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高一尺(2 / 2)
去往南涧国的鲲船之上,妇人身边的魁梧男子讥讽道:“除了最后出场的那个黑衣剑修还算有点真本事,其余两场大战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们北俱芦洲,哪里有脸皮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妇人点头笑道:“那只养剑葫是真不错,不知有没有机会买下来。”
拱手肃立的老嬷嬷微笑道:“夫人只需报上门号,想必不难拿下。”
最左边座位上那个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实在受不了隔壁从第一场大战起就开始的聒噪以及没个尽头的指点江山,歪了歪脑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三人剑术是比不得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仙,可三场大战打得意气十足,酣畅淋漓,还要咋样?”
魁梧男子厉色道:“老家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订个生死状,看完了风雷园和正阳山的热闹,咱们也让别人看个热闹?”
妇人身边那个文雅男子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出门在外,大家又都是北俱芦洲人氏,何必伤了和气……”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转过头,不耐烦道:“要打就赶紧打,少在那里磨嘴皮子,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那个先前与魏檗打过交道的船主笑着走过去,从儒衫老人起,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个称呼:“剑瓮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卖我一个面子,今天就这么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卖船主的面子,甚至不卖打醮山一点薄面,但是当船主报出简简单单的三个名号后,事情就简单了。
绰号剑瓮的儒衫老人是北俱芦洲南方一个极其有名的怪诞剑修,境界不算太高,只是金丹境,无门无派,但是擅长养剑于古瓮中,而且经常无偿帮助中五境剑修温养飞剑,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剑修,却有一个十境剑修的干爹,护犊子至极,而且拥有一把极其不讲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妇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师,精通近身厮杀,凶名赫赫。
至于年轻剑修的姓氏,在北俱芦洲更是鼎鼎大名,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家族内有一位玉璞境的陆地剑仙老祖宗,正是先前带队前往倒悬山的剑仙之一,性格耿直,与一洲道主谢实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当代家主是北俱芦洲东部一个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于先天不适合修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手握三十万雄兵,麾下收拢了近千余剑修,有“千剑文帅”的美誉。
打醮山倒是谈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说实力足够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远,鞭长莫及。至于喜欢豢养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剑瓮先生,打醮山当然就更不怕了。但毕竟来者是客,哪里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剑瓮先生哎哟一声,身体前倾,探出身子,扭头望向斛律公子,大声问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银子是你什么人?”
斛律公子没好气道:“是我小叔,闭关很多年了。你认识?”
剑瓮先生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银子年轻的时候是贼没劲一木头疙瘩,头回上青楼还是老子带着他去的!那之后,啧啧啧,三天两头跟在老子屁股后头!”
斛律公子涨红了脸,赶紧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女剑修,见她并无异样,才略微松口气,对那个糟老头义正词严道:“我小叔不是那种人!”
剑瓮先生翻了个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当瓷实的交情,你个雏儿懂个屁!”
斛律公子如遭雷击,女剑修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闭嘴!”
剑瓮先生嬉笑道:“哇,好凶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苦头吃喽。”
斛律公子心知要糟,只是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女剑修已经面若寒霜:“出言不逊,口无遮拦,就打碎你的狗牙!”话毕,那柄原本用以绾住青丝的飞剑剑尾就绽放出一丝雪亮白芒,在空中拉出一条极长的刺眼白线。
世间飞剑本就以迅猛疾速、难以防御著称于世,但是这名女剑修的小剑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哎哟妈呀,疼死老子了!”剑瓮先生捂住嘴巴,鲜血直流,言语含糊不清。原来飞剑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他的一颗门牙。
剑瓮先生不怒反笑,痛快至极,双手拍腿,喷着一嘴的鲜血唾沫,使劲嚷嚷道:“好一柄‘电掣’,不愧是我北俱芦洲最快的飞剑之一,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又是一位不世出剑仙老祖的后代,而且比起势力庞大的斛律家族,那柄“电掣”的上任主人属于势单力不薄一类,战力极其强横无匹,曾经独自仗剑行走于藏龙卧虎的中土神洲,还有一把佩剑名为“虎兕”。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那些北俱芦洲山顶处的机密内幕,何况他们都用北俱芦洲雅言对话,陈平安根本听不懂。但这是一场风雨欲来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所以他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做好了见机不妙就随时跑路的准备。
女剑修在飞剑归鞘之后,对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后者心中大定。有她帮着一锤定音,事情反而不会复杂,只会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静下去,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这一刻,在看过了花鸟条幅之中的剑修之战,又看过了近在咫尺的神仙过招后,陈平安在内心告诉自己:陈平安,别光顾着喝酒,练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点练剑。他下意识转头望向鲲船之外的天空,御剑飞行,穿云过雨,与飞鸟为伴,这让他十分憧憬。
打醮山好似用上了类似拓碑的手法,将花鸟长卷上的场景全部给保存了下来,一层层撕下薄纱似的白纸,总计十次,然后开始公开售卖。船主点名春水、秋实这对姐妹上去露脸,帮着打醮山喊价。
十次拓印,越往后灵气越稀薄,场景画面也更加模糊,最后一张更是只能观看一次而已,价格当然垫底,只需要三十枚雪花钱。
制造钱币的古玉名为雪花玉,是北方皑皑洲的特产玉矿,主要分布在两座洞天福地。将这种山上盛行的“铜钱”放在太阳底下,能够映照出其中晶莹,如雪花飘荡。它又名小雪钱,正面篆刻有“丰年吉兆”四字,背面篆刻有“小雪封地”四字。
因为雪花玉产量巨大,灵气含量又相当不俗,在漫长的岁月当中,雪花钱便逐渐成了九洲共用的山上货币,流通广泛,是底层和半山腰练气士出门必备之物。雪花钱必然可以兑换金银,金银却未必能够折算成雪花钱。道理很简单,山下的达官显贵及各方割据势力供奉山上神仙,不可能送一马车一马车的银子,既不方便也太扎眼,若是上供一盒子雪花钱就很讲究,若是装钱的盒子是一些灵秀木材,那就更文雅了。
陈平安咬咬牙,买下了最后一幅白纸画卷。
人生无常,聚散不定。风雷园和正阳山的大战落幕后,陈平安与张山道别,与春水、秋实返回天字号乙房,朝夕相处。但是当这艘鲲船缓缓落在南涧国境内的渡口上空时,就变成了陈平安与张山凑巧重逢,一起选择在此地下船,与春水、秋实那对婢女挥手告别,从此天各一方。
南涧国的渡口建造在与古榆国接壤的两国边境的一片大湖之上。比起大骊龙泉刚刚开辟出来的梧桐山,这个渡口要大很多,能够同时停泊五艘打醮山鲲船。
船头栏杆那边,秋实冷哼道:“姐,你看那个家伙,下了船一点也没有离别伤感,说不定正想着山下的花花世界呢。”
春水无奈道:“陈公子就连杏花坊都没有兴趣,怎么会对青楼勾栏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见惯世面的将相公卿、豪阀公子,到了鲲船之上,在杏花坊一样流连忘返,丑态毕露。唉,山下的男人,若是都像陈公子这样就好了。”
秋实有些不服气:“那是陈平安年纪还小,以后也会变成那种坏东西,说不定下次再登船,陈平安就要对咱们动手动脚了。”
春水眯起眼眸,瞥了眼妹妹腰间的绣袋:“你真这么觉得?”
秋实猛然间转过头,假装对湖上一幕场景视而不见。春水望去,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对她们姐妹抱拳告别,很有江湖气,不愧是一个勤恳练拳的纯粹武夫。春水赶紧抬起手臂挥挥手。等到陈平安转身离去,秋实才转过头来,一副气鼓鼓的俏皮模样。春水打趣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人家离那么远,客客气气道个别,又不会少几两肉。”
秋实斜瞥一眼姐姐,忍住笑意:“姐,你少了几两肉是不怕,反正底子厚,我可不行。”
姐妹二人打闹起来。年少时,总以为离别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
陈平安和张山一经攀谈,才知道双方都要南下。陈平安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张山则因为实在是坐不起这艘渡船,如果再不下船,估计就要给鲲船打杂才能混口饭吃了。两人脾气相投,就约好一起南下,至于何时分道而行,暂时不去理会。
张山从包袱里拿出一只铜铃系挂在桃木剑尾端,跟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听妖铃,在道门之内最是盛行,类似练气士人手一幅的白泽图。小道这串铃铛品相最低,只能算是入门的降妖器物,灌注灵气之后,在数个时辰内只能感知到高出小道一个境界的山泽妖怪。小道如今才三境,这意味着若是有第五境的大妖,小道便无法察觉到。”
陈平安欲言又止。哪有跟人见面没多久,就自己报上修为深浅的?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也让陈平安有些吃不准,难道自己和这个龙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个天下,一个江湖?自家那两个小家伙可都是中五境的练气士,青衣小童还不是每天嚷嚷着争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陈平安虽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对张山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张山没有注意到陈平安的疑惑,还在那里絮叨:“不过陈公子放心便是,咱们山上有个说法,任何一座门风正派的宗字头仙家,辖境千里之内绝无大妖作祟。道理很简单,大妖们没那胆子为祸人间,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师知晓,说不定当天就要授首,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是。
读书人入山访仙一直是历代文人笔札里的重头戏,神仙乔装打扮游戏人间亦是。山上山下,两者之间,藕断丝连。
陈平安也是登船之后才知道包括东宝瓶洲在内的三洲版图内,像龙泉这样的地方少之又少,许多老百姓终其一生劳劳碌碌,都不曾看到过一次所谓的山上神仙。
张山是个地地道道的热心肠,闲聊之后,听说陈平安出门在外,竟然连一卷白泽图都没有携带,便死活要将自己的那卷白泽图送给陈平安,说这幅卷轴不过花了两三文雪花钱,而且与那听妖铃如出一辙,是最入门的廉价物件,出自一家私人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马虎,便是送礼都觉寒碜,既然陈平安是以备不时之需,那就刚好拿去先用着,反正他早已烂熟于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善财童子遇上散财童子?陈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驾驭方寸物十五,取出两文雪花钱交给张山。后者犹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还说这么老旧的物件,一文钱都卖贵了。
入山一事,张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过泥腿子陈平安。所以陈平安走得很是闲庭信步,张山虽然不至于气喘吁吁,却绝不轻松。
陈平安没有像在鲲船上那般谨小慎微,时时刻刻都刻意加重行走之时的脚步动静。一来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心弦需要松弛有度。二来行驶于云海的鲲船和鲲船下边的国土山河有着天壤之别,他不需要太过小心,便是寻常的三境武夫单枪匹马游历行走于一国疆域都不会有太大威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对张山很放心。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陈平安极为信赖,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学塾外的齐先生以及站在家门口的李希圣。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就这样过去了两旬时光,一路上顺风顺水,并无波折,陈平安和张山的关系也越发亲近。陈平安会毫不掩饰地修行六步走桩,停步休憩的间隙就会练习剑炉。而张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为林守一和玄谷子的缘故,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
张山经常摆出各种奇怪姿势,比如金鸡独立,以手握拳重击腹部某处气府,发出极有规律的呼啸之声,或是手肘弯曲、手指抵住脖颈经脉,另一只手的双指并拢作剑,闭紧嘴巴,腹如雷鸣,发出闷闷的噫吁声调。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遇到对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练拳丝毫不差的人物。这恐怕也是两人能够一直结伴南下的关键所在,都吃得了苦,还能够乐在其中。
偶尔,夜幕降临,两人寻找到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处,或古庙或山洞,燃起篝火,张山会跟陈平安说起北俱芦洲剑修与道士的不同待遇:同样是一件法宝灵器,剑修出手购买,十文雪花钱就能买走;道士去买,可能就要出双倍价格。性情温和的张山说到这里,破天荒地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说以后若是可以,他一定要改改这些规矩。
张山之前确定陈平安是练武之人后,其实百思不得其解。若说练气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那么习武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一样是要吃掉金银无数。他张山自打下山之后就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权衡之后,换成了一张张能够傍身保命的符箓或一两件最适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简单的一张神行符,能够帮助他在遭遇大妖的险峻时刻快速脱离战场,去往几里地外,就要耗费他三十文雪花钱。一文雪花钱至少价值百两纹银,这意味着张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着自己本事挣来至少三千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张神行符。
可是张山只有三境修为,在北俱芦洲降的都是顽劣精怪,除的更是未开灵智的荒冢鬼物罢了,赚钱勾当殊为不易,有些时候遇上个实力强悍的二境妖魅,说不定还要倒贴一些家底进去。真正赚钱的大头还是水陆道场和红白喜事,尤其是一些个需要大量道士充数的醮会,来钱最快最容易,只可惜这类好事可遇不可求。于是张山听闻东宝瓶洲崇尚道教之后,便想着跨洲南下,来这边看看能否得些机缘,结果登船没多久就差点饿死,这让他心里对此次东宝瓶洲之行充满了阴霾。
古榆国疆域不大,两人很快过了边境线,来到彩衣国境内。夜间赶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两人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脉后,走了十几里山路,四周都没有一处适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树也多枯死,一些难得带有绿意的树木也远远称不上枝繁叶茂,所以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两人身上,连绵不绝。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内被锤炼得堪称变态,当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张山跻身三境没多久,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纯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此刻脸色惨白,嘴唇铁青。陈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张山就算撑过今晚雨夜,明天恐怕也会一病不起,便停下脚步,拍了拍张山的肩膀,让他在原地不动,尽量保持平稳呼吸,自己去找找出路,不管有无结果,一炷香之内肯定会回来找他。张山愣了愣,被滂沱大雨砸得有些晕乎的年轻道人嘴唇微动,嗓音细若蚊蚋,饶是陈平安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眼见着张山身体越发孱弱,不能继续这么给大雨砸下去,陈平安不再犹豫,朝他露出一个笑脸,转身快步前行。张山盘腿而坐,开始竭力抵抗刺骨寒意。
练气士的下五境被称为登山五境,牵引人体之外的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人体的皮肉筋骨血。第一、二境为铜皮境和草根境,能够让练气士肌肤坚韧,血气旺盛。照理来说,一场暴雨而已,哪怕再大,跻身第三境柳筋境的张山已经能够引气淬炼筋骨,但是这个背负桃木剑的龙虎山外家弟子走的是道教符箓派的路数,更重外物,例如神行符、桃木剑等,肉身锤炼的成效并不出色。再者,这场春雨太过急骤且“阴沉”,使得张山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内真气消耗极快。
张山脸色雪白,视线模糊,心中纠结要不要摘下行囊,从瓷瓶里掏出一颗补气的丹药。但是一颗名为“回阳”的丹药,品相再差,也要实打实的一文雪花钱,他哪里舍得,便咬牙苦苦坚持,希冀着那个少年武夫能够早去早回,并且成功寻见一处躲雨之地。
到了山上,某些时候就要受得山上苦。这一点,龙泉小镇的妖物就是例子,市井百姓浑然不觉,阮邛的铸剑声势却会让它们欲仙欲死。
陈平安快速走出半里地,不再隐藏三境修为,急速前冲,看到前方有一棵仅剩枯枝的大树,助跑几步,踩着树干向上蹬,抓住一根腐朽枝丫,轻轻一拽,身形飘起。
枝丫崩折坠地,陈平安却已经站在了大树高处,伸手遮在额头上举目眺望,不见灯火,尽头处却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头。
陈平安轻轻跃起,双脚在树干上猛然一踹,借势飞掠而去,身后大树轰然倒地。
落地后,陈平安伸手一掌拍在泥水四溅的地面上,整个人向前凌空翻滚,双脚落地的同时,脚尖一点,猫腰前冲,灵活至极,很快来到那座小山头。登顶之后,视野开阔,但是仍然没能瞧见哪怕一星半点的灯火,这让陈平安感到有些麻烦。实在不行,就只能在回去的路上临时劈砍树木,搭建出一顶粗糙帐篷了,但是看那张山的神态气色,哪怕躲在帐篷里,若是燃不起篝火,多半还是会风寒侵体,着凉生病。
陈平安其实心底也有些纳闷,这一大片低矮逶迤的山脉确实透着些古怪。他走过的山水也不算少了,还真没有这么给人枯萎败坏之感的地方。若是阴气森森的荒冢野坟之间如此荒凉也就罢了,可怎的这雨都下得比别处寒冷?
就在陈平安打算返身去寻找张山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眼力穷尽之处依稀出现了一点光亮在朝北方缓缓移动。光亮在雨幕中微微摇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随时都会翻船熄灭。陈平安想了想,记住那点灯火的行进方向,迅速转身,原路返回,找到了摇摇欲坠的张山,搀扶起他,告诉他前方有人同样在赶夜路,看看能否会合,若是当地人氏,说不定会知道躲雨的地方。张山精神一振,陈平安二话不说背起他,飞奔前去。
那点灯火越来越亮堂,陈平安稍稍放缓速度,抬头望去。大雨之中,书生模样的两个年轻人背负书箱,一人撑大伞,一人持火把,虽然跟陈平安他们一样落魄不堪,但是比起张山的惨淡,两个儒衫读书人面带笑意地交谈着什么,似乎都不觉得风雨阻路有任何苦处,反而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幸事。
两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陈平安的悄悄靠近,这也让陈平安稍稍放心。风雨夜里的荒郊野岭,事出反常必有妖,一旦遭遇不测,又不能丢开背上的道士,必然是一场苦战。
陈平安在隔着一段距离处用东宝瓶洲雅言大声喊话,两个读书人没有听到,继续前行。陈平安又一次松了口气:哪怕是练气士或是山野妖物,道行都不会高。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故意藏拙。
直到距离十数步外,两个读书人才发现陈平安。他们赶紧停步,对陈平安招手,一番交谈后,看着张山的惨白脸色,其中一个读书人指向一处,安慰道:“我生平喜好游山玩水,经常独自负笈远行,记得此处人烟荒芜,但是约莫三四里外有一座宅院,极有可能是隐士所建,我与刘兄此行正是前往彼处,你们不妨与我们同行。”
另外一个撑伞的读书人苦笑道:“我们原本在一里地外的山坡露宿,哪里想到会下这么大一场暴雨,如果不是楚兄晓得路途,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陈平安连忙道谢,两个萍水相逢的读书人,一个给张山撑伞,自己则被雨淋得瑟瑟发抖;另一个手中拿着的火把因为没了雨伞的遮挡,被大雨浇熄,又实在舍不得丢弃,便捧在怀里,只能靠着一次次电闪雷鸣的光照,凭借记忆艰难前行。
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一座宅院,像是州郡城里的殷实门户,虽有石狮坐镇大门,但是一点都不大气。而且不知为何,既无春联悬挂,也无门神张贴。
总算还能有个檐下躲雨的喘息机会,收起雨伞的读书人赶紧使劲敲门,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结果许久之后,大门才吱吱呀呀打开,刚好天空一道闪电劈亮夜幕,露出一张枯槁恐怖的苍老脸庞,吓得读书人一个踉跄,差点向后跌倒。
其实别说是胆气不壮的读书人,就连见多了山神水怪的陈平安都吓了一跳,众人只觉得宅院之内未必比外边的风雨天地来得安生温暖了。而对降妖除魔一事最为内行的道士张山,已经很不讲义气地昏睡了过去。
面无血色的老妪身形佝偻,怔怔望着门外四人。
敲门的读书人胆子很小,见着了阴森瘆人的老妪竟是不敢直视,躲在同伴身后,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苦哉苦哉。这个书生喜好阅读百家典籍,经常能够从那些闲情偶寄的读书笔札上翻到一些无奇不有的鬼魅精怪故事,大体上分两种,一种脂粉旖旎,类似狐魅爱书生;再就是眼前这种,鬼气森森,天黑时入住,乍看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侥幸活到天明时分离去,就会变作狐兔出没的荒冢野坟。
风雨飘摇,天寒地冻,手捧火把的读书人比起同伴要更加大胆,颠了颠背后的大书箱,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苦笑道:“老婶能否让我们借住一宿?外边的雨实在太大了,我们有朋友经不住冻,已经晕过去了,若是再无暖和的地儿,能否熬过今夜都难说。还望老婶帮帮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妪板着脸,说着拗口难懂的方言,好像是在质问什么。
书生满脸苦涩,只得用与老妪一样的方言解释一番。
老妪微微转动那双死鱼眼,盯住陈平安,竟用东宝瓶洲雅言问道:“习武之人?”
陈平安点点头。老妪望向他背着的年轻道士,桃木剑的剑柄露了出来。
在昏睡之后,张山的呼吸反而比起清醒时分更加绵长沉稳,这大概就是练气士的神奇之处,处处返璞归真,出人意料。
老妪发现那柄桃木剑后,眼睛眯起:“你朋友是修道之人?”陈平安继续点头。
老妪最后望向那个畏畏缩缩的持伞年轻人:“读书之人?”
腰间悬挂一枚羊脂玉佩的书生摇头道:“尚无科举功名,算不得读书人。”
老妪扯了扯嘴角,肩头一晃一晃地让出道路:“既然都是正经人家,那就请吧。记得进门之后在各自房间休息便是,不要随便乱走,惊扰了我家主人,后果自负。房内有炭盆火炉,诸位一切自便,无须询问。来者是客,我家主人还不至于为此斤斤计较。”
老妪四处张望一番,然后迅速关上大门,沉重的大门在她手中仿佛轻若鸿毛。
这栋宅子真不小,应该有四进,四人被安排在第二进大院,并被告知不可以去往后边的庭院。宅子的翘檐雕刻有瑞兽、花鸟和山水云纹,窗花精美。院内地面用青红两色石砖铺就,主次道路分明,井然有序。抄手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以便在当下这种雨天能自由行走。
老妪的身影没入衔接二三进院子的狭窄游廊,周围漆黑一片,蓦然一个闪电,两名书生尚未收回视线,刚好看到老妪惨白的笑脸,吓得两人魂飞魄散,连忙去往相邻厢房,不敢独自入睡,只得暂时聚在一间屋子里。姓刘的书生放下油纸伞后,挑灯夜读圣贤书,以此壮胆。姓楚的书生胆子稍大,放下了火把,开始捣鼓火盆,从书箱里拿出油纸包裹严实的火折子,很快点燃炭火,屋内很快就暖和起来。他环顾四周,伸手按了按床铺,被褥泛着淡淡的潮湿霉味。只是这也在所难免,彩衣国在今年入春之后便阴雨绵绵,几乎没有什么大太阳,倒是不好在这种事情上苛责主人,何况有个歇脚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楚书生头束青色方巾,身材修长,相貌堂堂,眉宇之间有一股凛然正气。他环顾四周,发现窗格多变,样式精巧且寓意美好,雕刻有蝙蝠、鲤鱼和灵芝等,一般只有书香门第才会有此心思。他突然凑近窗户,凝神望去,发现两扇窗户之间的稍宽木条上好像有一些朱漆痕迹,字迹斑驳,模糊不清,依稀看出是一些符箓文字。
随着屋内逐渐温暖起来,刘书生的胆子也大了一些,便放下手中书籍。看到同伴好像在盯着窗户看,便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结果看到窗户外边一片通红,映照出一张苍老脸庞,沙哑出声道:“天色已晚,还望两位公子早些休息啊。”
提灯巡夜的老妪这一突然出现,把两个书生差点给活活吓死。
老妪刚刚从院子对面的厢房走来,那边的背匣少年同样是挑灯看书,同样是望向窗户,就没有如他们这般惊慌失措。
老妪摇摇头,蹒跚远去,呵呵笑道:“读书人的胆子,到底是小一些。”
对面厢房,陈平安斜站在窗口附近,轻声提醒道:“老婆婆走了。”
原来张山在进入宅子之前就清醒了过来,咽下一颗回阳丹,就着陈平安那只“姜壶”里的烈酒,一下子就精神焕发。原本他不愿意浪费一颗丹药,但是突然觉得有妖气一闪而逝,不敢再吝啬。
张山从床上坐起身,披上道袍,弯腰坐在火盆旁边,伸手烤火取暖,压低嗓音道:“陈平安,今夜咱俩轮流守夜吧,不然实在是不放心,总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陈平安笑道:“你只要把系着听妖铃的桃木剑挂在窗口附近就行了,我对于妖怪精魅没什么了解,所以还是需要铃铛帮着提醒。至于守夜,我很擅长,你放心睡觉,真有了事情,我不至于连通知你都做不到。”
张山想了想,找了个理由:“挂好桃木剑和听妖铃,小道再烤烤火,等身子骨暖透了再睡不迟。”
在张山斜挂木剑的时候,陈平安说道:“窗格那边曾经有人画符,不过时间久了,已经看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你们道家的符箓,你认不认得?”
张山原本没有注意,在陈平安出声提醒后,一再端详,这才发现蛛丝马迹,不由得佩服陈平安的胆大心细。细细打量之后,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抹过朱漆痕迹,在鼻尖嗅了嗅,沉默着坐回椅子:“如果真如小道所想,就有些麻烦了。窗格上所画之符,正是用以驱鬼的赤书,观其残迹,应当是神诰宗青词符的一种,以特殊朱漆写就神仙青词,威力巨大。而且既然是神诰宗前辈高人的手笔,甚至几乎写满了大半窗户,且落笔急促,可想而知,那位前辈需要面对的邪祟鬼物定然道行不浅。”
他哀叹一声,悔恨道:“早知如此,小道当初就不该节省那颗回阳丹,早早吃下,也不至于临近宅子的时候还是昏迷不醒。不然小道对于堪舆一途略有心得,在远处稍加打量,就可以大致看出这栋宅子的藏风聚水是什么流派,以及聚拢风水的根本之法是属阳还是属阴,是否偏离正道。只要辨认出大致脉络,就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陈平安,对不起,是小道害你身陷险境了……”
听到张山的自责,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打趣道:“张大天师,除魔卫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张山连忙摆手:“别别别,小道可当不起‘天师’这个称呼。”
说到这里,张山便有些憧憬,轻声道:“真正的天师,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张氏嫡系子弟,个个穿黄披紫,是世袭几千年的山上宰相。除此之外,跻身中五境的外姓天师也有资格获得‘天师’赐号。但同样是龙虎山天师也分好多种的,头一等天师是进入龙虎山祖师堂享受香火的上五境老神仙;再往下是生来便是黄紫贵人的张氏嫡传,其中一人,将来会职掌‘天师印’和一把仙剑;第三等便是在龙虎山结茅修行的许多外姓天师。龙虎山作为一座天然福地,对外开放,只需那些练气士答应修道有成之后下山斩妖除魔即可,到时候龙虎山会赐下一柄桃木制成的木剑,这也是龙虎山的气量所在,让我们这些别洲道士都无比心向往之。”
陈平安听得仔细,觉得这个龙虎山和张天师们的确不错。
大雨滂沱,这栋宅子门口的两尊小巧石狮时不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崩裂声响。老妪站在第三进院子的正房外边,踩在一条小板凳上,将那盏灯笼挂在廊柱笼架上,灯火昏暗,随风飘摇。噗一下,灯火熄灭,原来是里边的灯烛已经燃尽。
老妪咳嗽着重新站上板凳,摘下灯笼,从袖中摸出一只鲜红似血的崭新烛火,若是细看,竟无灯芯。老妪转过身背对院子,从头上拔下一根白发,猛然插入灯烛中心,仿佛是以此做灯芯。然后老妪对着烛火轻轻呵了一口气,灯烛瞬间点燃,放入灯笼之后,再度挂在廊柱上。这盏灯笼就这么微微摇晃,灯火闪耀在大宅之中。若是晴朗的夜色,必然会惹来飞蛾扑火,就是不知这荒郊野岭的雨夜之中,它的存在,意义何在。
张山没有睡意,陈平安小口小口喝着朱红色酒葫芦里的烈酒,听着张山说他之前几次遭遇妖魔的惊险经历。突然,陈平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山下意识望向窗口桃木剑,铃铛安静,并无异样。很快,房门那边传来敲门声,原来是那两个读书人联袂来拜访。陈平安手提酒葫芦过去打开门,门外大雨声势依旧吓人,而且歪风斜雨,以至于廊道地面都没有一处干燥地方。楚书生手持雨伞,一手拎着酒壶,面带微笑;刘书生双手凑在嘴边,呵气取暖,笑道:“楚兄这趟出门带了几壶好酒,如今还剩一壶。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今夜是不敢入寐了,就想着能不能借着酒劲回去后来个倒头就睡。楚兄就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是两位愿意小酌几口,咱们共饮一番?事先说好,我的酒量是至少半斤才倒,所以你们只能稍稍喝一些,见谅见谅。”
陈平安提起手中朱红色酒葫芦,笑道:“我自己带了酒,你们可以三人分一壶。”
刘书生大步走入屋子,爽朗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楚书生笑着尾随其后,将雨伞放在墙角。
四人围坐火盆,煨酒片刻,刘书生一拍脑袋:“酒杯忘拿了。”
然后苦笑着望向同伴:“楚兄,我是不敢去拿了。”
楚书生笑着起身,无奈道:“若是世间真有鬼神,岂不是不用怕死了?是好事才对。再说了,读书人腹中自有浩然正气,想必鬼神也要敬畏几分,你怕什么。”
人一多,刘书生就有了生气,玩笑道:“我连小小举人都考不中,说明肚子里的浩然正气没有多少斤两,当然害怕。楚兄却是进士之才,当然可以不用害怕。”
楚书生笑着摇头,大步离去,很快拿来了四只酒杯,酒杯内壁绘有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五彩公鸡。
张山接过一只酒杯,试探性问道:“这该不会是彩衣国独有的斗鸡杯吧?”
刘书生眼睛一亮:“道长也听说过我们彩衣国的斗鸡杯?”
桌上灯火不够明亮,张山便双指拈住酒杯,将其倾斜,借着炭火的光亮,仔细观察着两只五彩公鸡,感慨道:“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自然早有耳闻。小道来自北俱芦洲,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个武林豪客为此一掷千金,借斗鸡来赌博,很神奇。听说只要给酒杯倒入大半酒水,再往杯壁注入一缕灵气,两只公鸡就会自行相斗,不死不休,而且哪怕是中五境神仙里头的十境圣人们都未必看得准胜负走向,所以斗鸡杯只要出了你们东宝瓶洲,价格就是百倍千倍地往上暴涨。南涧国的那个渡口,彩衣国的斗鸡杯正是登船的重要货物之一。”
刘书生脸色颇为自得,点头笑道:“什么灵气不灵气的,我可不清楚,只知道我们彩衣国的江湖宗师喜欢以此取乐。往杯中倒入酒水之后,反正他们只要双指一捏,就能够让斗鸡杯活过来,然后争斗不休,直到分出胜负。至于为何如此玄妙,我曾经在各地县志上看到过一些记载,说是烧制斗鸡杯的五彩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有趣之物,而且相传此土一旦离开彩衣国境内,很短时间内就会变了气味,与寻常土质再无差别,所以才使得斗鸡杯成了我们的独有瓷器。”
张山啧啧称奇,心想谁若是能够垄断烧制斗鸡杯的瓷土,岂不是日收斗金,一夜暴富?
陈平安相信这个说法。龙泉窑工祖祖辈辈都是窑工,烧瓷就需要跟土打交道,所以陈平安听说过不少神神道道的说法,比如姚老头曾经讲过,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皇宫,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刘书生喝过了三两酒,满脸通红,正好微醺,是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刻。他微微摇头,笑问道:“道长背负桃木剑,一看就是神仙中人,能否让这斗鸡杯‘活’过来?若是可以,咱们不妨赌一赌,找点乐子。小赌怡情,咱们赌点什么?”这人脸上焕发出一股异样神采,显而易见,他喝酒前后完全就是两个人,而且多少还有点赌性。
楚书生叹息一声,轻声劝道:“刘兄,酒也喝过了,赶紧歇息吧。”
张山也连忙说道:“一只斗鸡杯能值好些银钱,何必挥霍。”
刘书生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手一挥,将手中那只酒杯狠狠砸在墙壁上,摔了个粉碎,哈哈笑道:“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留其名者又死尽,唯有此物千百年。真是荒谬,一只斗鸡杯在彩衣国内能值几个钱?二两银子罢了。一个进士值多少钱?那可就贵喽,反正我刘高华买不起……”
楚书生脸色尴尬,解释道:“刘兄醉酒之后就喜欢说胡话,恳请二位多多包涵。”
陈平安笑了笑,默默喝酒。
最后,醉话连篇的刘高华被同伴搀扶回去,张山目送两名书生去往对面厢房,站在廊道上伸手向外,接了一小捧雨水,掂量了一番,覆手倒掉,返回屋子。关上门后,张山用干燥的那只手拿出了一张普通的黄纸符箓,轻声道:“此处果然有问题,雨水颇为‘阴沉’,极有可能蕴含着煞气。小道这张符箓名为‘起火烧煞符’,普通得很,但是广为流传,就因为它最能够感知煞气的存在……”
他双指拈住符纸,默念咒语,然后往那只湿漉漉的手的手心迅猛一贴,黄纸符箓就轰然燃烧起来,很快化作灰烬。他脸色凝重,将灰烬刮入火盆当中。
陈平安问道:“这张灵符多少钱?”
张山一点没觉得奇怪,认真回答道:“这类灵符不入流,故而价格低廉,成本只是一张黄纸,加上一名下五境练气士的抄录功夫,一文雪花钱能买将近三十张,折算成银子,也就是三两一张,委实不算贵。”
陈平安点点头。关于画符一事,他曾经亲眼见识过破障符的玄妙。之后在落魄山竹楼,李希圣在墙壁上画“字”符,字成则符成,其实属于极高的造诣和境界。他送给陈平安的那本符箓图谱《丹书真迹》,陈平安翻来覆去地看,倒是学会了书上记载的五六种最粗浅的符箓画法。
李希圣曾经说过,画符即练剑,但是陈平安一路南下,仍是希望专心致志练拳,便只抽空写了缩地符、阳气挑灯符、宝塔镇妖符三种符箓各两三张,以防不测而已。
缩地符能够让陈平安在转瞬之间缩地成寸,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圆十丈内的任意一处;阳气挑灯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种,置身于乱葬岗古遗址,若是遭遇鬼打墙的情景,就可以跟随挑灯符顺利走出迷障;宝塔镇妖符则是杀力较大的一种符箓,符纸一出,就可以凭空出现一座玲珑宝塔,将妖邪暂时拘押其中,内蕴雷霆之威,可以鞭打魂魄。三者都属于《丹书真迹》所载符箓最普通的那个范畴,评价不高,只是作为某种符箓流派的典型,才被记录其中。
张山喝过了酒,想着有陈平安帮忙守夜,加上为了节省一颗回阳丹,给阴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躯早已疲惫不堪,便晕乎乎睡去。
陈平安对于守夜之事那是再熟悉不过,小口小口喝着酒,在张山熟睡之后猛然转头,望向房门那边的墙角,那里斜放着一把遗落于此的雨伞。
这把油纸伞,最早是刘书生撑着,进入宅子之后,是楚书生撑着来此。它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角,伞尖朝地,伞柄朝上。如此搁放,地面上居然没有水渍,这不合理。
而且陈平安察觉到了一丝阴寒之气,让人背脊发凉。于是他站起身,像是喝多了酒,脚步摇晃不稳,一边走一边嘀咕埋怨:“哪有雨伞这么倒立搁放的,家乡那边,敢这么做,是要被老人骂死的……”
到了墙角,陈平安还打了个酒嗝,伸手去抓伞柄,就要将油纸伞颠倒过来。只是骤然之间,一张符箓滑出袖子,陈平安眼神凛然,哪有半点醉意,双指闪电般拈住那张黄纸,正是宝塔镇妖符,啪一下按在伞柄之上,一座七彩琉璃宝塔浮现空中,宝光刚好罩住油纸伞,伞面纹路扭曲,顿时发出一阵滋滋响声,如肥肉下锅一般。
悬空宝塔的光彩暗淡下去,很快就烟消云散。陈平安一不做二不休,为免自己学艺不精,画符的品秩太低,导致错失良机,干脆将其余两张镇妖符一并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在油纸伞的伞面之上,然后无须如何强提一口气,武道三境巅峰的陈平安气随心意流转,一身拳意骤然爆发,以距离极短、爆发力极大的寸拳连绵不绝地砸在三张镇妖符之上,拳罡不毁雨伞丝毫,汹涌拳意却几乎全部渗透进雨伞之内。
这就是寻常武夫三境和崔姓老人调教出来的三境之间的云泥之别。
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中攥紧养剑葫,随时准备让初一、十五出来御敌。但是雨伞一阵颤抖摇晃,带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烟袅袅升起,逐渐消散之后,便彻底寂静无声。
陈平安有点蒙:这就完了?这把肯定暗藏玄机的古怪油纸伞就没有点后手杀招?
他蹲在那里挠头,喝着酒,心里头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每天死去活来,如今就像……喝惯了烈酒,再去喝水?不过陈平安默默安慰自己,不管这把油纸伞跟哪个书生有关系,还是进了宅子之后才有阴物隐匿其中,雨伞内的这点小古怪肯定只是探路的过河卒而已,所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于是他站起身,坐在桌边,借着灯火,从方寸物中驾驭出那支“风雪小锥”笔,呵了口气,开始画符。画的还是宝塔镇妖符,但是符纸不再用黄纸,而是换成了一张金色质地的符纸。画完一张,陈平安习惯性拿起手边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略作休整之后,等到气息平稳,才敢下笔。
风雨夜,风雪笔,略带酒意的陈平安下笔如有神。手边是一只朱红色的养剑葫,木匣内有两把降妖除魔剑。当然还有床榻上,道士张山的呼噜声相伴。
大雨之中,有一名大髯刀客穿过重重雨幕,大步流星走向宅子,叩响大门。
老妪站在门槛内,沙哑问道:“有何贵干?”
刀客喊道:“躲雨!”
老妪阴恻恻道:“你这汉子,说话中气十足,不是需要躲雨的人。”
刀客没好气道:“怎的,贵府连一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啦?!”
老妪嘿嘿笑道:“落脚地儿倒是还有些,就是你这汉子气盛,我家主人怕是不会喜欢。若是惹恼了脾气不好的主人,莫说是落脚的地儿,便是搁放一百七八十斤精肉的地儿,都会有了。”
刀客那一脸络腮胡子,根根坚硬好似枪戟,一手按住刀柄,睁眼圆瞪那大门:“恁地废话!赶紧开门,这雨下得好生邪气,我不躲雨怎么行,以后还怎么逛青楼,岂不是给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活活笑话死?”
大门缓缓打开,老妪轻声叹息道:“给别人笑话死,总好过真的死了啊。”
刀客微微凛然,但是很快就哈哈大笑道:“老子这副童子之身,积攒了三十多年的阳气,莫说是妖魔鬼怪,便是它们的祖宗见着了我,也要主动避让。”
他走入院子,眼见着那堵影壁,皱了皱眉头。
老妪再次重重关上大门,门外的一尊石狮子,咔嚓一声,头颅坠地。只是这点动静,早已被大雨声掩盖过去。
东宝瓶洲南方某些国家的大族,女子多住在独有的闺阁绣楼内,一些家风苛刻的士族甚至会拆掉上下通行的楼梯,将待字闺中的女子如书籍一般“束之高阁”,等待出嫁之日。这座宅院最后一进院子便有一座绣楼,夜幕深沉,二楼美人靠处,却有男子在为女子画眉。那女子血肉模糊,腐败不堪,多处裸露出森森白骨,甚至还有白蛆翻滚,却依稀可见她的盎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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