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四境三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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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琳琅满目,既是陈平安的收获,也是陈平安的江湖。

一颗上等蛇胆石,是神诰宗道姑贺小凉当初在鲲船上还给陈平安的,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普通蛇胆石。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除此之外,旁边搁着一小堆金银两色的金身碎片,还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龙虎山大天师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温的说法,此印章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发挥威力,但是最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还是那句话: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铜钱小山,谷雨钱、小暑钱、雪花钱。

一堆小竹简,有一些是以寻常竹子削成,更多的还是由魏檗以竹楼剩余的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上边刻满了名言警句和诗词佳句,有崔东山跟他一起练拳时朗诵的圣贤文章,有李希圣在竹楼外墙上画符的文字,有陈平安从山水游记里摘抄而来的片段,有从江湖上的道听途说而来的无心之语……

在梳水国渡口购买的一只斗鸡杯,不值钱,但这是陈平安难得的额外开销。

剑修左右赠送的两根金色龙须,以及作祟老蛟死后遗留下来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颗好似泛黄丹丸的老珠子。

一只白瓷笔洗,从古榆国刺客蛇蝎夫人那边获得,之所以没有在青蚨坊卖出,是因为陈平安喜欢那一圈活泼灵动的文字。

一本《剑术正经》,一枚身为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龙城郑大风送的。

一本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儒家典籍,几本从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游记和文人笔札。

一枚刻有“静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没了“山”字印做伴的“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它被陈平安放在了最靠近手边的位置。

当然还有那本相伴时间最久的《撼山拳谱》。

宁姚翻翻检检,一样样打量过去,最后笑道:“都给我了?不留点私房钱?”

宁姚心中有些懊恼,私房钱算怎么回事,以后跟陈平安说话,不能再这么没心没肺了。切记,这不是剑道修行。

陈平安显然没有察觉到宁姚言语中的深意,指了几样东西,一本正经道:“这本《撼山拳谱》,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我只是帮顾璨保管,不能给你。齐先生送给我的印章也不行,还有城隍爷的那枚天师印章,我觉得给你不太合适。其余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宁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着吧。”

陈平安一拍脑袋,将腰间的养剑葫芦姜壶摘下,放在桌上,再从剑匣里抽出那张栖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箓,解释道:“这只养剑葫芦,是我购买几座山头的彩头,山神魏檗帮我跟大骊要的;这张符箓里头,有一个挺凶的女鬼,在桂夫人的帮助下,她跟我签订了六十年契约,如今就住在剑匣里头。桂夫人说这剑匣又叫槐宅,阴物身处其中,能够滋养魂魄,增长修为,就像是它们独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宁姚问道:“枯骨女鬼,漂亮吗?”

陈平安想了想:“就那样吧,不如一个山庄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宁姚怒气冲冲道:“陈平安,你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学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都是我的心里话,好话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样。”

宁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骗了许多姑娘的真心?”说到这里,宁姚趴在桌上,转头望向个子高了许多、皮肤也白了一些的陈平安,好像有些灰心丧气,“我如今再也不能一只手打五百个陈平安了。你走过大半个宝瓶洲,那么多小地方的姑娘,说不定真会把你当作神仙,然后喜欢你。”

陈平安赶紧摆手道:“没有哪个姑娘喜欢我,一路上不是打打杀杀的仇家,就是终有一别的萍水相逢。”说到这里,陈平安叹了口气,也趴在桌上,用手指轻轻戳着养剑葫芦,“我当时离开家乡,是乘坐一艘俱芦洲打醮山的鲲船,我在船上遇上了一对姐妹,一个叫春水,一个叫秋实,跟我差不多岁数,后来鲲船坠毁,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只不起眼的笔洗,他跟它相隔不过一尺多距离,可跟她们已经隔了很远。

宁姚非但没有觉得陈平安起了花心,反而轻声安慰道:“生离死别,免不了的。”她还是把一边脸颊贴靠在桌面上,“在剑气长城这边,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一打仗,每次都会死很多人,有你不认识的,有你认识的,你根本顾不得伤心,不然死的就是自己了。只有等到大战落幕,活下来的人才有空去伤心,但是都不会太伤心,最多对着剑气长城的南方,遥寄一杯酒,人人都是这样。”宁姚眼神深深,如陈平安家乡的那口铁锁井,幽幽凉凉,“就像之前在酒铺喝忘忧酒,我跟你随口说起的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我爹娘的事情。你问我生不生气,生气当然有,但是没外人想的那么多。为什么,你知道吗?”

陈平安趴在那儿,跟她对视着,只能微微摇头。

宁姚给出答案:“因为那个说怪话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在战场上,而且他一定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辈辈那样。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用太生气,几句话而已,轻飘飘的,还没身边的剑气重。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跟这些人并肩作战,或者是谁救了谁,又或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谁死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坐起身,又摇头道:“宁姑娘,你这么想——”

宁姚翻白眼道:“我不想听道理,不许烦我。”

别人的道理,她可以不用听,比如家里老祖宗的,城头上老大剑仙的,离开倒悬山的阿良的,身边同龄朋友的,可如果是陈平安说的,她就只能被他烦,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别说。

陈平安“哦”了一声,继续趴着,果真不讲那些自己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道理。

宁姚突然坐起身:“你真要去剑气长城那边?”

陈平安跟着坐直,点头道:“教我拳法的老前辈说,只要登上城头,就能淬炼武夫的神魂,只要别死在那边,就会有很大的收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跟那对夫妇喝过了忘忧酒后,我总觉得我从第四境到第六境,有种水到渠成的错觉,好像只要我想升境,就可以轻松做到。不过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就这么一路破境,一步走得不扎实,以后就悬了。但是我有一种直觉,喝过了黄粱福地的美酒,以后七境之前,四到五和五到六,这两次破境会简单很多。”

宁姚拿过那只养剑葫芦,随意晃荡起来,睫毛微颤:“那你得好好感谢他们啊,给了你这么一桩机缘。”

陈平安点头道:“那当然,所以这次去剑气长城,看看能否再次碰到他们。”

宁姚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给人抓去剑气长城,太难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稳,还怎么登上城头?”

宁姚解释道:“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可怕,城头那边本来就是剑气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从倒悬山入关,一步步往城头那边走,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就会好受许多。剑气长城有点类似青冥天下的天外天,是一个无法之地。十三境的飞升境剑修,都不会被强迫飞升,谁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就连天道都不管这里,所以很多外乡剑修都喜欢来此历练,参加战事。上次你在骊珠洞天上空,见到的那拨天上剑修,就是俱芦洲的练气士。这次有他们助阵,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势都无功而返,在城头下撂下了数万具尸体,这些尸体全部变成了我们购买倒悬山渡船物资的本钱,但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相信抓你去剑气长城的陈爷爷,和其余两位坐镇此地的圣人,更能够看得出来。”宁姚笑了笑,“境界越高的修士,尤其是上五境的修士,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进入别人家的地盘,就越会水土不服,这就是圣人坐镇一方天地,占尽天时地利的关键所在。打个比方,青冥天下的道家掌教陆沉,之前进入浩然天下,境界最高也就是十三境,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而儒家圣人进入青冥天下,也不例外。圣人之间,虽有大道之争,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相互尊重。说出来你可能不太信,妖族之中,也有值得我们剑修敬佩的存在,哪怕他们是战场上必须分出生死的敌人。同样,妖族里也有很多大妖,会钦佩我们之中一些厉害剑修。”

“在我们剑气长城,只要不是剑修,像你这样的武人,还有诸子百家的练气士,都会很难熬。这有可能是一笔天大的福缘,更有可能你们会被这边的剑道意气,彻底磨坏了大道根本。有两个例子,一个是历史上有个俱芦洲的洞府境剑修,在这里一步步成为仙人境修士;一个是扶摇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没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机,反而一口气坠回元婴境。”

陈平安突然说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宁姚愣了一下:“这家伙对你不错啊。在咱们这边,只有立下大功的剑修,才有资格传授某个人这门运气方式,他们几乎都是传给最得意弟子,或者家族继承人。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十八停更像是一种仪式,是在表明,剑气长城的剑意世代传承,始终有后辈继承最早一辈上古剑仙的剑意,其实十八停本身,不算多高明的运气剑诀。”

“北边城池里头的那些个大家族,每家都有真正的上乘剑诀,陈家剑诀可以重骨,董家剑诀能够洗髓,齐家剑诀擅长炼神,宁家剑诀磨砺本命剑的剑锋,姚家剑诀侧重剑气的虚实,纳兰家剑诀可以让气意互补,这些剑诀都好到你们浩然天下的剑修无法想象的程度。不管怎么说,你既然学会了十八停,到了剑气长城,会更快适应,是好事情。”

陈平安咧嘴而笑。

宁姚随口问道:“按照时间来算,你学了快两年了吧,十八停走完几停了?十五?十六?最少也该过十二停了吧。在十二停之后,每一停都会比较难跨过去。你毕竟不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人,慢一些很正常。我身边一些朋友,胖子花了八个月走完十八停,小董天赋更好一些,才半年,其余几个差不多是九个月到一年之间。不过小董的姐姐比较厉害,才三个月而已,只是董家这么多年一直藏藏掖掖,不愿意对外泄露真相。在剑气长城,跟我差不多大的人,走完十八停的,大概有三十人。所以我们这一辈,被视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最强的一批人。长辈们都说只要给我们五六十年,妖族在下一个千年,就会见不到剑气长城的城头。”

陈平安一脸呆滞。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勉强破了第七停的门槛,能够一鼓作气走完十二座气府,然后就开始大雪封山,雷打不动,让人觉得过第八停的希望太过渺茫。

宁姚看见陈平安的脸色后,便停下话头:“那就不说我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多久?”

宁姚皮笑肉不笑:“呵呵。”

陈平安不愿死心:“呵呵是多久啊?”

宁姚忍了半天,见陈平安没有放弃的意思,只好老实回答:“就是‘呵呵’这么久,我刚听完十八停口诀就学会了。”

陈平安哀叹一声,拿过养剑葫芦,默默喝了一口酒:“当初拿到《撼山拳谱》,学拳是这样,如今十八停,练剑还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你啊,那还怎么成为大剑仙……”陈平安不等宁姚说什么,就已经自己想通了,“不过没关系,饭要一口一口吃,别人如何,都是别人的好,自己越来越好,自己知道就行了,哪怕慢一些都没事。之前答应你练完一百万拳,当时连自己都不敢想象这辈子能打完,结果这么快就只剩下两万拳没打了,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宁姚问道:“别人?!”

说错话的陈平安满脸尴尬,只好呵呵一笑。

宁姚想了想:“那就早点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那块玉牌,犹豫道:“可是我应该明晚子时才能入关。”

宁姚雷厉风行地起身道:“你把东西收起来,我带你过去,那个什么蛟龙真君不是说了有事找他们吗,倒悬山自己说的,总不好反悔,走吧。”

陈平安本就想着早一点在剑气长城练拳也是好事,他将桌上的物件全部收入飞剑十五当中。宁姚再次看到了这把本命飞剑,提醒道:“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很难得,要珍惜。”

连宁姚都觉得“难得”,肯定不是一般的价值连城。陈平安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先去跟金粟说了一声,要提前去剑气长城。那个桂花小娘站在自己房门口,百感交集,她与陈平安和那位宁姑娘微笑告别。

离开鹳雀客栈,宁姚带着陈平安来到孤峰山脚。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规矩的通关玉牌,再看那小丫头一脸天经地义的神态,气得又从蒲团上跳起来。好在陈平安已经开始解释:“这位仙长,之前我们在雷泽台那边遇上了蛟龙真君,他跟宁姑娘说,他的师尊已经颁下法旨,可以为宁姑娘破例。如果仙长不放心,可以与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实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这道门。”

小道童斜眼看向陈平安:“你谁啊!这小姑娘的情郎?”

陈平安只是眨眼,不说话,跟小道童装傻。

小道童心中默念,与那个按照辈分算是他师侄的蛟龙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宁姚跟陈平安:“你们可以过关去剑气长城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小道童就不再为难两人,他一屁股坐回蒲团,大概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太气人,干脆后仰倒去,手脚摊开,大大咧咧躺在蒲团上,然后打开那本道家典籍,将其盖在自己脸上,眼不见为净。

宁姚伸手握住陈平安的手,轻声道:“记住,跨入剑气长城之后,被剑气海水倒灌气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气机就越乱,只会一团糟。”

陈平安点头道:“懂了,我就当是在拉坯,只要心稳,一切就稳。”

宁姚白了他一眼:“泥腿子!”

陈平安笑着握紧她的手。

宁姚加快步伐,牵着陈平安匆忙跨入镜面大门。

坐在拴马桩上头的抱剑汉子啧啧称奇:“那边的年轻一辈,估计得疯掉不少喽。这傻小子接下来的遭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里去。”

脑袋被书本覆盖的小道童闷闷道:“虽然我不喜欢这丫头的臭脾气,可看到她给一个愣小子骗到手,还是有些心疼啊。一个天一个地,这两人怎么凑一块的?不是乱点鸳鸯谱嘛。谁牵的红线?站出来,我一定戳死他这个半吊子月老。嗯,先戳个半死,留半条命容我骂死他。”

孤峰高楼之巅,三清铃之中的一枚叮咚作响,但它并未响彻倒悬山,昭告天下。随后一缕气机转瞬掠至小道童脑袋之上,钻入书中,那本书好似神灵附体,啪一声合上,对着小道童,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很是清脆悦耳。

根本来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击,然后恍然大悟,抱头求饶道:“师叔,我错了我错了……”

一步跨入剑气长城后,宁姚心中一凛,但是很快释然。原来她带着陈平安跨过倒悬山镜面后,不是出现在姚老头和师刀房道姑所看守的那扇大门附近,而是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城头。他们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头这两段漫长路程,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估计就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突然来到城头的陈平安,满脸涨红,然后脸色铁青,最后浑身颤抖。可是陈平安的眼神始终清澈,古井无波。

之前那次是太过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准备,就好上许多,即便是一步登天,直接来到了剑气最盛的城头。陈平安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太过熟稔,无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楼二层而已,只要不是当场暴毙,陈平安的心境,如拴马桩,如江河砥柱。

两人所在的这段城头,附近并无剑修巡游侦察或砥砺道行。

一位佝偻消瘦的老人从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宁姚,她有些脸红。

老人笑了笑,双手负后,虽然之前已经看穿大骊少年的底细,可今天还是绕着陈平安又转了一圈,他点头道:“果然如此。”

随即老人有些遗憾,喃喃自语:“阿良哪怕在这里待了一百年,身上那点书生意气还是没有磨干净啊。他拿了那把剑,差不多能跟道老二五五开,如今这般舍了家当,只是在天外天互换拳头,有啥意思?一个剑修没有剑,一个道人把自己当纯粹武夫,成何体统……不过话说回来,以她的脾气,未必愿意跟随阿良便是……可是选择这个质朴少年,也讲不通啊,难道是垂死挣扎,不愿就此消逝于天地之间?不对,她的性情,绝不是这样的,太傲气了,就像……不能这么说,应该是像极了她才对,那么到底是谁说服了她?文圣一脉的齐静春?齐静春一个读书人,学问应该很高不假,可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按理说,是说服不了她的……奇了怪哉……”

虽然这位姓陈的老人与宁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并非在心中默念,可是宁姚偏偏一个字都听不到。

老剑仙想不通便不多想了。

天下事情实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更何况还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老剑仙觉得必须想一点让他开心的事情,于是笑望向宁姚这个小姑娘,真好。

剑气长城,这一代年轻剑修天才辈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气象。隐隐约约之间,宁姚已经展露出一枝独秀的迹象。便是这位在城墙上刻下不止一个字的老剑仙,都很期待她那把本命飞剑的出炉现世。

之前有趟远游,宁姚这丫头不管不顾,差点祭出了尚未成熟的本命飞剑,引发了天地异象。因为剑气长城存在某些秘法,即便隔着一座小天地和两座大天下,他与城头几个老家伙也察觉到了异样。那个脾气最坏的,差一点就要破坏规矩,闯入浩然天下。所幸小丫头悬崖勒马,才没有坏了大道根本。

宁姚小声问道:“陈爷爷,他不会有事吧?”

不苟言笑的老剑仙面对宁姚,那是从来不吝啬笑脸的,他微笑道:“他要有事,陈爷爷估计也得有事了吧?”

宁姚狠狠瞪了一眼老人。

老人打趣道:“哟,总算有点少女模样了,看来这外乡小子功莫大焉。”

老剑仙不再逗弄小姑娘:“这小子武道底子打得极好,心性又定,不错不错,肯定熬得住,放心吧。最近这段时间,就让他在城头上熬着,当初我那个小邻居曹慈,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千万别带他去北边的城里,乌烟瘴气的,再好的苗子都得毁掉。”老人说完之后,就背转过身,缓缓前行,这一次他不再运用神通在剑气长城这边缩地成寸。

老人就这样默然守着这座城头,已经不知道几个一千年了。

陈平安花了五个时辰,方能缓缓挪动脚步。又过了五六个时辰,他才开始试图练习六步走桩,走得生疏,仿佛稚童头次学拳。

宁姚每天都会来城头这边几次,言语不多,然后就会返回北边的城里。

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逐渐娴熟起来。他就这么一直往左手边出拳而走,缓慢而坚定,在感觉到筋疲力尽的前一刻,迅速转为剑炉立桩,静止不动。

这段时间,陈平安没敢靠近城墙那边,只是在走马道上走动。

据说墙头以南就是蛮荒天下,而且这座天下,到了晚上,竟然悬挂着三轮明月。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一百拳,感觉比在浩然天下打几千拳都要累。

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陈平安在依稀可见大小两间茅屋轮廓的时候,看到了曹慈。曹慈在一里路之外的墙头上练习拳桩,脚步轻灵,出拳如虹,哪怕陈平安只是个眼光粗浅的门外汉,都会由衷感叹曹慈拳架子的……完美无瑕!

陈平安是从右到左打拳,住在小茅屋的曹慈则是从左到右。两人视线交汇,双方都无停步的意思,继续各自前行,最终遥遥地相对而过。

陈平安一身拳意极为细微,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剑气死死压制。而曹慈一身刚猛拳罡汹涌外泄,肉眼可见,好像反过来压制了四周的城头剑气。

在陈平安一路缓缓走桩,最终临近老剑仙所住茅屋的时候,曹慈已经来回打完一趟拳,赶上了陈平安。

此时陈平安看到了老剑仙身边的宁姚;曹慈则看到了老人身旁的师父——大端国师、女子武神裴杯。

宁姚确定了陈平安的练拳进展之后,才放心带他走向茅屋附近的北边城头,带着他跃上城头,眺望那座城池,告诉他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她的朋友们又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他们身后不远处,曹慈在练习一个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边微笑看着,时不时指出他那个拳架的某些瑕疵。

当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头上闭目养神,而曹慈练了一晚上的拳。

陈平安一直练习走桩到深夜,后半夜,他盘腿坐在北边城头,保持剑炉立桩,缓缓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剑仙来到双方附近,突然提议两个少年切磋一番。

曹慈无所谓,陈平安也无所谓。

于是老人以手指做剑,开辟出一座暂时的小天地,方圆十丈而已。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观战,竟然觉得还挺有意思。

这一天,在没有任何禁制的情况下,两人就像身处浩然天下的寻常战场,飞剑、法宝、拳法,双方只要愿意,皆可使用。

在切磋之前,老剑仙告诉两个同为四境的武道少年,他们最好忘记对战双方不会死在城头这一点,将这场切磋看成一场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倾力出手,三战皆输。

也不知曹慈保留了多少实力,总之他三战全胜。

打完最后一场架,曹慈就跟他师父告辞离去,师徒二人就此离开剑气长城,返回中土大端。

曹慈临行前,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回倒悬山之前,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那间小茅屋?”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笑道:“没问题。”

这是曹慈独有的善意。

白衣少年和女子武神在走马道上愈行愈远。

老剑仙提醒陈平安道:“我要撤去小天地了。”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

老剑仙随手撤去那方天地的禁制,剑气顿时汹涌而至,陈平安当下神魂震荡,受伤不轻,只能老老实实以剑炉立桩与之抗衡。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才能够走动,他与宁姚来到面向南边的城墙附近,她问道:“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宁姚皱眉,指了指心坎:“我是说这里。”

陈平安的视线顺着少女青葱一般的纤细手指移动,久久没有转移。

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头上。

陈平安挠挠头,赶紧亡羊补牢:“心里头,更加没事。”

男人的脑袋女人的腰,一个拍不得,一个摸不得。但是这种话,陈平安哪里敢讲。

宁姚背靠城墙,忧心忡忡地问道:“真没事?”

一天之内,陈平安输了三次,输得不能再输了。

第一次是陈平安和曹慈切磋拳法技击,双方如有默契,都很纯粹,陈平安次次出拳,好像刚好比曹慈慢上一线。

不是说陈平安的拳法不入流,恰恰相反,崔姓老人传授的神人擂鼓式、云蒸大泽式等拳招,令一旁观战的女子武神都有数次点头。

反观曹慈,则太写意闲适了,闲庭信步,未卜先知,次次料敌先机,陈平安的拳脚,就像刚好凑到他想到的地方。

陈平安从来没有打中过曹慈,一拳都没有。

在老剑仙和宁姚都觉得一场足矣的时候,女子武神竟然微笑建议,让他们再打一场,并且让陈平安放开手脚,不用拘束于拳法。

第二场,陈平安让飞剑初一和十五助阵,甚至用上了几种符箓。

可是初一和十五比起曹慈的身法,还是要慢一点,不多不少,依旧是一线之差。

这一次,就连宁姚都替陈平安感到无奈。

这就如同下棋,同样是九段国手,强九胜弱九,并不奇怪,可如果这个强九棋手,次次以半目胜出,恐怕就说明两者之间的棋力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最后一场架,是陈平安自己提出来的,曹慈点头答应。

第三场,陈平安开始变了,变得不像是在跟曹慈过招,而是在跟自己较劲,不断强行变更既定拳招的路数,而神人擂鼓式也好,铁骑凿阵式也罢,都是崔姓老人锤炼千百万遍的“神仙手”,陈平安这种行径,看上去有些自乱阵脚。

于是曹慈的出拳,比陈平安的出拳,不再是只快一线,许多时候,曹慈在陈平安出拳之初,或是其拳架中段就打烂了陈平安的拳意,陈平安比前两场输得更惨。

然而在场三人,哪怕是武道之外的宁姚,最终都看出了陈平安的临时变阵,其大方向是对的。最主要的差距,还是在四境底子上。

第三场之后,曹慈对陈平安伸出了大拇指,只说了四个字:再接再厉。

如果观战者不认识曹慈和陈平安,肯定会觉得曹慈这是在挑衅,是在耀武扬威,或是在居高临下,俯瞰败者。

曹慈的心平气和,陈平安的心境安定,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同样是四境武夫,陈平安如今是名副其实的曹慈手下败将。

所以“剑心澄澈、锋芒毕露”的宁姚才有此问,她担心陈平安输了第四场——无形中的心境之争。

一旦武道心境被曹慈碾压破坏,那么陈平安别说是跻身武道止境,此生跻身七境都难。

好在陈平安说他没事。

宁姚相信他。陈平安不怕死,她在骊珠洞天的时候就知道,他曾经差点死在搬山猿手下,差点为了她跟马苦玄换命。

但是不怕死,不意味着就不怕输。

一穷二白的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是宁姚之前在鹳雀客栈看到了一桌子的宝贝,她方才知道原来陈平安已经挺有钱了,而且武道可期,所以宁姚担心陈平安会钻牛角尖。

所幸不是。

两人一起坐在朝南的城头上,肩并着肩。

宁姚将一新一旧两把剑叠放在膝盖上,陈平安依旧背负着只剩下一把槐木剑的剑匣。

她其实觉得“降妖”这个剑名挺俗气的,但是一想到陈平安还背着一把除魔,就不跟他计较了。

陈平安以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千里之外,就是无数妖族大军的驻地,蜂拥蚁屯。听宁姚说每一次妖族大军进攻剑气长城,这个峡谷就会塞满密密麻麻的妖族,但是,它们的头顶,同样会有密密麻麻的飞剑。

陈平安跟宁姚在一起,都是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从老剑仙陈爷爷,到曹慈和女子武神,以及他们所在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再到拥有四大仙剑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谈到了仙剑,自然而然就扯到了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因为他那把仙剑被誉为“道高人间一尺”,然后就聊到了道老二座下一脉的倒悬山,最后回到了剑气长城,陈平安的拳法。

兜兜转转,聊得随心所欲。

陈平安从未在视野这么开阔的地方坐过,心境上更是,就仿佛直接跟一座天下面对面。

陈平安情不自禁道:“最早练拳是为了活命,等到不用担心寿命的时候,就开始想自己为什么练拳,第一次觉得我的出拳一定要更快,比谁都快。后来我又觉得我的出拳,不一定要最强,但一定要最有道理,所以我看书,向人请教学问,跟别人学为人处世,让身边的人在我做错的时候,告诉我哪里错了。”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酒,有些无奈道:“我跟人讲道理,归根结底,是为了让对方也讲道理。而不是我觉得我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只可惜这趟走下来,很多人连道理都不愿意讲。”

陈平安突然想起剑修左右,那个剑术高绝、人间无敌的男人。好像这个齐先生的师兄,也很不爱讲道理。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递给宁姚后,站起身,配合阿良传授的十八停,开始缓缓打拳。

阿良曾经说过,他的十八停,不太一样。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每天要练那么多拳,还要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随便想想。”陈平安满脸笑意,出拳舒展自如,慢悠悠的,却不是懒散,而是自然。

宁姚转头看着一身拳法真意如流水潺潺的陈平安,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想了这么多,会拖慢你的武道修行。那个曹慈肯定不会想这么多。”

陈平安练拳不停,笑道:“他是天才啊,而且肯定是最了不起的那种天才,我又不是,我每一步都得多想多做。我是一个凡俗夫子,你不也说我是泥腿子,所以我必须每一步都先做到‘不错’,然后才是对,很对,最对的。我急不来的,以前拉坯烧瓷,一坐就是一下午,只有不出错,才能烧出好坯子,很简单的道理。”陈平安习惯性加了一句,“对吧?”

宁姚反问道:“简单?”

陈平安有些纳闷:“不简单吗?”

宁姚喝了口养剑葫芦里的酒,答非所问:“简单就好。”

陈平安出拳不再按照《撼山拳谱》或是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架,而是临时起意,人随拳走,心无挂碍。

一停一顿,时快时慢,陈平安将心神完全沉浸其中。

我的本命瓷碎了,我的长生桥断了。曾经我练拳就只是为了续命,然而我最后还是走到了这里,找到了你。

我陈平安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以至于衣袖之间清风鼓荡,猎猎作响。

当初坐在那座云海之中的金色拱桥上,神仙姐姐说过,我一定不能辜负齐先生的希望,因为她最早选择我,是因为她选择相信齐先生,才愿意跟他一起,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城头上,陈平安骤然之间拳法由快变慢,竟然没有丝毫突兀。他横向移动脚步,不断对着那座蛮荒天下出拳,刹那间又从最慢变成最快,呼啸成风。

崔姓老人曾经放豪言,要教世间武夫见我一拳,便觉得苍天在上!

陈平安像是在回答一个心中的问题,出拳的同时,他大笑道:“好的!”

宁姚微微张大嘴巴,这还是陈平安吗?

宁姚破天荒有些多愁善感,喝过了一口满是愁滋味的酒,伸出一只手掌,抱怨道:“陈平安,我现在一只手打不了几个你了。”

陈平安停下出拳,蹲下身,笑道:“你打我,我又不会还手。”

宁姚翻白眼道:“你还是男人吗?这要传出去,不管是在剑气长城,还是在浩然天下,都是要被人笑话死的。”

陈平安眼神坚定:“如果哪天你被人欺负了,不管我当时是武道第几境,我那一次出拳,一定会最快!”

宁姚指了指城头以南:“十三境巅峰大妖也不怕?”

陈平安点头。

宁姚指了指身后:“浩然天下的文庙圣人也不怕?”

陈平安还是点头。

宁姚指了指头顶:“道祖和佛祖都不怕?”

陈平安点头之后,轻声道:“宁姚,别死在战场上啊。”

宁姚转过头,不再看陈平安,她怀抱养剑葫芦,望向脚下的万年战场,点了点头,眼神坚毅:“我不敢保证一定不死,但是我一定会争取活下去。”宁姚突然笑了起来,“陈平安,那你赶紧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剑仙吧!”

陈平安挠头道:“我也不能保证啊,但是我努力!”

陈平安来到宁姚身边坐下,肩头靠着肩头。

宁姚有些羞赧,便轻轻撞了一下,似乎想要撞开他,陈平安次次靠回去。陈平安的肩头,就这样摇来晃去。

最后两人安安静静地望向南方。

一肩挑着齐先生和神仙姐姐的希望,一肩挑着心爱姑娘的期望。

虽然不是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不是春光融融和青山绿水,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能再好了。

裴杯和曹慈师徒二人缓缓走在城头上,曹慈回望一眼茅屋的方向,神色认真道:“虽然陈平安的第三境底子,跟我的差距还是比较大,但是我觉得他是有希望跟在我后面的。”

女武神笑道:“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曹慈问道:“师父,你觉得呢?”

她轻轻摇头:“我觉得如何,没有意义,要看你和陈平安以后走得如何,各自升境的快慢,每一境底子的厚薄,最终武道的高低。当然,谁能活得更长久,至关重要。”

曹慈点点头,问道:“师父,若是没有大的意外,你大概能活多久?”

对于这种生死大事,她语气平淡:“寻常十境武夫,尽量减少本元的消耗,少些病根难除的生死大战,可以活到三百岁左右,我大概能多个两百年。多出来的这两百年,又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曹慈感叹道:“到底还是练气士更长寿。”

裴杯对此不置可否,问道:“关于陈平安,还有什么想法吗?”

曹慈摇摇头:“没了。”

裴杯叮嘱道:“跻身七境之前,你可以离开大端王朝,但是绝对不许去往别洲。”

“晓得了。”曹慈其实无所谓,他的武道,真正的对手,只有自己。

中土神洲的高大女武神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曹慈的脑袋。

曹慈无奈道:“师父,别总拿我当孩子啊。”

裴杯走下城头之前,回望了一眼茅屋那边,她很快就收回视线,笑了笑。

跟曹慈同处一个时代的纯粹武夫,想来会很悲哀。

尊重仰慕他的,高山仰止,只能一辈子抬头看着;羡慕嫉妒他的,望尘莫及;仇恨敌视他的,抓心挠肝。

裴杯很期待自己弟子的最终巅峰,毕竟武无第二!

陈平安在城头上已经待了将近一旬时光,这天宁姚来了又走了,说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需要她露面。

陈平安就继续沿着城头走桩,走出十数里后,他发现前方站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的羊角辫,似乎在打盹?她一直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坠下城头,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忍不住想去扶住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只是两次远游,让陈平安成熟了不少,他并没有贸然出手。

陈平安只是“喂”了一声,假装是在询问,以宁姚教给他的剑气长城土话,问道:“你知道茅屋里的老人是谁吗?”

小姑娘没有理睬陈平安,依旧在城头上荡秋千。

陈平安在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距离停步,打量了她一眼,稚嫩脸庞上竟然还挂着鼻涕泡,果然是在睡觉。

心真大啊。

陈平安觉得她多半是一位天才剑修。

一瞬间,一个站不稳的羊角辫女孩笔直坠向城下。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一步掠去,想抓住那小姑娘的脚踝。一只手掌按在了陈平安肩头,令他动弹不得,陈平安转头望去,发现他的左手边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身材修长,发髻上别有白玉簪子。老人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听你口音,是外乡人吧?心是好的,可在剑气长城,一定要记住一点,不要给人添麻烦,更不要给自己添麻烦。”老人指了指小姑娘“坠崖”的方向。“这位隐官大人,不需要你救。她是咱们剑气长城这一千年来,斩杀中五境妖族最多的剑修。要说妖族最恨之人,隐官大人可以稳居前三。你要是碰到她的一片衣角,恐怕就要死了,除非老大剑仙愿意跟隐官大人大打出手。”

陈平安抱拳致谢。

老人笑道:“老夫姓齐,你要是不介意,喊我一声齐爷爷或是齐前辈都可以。今天南边有点异动,我刚好跟好友一起巡视城头。估计隐官大人也是来了兴致,巴不得对方展开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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