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多不平(1 / 2)
人间大势,其实多是由山上决定。
远离飞鹰堡的天上,双方对峙。他们的胜负,几乎决定了一座飞鹰堡的生死存亡。
三把本命飞剑加上两个年轻人,又被缚妖索和五彩腰带缠身,高冠老人可谓身陷重围。面对两个莫名其妙的年轻怪物,高冠老人自知必死。他神色怅然,充满了无奈,缓缓道:“若非如此,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一剑的时候,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再以残留阴神炸死你。老夫早年是摸着元婴门槛的大金丹修士,哪怕你躲得过,也绝对不会好受,说不得这副漂亮皮囊,就要没了。”
陆台点点头,并不否认,其眼角余光则一直盯着高冠老人的两条胳膊,那才是真正禁锢住老人的撒手锏。
老人何等老辣,低头望去,啧啧道:“都是好东西啊。”老人环顾四周,有些落寞,“当初若非太平山一位老祖的高徒,觊觎我的五岳冠,我却不愿双手奉上,哪里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他索要无果,便私通散修,出钱请他们大开杀戒,杀得我亲朋好友一个不剩……”说到这里,老人嘿嘿而笑,“老夫也不是吃素的,便找机会宰了他们两个龙门境修士,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与你们两人差不多,运气好的话,有望跻身元婴境。太平山气疯了,再顾不得什么风度,明面上是一个年轻金丹与我捉对厮杀,最终杀得我境界大跌。事实如何?哈哈,好一个太平山,那年轻金丹背后可杵着一个元婴地仙呢,就是要我给那年轻金丹喂招,既得了打杀一个老金丹的声望,又得了稳固境界的实在好处,美其名曰物尽其用。你们说这些个名门正派,厉害不厉害?”
陆台的视线越过蒲团老人,望向远方的陈平安。
明知道两个年轻人在“眉来眼去”,穷途末路的高冠老人,没有理睬这些,艰难抬臂,伸出一根手指,轻弹从心口透出的锋锐剑尖,这个颇有英雄气概的动作,使得老人呕血不已。老者神色自若:“如果没有认错,这应该是那名沉香国第一剑客,从扶乩宗重金购买的佩剑吧。本来就算半件山上法宝,吃掉老夫的心头血后,总算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坐实了法宝称号。”高冠老人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那个踩在飞剑之上的金袍少年,伸出三根手指,“小子,真是有钱啊。你背后所负的那把长剑,从头到尾都没出鞘,该不会还是一样法宝吧?”
陈平安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高冠老人收回视线,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气,天上大风,吹拂得狼狈老人双袖猎猎作响。
“我这一身物件,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坏我大道,就别想拿到手了!”老人蓦然放声大笑,“我这一死,也算值了。心口长剑,双手彩带和缚妖索,再加上头顶五岳冠,屁股底下的蒲团,能够有五件法宝一起殉葬,元婴地仙也就这待遇了!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飞剑,上五境的山巅仙人,也不过如此吧?”
老人身躯开始腐化,一点点灰烬从身上簌簌而落,但是丹田处却绽放出一团刺眼的光彩,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与此同时,初一、十五和麦芒,全部疾速撤退,远离那个要自爆丹田的龙门境修士。那把饱饮老者心头精血的长剑痴心,也随即被陈平安以剑师驭剑术从心口处拔出。只是拔出之前,陈平安还不忘狠狠一搅,将老人心口完全捣烂。显而易见,就算是冒着长剑被炸裂的风险,陈平安也要确保老人必死无疑。
老人低下眉眼,随着那根对陆台而言至关重要的五彩腰带离开手臂,高冠老人顿时觉得浑身一轻。老人眯起眼眸,只等另外一条胳膊上的缚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
但是老人呆若木鸡,那条品相极高的金色缚妖索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越发用力地绑缚住他的胳膊,摆明了要当他的殉葬品。
老人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是被束手束脚,直到这一刻才彻底爆发出心底压抑的阴鸷暴戾,以及内心深处潜藏的那抹恐慌。
这份难以自禁的惶恐不安,半点不输当年被那个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时的恐惧。
什么元婴地仙厚颜无耻的保驾护航,迫使老人给太平山的那个金丹喂招,自然是高冠老人的信口雌黄,为的就是营造出自己愿意慷慨赴死的假象。在缚妖索和彩带松开之后,他就可以分出一缕精粹阴神,舍了肉身和修为,彻底遁去。虽然伤及大道根本,可总好过命丧当场。回头去市井找一棵修道好苗子,用言语蛊惑,随口编造一个凄惨壮烈的故事,之后兢兢业业帮其修行,然后再伺机夺舍便是。
不管了,顾不得太多!哪怕手臂上还缠绕着缚妖索,再不金蝉脱壳,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了。
高冠老人的丹室和气海一同炸开,蒲团彻底毁坏,那顶五岳冠被一弹而开,向身后的金袍少年飞去。一时间,天上罡风紊乱,向四面八方炸开,灵气骤然崩碎,如铸剑室的壮汉打铁,星火四溅。
陆台因是练气士,比陈平安更加难熬,哪怕已经隔着五十丈远,仍是一退再退。即便形势严峻,陆台仍是竭力以心声告知陈平安,让他在一个能够保证自身安全的位置上,以此作为契机,淬炼武夫体魄神魂,此举大有裨益。
隔着那团紊乱气象,陆台看不清楚陈平安的动作,但是他相信谨小慎微的陈平安,会采取一个安全之策。
不知不觉,陆台早已将武道四境的陈平安当作同道中人,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择之中,愿意信赖甚至是一定程度上依赖陈平安。这对于有望证道的天之骄子而言,殊为不易。
高冠老人已经不再奢望尽善尽美,趁着丹室轰然炸开、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间,一缕精粹阴魂瞅准一个间隙,果断往更高处一闪而逝。
不承想那金袍少年并没有中计,陈平安没有伸手接住那顶五岳冠,而是由着它往大地坠去,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不过高冠老人仍然信心十足,踩着那把夸张飞剑,金袍少年不可能追上自己,除非他一边驭剑,一边使用方寸符,并且前提是找准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因为缚妖索很快就要被阴魂挣脱,先前丹室和气海一同自爆,缚妖索上边的灵气所剩无几,再难牢牢约束住阴魂了。
天上,金袍少年陈平安接连使出两次方寸符,一次离开了飞剑针尖,第二次更是凭空来到那缕精粹阴魂之后,首次拔出了那把剑气长城老大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心无旁骛,脑海之中,全是破败寺庙齐先生面对粉色道袍柳赤诚的那一剑。
一剑斩下!可怜阴魂如同一叶残破浮萍,被剑气洪水迅猛冲刷而过,人间再无此人半点痕迹。
一剑功成之后,陈平安当下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凄惨地步,持长气剑的整条胳膊都已经变成白骨,以致握不住那把长气剑,长剑坠向大地,陈平安整个人也颓然砸向地面。
初一、十五十分焦急,在下坠的身形四周飞旋,不知所措。
好在手脚皆有莲花符箓生发绽放的陆台,在半空截下陈平安,最终扶着他站在缓缓下降的飞剑针尖之上,陆台自己则在飞剑之外的空中大袖飘摇。
陆台看着模样凄惨的陈平安,既有心疼,又有怒气:“陈平安,你也太莽撞了!还要不要命了?由着他逃走又如何,一缕阴魂而已,想要复出,最少也是几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候你我还会怕了他?!”
陈平安歪头吐出一口血水,转头望向高冠老人身死道消的高空战场,并没有什么志得意满的表情:“我是在杀人。”
陆台赶紧掏出一只瓷瓶,将芬芳浓稠的膏药倒在手心,缓缓倾倒在陈平安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上。哪怕是陈平安这么能熬的家伙,仍是疼得龇牙咧嘴。陆台低声道:“忍着点,这药可让白骨生肉。”
陆台发现陈平安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心中了然,没好气道:“方才我已经帮你接住了长剑和缚妖索,暂时收在腰带之中。缚妖索破损得厉害,需要花费不少雪花钱才能修复如初,不过你放心,这笔钱当然是我来出。”
陈平安松了口气,随即问道:“那顶高冠?”
陆台翻白眼道:“咱们脚下都是荒郊野岭,不怕给人捡漏拿走,好找的。”
两人一飞剑,缓缓向地面下降。陈平安叹了口气,那块蒲团已毁,有点可惜,此次斩妖除魔的收获,竟然只剩下一顶可以搬出山岳的高冠。
不过先前逆势而上,执意将老人斩杀当场,陈平安在淬炼神魂上收益颇丰,武道四境第一次有“沉”下来的感觉,不再是那种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意味。
陈平安觉得这场厮杀,哪怕没有得到那顶五岳冠,哪怕缚妖索彻底崩坏,都不算亏,如今自然是赚大了。
不说其他,只说那把充满邪祟气息的长剑痴心,品相就提升了一大截,转手卖出,能赚不少钱呢。
陆台突然笑道:“那顶五岳冠,长得挺漂亮啊。那老家伙似乎尚未完整发挥出这件法宝的威力,他应该不清楚五岳冠的真实来历。我回到中土神洲后,去自家和几个世家的藏书楼翻翻看,说不定会有收获。”
陈平安笑道:“得嘞,这就是想收入囊中的意思了。你撅起腚儿我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陆台愤愤道:“陈平安,你好歹读了些圣贤书,能不能斯文一点?”
陈平安哟嗬一声:“俩大老爷们,瞎讲究个啥?”
陆台丢了个妩媚白眼。
两人落在飞鹰堡外的山林之中,陆台心意一动,本命飞剑麦芒一闪而逝。陆台主动泄露底细:“麦芒相较针尖,杀伤力平平,但是麦芒诞生之初,就拥有一项罕见神通——觅宝。”
“听听,同样是飞剑,别人家的,就是不一样吧。”陈平安笑着拍了拍养剑葫芦,初一和十五都已经藏身其中。
陈平安在一棵大树底下盘腿而坐,他瞥了眼尽是白骨的胳膊,撇撇嘴。
陆台没来由红了眼睛,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默。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哭哭啼啼,娘们似的!”
陆台怔怔。
陈平安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当初在落魄山竹楼,陈平安就被光脚老人这么骂过,他十分难过。现在他发现这样骂别人,果然挺带劲。
陆台看着爽朗大笑的陈平安,心境跟着安宁下来。陆台跟他相对而坐,问道:“为何要这么拼命?”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吗?你去飞鹰堡主楼,我来对付那座云海。答应过你的事情,总要做到吧?何况后来那老邪修铁了心要杀我,我不拼命就活不下去,还能怎么办?”
陈平安停顿片刻,略作思量后补充道:“都跟人打生打死了,把情况往最坏处想,总是没错的。如果缚妖索真的毁了,我也不会怪你,那是我自己的决定。这就像之前咱们对付那拨杀人越货的家伙,我觉得可以收手了,你还是要去追杀幕后主使。”
陆台致歉道:“那根彩带,是我的本命物,受不得损伤,对不住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陆台不用多解释什么,他看了眼陆台的黯然神色,笑着安慰道:“这可不是因为我自己觉得无所谓啊,而是我愿意相信你,才会觉得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自有你的权衡和考量。朋友之间,不用说太多。”
陆台的眼眶又有些湿润,陈平安语重心长道:“你啊,不是女儿身,真是可惜了。我以前有两个江湖朋友,就是跟你说过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就不像你这般扭扭捏捏,你太不爽利了。”
一个随便把别人当朋友的人,往往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一个喜欢嘴上称兄道弟的人,心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兄弟。所以陆台知道从陈平安嘴里说出来的“朋友”二字,分量到底有多重。
可以为之托付生死!
于是陆台斩钉截铁道:“陈平安,这次分赃,我会让你赚一个盆满钵盈的。”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说话。
长久的沉默,唯有秋日的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洒落林间。
陆台终于幽幽开口道:“陈平安,你怕死,我怕命。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同病相怜?”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是,我比你爷们多了。”
陆台好不容易与人这般敞开心扉,结果给人浇了一头冷水,顿时大怒:“陈平安!你这厮怎的如此无趣!”
陈平安眨眨眼,“我一个大老爷们,要另外一个男人觉得我有意思做啥,我有病啊?”
陆台恹恹道:“好吧,我有病。”然后他细若蚊蚋地说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陈平安耳尖,愣了愣:“啥意思?!”
陆台后仰倒去,躺在地上:“就是字面意思,我就是个怪物嘛。从小到大,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我爹娘加两个师傅,再加一个家族老祖宗,你是第六个。到了上阳台后,我才能够真正……”
说到最后,陈平安已经完全听不真切。
陈平安憋了半天。
陆台痴痴望向天空:“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既然说出口,就受得了你任何看法。”
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向陆台靠近了一些,他充满了好奇,又有些难为情,低声问道:“女人来那个的时候,是不是很痛啊?”
陆台如遭雷击,黑着脸转过头,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不去问你喜欢的那个姑娘?!”
陈平安下意识挠挠头:“这我哪敢啊?”
陆台突然笑了起来,指了指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骂了一句娘,赶紧放下那条血肉缓缓生长的胳膊,真疼。
两人再次无言。
陆台坐起身的时候,蓦然发现那个家伙在伤心,而且是很伤心。
陆台只觉得不可理喻,他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陈平安这么想不开。
只见陈平安膝盖上,放着一枚陆台从未见过的小小的印章。
今天的飞鹰堡,大难临头,最后安然无恙,而他陈平安也还好好地活着。
骊珠洞天,所有人也都安然无恙,甚至像他陈平安这样的泥腿子,都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路。
因为我们有齐先生。
那么,齐先生人呢?
返回飞鹰堡的路上,陈平安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在那条白骨裸露的胳膊上,血肉正在缓慢生长,一条条经脉如草藤缓缓蔓延,十分玄妙。陈平安看得仔细,好似一位夫子在做学问,却把陆台结结实实地给恶心到了,他心想陆氏家族也供奉着一些秘不示人的武道宗师,他们在四五境的时候,肯定没陈平安这份定力。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看,忍着痛,津津有味,亲眼见证那些经脉的生长,对于运气一事,大受裨益,一些原本想不明白的症结,茅塞顿开。临近飞鹰堡,陈平安只好收起胳膊,免得被飞鹰堡老百姓当作魔道中人。身上的法袍金醴,既可以将这幅凄惨景象藏在袖中,也不会影响到白骨生肉的进程。
飞剑麦芒之前已经捎回了那顶五岳冠。陆台掂量了一番,说这是件年头久远的法宝,品相极高,上边五岳真形图的绘制,无论是技法还是形制,都显示这顶五岳冠来自中土神洲,甚至有可能是中土某位著名山岳正神的本命物。
陈平安对这些还算感兴趣,当是丰富自己的见识,至于陆台是否会独吞五岳冠,或是是否故意贬低五岳冠的价值,陈平安则是想也没想,因为他打心底觉得陆台不是那种人。
两人并未径直去往飞鹰堡主楼,他们先悄悄回到了校武场,收起了那把窦紫芝从扶乩宗重金购买的法剑痴心。痴心汲取了一位巅峰龙门境修士的心血、灵气后,其剑身越发清亮如雪,纹路如一泓秋水幽幽流转,越发灵动活络,光彩湛然。便是眼高于顶的陆台,都忍不住再次取剑打量一番,啧啧称奇,说那老魔头言语之间真真假假,但是关于境界一事,应该属实,其跌境之前的巅峰,多半果真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这种层次的金丹修士,在中土神洲也算不错了,可以挺直腰杆登山。
因此这把痴心,算是获得了一桩天大机缘。
陆台奉劝陈平安,别将痴心售卖出去,以后遇见了邪道修士或是妖魔阴物,大可以一剑穿心过,既能为自己积攒阴德,又可以提高佩剑的品相,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眼见着陈平安有些犹豫,陆台破天荒训斥起了陈平安,道:“修道之人可以不讲善恶,那是屁话混账话,可是世间器物法宝,哪来的正邪之分,以邪器行正事,有何不妥?”陆台越说越气,恨不得伸出手指,指着陈平安的鼻子骂,“你都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白骨生肉,为何这点心坎都过不去?陈平安!你要还是这种死脑筋,长生桥不修也罢,我劝你一门心思当纯粹武夫好了,别奢望做什么大剑仙。就你这种心性,就算以后有了长生桥,成了练气士,你在破开上五境瓶颈前的心魔,说不定比天还要大了!你知不知道,世上每一个跻身元婴境的练气士,与天地争胜的雄心壮志,自身的术法神通和毅力韧性,都已经很了不起,但是为何跻身上五境还如此艰辛,就在于这一道关隘的凶险之处,不在世人误以为的天劫之流,那些只是表象,真正的死敌,是自身的本心。你道心有多高,心性有多坚,你心魔法相就有多高,甚至可以高达百丈千丈,并且如上古神灵金身,坚不可摧,你还怎么破开?”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指了指陆台鼻子,小声提醒道:“又来了。”
陆台停下言语,狠狠擦拭鼻血。
无关天下大势走向,只涉及陈平安一人的大道,陆台身为阴阳家陆氏子弟所遭受的天道反扑,比起先前那一次,就要小了许多。
陈平安突然说道:“外边来人了。”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他这份敏锐的神识,已经完全不输六境武夫,当真只是四境武夫?他越发对传授陈平安拳法之人感到好奇。
一行四人小心翼翼步入校武场,正是老道人和徒弟黄尚,以及桓常、桓淑兄妹。他们之所以没有去往主楼,还是邋遢老人的主意。老人在北方山林高处,无意间见到了陈平安和陆台重返飞鹰堡的身影,便决定来此与他们汇合,先问清楚那个魔头的动向,再一起去往主楼,这显然更加稳妥。
老人打了一个道家作揖,自我介绍道:“贫道马飞斧,在鸳鸯山修行,有幸拜见陆仙师、陈仙师。”
陆台随意伸手,那把竹扇凭空出现,轻轻摇动:“我来自中土神洲。”
陈平安想了想:“我是宝瓶洲大骊人氏。”
马飞斧小心问道:“两位仙师可知晓那个魔头的下落?”
陆台合上竹扇,以扇子指向老道人,正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折扇顶端之上,出现了一顶五岳冠。陆台手腕轻抖,那五岳冠随之起伏,他微笑道:“已经死了,小有收获。”
高冠老人乘坐蒲团从云海落下,搬动五岳大山镇压校武场,马飞斧当时有过惊鸿一瞥,对那顶五岳冠记忆深刻,此刻见着了在竹扇上边搁放着的古朴高冠,心中翻江倒海,他不敢相信两个年轻人能够成功斩杀一名极有可能是金丹境的地仙,可又无比奢望那个俊俏公子所言不虚。
鸳鸯山山居道人马飞斧,到底是一个久经风雨的老江湖,哪怕将信将疑,脸上仍是感恩戴德,满是崇敬神色,他再次郑重其事地作揖:“两位仙师路过此地,偶遇魔头逞凶,仗义出手,救飞鹰堡数百条性命于水深火热之中,功德无量,贫道先替飞鹰堡谢过两位仙师的大恩大德!”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热泪盈眶,赶紧拱手抱拳,重重弯腰,分别对两位外乡公子说道:“大恩不言谢,若是两位仙师不嫌弃在下驽钝,桓常愿为两位仙师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桓淑谢过陆公子,谢过陈仙师,小女子实在不知如何言语,才能表达心中感激之情……”
年轻道士黄尚神色复杂,站在最后边。他心中有念头一闪而过,若是拜这两人为师,自己的修道之路,是不是会更加顺遂,以后不再是如今这般碌碌无为,害得自己遇上妖魔阴物,处处皆是生死险境?
黄尚看了眼师父的背影,这个修道坎坷的年轻道士默默低下头,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比那些妖魔外道还不如。只是心中这个念头,已经生根发芽,挥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如熊熊大火,灼烧得他心头发烫,眼眶通红。
山居道人的怀疑和庆幸,以及大战之后的心神憔悴;桓常经此大难,试图改弦易辙,想要奋发图强,由武道转入修行;桓淑的两种称呼,别样风情;年轻道士的心念:陆台嘴角微翘,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阴阳家子弟,剖人心看人心,本就是最拿手的本事。
陈平安对于这些感触不深,只是依稀记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态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人生的点点滴滴,到底不是书本上的文字。
一行人赶往飞鹰堡主楼。虽然陆台说了那边已经尘埃落定,并无伤亡,桓常、桓淑依旧战战兢兢,生怕一推开大门就是血流成河的画面。到了主楼那边,桓常发现大门紧闭,使劲敲门,等了半天才有一个桓氏老人开门,桓氏老人见着了安然无恙的兄妹后,竟是当场老泪纵横,结果吓了桓常一大跳,以为父母遭了拂尘男子的毒手。听了桓氏老人的一番解释,桓常才知道那位陆仙师早早施展神通,将那位假冒太平山修士的妖人击毙。
一时间,厅堂所有活下来的人,倍感恍若隔世。
桓常、桓淑并未发现,爹娘不在厅堂不说,当他们问起此事,所有人的眼神都有些游移不定。
陆台懒得计较这些别人家里的一地鸡毛,只是带着陈平安走向顶楼露台。
堡主桓阳早已不在这座名称奇异的上阳台。陆台摇荡着双脚,缓缓摇扇,鬓角飞扬。陆台坐在栏杆上,陈平安有样学样,摘下养剑葫芦,喝着烈酒,仰起头,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
开始分赃,熟门熟路。
“先前跟马万法和窦紫芝一战,加上今天这场死战,咱俩运气真不错,赚了不少。搁在以前,我一个人未必有这样的收获,要知道我在家族里头,可是有个‘捡宝大仙’的称号。”
陈平安笑了笑,没来由想起那个被誉为“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神诰宗女冠。
“窦紫芝的那把法剑痴心,归你,五岳冠归我。其实不能说归我,算是我跟你买的。我不只会帮你修缮炼化那条缚妖索,你先前提及的那件破损甲丸,就是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的那件,你不是一直埋怨将甲胄拆分后装在十五里头很占地方吗,我可以无偿帮你修复如新,让它重新变作一颗兵家甲丸。你别管我是如何做到的,山人……自有妙计!”
陆台笑容灿烂:“所以你可能还需要在飞鹰堡待上一段时间,不会太久就是了。刚好在这边养好伤,再去寻找那座道观。”
陈平安笑着点头,遇上陆台这种大户,他陈平安才不会心软。
陆台缓缓道:“一顶上品法宝五岳冠,我需要给你两万雪花钱,折算成谷雨钱,就是二十颗。追杀马万法和斩杀那拂尘修士,我其实也有收获。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应该需要再支付你两万雪花钱,还是二十颗谷雨钱。刻有‘无忧’二字的拂尘长柄还不错,你可以拿走,就当是一点小彩头了。”
陈平安震惊道:“这么多谷雨钱?!”
陆台始终眺望远方,微笑道:“山上的神仙钱嘛,我还是有一些的,中土神洲的寻常元婴地仙,都不敢跟我比家底。”
陈平安气得直接一巴掌拍过去:“那你之前在倒悬山,还跟我哭什么穷?陆台你可以啊,挺会演戏啊?”
陆台有些心虚,悻悻地道:“我那不是怕你没有见色起意,却会见财起意吗?”
“见你大爷的财色!”陈平安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打得陆台恼羞成怒,“陈平安,小心我翻脸啊!”
陈平安呵呵笑着,还是一巴掌。
陆台眼波流转,就要祭出撒手锏,陈平安做了个要陆台“打住”的手势,然后喝了口酒:“你继续说。”
陆台手掌一翻,掌中出现一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他将袋子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皱眉道:“干吗?”
陆台笑道:“小玩意儿,送你的。打开看看吧,你一定喜欢。这是来历比较特殊的一袋榆钱种子,回到家乡后,你可以种在风水好一些的山上,一定要向阳,三年五载,说不定就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虽然伸手接过了榆钱袋子,可还是说道:“先说清楚,不然就还你。”
陆台便大略解释了一通,陈平安听完后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收了起来,什么还不还的,只当没说过。
原来这袋子榆钱十分神奇,而且最对陈平安的胃口。它们是中土神洲远古仙家某棵榆树的珍贵种子,因其外形圆薄如钱币,故而得名。
它们谐音“余钱”,因而民间就有吃了榆钱可以“余钱”的说法,这个说法被大多数人认为是讹传,其实是不得其法。只需要找到躲藏在榆钱里的金黄精魅,先将其浸泡于酒瓮中,醺醉后取出生吃,每年可额外增加铜钱收入。殷实之家,开春时分,为了讨个彩头,都会开设“榆钱宴”,以求新年财源广进。
这种有望细水长流的钱财收入,最让陈平安喜欢。
陈平安在心底始终坚信,一份骤然而来的富贵,要么去也匆匆,要么就是需要大毅力、付出大辛苦才能拿得住、守得住。例如榆钱这类不是特别扎眼的好处和收益,很能让陈平安心安。
陈平安得了好处,才开始卖乖,笑道:“会不会太珍贵了一点?”
陆台以拇指和食指不断打开、合拢竹扇,感慨道:“陈平安,上阳台之行,我是在求道啊。‘大道’二字,你知道这有多重吗?不过我觉得既然咱们是朋友了,不如就算了吧?不然我陆台再富裕,倾家荡产,还是掏不起这笔钱。咋样?”
陈平安递过去手中的养剑葫芦,点头笑道:“还能咋样,就这样!”
陆台接过了酒壶,高高举起,仰头灌酒,养剑葫芦离着脸庞有几寸高,这酒喝得很豪迈。他抹了抹嘴,将酒壶还给陈平安:“该添酒了,回头我让飞鹰堡给你加满。”
这种好事,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陆台突然无奈道:“为什么都喜欢喝酒呢?酒有什么好的。”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喝酒。喝了酒,就敢想不敢想的,敢说不敢说的,敢做不敢做的。
之后一旬光阴,陈平安依旧住在那栋小宅,只是再无阴物鬼魅叨扰罢了。
陈平安偶尔会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巷弄尽头的那堵墙壁,想着那些身世可怜的鬼孩子,想着它们在这一世最后露出的笑脸。
陆台在主楼那边住下,偶尔会来这边院子坐一坐,但是都待不久,很快就会回去忙碌。
一旬过后,陆台拿回一颗修复如新的兵家甲丸,陈平安爱不释手,那条胳膊已经恢复,只是还是不太使得上劲。
除了这颗甲丸,陆台还带了一把雪白长鞘的狭刀,说是飞鹰堡桓家的报酬,陈平安如果不收下桓氏会十分不安。
这一次陆台忙里偷闲,没有着急离去,在院中给自己煮了一壶茶水,顺便给陈平安提了一下这把狭刀的渊源。当年太平山那位元婴地仙,为了镇压此地过于阴森的风水,馈赠了飞鹰堡的樵夫老祖一把佩刀,名为停雪。后世飞鹰堡子孙,就没有谁有修道资质,一直只能将停雪当作摆设,暴殄天物。
陈平安清楚这把狭刀的珍贵,这多半是那位太平山陆地神仙的心爱之物。陆台略作思量,便也不当那散财童子,将这把狭刀折算为二十颗谷雨钱,然后他丢给陈平安一袋子谷雨钱,正好是剩余的二十枚。
之后一旬时间,陈平安每天就是走桩、练剑和睡觉,已经不再去看那堵墙壁,毕竟相逢离别都短暂,哪怕是生死大事,终究还是会慢慢释怀,就像市井酒肆的一杯酒,滋味再好,难道还能让人醉上数日不成?
这一旬内,陆台只来了一次,说他收了三名弟子——陶斜阳、一个名叫桓荫的少年,还有个改换门庭的年轻道士黄尚。
至于其中缘由,陆台不愿多说,只讲了“不近恶,不知善”六个字。这句话是老调重弹,之前陆台就在吞宝鲸提起过。
陆台离去之前,说他可能真的要在这里长久住下了,短时间内不会返回中土神洲。
当陆台最后一次带来那条缚妖索,陈平安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
离别在即,都没有什么伤感。
一个怀揣着梦想,一个是大道之起始,没理由太过伤春悲秋。于是就这么干干脆脆地分别了,一个留在异乡的飞鹰堡,一个背剑往北而行。
陆台甚至没有送行,只是站在那座上阳台上,远远目送一袭白袍的陈平安缓缓离去。
他之前怂恿陈平安悬挂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便显得很有江湖气概,可惜陈平安没上当,说他又不是开兵器铺子的。
陆台有些遗憾,如果陈平安真这么做了,陆台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笑话他一句傻了吧唧。
陈平安走出大门,走在大道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飞鹰堡,却不是看那陆台,而是想起一事,觉得有些奇怪,最终摇摇头,不再多想。
离开飞鹰堡的途中,他在街上与一个中年男子擦肩而过,陈平安明明记不得以前见过他,可是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那憨厚男人也发现了陈平安的打量眼光,咧嘴一笑,有些羞赧,这人就是活脱脱一个市井汉子。
在陈平安远离飞鹰堡后,四处逛荡的质朴汉子轻轻一跺脚,千里河山,不再存在禁绝术法。不然先前那场云海大战引发的巨大动静,扶乩宗不可能无动于衷。
陆台趴在栏杆上,笑眯眯望着山河气运的颠倒转换,玄机重重,不愧是他的传道恩师,比起另外一位授业师父,还是要强出不少的。
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巅,陈平安在走桩间隙,不知为何,破天荒地有些怀念糖葫芦的滋味,这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他想着如今家大业大,到了下一处市井城镇,随便找个卖糖葫芦的摊贩,买它个两串,左手一串,右手一串!
根据神仙书《山海志》记载,桐叶洲多山神妖魅精怪,事实确实如此。哪怕陈平安大多时候,已经刻意绕开那些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或是望之生畏的污秽险要之境,有些时候还是会着了道。比如陈平安在一次深夜,望见一座灯火辉煌的小城镇,陈平安手上并无地图,想着需要补给食物,就顺着灯火一路行去。地图一向是王国的封禁之物,比兵器还要管束严格。
那座小城并无夜禁,但是有城门士卒查看通关文牒。陈平安顺利入城后,找了一处尚未打烊的客栈入住,掌柜却摇头摆手,说陈平安给的银钱不对,他们这儿不收。各国有各国的制式铜钱,这很正常,可是连真金白银都不收,就有些怪异了。好在掌柜给陈平安指路,说有个地方可以将金银折算成他们这边的钱,换完之后再来客栈下榻便是。
于是陈平安找到了一间铺子,柜台极高,几乎有一人半高。陈平安入乡随俗,踩在一条小板凳上,用几枚银锭,换来了一堆通宝铜钱和一摞纸钞。铜钱沉甸甸的,成色十足,陈平安见纸钞上边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和银庄朱印,就没有多想,回到客栈,交了钱,又给掌柜看过了通关文牒。掌柜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案,以备当地衙门的户房胥吏查询。
第二天陈平安准备出门,掌柜还在那边打算盘,笑着提醒陈平安这边有个乡俗,与人闲谈,不可说一个“纸”字,例如纸上谈兵、一纸空文等都万万说不得,不然给人打出城外,莫怪他没提醒。
陈平安记在心里,道谢之后,就去买了柴米油盐和两套衣服。回来在客栈吃饭的时候,他只觉得饭菜寡淡无味。之后他离开了城镇,走出数十里后,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陈平安站在一座山上破败行亭躲雨,闲来无事,缓缓走桩练拳,结果看到惊人一幕——山脚那座城池,好似一摊烂泥,溶化在大雨之中。
陈平安赶紧掏出在小城镇购买之物,以及那些铜钱和纸钞,顿时头皮发麻,竟然全是由白纸裁剪而成,如同活人在阳间烧给阴冥死人之物。
似乎有人被陈平安的窘态逗乐,在凉亭墙壁内哧哧而笑,声音透过墙壁,回荡在亭内。
陈平安之前只是惊异小城镇的匪夷所思,可不是真怕了这些神神怪怪,所以他很快缓了过来,只是坐在一根由深山老木打造而成的墙根长凳上,望向对面的那堵惨白墙壁,默默喝酒。
那个阴物犹然不知自己撞上了铁板,更加故弄玄虚,假装阴沉地说道:“你不怕我?”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别在腰间,站起身,缓缓走向那堵墙壁,啪的一下,直接在上边贴了一张宝塔镇妖符,里边立即响起了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响,嗓音似乎略带稚气。陈平安没有摘下那张黄色符纸,笑问道:“你说我怕不怕?”
那家伙嚷嚷道:“我怕了我怕了,都快要怕得活过来了!”
“出来吧,再躲躲藏藏,我可真要跟你不客气了,跟我说一说,那座小镇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平安摘下了镇妖符,收入袖中,坐回原先位置。
从墙壁中走出一位心有余悸的童子,身前身后都绣有一块官补子,只是不像世俗官服那样色彩缤纷,只有黑白两色。他畏畏缩缩站在墙根,望向对面坐着的神仙老爷,不但鞠躬,还古里古怪地唱了一声喏,自报身份。原来他是前朝敕封的土地爷,换了皇帝和国姓后,他就自动被划入旧臣之列,没了官身,本就微薄的道行,越发低微。
他生前是一名封疆大吏的心爱幼子,死后未过头七,有一位云游神仙路过,进入灵堂,帮着他父亲运作了一番,他便成了一个品秩不入流的土地爷,香火颇旺。后来山河变色,一切成了过眼云烟。
陈平安向这个没了朝廷正统的土地爷,问了些纸人小镇的渊源。原来当初万余小镇居民,一夜之间,死于一场仿佛天灾的巨大人祸,朝廷为了防止人心惶恐,下令周边州郡封堵消息,还请了佛门高僧前来做了一场法事,才没有使此镇演变成一处凶险的阴煞之地。
陈平安询问暴雨之后小镇怎么办,童子笑着说无妨,只要天气晴上几天,就会恢复原状。陈平安便蹲在地上,面朝小镇,在行亭内烧了那些纸钱纸衣。
童子蹲在一旁,唏嘘道:“这位神仙老爷,不承想还是个大善人。”
陈平安一笑置之。他顺便跟这个童子问了方圆千里的山水形势,是否有仙家门第或是渡口,童子一一作答,并无藏掖。童子说北边约莫离此处八百里,确实有妖魔作祟,占山为王。这个妖魔倒也不常做那强掳樵夫山民的勾当,山上山下还算安稳,少有百姓遭殃的传闻。妖魔声势鼎盛之际,好些山上练气士都要绕路,只是后来遭了一场变故,便沉寂下来,听说山上只有三两只小猫小狗,不成气候了。真相如何,不好说,外边的传闻五花八门,有说是扶乩宗的仙师觉得碍眼,也有说是佛门行者在那边落脚,有妖精不长眼,惹得佛家高人金刚怒目,才有此一劫。
亭子内有些枯枝,在童子的帮助下,陈平安将枯枝拢在一起,点燃火折子,一人一怪,在篝火旁蹲着。
童子虽然瞧着脸庞稚嫩,实则已经存活了五百年,他对陈平安解释道:“之所以那座山头的妖魔,会兔子不吃窝边草,除了那个山大王脾气相对温和之外,麾下众多暴戾之辈,也怕名声臭了,让人谈虎色变,十传百百传千,万一惹来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仙家子弟,贪图那斩妖除魔的世俗名声,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点点头。
童子将两只手掌靠近火堆,呵呵笑道:“杀还是不杀?杀了小的来个大的,杀了大的,再来个老的。哪怕有本事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都给杀了,闹大了,当地官府上报朝廷,皇帝老爷觉得丢了颜面,可不就要去恳请仙师出山?”
童子无奈道:“最是烦人。”
陈平安笑道:“若非如此,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山下的老百姓还怎么活。只说那座小镇,死了万余人,他们在外乡的亲戚朋友会如何想?一夜之间,所有人就这么没了,活着的人,也会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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