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天下无敌(2 / 2)
在那之后,陈平安开始走下坡路,但奇怪的是,丁婴也没能维持住那股气势和心态。
散开的剑气,哪怕看上去再气势汹汹如决堤洪水,丁婴自信能够抵挡,最多就是给陈平安一剑之后赢得喘息机会,使得丁婴失去先机。可是凝聚为一线潮的剑气,丁婴只能避开锋芒。
城外三里,官道附近一座小山丘。
丁婴一手双指弹开剑尖,一掌骤然发力,推在了陈平安胸口上,陈平安如断线风筝一般,竟是直接撞穿了那个山包,尘土冲天。
丁婴这一掌威力之大,只要从陈平安一剑脱手就可以看出来。长气剑被抛到了空中顶点后开始下坠,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婴这边的山丘附近。
丁婴眯起眼,看不清陈平安的惨状,在不耽误自己前掠的同时,其实有些犹豫要如何处置前方那把剑,是趁人病要人命,将那把剑驾驭回来,丢回城头,尽可能远离两人战场,使得这年轻谪仙人无剑可握,还是以此作为诱饵,在一线之间以杀招伏杀陈平安?
不过陈平安直接让丁婴打消了所有念头,他心中猛然警惕起来,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双脚重重踩地,拉开一个气势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剑与山丘坡顶之间的地带。可是哪怕丁婴应对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从山丘之顶高高跃起,探手一抓,已经落在他脚下的长气拔高几尺,刚好被握在手心。
为了最快冲过丁婴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一剑在手,陈平安仍是要递出这一剑。至于一剑之威会不会大打折扣,说不定只能给气势正盛的丁婴挠痒痒,或是带来一点可有可无的轻伤,陈平安根本不去想。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条街上,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喊打喊杀,好像没有谁在意过陈平安真正是谁,是好是坏,为什么会出现在南苑国京城。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在当年陈平安见过了病床上的刘羡阳,独自走向廊桥时就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再有了,不能再像条狗一样,对着老天爷摇尾乞怜,希望求来一个公道。
陈平安学了不短时间的《剑术正经》,但是真正抓住了神意的却不是这部剑经,而是另外三剑。
齐先生在破败古寺内一剑轻易劈开了粉袍柳赤诚的阵法。在与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并肩作战那一次,陈平安曾经以此一剑斩金甲。
文圣老秀才山水画之内有两剑,剑灵那一剑,陈平安在南苑国城头上已经学了一分神似,直接打得丁婴差点自认天下第二。
陈平安对着中土那座大岳穗山又有一剑。
这三剑之外还有两剑,但是陈平安懵懵懂懂,因为与出剑之人不够熟悉,距离遥远,尚未领悟出足够让自己出剑的那点神意:一剑是风雪庙魏晋破开天幕,人未至剑已到。一剑是墨家豪侠许弱的推剑出鞘寸余,便有一座山岳横亘在身前。
陈平安手握长气,当下一剑,就是齐静春随手一把槐木剑便破开柳赤诚的白帝城混元阵。
丁婴内心再次出现一丝犹豫不决。又是这样熟悉的一剑,裹挟着浩荡天威,人间只管承受便是。城头上,自己退了,这次是退还是不退?
丁婴前方高空,陈平安一剑斩下,一道金线出现在天地间。
学了拳就要出拳,学了剑就要出剑,好歹让别人听一听自己说了什么。
刹那之间,丁婴心思澄澈,人与心大定:一剑退,两剑退,剑剑都要退,我丁婴到底要退到哪里去?还如何跟老天爷掰手腕子?!就当眼前这个名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是那个老天爷,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个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别的崭新格局!不如干脆由我丁婴来做一做这老天爷?!
丁婴痛快大笑,双手掐诀,神魂出游,竟是阴神白日而游天下。
这尊阴神一手负后,一手以掌心遮在头顶,嗓音不大,却在丁婴心湖间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间,丁婴能否更强?”
这当然是自言自语。丁婴并未出声,只是有一个念头犹如在心头嗤笑:“修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规矩还是要讲的,但是心智唯有更强。无须废话,便是魂魄皆无,我丁婴只存肉身又如何?该如何还是如何。”
片刻之后,陈平安手持长气飘然落地,神色有些尴尬。原来这一剑递出,他的那一口纯粹真气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而为。但是这一剑的“意思”太大,陈平安当下的力气太小,所以没能提起来,只落得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便是陈平安这种一旦打起架来不管天不管地的家伙,也觉得有些赧颜。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剑劈散的阴神只是手掌与胳膊消失,疑惑望去,默默后退数步,退回丁婴身躯。
双方默契地休战片刻,陈平安换了一口新气,丁婴更是需要安抚神魂。正是这一瞬间,陈平安与丁婴两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抛锚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这才来到城头上,笑了笑,做出一个决定。
城头上的宗师,哪怕是周肥这样实力得到完整保留的谪仙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唯独樊莞尔,心有灵犀地往那边瞥了一眼,但是并无发现,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俞真意环顾四周,无奈道:“修行仙法,战战兢兢,本以为至少能够与丁婴一战了,不承想还是远远不如。这方天地,到底丁婴才是宠儿,修道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
周肥啧啧称奇:“丁老魔这是要独占武运的意思啊。是丁婴突然想通了什么,获得了这方天地的规矩认可?不至于吧,我们这些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丁婴怎么可能获得这么大的运气,又不是东宝瓶洲那个卢氏王朝,皇帝失心疯了,眼见着国祚难续,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半国武运偷偷给了儿子……”他絮絮叨叨,偷着乐呵,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陆舫问道:“北边那小小东宝瓶洲的家长里短,你怎么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毕竟是姜氏家主,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经常会有人托梦给我的。”
陆舫疑惑道:“这也行?”
“花钱啊。”周肥有些肉疼,气呼呼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算个屁,我这一年一梦,才叫做得让人金山银山也空了。”
远处,俞真意皱了皱眉头,手中那顶银色莲花冠颤颤巍巍。那些花瓣突然打开,其中有一抹幽绿亮光挣脱束缚一闪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时来天地皆同力,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丁婴涌去。丁婴闭目凝神,接纳这份浩浩荡荡的天地武运。而陈平安那一袭法袍金醴突然飘荡起来,不再以雪白色示人,恢复了金色的真面目。不但如此,他腰间养剑葫内的飞剑初一一冲而出,而且远处还有飞剑十五飞掠而至。
陈平安站在山坡之顶,手持长气,剑气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萦绕四周,故友重逢,这两个本来脾气不太对付的小祖宗从未如此雀跃。
陈平安蓦然握紧长气,金醴大袖随之震荡,猎猎作响。
小小山丘而已,却犹人振衣千仞岗。
陈平安和丁婴,山上山下,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崭新的巅峰处,双方无论修为还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婴睁开眼睛,瞥了眼陈平安腰间,大笑道:“大战过后,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示意:有本事,事后请自取。
大战再起。这一次,不再纠缠于什么两臂距离,两人忽近忽远,方圆一里之内皆是充沛剑气和浑厚罡气。
双方一路打到了牯牛山,飞沙走石,从山脚再到山上。
丁婴被陈平安一剑从山顶劈向山脚,陈平安第二剑却被丁婴一拳打回山巅。
丁婴缓缓登高,随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灵手臂,一次次砸在牯牛山上,陈平安一剑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运的丁婴甚至再次阴神出窍,变成一尊与牯牛山齐高的金身法相,双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陈平安本该换上那针锋相对的云蒸大泽式,可是手握长气之后就再无换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与剑都被那金身阴神砸得连同牯牛山山巅一起下降,仍是执意以剑对敌。牯牛山的尘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断有巨石滚落,并且硬生生被丁婴打出了一场场好似雪崩的山体滑坡,以及裹挟无数草木的泥石流。
高耸的牯牛山被一点一点打矮了,山顶那一袭金袍始终屹立不倒。
丁婴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谓山巅,尘土飞扬,昏暗无光。
陈平安一剑挡下阴神的一掌压顶,顺势打烂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溅,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丁婴一线笔直前奔,一拳砸中陈平安额头。
一粒金光从牯牛山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数百丈之外的大地上。那条纤细的金色轨迹,很像一座金色拱桥。
丁婴神意圆满的一拳迅猛挥出,亦是白虹挂空的万千气象,景色壮丽。
刚好这道白虹落地之处是那一粒金光,陈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余丈。
丁婴也恼怒极了陈平安的坚韧体魄,连牯牛山都被自己削平了整整数十丈,那家伙竟然还能浑然不觉,出剑不停。丁婴怒喝道:“这一拳,死也不死?!”他身后那尊巨大阴神跃过牯牛山,一脚触及地面后,身躯前倾,另一脚刚好踩在陈平安头顶。
随着两人的疯狂厮杀越来越酣畅淋漓,剑气不断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开,承受住丁婴阴神一次次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灵气几乎就在陈平安头顶崩裂。
陈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与丁婴的一较高下中,甚至来不及去适应这些灵气的变化,自然而然,好像它们的存在就是天经地义的。哪怕如有神灵将灵气锤炼入体的痛楚,陈平安也顾不上,只当是练拳一般无二的苦头而已。至于那么多紊乱灵气渗入肌肤、血肉和筋骨,再入窍穴气府和魂魄心湖,陈平安更是无暇顾及。
山高水险,道阻且长。陈平安一心一意看着远方,脚下道路的一些拦路石却又仿佛自然而然就绕过了,道路还是那一条,没有另辟蹊径,故而那些拦路石就成了陈平安人生历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脚踩踏下去,地面出现一个大坑。丁婴摆出一个“想当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一手掌心朝天,横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捶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风起云涌,天幕阴沉,便有一道粗如数人合抱之木的闪电当空劈下。
阴神早已后退,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一道道闪电砸入那个大坑中,绵绵不绝的闪电向弯腰站在坑底的陈平安当头浇下,如一场场洪水漫过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泻而下。
丁婴双眼光彩趋于金黄,最后一次以拳捶掌,天空中仿佛雷池的云海落下一道最为粗壮的雪白闪电,却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缓缓降落,被那尊阴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长剑。然后阴神开始前奔,将手中“长剑”轻轻向前一抛,最后双手握住这把雷电交加的“长剑”,站在那大坑边沿,剑尖朝下,往坑底那人头顶重重落下!
要知道,这一剑除了本身蕴含的雷霆之威,还有着丁婴对于剑道的体悟。
丁婴扯了扯嘴角,双手负后:“我知道你来了,是不是陈平安死了之后你才会真正露面?你确实大方,这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真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怎么,是怕我实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头之上,俞真意脸色阴沉。
种秋呵呵笑道:“如何,还觉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吗?”
周肥伸手抚额,语气幽怨,哀叹道:“他娘的,咱们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灵气随便你们挥霍,你们两个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到那个陈平安,不管他当时境界如何,都要认识认识,最好是让他担任我姜氏的供奉……”
陆舫打断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家伙没死。”
周肥叹了口气,拿开额头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难了。”
除了一道道闪电砸下,更有丁婴远游的阴神法相手持一剑对着陈平安的头颅刺下。毫无悬念,陈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拦,仍是被这一剑打得渗透地下极深。
在陈平安消失后,阴神手中“长剑”碎裂,剑意与雷电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与天上云海遥相呼应,也是雷池荡漾的模样。
大局已定。丁婴心神紧绷,准备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对手。
果然,牯牛山之巅,丁婴不远处,有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互为磨刀石罢了。”
丁婴正要说话,老道人又冷笑:“找死。不过也无妨,这一世你还是有点意思的。”
浩然天下,纯粹武夫,四境炼魂,五境炼魄。
肉身被那一剑打入地底下的陈平安,确实没有起身再战。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现了一位金袍飘荡的年轻剑仙,意气风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便有一剑悬停在身前,与之前陈平安在城头如出一辙。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金袍谪仙人之后还出现了一个脚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较谪仙人要更年轻一些。
一剑现世。
身前谪仙人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剑?”
刚好身后草鞋陈平安一冲向前,握住那一剑,高高跃起,一如当年剑斩大岳穗山,朗声道:“可搬山!”
这一剑去,哪里还有什么天下第一人丁婴,世上彻彻底底再无丁老魔。因为整座牯牛山都没了,被一剑夷为平地。
大坑之中,陈平安借助没了闪电镇压的金醴,一抖衣袍,破开大地束缚,将自己从泥地中“拔”了出来,那魂与魄的两个陈平安皆返回身躯,沿着山坡缓缓走出大坑。
一个沧桑嗓音带着点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促狭:“这一剑还不错。”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后,问道:“你就是陈老剑仙说的那位东海道人?这里就是那座观道观?”
出现在陈平安身侧的老道人笑着摇头:“没什么观道观,我在何处,道观就在何处。”
陈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擦干净,就又满脸鲜红,问道:“我能不能骂几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着办。”
陈平安脸色不变,继续擦拭鲜血:“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道人点头道:“孺子可教。”
他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说如何离开藕花福地,也没有说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天下十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但也让他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神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可他眼中的笑意,很浓郁。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债多不愁,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小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天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那是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个梦,梦中有人指着一条滔滔江河问他要不要过河。那人自问自答,说:“你如果想要过河,能够不被大道约束,就需要有一座桥,到时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过。”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边自挠头。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说无巧不成书,又说:“你陈平安不是已经学了某人的圣贤道理吗?难道读书知礼,时时刻刻,事事人人,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埋怨,不会隐藏情绪:“学了道理,与桥有什么关系?”
那人也未明说为什么,只说如何做:“你在心中观想一座桥的模样,随便哪座桥都行。你小子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却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桥就行,没有太多讲究,哪怕是南苑国京城内的那些都无所谓。观想之时,不用拘束念头,心猿意马,莫要怕它们,只管松开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陈平安在河边“闭上”眼睛,没来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陈平安看不见那个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踪迹。于是陈平安就不会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长河上方缭绕的云雾,脸色古怪,更听不到老道人骂了一句陈清都净给自己找麻烦,骂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灯,最后称赞了一个后辈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缅怀一个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陈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脚边到长河对岸依稀出现了一座金色拱桥的轮廓,但是飘忽摇晃,并不稳固。
手中多出一本书,上边写着某个老人的道德文章,记载着一位儒家圣人从未现世的顺序学说。每一个字纷纷从书中脱离而出,金光熠熠,飘向了那座陈平安观想而成的金色拱桥,一字如一块砖石。只可惜书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气沉沉,尤其是中后篇幅的书页上,字字岿然不动。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长桥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终于结实了起来。但是距离最终建成,能够让陈平安行走渡河,还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这就像一个人若是光有魂魄而无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见不得阳光,进不了阳间。再就是长桥之长以及雄伟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书上的文字才会不够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试试看会不会塌陷。”
陈平安摇摇头,凭借直觉答复道:“肯定会塌。”
老道人没有质疑陈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这方小天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坑边缘,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哪里有什么长河,更没有那个老道人,天地茫茫而已。身边两把飞剑,初一和十五。虽然不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但是一路跟随陈平安远游,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早已心意相通——一个沉默,一个愧疚。
陈平安系好养剑葫,伸出双手轻拍了两把飞剑,安慰道:“我们仨都还活着就很好了。再说了,下次我们肯定不会这么憋屈,何况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挡着,我可撑不到魂魄离体的那一刻……”
他止住话头,因为发现初一和十五一个愈发沉默,一个愈发愧疚。
陈平安站起身,一拍养剑葫,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先回这里,咱们要赶紧入城,去找莲花小人儿!这一路上未必顺遂,没了你们,我现在跟人打架真没什么底气,如果不好好休养个十天半月,别说这个老魔头,就是那个会御剑的孩子都轻松不了,稍后说不得就要你们俩帮着开道。”
两把飞剑回到养剑葫内,陈平安独自走向南苑国京城。
距离城头越来越近,法袍金醴也逐渐从金色变回了白色。
陈平安心中了然,回望一眼。身后以牯牛山为中心的战场灵气盎然,盘桓不去,在这个天下,应该是最大的洞天福地了。当然,同样武运浓郁。
如果不是急着返回城中寻找莲花小人儿,其实待在原地,收益最丰。不过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城头:如果自己好处占尽了,很容易成为天下公敌。
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会不会有危险,陈平安走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一步就能飘掠出十数丈,先前说那些话主要还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实上这时候若是谁敢拦路,还要纠缠不休,那么陈平安手持长气,道理就只会在他这边。
见识过崔姓老人在竹楼的那种身前无敌,与亲手打败一个“天下”无敌之人,是两种境界。
牯牛山都给打没了,何来的第二声敲天鼓,又谈什么飞升之地。
京城墙头,便是游戏人间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总不至于大家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随着那座天上雷池散去,拨开云雾见大日,大放光明,樊莞尔举起那面镜子,熠熠生辉,镜面上映照得她容颜绝美。就在要收起铜镜之时,她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没有任何笑容才对。
镜中“樊莞尔”笑着叹息,樊莞尔心中便响起一个心声:“痴儿。”
如遭雷击。樊莞尔丢了铜镜,双手抱住刺痛欲裂的脑袋,满脸苦色和泪水。
城墙远处,鸦儿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周宫主。”
周肥转过头,发现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已自动脱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姗姗而舞,自顾自怜,旁若无人。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还想走?”
他伸手一抓,衣裙肩头处凹陷出一个手印,依旧向右边飘荡而去,不断撕扯,最后发出丝帛撕裂的声响。周肥手中多出一块破锦缎,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么时候!到底在图谋什么!”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来越多,他与陆舫都知道这个童青青在浩然天下的根脚:太平山的太上师叔祖为了将她过刚易折的心性扳回来,不希望她一往无前,处处豪赌,在将她丢入藕花福地之前,还以名副其实的仙人神通暂时颠倒了她的道心,使她变得仿佛天生怕死,希望她在两个极端之间体悟大道,最终破开生死关,成功跻身上五境。
这一辈子的谪仙人童青青极其畏死,躲来躲去,是情理之中。可这么一个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的习武天赋,肯定不合常理。那么童青青的杀招到底是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镜心斋的老人,与童青青恩师同辈甚至更高一辈的,对童青青都寄予厚望。她过目不忘,要说博学,恐怕仅次于丁婴,武学天赋更是惊才绝艳,如果不是性子实在太过绵软怯懦,极有可能就是丁婴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师。
看似正邪对立,实则暗中结盟的丁婴一死,俞真意杀种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而且已经得了丁老魔的那顶银色莲花冠,稳稳占据前三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愿飞升,肯定不会画蛇添足,以免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与丁婴联手设置这么大一个局,针对所有宗师,俞真意已经犯了天大的忌讳。只是目前他的战力无损丝毫,才让人不敢与他撕破脸皮,谈一谈江湖道义。
至少种秋和磨刀人刘宗,还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对俞真意印象极差。所以周肥其实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童青青撕破脸皮,但是这件青色衣裙以及云泥和尚去跟南苑国皇帝讨要的那副罗汉金身都是必须要拿到手的福缘。前者是为了带走魔教鸦儿,用来磨砺儿子周仕的心性;后者是为了换取一件法宝送给陆舫,之后一甲子,春潮宫没了他周肥,还可有鸟瞰峰剑仙与春潮宫同气连枝,周仕的武道登顶之路就没了后顾之忧。归根结底,还是他这样的大修士太难产下子嗣了,尤其是他们玉圭宗姜氏,一脉单传都多少年了。
一个光头老者背着一个大行囊登上城头,快步如飞,正是脱了袈裟离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经过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樊莞尔身边,他好奇地瞥了一眼,不知这位镜心斋的年轻仙子如此痛苦是为哪般。但是当他见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怒喝道:“周肥!”
周肥讥笑道:“老秃驴,你真以为这衣裙当年找上你怀了什么好心?不过是童青青这老妖婆的算计之一。给她糊弄了大半辈子,还要执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宝福缘之一,这不假,可里头当真空无一物?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中了!”
云泥和尚不为所动,瞪圆了一双眼睛,好似寺庙大殿内的金刚怒目:“要你管?!说好了你带着青青姑娘离开这天下,我给你拿来这副罗汉金身,你敢食言,我就敢杀你!”
周肥被他逗乐了:“你一个老秃驴,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吗你?”
云泥和尚一时语塞,有些心虚。
周肥指了指远方的樊莞尔,目露赞赏:“这个童青青的嫡传弟子,镜心斋的未来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这一世谪仙人的肉身皮囊!她当年先是返老还童,与俞真意一般无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为不要,顺流生长,成为樊莞尔这般的年轻女子,加上有敬仰楼帮她瞒天过海,你、我,天下人,甚至包括丁婴,都给她糊弄了!”周肥哈哈大笑,“连自己也骗,童青青,算你狠!罢了罢了,皆是外物。”他一挥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飘走。
没了青色衣裙,就意味着想要那副罗汉金身,只能从云泥和尚手中硬抢。但是周肥一番权衡利弊,竟是两桩福缘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师的一个名额而已,一样可以带走魔教鸦儿。
在这块藕花福地,对于在浩然天下是练气士的谪仙人而言,一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束手束脚,一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从下手。陈平安的出现,打乱了所有布局,丁婴尚且能死,这天下还有谁敢说自己不会死?周肥担心自己阴沟里翻船,到时候连他都给人宰了。虽说不妨碍自己离开藕花福地,可是损失就有点大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天下十人当中只死了两个:丁婴和冯青白。这意味着还需要死掉五个,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诺才能生效。
陆舫不愧是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放心,之后六十年,有我盯着,周仕肯定可以跻身前三。”
周肥破天荒选择主动退让一步,云泥和尚当然不愿也不敢咄咄逼人,便跟随那“青青姑娘”一起来到樊莞尔身边。
樊莞尔双手使劲揉着眉心,然后直起腰,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她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身前青色衣裙的衣领,抖了几下,穿在自己身上后又一把扯开,随手将它丢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老和尚,笑道:“放心,你所谓的青青姑娘还在,你只要去牯牛山待着,她很快就可以恢复生气。她本就是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过是借住了几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后就被我自己封禁了,与死物无异,如此一来,才不容易被丁婴发现。所以你这么多年,对这件衣裙说了什么,是佛话,还是情话,反正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云泥和尚怀捧衣裙,有些脸红。
樊莞尔眯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这个早早动了凡心的和尚。
记忆一点一点恢复,如一股清泉流淌进入心田,却被她刻意搁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而是以纯粹的“镜心斋弟子樊莞尔”开始复盘。
师姐周姝真代师收徒,将年幼的樊莞尔接回去,在宗门禁地镜心亭,樊莞尔只是对着那幅画卷拜了三拜。她曾是天底下最想要见到“童青青”的人,于是周姝真最终送给了她一面铜镜。她学了白猿背剑术,被江湖誉为“有无背剑,是两个樊莞尔”。但是樊莞尔发现这门绝学的最后一剑在这天下好像根本就没有人用得出来,既没有那样的剑,也没有那样的武夫体魄,只是当初周姝真仍然执意要她精研这门白猿背剑术。因此当初在白河寺,谪仙人陈平安才会感到奇怪,为何樊莞尔明明“近乎大道”,却像是在负重行走,走得极其拖泥带水。因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如何能够灵动起来。
樊莞尔也曾在桥上询问魏衍是否经常出现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之后在太子府第,原本修为是天下第三的老厨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尔的古怪,只不过当时老人误以为她只是某位“谪仙人”的再次转世,所以相对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会萦绕某些气息。
想到两次鬼使神差地主动去找陈平安,樊莞尔咧嘴一笑:好嘛,什么样的来头才有本事让太上师叔祖答应让她附身自己?涉险降临藕花福地,就为了给那个陈平安示警?只可惜这方天地的规矩太大,想要钻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两次,“樊莞尔”都只能干瞪眼,无法说出半个字,而那个陈平安,大概也只是将自己当作了疯女人?
樊莞尔一脚踩在墙头废墟上,身体前倾,一条胳膊抵在腿上,眺望远方,笑意浓郁。
当时在夜市上,陈平安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看似是凡夫俗子在骂街,双方拍桌子瞪眼睛骂的那些粗鄙不堪的话,真正的深意,当然是那个“事不过三”。
那些话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臭屁小道童的措辞,这次返回浩然天下,哪怕太上师叔祖拦着,她也要跟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小屁孩好好说道说道。这九十来年,丁婴几次与自己巧遇,应该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张,可是那次给兵符门门主抓走,她敢断言,绝对是那个最记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虽然有惊无险,可回头想一想,也十分恶心人啊。
最关键的是,太上师叔祖坏了藕花福地的规矩,也害得“镜心斋童青青”的所有谋划付诸东流。小道童抢在童青青拿到铜镜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终的榜上十人。还是说一辈子都抠抠搜搜的太上师叔祖遇上了大财主,所以不在乎那笔钱财了,打算直接砸钱将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尔,或者说童青青的视线中,那一袭白袍已经临近城下。
不对,准确说来,她现在应该已是太平山道姑黄庭,不再是一团糨糊的牵线傀儡樊莞尔,更不是那个胆小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声,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个家伙伸出大拇指。这是名动桐叶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古怪且陌生的樊莞尔,皱了皱眉头。
他转而望向种秋,两人相视一笑。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里的江湖,都该有宋雨烧和种秋这样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黄庭一挑眉头,笑意更浓:“有个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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