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遵法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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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心中有些恼火,心想不该如此随心所欲,念头一起,就信马由缰,这趟三百里水路,惹来这些水妖水鬼的觊觎,真要起了冲突,养剑葫芦还在肉身那边,之前在河上练习六步走桩,十分生涩,又出了几拳,更是绵软无力,阴神好似天生不擅武学拳法。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对灯笼眼,陈平安就有些后怕。

钟魁兴许是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道:“阴神本就喜好夜游天地,你初次出窍神游,新生阴神别处不去,偏偏就来到这埋河水神庙,按照练气士的说法,这就有可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了。但仍是要小心应对,机缘一事,福祸不定,可不全是好事。”

陈平安问道:“那水神庙里头的庙祝,是不是修士?能发现我的阴神身份吗?”

钟魁没好气道:“就埋河娘娘那性子,隔三差五就要去跟水妖打生打死,河里头又有这么多冤魂厉鬼,全部被那头水妖驱使,你觉得还摆放着她金身的水神庙,能没有高人坐镇?不然早给那头自封‘黄仙君’的水妖,连庙带小山一起吞入腹中了。”

陈平安汗颜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钟魁总算说了个好消息,道:“不过你放心,你这尊阴神,很虚,只要不进祠庙烧香,水神庙那边就没人看得出来。”

钟魁皱了皱眉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陈平安,你是不是遭遇过两次大祸?一次极早,伤到了命数;一次就在几年前,断了长生桥?”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一向谨小慎微的他,破例没有刻意隐瞒,道:“差不多是这样。”这既是因为钟魁身上的大伏书院君子头衔,更是因为此人口中称呼的那声“齐先生”。

钟魁揉着下巴,陷入沉思。

陈平安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钟魁依然在打量着陈平安,缓缓道:“树有年轮,可观岁数。这人的魂魄,其实也差不多,只是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人之皮囊血肉筋骨,就像在两者之间树立了一堵墙。”

见陈平安一脸迷糊,钟魁举了个例子,道:“打个比方,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修士想要相互查看,即便熟稔神人掌上观山河的神通,任你是十二境仙人的修为,都不管用。可当你阴神显化后,魂魄就如水落石出,清晰可见,便能够让我看出许多端倪。”

钟魁突然笑道:“陈平安,你这个缝补匠当得有点辛苦了。”

本命瓷碎了,在骊珠洞天中陈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缘。长生桥断了,一副身躯四面漏风漏雨,才需要练习撼山拳吊命。钟魁说陈平安是个苦兮兮的缝补匠,可谓一语中的。

前有宝瓶洲贤人周矩,口诵诗篇,就能让敌人身处罡风,瞬间形销骨立;后有桐叶洲君子钟魁,更是深不可测,陈平安一时间对这些儒家书院,有了更复杂深刻的感受。

陈平安问道:“你要进庙烧头香?书院君子这么做,不会有问题?”

钟魁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如果被书院某些迂腐夫子晓得了,非议应该会有一些,只是无伤大雅,读书人没你想的那么死板。”

钟魁“咦”了一声,满脸促狭笑意,道:“好嘛,借你的光,我可以领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气了。”

钟魁嘴唇微动,两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遇河中砥柱,绕行而过,同时泛起一阵淡淡的荧光,大伞遮蔽,华盖当头,遮掩了两人身形。钟魁抓住陈平安手臂,道:“随我一起去看好戏。”

埋河变得浑浊不堪,汹涌澎湃,像是有一连串水下闷雷在河中炸开。

距离水神庙三四里,一段河流的底部,成了一处战场。陈平安遥遥望去,有一个娇小身影,手持一物,每一次挥动,都在水中画出一条绚烂的银色弧线。由于速度太快,银线不断累积,就像一幅凌乱的草书,充满了大写意风采。

那个身影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漆黑河底,像是点燃了一盏明灯,尤为瞩目。

女子个子很矮,显得娇小玲珑,相貌年轻,长得姿容平平,还有些娃娃脸,圆乎乎的,只是一身湛然金光,眼神凌厉,很有威势。她腰间挎长刀,背后负长剑,手里头还拎着一杆铁枪,极长,快有她两人高了。

刀鞘呈青紫色,以金丝缠绕了大半。剑鞘与剑柄交界处,有五彩云霞蒸腾而出,景象瑰丽。想来那把鞘中长剑,定非凡品。

她在水中来去如风,毫无阻滞,快若奔雷,手中长枪,数次划破那头水中妖物的庞大身躯,鲜血四溅,使得埋河之水充满了血腥气味。

一次她被水妖头颅撞在身上,给砸入河底,带起一阵轰隆隆声响,转瞬间身形暴起,一枪刺透那巨妖的下颏。妖物的哀号震天响,疯狂扭转身躯,使得埋河中掀起滔天巨浪,就连水神庙那边的老百姓都发现了异样,只是人人并无畏惧,踮脚翘首,纷纷开始远眺,当作一桩新鲜事看待。

矮小女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还是一个喜欢打架时骂人的黑衣姑娘。

“孽畜你反了天!我不去找你的麻烦,已经算你祖坟冒青烟了……罢了,你本就是个没祖坟的孽畜。既然你有胆子来我庙前,我就要你在这里留下几百斤肉!

“别以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万两银子,一直想要将我撤掉府君身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庙哪天真成了大泉淫祠,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说了要将你砍成十八截,就不会只将你剁成十七段!

“孽畜,来来来,再吃我一枪!回头我要让府上做一碗爆炒鳝鱼面,味道绝好!”

妖物体形巨大,金黄色,无鳞片,那种滑腻,让人作呕。它本是大泉一座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间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缓慢,虽有一份天大机缘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恳修行后,依旧被拦在龙门境门槛外一百多年。后来经一位泛湖游历的高人指点,它便离开了湖中老巢,上了岸,历尽坎坷,从埋河源头开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龙走江,破了瓶颈,得以跻身龙门境。若是让它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下去,到了埋河与江交汇处,再顺势入海,说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承想经过埋河水神庙时候,那个臭娘们竟然嫌弃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说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与它拼命。它那会儿刚刚跻身龙门境,气势正盛,并没有将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镇,不过是它的应声虫而已,对它卑躬屈膝,每年还会向它纳贡。

当时从埋河水神庙外的河段,双方一直往上游杀去,那一场厮杀打得翻天覆地,最终水漫两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岭的河段,才没有殃及百姓。

妖物在水中竟然不敌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养了数十年,在龙门境稳固后,便幻化出人形,以壮汉形象上岸,携带重宝,亲自去碧游府登门请罪。哪里知道那个脑子坏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妖物也是凶性大发,双方法宝尽出。那次交战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战,更为惨烈,碧游府被淹没大半,损毁严重,水神庙的河神金身都出现了裂缝,而妖物更没讨到好处,一件本命法宝和一件镇水重宝,一损一毁,惨败而退。之后这两百多年,它将那碧游府之战,视为奇耻大辱,发誓只有这个疯婆娘金身崩坏、祠庙废弃之日,它才会大摇大摆上岸,因此即使它在种种经营谋划之后,道行暴涨,已经临近金丹境门槛,可是始终没有幻化人身。

至于河神的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盘中餐了,说不定不用去往那条入海大江,就可以一举跻身金丹境!

只是打了两百多年的交道,正儿八经的水中厮杀,它还真不是这位埋河水神的对手,一次都没有占到过便宜。那婆娘好像铁了心要将它拦阻在埋河上游,同时她也因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哪怕年复一年受着那么多人间香火,金身塑造还是进展缓慢。

今夜妖物又毫无悬念地吃了一场败仗,只好迅猛地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见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杀不已,它就上岸祸害百姓,这才愤愤然收手。

那杆铁枪早已在大战中坠入河底,她收了刀剑入鞘,找到那件最称手的兵器,骂骂咧咧,身形一闪而逝,返回碧游府。

钟魁这才和陈平安一起现身,两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庙。

来此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竟然有将近千人之多,山脚停满了马车和驴骡,庙外摆了许多夜宵摊子,热闹非凡,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异象,人人兴奋不已。

钟魁陪着陈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碑文。

白玉碑碑文多是大泉历代皇帝和地方官员的祈雨文,其中还有些类似罪己诏的内容,以及祈雨成功后的谢雨文,这些碑文陈平安看得快,一扫而过。

钟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边,蹲在地上,看着一块磨损严重的古老石碑,大概是岁月悠悠,风吹日晒雨淋,碑文只剩残篇数十字,内容断断续续,缺失许多文字。

陈平安来到钟魁身边,也蹲下观看,发现是一首诗,并无落款:天地聋,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诉苦……缚以铁札送酆府。驱雷公,役电母,须叟天地间,风云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扫却天下暑……

钟魁问道:“能看出点什么吗?”

陈平安摇头道:“认得字而已。”

钟魁感慨道:“先生曾言,这块石碑所载文字,其实是一篇失传已久的道门修真口诀。”

陈平安问道:“那你看出门道了?”

钟魁一本正经道:“认得字而已。”

陈平安呵呵一笑。

两人站起身,看见祠庙大门那边,人满为患,钟魁埋怨道:“为了你,我算是烧不成头香了。”不过钟魁很快无奈道:“后门会比大门这边早开一两刻钟的,肯定早有官员或是权贵等着了,由庙祝亲自开后门,所以庙外边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几天几年,这辈子都烧不成头香。”

陈平安犹豫道:“我家乡那边,有四字佛语,叫作莫向外求。”

钟魁“嗯”了一声,道:“此语绝妙。佛家讲究一个正信,就是要人笃信正法之心。关于头香一事,其实是世上许多香客们误解了。烧头香,不是进庙烧香的香炉里那第一炷香,头香只是每个心诚之人自己的头香,此生头香,今年头香,本月头香,都是头香。”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钟魁笑道:“你以为成为书院君子很容易吗?学问需要很大才行。”

陈平安问道:“那你给我作一首诗,题目就是《观祈雨碑文有感》。我见文人笔札上经常有此举动,你试试看?”

钟魁抬头看了眼月色,道:“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门访府,宜近神祇,唯独不宜吟诗。”

陈平安又呵呵一笑。

钟魁恼羞成怒,道:“陈平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啊。”他嘿嘿一笑,问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来的水神宫,稀罕得很,在整个桐叶洲都屈指可数,运气好的话,你还能见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陈平安说道:“方才不是见过了吗?”

钟魁一拍额头,只是这一拍,使得他灵光乍现,道:“机缘!你此次阴神夜游的机缘,说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我得赶紧回去。”

钟魁一副见鬼的表情,世上还有人这么不把机缘当回事?

山脚那边闹哄哄,钟魁一把扯住陈平安,道:“麻烦事来了,去看看。”

这座祠庙的庙祝老妪,与一位仙风道骨的驻庙老修士,并肩站在山脚,拦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

远处夜宵摊子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女子脸色呈现出病态的惨白,不但如此,虽然看似衣裙与老百姓无异,可是细看之下,她身后一路行走而来的道路上,如一只竹篮始终漏水,路上湿漉漉的,痕迹明显。

老妪手持龙头拐杖,重重敲地,冷笑道:“小小水鬼,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庙,自寻死路!”

老修士笑道:“本就是一头水中恶鬼了,死路一说,似乎不太妥当。”

老妪笑容阴森,死死盯住这个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小家伙而已,一拐杖下去就能魂飞魄散,将其打杀了,也算一桩功德。

那水鬼女子战战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望向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怯生生开口道:“庙祝老神仙,这位仙师,我来此是为了寻找一位读书人,他说可以帮我挣脱水妖的束缚,不用继续为虎作伥……”

老妪一挑眉头,道:“笑话!你无故上岸,定是那水妖的阴谋诡计!”

老修士抚须笑道:“我来还是你来?”

老妪握紧拐杖,就要杖毙此鬼,却发现龙头拐死活提不起来,骇然转头,看到一个笑脸书生对她说道:“有话好好说,这位姑娘并未说谎,我确实答应过她此事。她敢冒着被水妖折磨的风险,上岸找我,很不容易,万一我是那信口开河的骗子,她以后十年百年可就惨了,说不定就要沦为这埋河底下的魂魄灯芯,在水中一直燃烧到魂魄殆尽。这种折磨,可比人间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钟魁对那个先前被他扯过头发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胆识,眼光更好。这桩心愿,我帮你了了便是!就冲你敢上岸,我争取连你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求一求……”

老妪脸色涨红,都没能挪动手中龙头拐分毫,恼羞成怒道:“黄口小儿,你在胡说什么?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头水妖麾下的水鬼?”

老修士眼神阴沉,嘴上言语更是险恶,道:“这人居心叵测,说不定是想要里应外合,帮着水妖谋害咱们水神娘娘。”

钟魁置若罔闻,只是盯着女水鬼的眼睛——她眼中有畏惧、悔恨,还有一丝对眼前落魄书生的愧疚。

钟魁笑着点头,道:“就冲你这份善心,便是先生责骂,我也要为你破例一回,至少在我钟魁身前,善有善报,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请稍等片刻。”

钟魁伸手轻轻往下一扯,那重达百斤的龙头拐竟直直钉入地面,没了踪迹,接着他一巴掌打得那庙祝老妪在空中旋转了几十圈,摔在十数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个筋斗摔入了埋河水中。

陈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点不讲礼了啊。”这是当初钟魁在客栈对他说的。

钟魁哈哈笑道:“扪心自问嘛。”收起笑容,钟魁一脸的无赖样:“占着理就行了,‘礼’这个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圣人,暂时还用不着。”

那埋河女鬼张大嘴巴,她猜得出眼前的书生是一位道行不浅的练气士,可绝对想不到能够一巴掌一个,打得那两位老神仙毫无招架之力。

钟魁气势大步向前,双袖扶摇,在女鬼身前站定,沉声道:“报上姓名、家乡、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钟魁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女鬼额头眉心处,淡然道:“我,大伏书院,君子钟魁。”

陈平安发现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庙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静止状态,光阴长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钟魁缓缓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阴冥,万鬼不可侵,阎罗不可辱,种种业障一笔勾销,我来受之,放其转世,得大福报。”

陈平安猛然抬头,只见那埋河百丈上空,乌云密布,遮住了明月,隐约有大如山峰的一个阴冥鬼物的头颅浮现,气势惊人,模样与某些山上仙家画卷上所绘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辙。然后云海越发厚重,下坠,铺满了埋河之水,那个传说中的阴间官吏,从黑雾中缓缓走出,上岸之后很快就停下了脚步,他低下头,头上是一顶冥府官帽,抱拳道:“谨遵法旨!”随着他抬手抱拳,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原来他双臂缠绕着两串铁链,一直垂到地上。

钟魁收回手指,女鬼的神魂开始消散,如萤火点点,纷纷飘荡向立于河岸的鬼差。

她泣不成声道:“谢过钟公子,希望来世可报大恩。”

钟魁笑着摆手道:“不用,切莫再与我扯上关系了,下辈子安心当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终被那个类似巡狩使节的酆都大鬼差带走,埋河河面和空中的乌云黑雾蓦然一卷而散。

临了,那鬼差有意无意瞥了眼陈平安的阴神。

钟魁抹了把额头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对陈平安提醒道:“你这阴神果然不同寻常,竟然可以不受压制,难道你以前走过光阴长河?这不可能吧?”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觉得九娘应该会喜欢上你的。”

钟魁眼前一亮,惊喜道:“你真这么觉得?”

陈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气一下,别当真。”

钟魁苦笑不已,然后喃喃道:“被你耍了,被你耍了。”

钟魁突然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啧啧道:“我真牛气啊,如我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见了。”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还能写打油诗,当账房先生。”

钟魁哀叹一声,道:“跟你聊天,真没劲。”

碧游府并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于山谷之中,距离河水有十数里远,加上这段河流两岸山路不通,穷山峻岭,人迹罕至。许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要一年一次登门寒暄,早已是官场惯例,但地方官员想要拜访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龙见首不见尾,免去他们许多辛苦。

金顶观师徒尹妙峰和邵渊然是修行中人,当然不会觉得有何难处。来到碧游府大门前,尹妙峰朗声报上名号,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还报上了师门金顶观。没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气,大泉修士都听说过,尹妙峰生怕自己不搬出金顶观,碧游府今晚很可能不会开门。

不过这位葆真道人还是想错了,哪怕他报出了金顶观和邵渊然师祖的身份,碧游府依旧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门房杂役都没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悦,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再次恳请埋河水神开门一见,还坦言自己带着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渊然则越发好奇,师父到底是为了什么大事,才害得他们两个吃这一顿闭门羹。

占地百余亩的巨大府邸灯火辉煌的大厅中,有个矮小女子正一脚踩在长凳上,埋头吃着桌上那碗面条。

准确说来,是一大盆,比她两个脑袋还大,正是爆炒鳝鱼面。

大厅里站着好些个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在埋河中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轻声问道:“娘娘,真不见那两位金顶观道士?”

女子头都没抬起来,下筷如飞,发出哗啦啦的吃面声响,含糊不清道:“见个屁!说来说去就是那套说辞,烦死个人。”

她突然抬起头,对一名正在摘下袖套的厨子说道:“烧得不错,下次多放些辣椒,放个三四两的,这味道就更好了。别忘了,最好是刘老三铺子的朝天椒,那个辣味最正宗!”

那厨子模样的憨厚汉子好像是个结巴,点头道:“娘……娘,我……我……晓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个白眼,愤愤道:“娘你大爷的娘,老娘还是黄花大闺女!”

她突然心头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满脸杀气,骂道:“他娘的,还有人敢在祠庙那边捣乱?胆子有点肥啊!”

桌上出现一缕烟雾,如人焚香,烟雾里有一名老妪的声音响起。

女子凝神听完,杀气腾腾地打了个饱嗝,又低头弯腰,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爆炒鳝鱼面,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门槛附近的时候,她对老管家说道:“我要去趟祠庙,你去打发了门外客人,就说还是那么个意思,除非朝廷能够让书院拿出那本书,否则咱们碧游府就宁肯守着那块旧匾。”

老管事愁眉苦脸,他虽然敬重这位水神娘娘,却也不畏惧,径直问道:“娘娘,万一那两位道门神仙动了肝火,将我打得魂魄皆无,如何是好?那以后谁给娘娘你去人间市井置办物件?”

她“呸”了一声,斥道:“怕死就怕死,还给自己找由头。”说是这么说,她一步跨出门槛后,就没了踪影,只有话语回荡在碧游府门外:“好好说话,不许杀人……错了,是不许杀仙。”

埋河水神庙内,凭空出现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剑,没带上那把铁枪。身处金身祠庙地界,她一步就来到了那两个罪魁祸首身前,责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为何要在此生事?那个刺史强行丢进来的庙祝老婆娘,说话从来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过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几斤的措辞,可此地动荡,我一清二楚,你们说说看,我听着便是。”

与陈平安和钟魁对峙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后退。不是忌惮什么,而是仰着脖子与人说话,她觉得太没面子了。

等到无须如何抬头,她才停下身形,记起一事,自我介绍道:“对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钟魁便将过程说了一遍,简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听完之后,轻轻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了,那么你们随意逛,我会让那庙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对你们使绊子。”

钟魁见她要走,赶紧挽留道:“我还真有正经事找你。”

她脸色凝重,作为统辖埋河水运的正统水神,先前此地动静诡谲,有人遮蔽了天机,好似方圆十数里都被山雾笼罩,使得她无法探查其中古怪,但是对方大致深浅,她心中有数,比起那头棘手的水妖,只强不弱。虽然身处祠庙之中,她的战力比水底更胜一筹,但是打架这种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个读书人把话说清楚了,那就当作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鳝鱼面嘛。

不承想眼前的书生还有正经事要说,难道还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宫一事?

她直截了当问道:“你是大伏书院的人?”

钟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别‘果然’了,打住打住!”她举起一只手,打断了钟魁后边的客套话,没好气道,“你们读书人喜欢溜须拍马,果然不假。”

陈平安觉得有趣。

钟魁挠挠头,问道:“真不能换一本圣人典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钻牛角尖,大泉刘氏皇帝会很为难,蜃景城那位书院君子,说不定也会恼火于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们大伏书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这要求,过于不合常理了。”

她点头道:“我晓得是我要求过分了,所以你们就别答应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么碧游宫。对了,希望你们书院千万别迁怒大泉朝廷,真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碧游府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钟魁无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讨要那位圣人的典籍?难不成你还与那位圣人认识?”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劲摇头,道:“我一个小小水神,哪能认识那位学问比天大的文圣老爷,就是看过他老人家的书,觉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玑,写得比道理很大但措辞沉闷的礼圣,还有学问更差劲一些的亚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师跟文圣老爷相比的话,勉强算是不相上下吧……”

钟魁眨了眨眼睛,道:“水神娘娘,你当着一位书院君子的面说这话,不怕被雷劈死吗?嗯?”

钟魁终究出身于最正统的亚圣一脉,何况他的授业恩师——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从中土神洲那座亚圣府邸走出来的。

钟魁气归气,倒还不至于对眼前这位水神娘娘做什么,但是不吓唬她一下,又良心难安。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钟魁担心此地异象引起了坐镇桐叶洲中部的先生的注意,以神通观望此地山水,那么他这会儿要是还不仗义执言,为自己所在的这支文脉挽回点颜面,回去之后还不得被先生骂死?

大概是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已经属于大不敬了,水神娘娘眨了眨眼睛,告辞道:“我家里还有碗面条没吃完,得回去了,凉了不好吃。”

陈平安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埋河水神庙的庙祝老妪,是当地刺史府邸的亲信,除了刺史大人的引荐,她自己又花了许多家底银子,跟蜃景城礼部衙门打点关系,才得以占据这么个油水十足的位置,不知有多少练气士眼红。老妪先前以焚香告神的手段,跟碧游府告状,这会儿不用水神娘娘提点什么,自己就消停了,彻底没了报复的心思——不敢,万万不敢。

大伏书院的年轻君子,放个屁都能崩死她。

大泉王朝为何数十年来蒸蒸日上,在桐叶洲中部隐约有诸国盟主之势?除了皇帝英明神武,文臣武将群英荟萃之外,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为蜃景城有一位君子坐镇,而北晋、南齐这些传统强国,如今连书院贤人都没有一个。

眼前这位书院君子,如此年轻,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威慑。

而立或是不惑之年才艰辛考取状元郎,这与少年神童一举夺魁,是天壤之别。

庙祝老妪和那个返回岸上的老修士,像是两个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错蒙童。这两位老神仙,与碧游府关系很一般,晓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们,碍于刺史府和朝廷颜面,娘娘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捞钱一事,只要不过分,就不会与他们水神庙计较。

只是今晚有些难熬了,因为水神娘娘和祠庙不再是他们的护身符。

钟魁厉声呵斥道:“一个是负责祠庙香火的庙祝,一个是大泉朝廷的驻州修士,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仗势行凶,难怪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除了大妖祸害之外,你们两个同样难辞其咎!”

老妪和老修士吓得脸色雪白,书院夫子“正衣冠”后的金口玉言,每一个字都重达万斤,可不是什么虚言。

水神娘娘沉声道:“埋河水鬼泛滥一事,主要还是我的过错。”

钟魁一挥袖子,丝毫不卖水神娘娘的面子,斥道:“两回事!这两人职责如此重要,却想着事事省心省力,不肯多问半句,不愿多想半点,何等渎职!他们又不是那躺着享福的富家翁,在其位谋其政,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涉及朝廷的山水气运!”

两位老神仙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已经扯到了朝廷大义,若是年轻君子再往书院宗旨上边靠,他们两个岂不是要万劫不复?

老妪率先跪地求饶,无非是些以后绝不再犯的言辞。老修士也弯腰作揖,说自己愧对朝廷信任,日后必然鞠躬尽瘁。

钟魁冷哼道:“念在你们初犯,就由水神娘娘处置。”

两人赶忙起身致谢,再向水神娘娘请罪。

钟魁嫌两人实在碍眼,挥袖训斥道:“还不速速返回祠庙闭门思过,少在这边丢人现眼!”

两人狼狈离去。

钟魁转头对水神娘娘正色道:“身为埋河水神,受万民供奉,你好歹管一管下边的人,别总盯着那头水妖。神道香火一事,可不只是打打杀杀。烧香百姓若是心诚,哪怕一年只有一炷,香火都不算断,可若是辖境内人人利欲熏心,来此烧香,只为索取,对你并无太多诚心,又能如何?数百年香火,香雾漫天,连大晚上还有数百人在外边等着进庙烧香,声势比蜃景城的文庙和城隍阁都要大了,真正的香火每天到底有几斤重,凡夫俗子不清楚,庙祝不清楚,你身为埋河水神,能不知道?若非灵感娘娘殿的存在,帮你拉拢了一大批诚心妇人的香火供奉,你的水神庙、碧游府早就被那天赋异禀的水妖,给铲平了!”

水神娘娘破天荒有些心虚和羞赧。

钟魁不再言语。陈平安心湖已平静,两次游历浩然天下,外人提起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只有三次。

东宝瓶洲彩衣国的城隍爷沈温,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顺序之说,再就是眼前这位水神娘娘,竟是读过了书,便成为文圣老秀才的……崇拜者,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仰慕,是近乎痴迷,连陈平安都不敢说老秀才的学问连至圣先师也不过堪堪持平。崔东山当年也只说自己的先生文圣学问通天,在世间读书人眼中如日中天,却并没有与任何一位文庙神像圣人比较。

何况向大伏书院请出一本儒家典籍,供奉于祠庙之中,涉及一位神灵的金身根本,更兼还牵扯到山水神祇梦寐以求的府邸升宫。

陈平安对于这位水神娘娘的决定,既震惊不解又由衷高兴,就好像世间人海茫茫,终于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钟魁对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道理讲得通吗?不只是两巴掌的事情,甚至都不是因为我的君子身份。”

陈平安确实好奇,诚心询问道:“怎么说?”

钟魁神色慷慨道:“是我们儒家书院用一部部圣贤典籍,千年复千年的教化,和七十二座书院在九大洲立得住,使得山上山下,人人心生敬畏。若是书院夫子们,处处只靠武力,山上山下自然口服心不服,只会积弊丛生。我钟魁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陈平安觉得有些古怪,钟魁当下的言行举止,跟平时可谓天差地别。

当然,钟魁所说之理,挑不出毛病。

钟魁眼珠子转悠几下,摆出竖耳聆听的姿势,笑出声,低声道:“先生总算走了,想必今夜风波,已经被我应付过去。因祸得福,哈哈,说不定下次返回书院,先生还会口头嘉奖我几句。”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钟魁。

埋河水神娘娘大开眼界,差点要怀疑此人的君子身份,是不是伪造。

钟魁拍了拍肚子,问道:“给你说的那碗面条勾起了食欲,我们去你碧游府上吃顿夜宵?”

陈平安皱眉道:“不远处就有夜宵摊子。”

如今陈平安早已不是不谙世事之人,当初文圣老秀才神像被搬出文庙,还被人砸了,所著典籍,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毁,九大洲的七十二书院,要么是山主亲自出面,至少也是一位君子来负责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不得有误。现在一旦他掺和到埋河水神庙、大泉朝廷与大伏书院之中,只要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

已经盖棺定论的文脉之争,后世最不用讲理,为何?因为圣人们早已说尽了道理。

那位身形玲珑的水神娘娘,好像改变了主意,主动邀请两人去往碧游府,笑道:“祠庙外边的摊子,哪里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夜宵?来来来,我正好拿出一坛百年陈酿美酒,款待两位贵客。”

她是想着用这位书院君子的身份,狐假虎威,来压下碧游府外两位刘氏供奉的软磨硬泡。

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计谋不比那头水妖逊色。她越想越开心,傻乎乎乐呵呵笑着。

陈平安有些无奈,这水神娘娘也过于实诚了些,好歹等到将人骗进了府邸,你再偷着乐不迟啊。

钟魁装眼瞎,视而不见,拉着陈平安,只说想要看看那坛窖藏百年的美酒,比不比得上客栈的五年酿青梅酒。

今夜现身水神庙,已经无法掩人耳目,又有钟魁当场训斥庙祝、老妪,水神娘娘便干脆放开了手脚,朝埋河伸手一抓,河水顿时激荡不已,涌出一条水柱,在掠向岸上后,变化为一条栩栩如生的黄色蛟龙,长达百丈。蛟龙来到山上庙外,温驯俯首,埋河水神跃上龙首,钟魁拉着陈平安飘掠而上,站在蛟龙脖颈之间。

蛟龙拧转身躯,从岸上返回埋河,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弋而去。

岸上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们,亲眼见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一个个跪地磕头。起身后人人满脸欢喜,深感此行不虚,得见水神娘娘显灵,那是多大的福气!

三人骑乘着蛟龙,很快就来到那座位于幽寂山林间的碧游府——看似离河颇远,实则府邸底下,与水脉相连。府邸位于一座阵法中枢,能够汇聚埋河水精,汲取整个埋河水域的香火气运,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祠庙那尊金身神像,只是外在显化而已。

门口那对出身金顶观的道门师徒,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渊然,除了水神娘娘的闭门羹,还吃上了一顿夜宵,老管家让厨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加上两壶美酒,款待两位扬言不见着水神娘娘便不离去的大泉供奉。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脾气极好,既不闯入府邸,也没有放狠话,那位葆真老道,只是跟他们笑着讨要了这顿夜宵,让生怕被打杀于门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动。

蛟龙化作一条溪涧,迅速消失在府外地上。

钟魁心中了然,瞥了眼身边的水神娘娘,她干笑着,装傻扮痴。

道门师徒二人见到了钟魁,立即起身相迎,走下台阶后打了稽首,自报名号。他们虽未亲眼见到钟魁以阴神阳神,离开客栈去教训两位皇子殿下,但是对于钟魁这个名字,尹妙峰早有耳闻,如雷贯耳。最早是他们二人发现每当姚家铁骑在边境上展开厮杀大战,战场远处,就会出现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书生,遥遥观战,从不插手,大战落幕便悄然离去。

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向蜃景城询问此事,竟无人能够查出此人根脚,后来借助师门金顶观,才得知钟魁是大伏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君子,他十二岁成为贤人,十八岁成为君子,二十岁又获得了君子头衔的前缀“正人”。获得“正人”二字,这可不是一位书院山主能够决定的,需要君子所在文脉的学宫圣人亲自考证,再获得数位在文庙塑有神像的圣人一起点头认可,才算过关。

因为每一位正人君子,又被誉为准圣人。

大伏书院的名声,不如位于桐叶洲南北两端的另外两座书院,但是在一洲儒家内部,以及宗字头仙家洞府的视野中,钟魁作为桐叶洲土生土长的读书人,很受各方势力和地仙们的亲近。为了争取让这位正人君子坐镇本国,桐叶洲最强大的几座王朝,都在竭力与大伏书院交好。

哪怕金顶观观主,下山遇见君子钟魁,恐怕都要以平辈之礼相待,所以尹妙峰和邵渊然不敢有丝毫不敬,邵渊然感受到师父葆真道人甚至对钟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讨好,他心中有些不适,但是没有流露出来。

尹妙峰不得不摆出这么低的姿态,是因为碧游府升宫一事已到了紧要关头,钟魁作为大伏书院山主的得意弟子,说不定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到时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务,又能帮助大泉拉拢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儒家圣人,那么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渊然,未来就有了金顶观之外的靠山。

钟魁自然早就见过这对入世道人,而且不止一次,印象不坏,也不算太好,不然早就与他们打招呼了。

尹妙峰说明此次夜访碧游府的目的后,钟魁发现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既好气又好笑,只是今夜他来这埋河,本就是为了此事,加上水妖贿赂蜃景城一事并不简单,本就犯了他的忌讳,所以就干脆对尹妙峰说道:“碧游府供奉典籍一事,就由我来劝说水神娘娘,你们尽管放心禀报蜃景城那边,当然措辞可以灵活一些。事成了,你们有功劳;事不成,你们不用吃挂落。至于为何我帮你们这一次,其中自有缘由,你们不用瞎琢磨。”

尹妙峰感激致谢,与弟子邵渊然告辞离去。

老管家领路,带着自家水神娘娘和那位好像来头更大的年轻客人,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

陈平安走在钟魁身边,打量着碧游府的风景,影壁上绘有一幅水神庙和埋河水流的生动画面,香火袅袅,烟雾升腾,河水翻涌,还会发出流水声响。

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见陈平安的阴神,道门师徒无法看破,这是因为陈平安身处祠庙和碧游府,都属于埋河地界。至于水妖,在这条它选择走江的埋河,其实已经获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所以也能看到;而那些道行浅薄的水鬼,其实更多是酒鬼“闻到了香味”一般,天生被吸引。

到了一间烛粗如臂的明亮大厅,桌上还放着那碗爆炒鳝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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