府邸,崔东山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势,这种感觉就像暴雨之前的大阴天,让人气闷。
天地之间,除了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气,还有诸多无形之气,大抵上有清浊之分,前者灵秀,裨益修行;后者污秽浑浊,损伤魂魄。乱葬岗、古代京观、战场遗址之类的地方,各有玄机,未必全是污浊之气。
世间有助于修行的洞天福地,就像是一座芝兰之室,沁人心脾。
崔东山双手负后,施施然走上台阶。一个中年门房由侧门走出,眼见着白衣少年气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询问身份。
崔东山说他是依靠斩妖除魔积攒阴德的散仙,在城外就见到宅子不对劲,可能会有血光之灾,故而特来相助。
要说世间精魅鬼怪到底有没有,门房知道是有的,因为自家府上就豢养着许多无伤大雅的精魅。但要说有邪祟鬼魅胆敢在城内作乱,尤其是在他们“芝兰”府捣乱,那真是天大的笑话。谁不知道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认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幼子曹溪山,听说去年刚刚成了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门嫡传,精通飞剑和雷法两术。
被当作骗子的崔东山也不恼,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们家宅子藏风聚水做得不错,书楼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阵眼所在,加上藏书里头有很多圣贤君子亲手盖过藏书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时间一久就容易汇聚灵气,寻常妖物鬼魅不敢来此自投罗网,倒是一些生性怯懦温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儿会成长得很顺利。”
门房神色有些不耐烦,让崔东山赶紧走,说他没有工夫听个少年郎胡说八道。
崔东山伸手轻轻拨开门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这栋府邸的书楼确实有些古怪,里头盘踞了一条大蟒,可能是一开始就有,来历不明,也有可能是后来让人请神请进去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条火蟒,最近这段时间,就是它倒数第二次蜕皮,下一次蜕皮,就该走水而成,一旦成功,会成为一条大蛟。”
崔东山伸手指向城外:“但是,江水之中有条水蛇,境界相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机而动,绝不会轻易让你们家这条近亲死敌成功蜕皮。世间蛟龙蛇蟒之属,一旦开窍出现灵智,不管之前性情如何,开窍后皆不喜同类靠近,所以你们府邸若是不早做准备,火蟒在蜕皮虚弱之际,水蛇必然离开江面直扑此处,试图一击致命,顺势抢夺火蟒体内的那颗半道火丹,转化为自身修为,水火交融,大道近矣!”
那门房眼神复杂,蓦然大怒,又伸手去推他:“滚滚滚,小小年纪,信口雌黄!”
崔东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讲不通嘛,好麻烦的,还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来吧。”
他一挥袖,中年门房整个人被一股清风横扫出去数丈,当场晕厥过去。
侧门那边很快拥出五六个彪形大汉,崔东山大步前行,那些个初境、二境武夫的下场比门房还不如,还没见着少年如何挥袖就自行倒飞出去,横七竖八,倒地呻吟。
崔东山一路行去,又有众多护院蜂拥而至,都没能让他停步些许。
当崔东山来到那座书楼外的广场,打着哈欠的他终于有了点兴致,望向并肩而立的父子模样的三人。此处除了他们并无外人,估计是不愿暴露出书楼真相,或者是不希望伤及无辜。
崔东山视线很快越过三人,望向书楼。书楼占地极大,高达六层,楼顶天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隆隆作响,沉闷至极,电光交织闪烁。矗立在天地之间的这栋高楼有一条长达十数丈的巨大蟒蛇,身躯从楼阁底楼向外伸出,蜿蜒而上。大如水缸的头颅正对着天空雷云吐露蛇芯,充满了天生的敬畏,又蕴藏着旺盛的斗志。世间妖物出身,对于雷鸣,几乎少有不怕的,这是铭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代代相传,千万年不绝。
相传远古时代,主掌雷霆的某位天神曾经携带一众雷部神灵和诸多雨师巡狩游历各大天下,妖魔因此不知丧命了多少。
崔东山继续前行,披挂一副古铜色甲胄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拦下两个想要教训那个不速之客的儿子,用眼神示意他们少安毋躁,不可轻举妄动。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贵客登门,有何指教?”
崔东山脚步不停,懒洋洋道:“我的好脾气都在大门口用完了,现在我要登楼,如果你们铁了心拦阻,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灭你们满门……这种事情我现在是不会做了,但是宰掉你们父子三人,毁尸灭迹,还是会的。大不了回头跟我家先生解释,就说你们是死于蛇蟒之战,我还是毫无心理负担的,说不定到时候我在先生面前还要为你们掬一把同情泪。唉,谁让我有这么个古板的先生呢。”
曹虎山手握腰间长刀刀柄,身上甲胄流淌着一层土黄色的厚重光晕,厉色道:“真当我芝兰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软蛋?”
崔东山“呸”了一声:“还敢自称‘芝兰’?家里分明珍藏有这么多好书,不让子孙好好学习圣人教诲,偏偏一个个舞枪弄棒。更可恶的是还敢与妖物勾结,不惜让它窃据书楼,汲取‘书香之气’。这也就罢了,明知道火蟒蜕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之时,你们不提醒城内百姓赶紧离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云下降、火蟒攀楼的景象。你们知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水火之争,少说会害死城内千余人?”他说到这里,有些委屈,碎碎念着,“先生,这都怪你,我这好好说话的习惯都有些上瘾了。”
一名高大青年手持银枪狞笑道:“爹,少跟这家伙废话,由我杀了便是。胆敢坏我曹氏称霸一州的百年大业,死有余辜!”
崔东山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高大青年:“你这暴脾气,我喜欢……”
话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处就出现一滴不易察觉的血珠子。他正要运用神通加持手中的法器银枪,就只觉得眉心微微刺痛,刚要伸手去擦拭就瘫软在地,没有什么奄奄一息,没有什么痛苦哀号,直接死绝了。
曹虎山甲胄光芒更甚,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黄色云雾之中。
他另外一个有些书卷气的儿子口诵咒语,手指掐诀,脚踏罡步,忙得很。很快,年轻人身边出现一串熠熠生辉的文字,白色雪亮,首尾衔接,串联成一轮满月,将他护在其中。不但如此,空中还浮现出一条通体缠绕火焰的小火蟒,绕着年轻人飞快旋转,他头上那顶古朴高冠也绽放出一股五彩光芒,然后如泉水喷洒,笼罩住年轻人四周。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层层防御,手段迭出。
崔东山给那年轻人的保命手段逗乐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旧不见任何动静,怕死的年轻人眉心同样出现一粒“朱砂”,瞬间气绝身亡。
崔东山笑眯眯道:“做了鬼,以后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别谢我。”
曹虎山飞奔而逃,崔东山根本不屑追杀。
现在的他惫懒得很,以至于连赶尽杀绝都觉得麻烦。
他没有着急走入书楼,而是在门外站定。腰间的酒壶挺沉,其内装满了酒水。
他摘下酒壶痛饮了一大口,才向前走去,跨过门槛。
那条感知到威胁的火蟒已经缩回书楼,天空中闪电雷云的气势便弱了几分。
崔东山走向一楼的楼梯,叹气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再上层楼,又上层楼,更上层楼。”
当他走到第五楼时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楼梯上,神色郁郁。
四楼五楼之间缓缓探出一颗猩红色的硕大头颅,双眼漆黑如墨,小心翼翼地望向那个神通广大却心狠手辣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转头望向那条火蟒,惋惜道:“当年我们家里如果有你这样的存在,能够陪我说说话解解闷,那么我今天可能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火蟒把下颏轻轻搭在地板上,做出竖耳聆听的谦卑姿态,很通人性,而且比起志向是“争霸一州之地”的曹氏父子,显然更加有眼力见。
崔东山笑问:“打断了你的长生路,害你错过了这次的天时地利人和,你不生气?”
火蟒微微摇晃头颅,整个五楼随之震动,灰尘四起。
崔东山点头道:“你是有慧根的,如果你执意蜕皮,江中水蛇成功的机会比你大很多,到时候你数百年苦苦修行,就要沦为为他人作嫁衣的下场喽。”
在崔东山所坐位置更高的楼梯上,有一个六七岁的青衣小童,瞳孔竖立,蹲在楼梯扶手上,望向崔东山的背影啧啧道:“哇,你这外乡小子,不但出手狠辣、心肠歹毒,而且眼光还很不错呀,还晓得本尊的厉害。”
火蟒大为惊骇,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楼下的冲动,整条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没了曹氏父子保驾护航不说,如今不得不强行断去蜕皮过程,正是最为孱弱的阶段,而那家伙竟然还潜入了曹家,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崔东山转头笑道:“调皮。”
青衣小童一脸茫然,伸出指甲锋利如小锥子的手指指向自己:“你小子说我?”
下一刻,青衣小童双手捂住额头,不断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从楼梯栏杆上跌落到五楼,满地打滚,整栋书楼都开始晃动起来。
崔东山从袖中掏出一物,没好气道:“行啦,别装了,再这么调皮,我就真让你去见阎王爷了。”
那青衣小童骤然间停下滚动身形,起身后拍了拍衣袖,问道:“你到底想要如何?我可是与城外的那位江水正神关系莫逆,与他称兄道弟两百多年了,比这个连城隍爷都不敢见一面的小丫头片子要强太多太多。你小子修为不错,有资格当我府上的座上宾,如果今天帮我,让我吃掉她,以后这州城内外千里,你想杀谁就杀谁……”
突然,青衣小童像是喉咙被人掐住,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死死盯住白衣少年手中之物,吓得失魂落魄,两条腿开始打摆子。那条火蟒更是变成一个粉裙女童的模样,蜷缩在楼梯口瑟瑟发抖。
崔东山手中拿着一方古老砚台,其上盘踞一条长不过寸余的苍老瘦蛟,若是仔细聆听,竟然能够听到货真价实的轻微酣睡声。
对于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而言,那一声声凡夫俗子不觉得异样的酣睡声,落在他们耳中,简直比天雷还可怕。
崔东山低着头,双指拈住一枚金光焕发的“绣花针”在古砚边沿摩擦,带起一连串电光石火,像是在用砚台砥砺锋芒。
他伸出砚台,道:“乖乖进来吧。”
火蟒化身的粉裙女童背靠墙壁,艰难起身后,不敢挪步。
青衣小童问道:“有没有好处?”
崔东山点头笑道:“有啊,比如活下去。”
青衣小童沉声说了一个“好”字,然后……就撞破五楼窗户,飞掠出去。
之后则是一缕两三尺长的金光紧紧尾随其后,透过窗户一起向城东掠去。
片刻之后,城外东边的大江之中掀起惊涛骇浪,时不时有血水四溅。
正在城门口喝茶的陈平安立即付钱结账,飞奔赶往城内,结果发现“芝兰”府邸连看门的人都没有,陈平安一路畅通无阻,最后来到那栋高耸阁楼,刚好看到崔东山亲手牵着一个粉裙女童走出来。大概是贪图享受,崔东山将书箱转给了她,自己两手空空,只有腰间的酒壶。
崔东山一拍脑袋,让背着书箱的女童去拿几本灵气最足的古书,然后坐在书楼门槛上,喝着酒,抬头笑道:“先生,说吧,我听着呢。”
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让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崔东山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巴:“知道啊,怕我不长记性,还心怀叵测,会在大隋的新山崖书院闹出幺蛾子。你不放心李宝瓶他们三个,所以宁可自己的觉都睡不安生,也不愿意那些孩子出现意外。”
陈平安看着他,他无奈道:“喂喂喂,猜出这种答案很难吗?先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惊讶,都是对我崔瀺的侮辱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道:“如果你愿意诚心诚意保护他们,从今天起,我就答应你当我的学生。”
崔东山高高扬起酒壶:“一言为定!”
陈平安皱眉道:“还是算了。”
“就因为我答应得太快?”崔东山冷笑,“别急着反悔,我在跟你偷偷离开马车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这一步了,我这根本不叫喜出望外,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你别觉得我在敷衍你。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留在大隋京城,本来就是我自个儿预定的一步棋,你以为我一路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好玩啊?说出来我怕吓死你,那可是大骊在跟大隋下棋!这一局棋,关系着两大王朝的国运走势!”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以身涉险,在龙潭虎穴里头逞英雄本来不是我的风格,但是没法子,说到底,娄子是我自己捅出来的,交由别人收拾烂摊子,我未必放心。”他苦着脸道,“先生,如果我真的在大隋京城死翘翘了……”
陈平安认真道:“我会争取帮你建一座衣冠冢的。”
崔东山愕然,小声嘀咕道:“他娘的,衣冠冢都知道了……这一路跟着李宝瓶、林守一,书真没白读!哈哈,不愧是我的先生,学得快。”
陈平安问道:“对了,墓碑上是写崔瀺,还是写崔东山?”
崔东山先是满脸惶恐:“呸呸呸!”然后笑了,“知道先生会走出这一步,所以学生我连离别赠礼都准备好了。方才那女娃儿是火蟒出身,自幼就汲取书香气长大,性子很温顺,以后给先生当个小书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另外那个,差不多的出身,性格暴戾一些。这一路返回龙泉,身边就需要这么个能打的嘛,能够帮着先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骊珠洞天对他们而言,诱惑力还是很大的,将来等他们进了先生的地盘,就容不得他们不听话了。不过需要先生稍等片刻,那条江中水蛇,很快就会自己跑到这里来磕头认错的。”
陈平安心情有些复杂:“你是坏人,而且比我聪明太多,所以比我更知道应付坏人,我希望你回到书院后,真的能够护住宝瓶他们。”他眼神诚恳,深吸一口气,以江湖气十足的抱拳姿态道,“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在这里先谢你!”
“先生愿意做此决定,就是真的认可了学生,哪怕只有一点点而已。先生要学生做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须言谢?”崔东山起先有些嬉皮笑脸,但是看到满脸正经的陈平安后,立即收敛笑意,抖了抖袖子,郑重其事地作揖,大袖垂下,如鹤垂翼,潇洒绝伦,“学生拜别先生!先生一路保重!”
粉裙女童抱着一大摞古书跑出阁楼,看到这一幕后,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就有些惧意。与此同时,从天空摔落一个青衣小童,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在他身边有一抹金光流转不定,像是押解犯人的凶狠兵丁。
青衣小童躺在地上气喘吁吁,抹去脸上的血水,转头望向那条根脚不明的过江龙,眼眸之中戾气难消。这也不奇怪,在城外大江中作威作福数百年,突然给人揍成一只丧家犬,心胸之间自然愤恨难平。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那抹金光如燕归巢,飞回他袖中。
看到陈平安有些疑惑,崔东山笑道:“先生可曾记得野夫关外,我跟先生吹嘘拜师礼有多丰厚,就说到过这柄暂时无主的本命飞剑,名为‘金秋’,品相不俗,无须太高境界就能驾驭,运转如意。”他咧咧嘴,颇为得意,“飞剑的上任主人曾是一位中土神洲当之无愧的剑仙,是个棋痴,兴许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竟然想着改弦易辙,由剑修转入棋道,奈何棋艺不精,与我赌命输了一场,便输给了我这把飞剑。不过说到底,他亦是想要破釜沉舟,不愿与这飞剑有任何藕断丝连。”
陈平安好奇问道:“那么这把‘金秋’,林守一能不能用?”
崔东山一阵牙疼的模样:“先生,可没你这般偏心的。林守一当然能用,可由他来炼化驱使,肯定是暴殄天物啊。学生我舍得给先生,不代表舍得给林守一这个外人。”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中土,剑仙,棋道,赌命。这些词汇串在一起,足够惊世骇俗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不出异样,准备离开,继续赶路。
“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先把道理讲透,也好让先生接下来的返乡之路不会因此横生枝节。”
崔东山思量片刻,又拿出那方原本是伏龙观镇山之宝的砚台,对黄庭国这对火蟒水蛇下令道:“速速将真身放入其中,我的耐心不太好,我的规矩是事不过二,如果再敢拖延,可别怪我……”这还没说几个字,崔东山就杀心四起,只想着干脆一巴掌拍死那青衣小童算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毕竟按照龙泉的谋划,能够与那条老蛟搭上关系就已经足够。眼前这两个道行都不高,化蛟都未完成,远远比不得大水府的寒食江神。说到底,捕获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一开始是想着如今方寸物里的宝库打不开,就给自家先生降伏两个小家伙,哪怕没大用,以后养在身边,帮忙看护山头,加上骊珠洞天的特殊出身,勉强可行。
如今先生已经是先生,学生已经是学生,所以他还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崔东山无比清楚陈平安的性格,那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不认可自己,就是给他一万条火蟒水蛇都没用;如今认可了自己,没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家伙,根本不碍事。
想到这里,崔东山有些百感交集。跟陈平安打交道,说累那是真的心累,感觉比搬动五岳还吃力,但是当自己跨过某道无形的门槛后,就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竟然会让大骊国师如此老谋深算的人生出一丝……心安。
眼见着金光流泻出白衣少年的袖口,那青衣小童赶忙起身,跪地磕头:“恳请仙师饶命,小的愿意给仙师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虽死不悔!”
一旁的粉裙女童有些耻与为伍的心思。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妖怪,嗫嗫嚅嚅,有些不知所措。
崔东山懒得跟那水蛇小崽子废话,抬起砚台:“我数三声。”
粉裙女童略作犹豫,从眉心处蹿出一条细如丝线的火焰小蟒掠入砚台,然后脸色雪白,身形摇摇欲坠。
青衣小童见状,只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唠叨着“罢了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见他七窍生烟,最终凝聚为一条比火蟒略粗的乌青小蛇,飞入砚台。
一蟒一蛇在砚台内蜷缩起来,丝毫不敢动弹。毕竟砚台边沿,有条老蛟盘踞酣睡,那可是他们这一类妖物的老祖宗,说不定还是隔着十八代那么远的。
崔东山收起大骊死士半路送来的砚台,冷笑道:“别不知好歹。不过是受了点约束,就能够借此砥砺境界,换成是别洲蛟龙之属的妖物,若是有你们俩这份机缘摆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头都磕破了。”
自幼就在书楼这方寸之地长大的粉裙女童作揖感谢。
从来就逍遥散漫、生性野惯了的青衣小童撇撇嘴,不以为然。
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玩味笑道:“大骊龙泉知道吧?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那个地方。我家先生是那里的土财主,拥有五座山头,还收藏了不少灵气饱满的蛇胆石。这玩意儿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灵血凝聚而成,它的价值,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所以这一路,好生伺候着我家先生。”
粉裙女孩眼前一亮,对着陈平安弯腰拜了一拜,满脸喜气:“奴婢愿意追随先生。”
青衣小童更加干脆利落,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砰砰作响:“老爷,缺不缺暖被窝的美妇丫鬟啊?我认识好些,便是修行中人都有的。只要老爷点个头,我这就给老爷掳……哦不,是给老爷用八抬大轿请过来。”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瞥了眼崔东山。难道是物以类聚?这家伙怎么净招惹这些个混不吝的怪胎。反观自己身边,宝瓶、李槐和林守一都很正经。
被老秀才斩断神魂联系之后,崔瀺如今虽然是少年皮囊,而且少年心性居多,但是眼界、眼光、城府都还在,对于陈平安的心思,通过这一瞥,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有些无奈。李宝瓶这些孩子哪里就正常了?退一万步说,你陈平安就正常?一个破拳谱的破把式,天底下有几个人一心想着先打它个一百万次再来谈其他?
青衣小童抬起头:“老爷,芝兰府曹虎山还有个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负责盯我的梢,境界不高,道行还是不差的,天赋蛮好,还有个仙家府邸做靠山,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跟他爹会合,若是听之任之,以后少不了麻烦,要不要我……”
他做了个张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动作。
崔东山笑道:“解决掉你们,我的道理才讲一半,接下来你们陪着先生只管出城,我留下来收尾。”
陈平安点了点头,叮嘱道:“别滥杀。”
崔东山哈哈笑道:“先生发话,学生岂敢不听。”
竹篓微动,陈平安转头望去,那把槐木剑一阵微微摇晃,那个袖珍可爱的金衣女童一路顺着木剑和背篓来到陈平安肩头,朝他招手。陈平安心领神会,侧过脑袋,这个一直寄居于槐木剑之中的古怪精魅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陈平安认真听完之后,对崔东山说道:“它告诉我,你如果到了大隋书院,就跟茅小冬说两句话,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伪’,一句是‘礼定伦,法至霸’。”
崔东山轻轻叹息一声,神色复杂。显而易见,一句是老秀才给自己的临别赠言,一句应该是齐静春原本希望借陈平安之口转赠给茅小冬的临终遗言。
崔东山有些灰心丧气,指了指陈平安肩头的小人:“这是骊珠洞天硕果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难得。先生的落魄山上有座山神庙,那尊山神还算值得信赖,将来可以把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庙饲养,以香炉为庐、香火为食。”
站在陈平安肩头的金衣女童犹豫不决,最后深吸一口气,望向崔东山:“齐先生还留了句话,但是当时先生说你未必有机会。现在既然你认了陈平安做先生,虽然人还是坏人,但我觉得可以说给你听听看。”
崔东山愣在当场,心中有些激荡,缓缓正色道:“洗耳恭听。”
金衣女童稚声稚气道:“学生问,‘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笔误?先生答曰,穷秀才囊中羞涩也。”
崔东山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独自走向藏书楼,笑得停不下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眼角的眼泪,转过头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崔东山在藏书楼二楼窗口望向陈平安的背影,高声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难事,可以折路去找那个户部老侍郎,就说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够违心说你与老秀才是半个师生关系,就更好了!”
陈平安转头说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东山挥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他一路登顶,来到六楼,登高远眺。
之前之所以不愿登上这一层,不是这里有什么玄机,而是少年心性又在作祟,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文圣首徒也好,大骊国师也罢,一样是从年少岁月走来的。
崔东山向后倒去,随手将那方古砚放在一旁,全然不顾灰尘沾染白衣。
他转过头,看着砚台:“既然已经开始做了,不如一鼓作气,将这上古蜀国的蛟龙孽种一网打尽,全部豢养其中?”
他望向楼顶的五彩藻井,那里雕刻有威严团龙。
这儿跟记忆里的自家书楼不太一样,那边光线昏暗,可没这么漂亮好看的风景。
崔东山闭上眼睛,有些犯困。
还记得他在年幼时分,天资卓绝,只是心性不定,便被寄予厚望的爷爷狠心地“关押”在书楼顶层的小阁楼上,搬走楼梯,三餐用绳索送去食盒,吃喝拉撒都在那么点大的地方解决。马桶自然还是有的,每天都会换。孩子为了反抗,表达自己的愤懑不满,经常撕下书页当厕纸,或是将纸折成小小的纸鸢飞鸟,从一扇小窗丢出楼外,乘风而飞,然后每次就会听到爷爷拄着拐杖在阁楼下边破口大骂。
那个时候,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将阁楼所有书本垒起来,站在高高的书堆上头,趴在窗口眺望城外的江水,经常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当年他还不叫崔瀺,更不叫崔东山,而叫崔瀺巉。瀺字解作水声,巉字则解作崇山峻岭。为他取名的爷爷那会儿当然是希望这个孙子长大之后道德品行、学问修养兼具名山大川之美,智仁两全,山水皆灵秀,能够成为读书种子,跻身君子贤人之列。可是孩子不领情,好不容易走下阁楼后,很快就离开家乡去远游,走出家国,走出一洲,最后一直走到了中土神洲,只恨走得还不够远,离那个倔老头越远越好,而且还故意把“巉”字给去掉了,只留下相对喜欢的“瀺”字,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对外自称“崔瀺”。
哪怕后来重返东宝瓶洲,成为大骊国师,依旧没有回过一次家乡。
不想回去。
崔东山睁开眼睛,用袖子抹了把脸:“看什么看,没看过大老爷们伤心啊?”
顶楼出现了一个阴神出窍远游的儒衫老人,正是那条老蛟。老蛟盯着那方砚台,脸色阴沉。
崔东山没有起身,一挥袖子,将砚台拂向老蛟:“你的三百年修为已经打掉,上次的事情就算两清了。接下来你不用着急去往龙泉,而是帮着抓捕蛟龙之属的残余孽种,不论老幼大小,一并关在砚台内。我家先生留了许多品相最佳的蛇胆石,并没带出家乡。也亏得他没带出来,不然以他的性子,天晓得会不会当散财童子,早早挥霍殆尽。现在正好,将来可以物尽其用。”
崔东山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肩头。
老蛟收起砚台,清楚感知到少年的气象变化,心中怒意瞬间烟消云散,转为无奈和钦佩:“国师不愧是国师。”
崔东山叹了口气:“从无到三,从三到五,不值得大惊小怪,在这小小东宝瓶洲算是罕见,可要是换成中土神洲,你在那边都不用待一千年,短短一百年内,你就会发现无数惊才绝艳的天才迅猛崛起,然后瞬间陨落,甚至会让你目不暇接。到最后,就会发现,唯有老而不死并且老而不朽,才是真正的厉害。”
老蛟摇头笑道:“那里就不是我们能待的地方,一经发现,十有八九会被那几个大王朝抓去剥皮抽筋吧。”
崔东山依然坐在地上,脸色木然说道:“事情又有变化,大骊京城有人觉得你担任披云山新书院的山长不能服众,虽然我反对,但是皇帝陛下已经决定,只让你出任副山长,还未必能坐稳第二把交椅。这是我崔瀺失策在先,所以如果你反悔,我没有意见。”
老蛟坦然笑道:“座位靠后的副山长?我看挺好,不用做出头鸟。”
崔东山转头皱眉道:“现在跟我客气,以后再反悔,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老蛟摇头道:“并非客套话。”
崔东山的古怪性情又显露出来,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讥讽道:“难怪你能活这么久。”
老蛟对此不以为意,感慨道:“现在只希望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崔东山站起身,无须任何动作,所有灰尘便从白衣上抖落飘远:“接下来,劳驾你送我去往大隋。之后你再回来这里,把芝兰府的事情做个了断,可以顺便策反城外那位水神。”
老蛟脸色古怪,崔东山走到他身前,笑道:“咋了,给人骑在脖子上不习惯啊?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远古时代,神人乘龙,就跟今儿有钱人骑马差不多,多正常的事情。”
老蛟泛起苦笑,认命道:“那我在楼外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老蛟身影一闪而逝。
这座州城的城头上空骤然之间风起云涌,大云下垂,几乎要触及书楼顶部。
城外那位江水正神化作人身,站在水畔,仰头望去,充满敬畏。
城隍阁和文武两庙的三位神祇亦是如此。
崔东山脚尖一点,飘向顶楼窗外,穿过云海,落在一条老蛟的头顶,盘膝而坐。老蛟尾巴一摇,御风前行。
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如传说中的神灵骑乘天龙。
崔东山会心一笑,闭上眼睛,双手掐诀,竟是百无聊赖地练习起了那剑炉立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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