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老龙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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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阙峰青虎宫这艘渡船,在到达宝瓶洲老龙城之前,还需要停靠三座渡口,最北一座正是桐叶宗山门外的常春渡,四季如春。

只是陈平安如今只想着安稳到达老龙城,其间三座渡口,加在一起停留了将近一旬光阴。陈平安始终不许裴钱下船去渡口店铺晃荡,黑炭丫头只能搬了条凳子在观景台,眼巴巴望着三座渡口熙熙攘攘的繁荣风光,偶尔魏羡会过来陪裴钱聊会儿天。

不过虽未下船,陈平安却请了这艘渡船的青虎宫长老管事,帮着购买了许多物品,魏羡等四人都给了一份单子,一起交予管事。

魏羡要了些各地风土人情的书,卢白象买了一把人间王朝从宫中流出的御制古琴,隋右边没提要求,仍是孑然一身唯剑足矣的架势。朱敛倒是给了一大串书单,结果陈平安光看纸上的书名,就头皮发麻,打死不乐意交给渡船管事了,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直接就让朱敛收回去,说是仙家渡口不卖这些书,到了老龙城让他自己去市坊书肆搜罗,朱敛扼腕痛惜,只得作罢。

陈平安除了练习撼山拳走、立、睡三桩,那部《剑术正经》所记载的剑术也没落下,反正两者可以一起练习,再就是钻研那道仙家口诀,虽然口诀极其上乘,可是世间炼器,最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一身好手艺而无从下手。飞剑初一和十五,因为不是陈平安自己炼成的本命飞剑,所以只需养剑即可,又有“姜壶”这枚养剑葫芦,已经不能更加省心省力了,可一旦自己炼化本命物,所需天材地宝的数量和价值,那真是令人咋舌,品秩越高,越是无底洞。

那位观道观观主,让卢白象捎给自己的那句“花钱如流水”,除了调侃之外,也是个颠扑不破的大事实。

如今长生桥建成了大半,府门大开,迎接八方来客,越是身处灵气盎然的洞天福地,陈平安就越危险,所以在清境山临近天阙峰的石拱桥上,陈平安才会摔跟头。当时他还无法完全驾驭法袍金醴,去阻挡那股灵气的铁骑洪流,灵气与体内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相冲,才会失控。

法袍金醴能够收纳、转化的灵气再多,终究也有个瓶颈,一旦金醴蓄水饱满,任由灵气冲入各大气府窍穴,就该轮到陈平安的武道境界下跌了。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炼化第一座洞府的法宝,到底选哪一件。若是选择五行之水,会相对简单,因为玉简上,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就是以炼水作为例子,阐述祈雨碑文蕴含的大道,讲解过大致的炼水所需材料,其中着重提及了“水精”这关键一物。凝聚了水运精华之宝物,皆可为水精,只是品秩悬殊,河伯坐镇的河水,跟上古龙宫坐镇的江渎之水,应运而生的水精材宝,天壤之别。

可以说,用什么品秩的水精来“炼水”,会直接决定陈平安五行之水本命物的品秩高低。

渡船悬空停靠常春渡旁,裴钱在观景台站在凳子上望着渡口那边,眼馋得很,惆怅得很。

陈平安这会儿坐在桌旁,对着桌上那方可爱可亲的水字印,也愁。更愁的是,当陈平安深入了解了“可炼万物”的那门法诀后,据他猜测,一旦炼化水字印为本命物,那么每次盖章,帮助世间有缘的水神提升水运,就极有可能会让陈平安伤及本命元气;好处就是原本钤印一次就会消耗一部分神通的水字印,不再有沦为寻常印章的担忧。所以陈平安打定主意,五行之水,就是炼化这方水字印了!

涉及本命物,由于不是寻常的炼化为虚而已,那么接下来必须拥有一只炼物的丹鼎。这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购买不易,得去找肯卖的仙家,找到了之后,又想购买到好的,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更是难如登天,就看陈平安兜里有多少神仙钱了。

老子现在没几个钱了!陈平安满脸愤愤不平。

谷雨钱已经一枚不剩,如今没了骊珠洞天,意味着天底下就再无新的金精铜钱出现,每用一枚世间就少一枚,而破庙一役,陈平安一下子就用掉了两枚。

如果不是隋右边,而是魏羡三个糙爷们,陈平安真想把他们拎出来揍一顿。

裴钱扛着凳子返回屋内,坐在陈平安身边,担忧问道:“咋了?咱们钱不够花了?”

无心之言,却恰好一语中的。

陈平安看了眼裴钱,这丫头安慰人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裴钱以为陈平安开始嫌弃自己是个赔钱货,吓得不轻,泫然欲泣,皱着那张黝黑小脸,悲悲切切道:“别把我从船上扔下去啊,我以后每天不嚷嚷着吃鱼吃肉了,一碗白米饭加三筷子腌菜,就可以打发我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吃多吃少没关系。你这会儿是长个子的年龄,多吃几碗饭能花多少钱。”

裴钱一抹脸,瞬间笑容灿烂,道:“到了老龙城,咱们有落脚地吗?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少花点冤枉钱喽。”

陈平安点头道:“有的,我有个朋友在那边,还算比较有钱。不过事先说好,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情,不是你胡乱伸手要东西的理由。”

裴钱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她还以为又能碰到个姚近之这样的家伙呢,送东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还会求着她收下,关键是陈平安还无法拒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刺姚近之那句话了。有一次头戴帷帽的姚近之私底下跟裴钱闲聊,说话间摘下帷帽,皮肤白嫩白嫩的,让裴钱自惭形秽得很。后来忘记聊到了什么事情,裴钱就笑呵呵拍了一记暗藏刀子的马屁,道:“近之姐姐你长得这么美,想得美也是应该的。”姚近之也未生气,只是笑着伸出纤嫩如青葱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裴钱额头。

日复一日,从初冬时节就这样到了冬至,渡船已经离开了桐叶洲版图,位于两洲之间的海上。等到停靠老龙城海外孤岛那座渡口,估计已是冬末时分。

其间卢白象看陈平安在屋内枯燥走桩,问道:“这拳架很普通,为何如此坚持?”

陈平安回了一句“立身之本,不在多高”。

卢白象若有所思。

等到卢白象离开屋子,裴钱小声询问陈平安是啥个意思,陈平安就笑着说想不出多高明的言语,随便糊弄一下,下棋厉害的人都喜欢往复杂了想,把裴钱乐得不行。

这天陈平安坐在书房,毛笔拿了放放了拿,把坐在对面抄书的裴钱给看得比陈平安还着急。

陈平安最后站起身,离开屋子去找朱敛,回来的时候越发犹豫不决,最后只得收起纸笔。

裴钱很是纳闷。

之前让飞剑嗖一下带走的两封书信是写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的,陈平安写得可都很快,那么这封信,是写给谁的呢?

陈平安来到观景台,练习剑炉立桩。

有人敲门,裴钱跑去开门,见了那人后,有模有样作揖道:“裴钱拜见青虎宫陆老神仙!”

老人笑着点头,心情舒畅了几分。

正是天阙峰的元婴地仙陆雍,陈平安赶紧过来相迎。

落座后,裴钱手脚麻利地倒了三杯茶水,先给陈平安,再给陆雍,当然没忘记给她自己也倒了一杯。

陆雍拐弯抹角、兜兜转转聊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场面话,陈平安便耐着性子,与天阙峰上这位风头被姜尚真碾压的陆地神仙,客气寒暄。

可别把地仙不当回事。陈平安走过大大小小的江湖,知道一位陆地神仙的分量,不会因为自己认识左右而能够在姜尚真面前不卑不亢,就可以对眼前这位青虎宫宫主心存轻视。能够坐镇一块风水宝地又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老元婴修士,说句难听的,一旦撇开盘根错节的关系,铁了心要杀他陈平安,撑死了就是陆雍两三袖子的事情。

见这陈平安并未仗势凌人,陆雍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仗势的势,既是万里迢迢赶到天阙峰的玉璞境姜尚真,更是那个让姜氏家主有如此作为的幕后大佬。

陆雍喝过了两杯寡淡茶水,终于转入正题,道:“陈公子大驾光临天阙峰,是我青虎宫的幸事,我当时其实正好在炼一炉丹药,是道家的坐忘丹,此丹性情温和,最适合修士在打坐吐纳时服用,除了可以静心,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养神,尤其温补心窍。丹名坐忘,其实还有一个世俗说法,虽糙却准,就是吃了丹,坐着就已是修行,忘记原本的修行一事也无妨。”一聊起炼丹,陆雍就神采奕奕,跟站在姜尚真身旁时判若两人,“心是一身之主,百神之将帅。只是自古心难定,佛家就说心猿不定,意马四驰,故而修行一事,就有了‘灵山拴意马,玉府锁心猿’之说。我所炼的坐忘丹,极难炼成,就算侥幸炼成了,一炉可出丹十颗的材料,最多不过出三四颗而已。青虎宫出自我陆雍之手的坐忘丹,之所以还算受桐叶洲诸多地仙的欢迎,就在于其中有一妙,别家炼丹仙师不曾有,就是能够让修士心扉之上,如同养出山下百姓张贴大门上的两尊门神,庇护心关!”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养出门神在心扉之上,可谓神仙手笔了。”

陆雍很是受用,抚须而笑。他自然不是“正好”炼这炉坐忘丹,事实上此丹想要炼就,除了需要一大堆天材地宝,还要等待天时,耗费“地利”,也就是清境山这一方山水的珍贵气数。不然如何让桐叶宗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来争抢?至于为何其他炼丹神仙炼不出,除了陆雍炼丹之术确实高明之外,清境山蕴含的独到山水气数,更加至关重要。

这就是为何陆地神仙开宗立派和开辟府邸,选址都要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桐叶洲的地仙们都要奉若珍宝,那么六七境左右的纯粹武夫,也可以用来稳固魂魄?”

陆雍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只是我这青虎宫坐忘丹,给那些断头路的莽夫,过于大材小用了,简直就是牛嚼牡丹。”

陈平安笑问道:“宫主与我说起这坐忘丹,是想要看在姜尚真的面子上,价格略低,卖与我陈平安?”

陆雍心一紧,这家伙竟敢直呼姜尚真的名字。

陆雍脸色不变,道:“陈公子未免太小觑我青虎宫了,与朋友打交道,谈什么价格。说来巧了,陈公子这一到天阙峰,我送了公子与姜氏家主离开后,这一炉丹药有如天助,竟然破天荒炼出六颗之多,是我陆雍炼丹数百年来头一遭,这等福缘,一生当中就只有两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见陈公子与我青虎宫,与我陆雍绝对是有大缘分的。大道机缘所在,我岂敢藏私?便为陈公子拿来了这六颗坐忘丹!”

裴钱微微张大嘴巴,娘咧,世上还有比自己更能睁眼说瞎话的家伙?这老神仙的马屁功夫,她可以学上一学啊,似乎比她确实要更加“读书人”一些?

陆雍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这番措辞,有些“失了火候”,故作心疼道:“虽是大道所指,不得不顺着天意行事,可我仍是有些心疼,只希望陈公子以后能够为我青虎宫,在姜氏家主面前美言几句。姜氏生意遍及大半个桐叶洲,说不定以后青虎宫出炉的灵丹妙药,就能从这六颗坐忘丹上,找补回来了,亦是幸事,所以陈公子只管坦然收下。退一万步说,即便姜氏家主瞧不起青虎宫这点出产,青虎宫能够与陈公子成为朋友,也是不亏!”

裴钱赶紧给陆老马屁精,哦,不对,是陆老神仙,又递过去一杯茶水。

陈平安自然比裴钱想得更多,涉及姜尚真,以及姜家生意和青虎宫的产品,这六颗坐忘丹,其实比较烫手。

陈平安略作思量,就打算婉拒了。如果把姜尚真换成老龙城范家,说不定还有商量的余地,生意一事,本就是你我双方锦上添花,可陈平安不愿意跟姜尚真有更多往来。

所以陈平安开口道:“陆宫主好意,我心领万分,只是这一炉坐忘丹太过价值连城,不敢夺人之美。再者,我其实与姜尚真关系平平……不过关于陆宫主赠丹一事,我可以致书信一封给玉圭宗姜尚真,绝不让陆宫主为难便是。”

陆雍神色自若,似乎在权衡利弊,心底则有些懊恼自己的画蛇添足了,就不该动那小心思,想要陈平安闻弦知雅意,帮着青虎宫与姜氏牵线搭桥。

这艘渡船底下一楼,有位年轻修士站在窗口,脸色阴沉,这个蠢货陆雍,真是不知死活。

屋内还有一位姿容出彩却脸色惨白的女修,正是那位先前在天阙峰被姜尚真一巴掌差点拍死的金丹地仙。

这位站在窗口施展了障眼法的年轻修士,则是潜入渡船的姜尚真。他突发奇想,在青虎宫开坛讲学后,并没有立即返回玉圭宗,而是选择偷偷登上了渡船,直接找上了那位给人从石头缝里拔出来的可怜金丹女修。在听到敲门声她恼火开门后,姜尚真撤了遮掩气机和面容的术法的那一瞬间,她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姜尚真没打算在陈平安面前现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企图。在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修行大忌,滴水可破心境,泥点可污金身,不可不慎。

姜尚真只要等陆雍办妥他交代过的事情,就会返回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还需要他回去处置,比如那个胆大包天、擅作主张的“独子”姜北海。上五境修士,子嗣尤其来之不易,远远不如中五境只要想要开枝散叶,就可以子孙满堂。但是对于姜北海,姜尚真却恨不得打断这个败家子的手脚,丢进云窟福地生生世世当那乞丐娼妓。看来自己一甲子不在家族,让这个志大才疏的家伙有些忘乎所以了。

楼上,陆雍不敢再有更多念头,只想着送出那瓶坐忘丹。只是万事开头难,之后未必就简单了。

陈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后对青虎宫的恩威并济,他只认定跟姜尚真攀扯上关系的事情,就只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转赠妖丹一事,绝对不可再多。

练拳吊命,是陈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心思纯粹,拴得住,立得稳,在人心复杂的世道,其实更是他的立身之本。

陈平安很清楚,姜尚真出现在天阙峰,陆雍就不敢对自己心生歹意,所以即使不收这瓶坐忘丹,也不担心青虎宫会翻脸不认人。尤其陆雍还是一位元婴地仙,只会更珍惜当下的修为和地位。

于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宫老宫主,不管他如何软磨硬缠,那个年轻人言语和善,措辞温和,偏偏就只是不收那瓶坐忘丹。

难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话,一位元婴地仙在自家地盘上,对着一个后生一哭二闹三上吊?陆雍做不出来。

所以只得让陈平安再考虑考虑,陆雍则离开屋子,去了渡船同一楼层的另外一间。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张面孔——脸色淡漠的姜尚真。

生平最恨别人“自作聪明”的姜尚真,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早早将这间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狱,此时根本不与陆雍废话半句,直接伸手一抓,将措手不及的老元婴拽入屋内天地中。屋内凭空浮现出一根根有金龙缠绕的金色栋梁,它们开始从柱子上飞掠离开,如同一条条金色锁链,穿过陆雍一座座关键气府,最后一条最为威严的金龙一爪按住陆雍头颅,将其拍倒在地上。

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婴身前,一脚踩在他的后脑勺上,轻声笑道:“天大的面子都给了你青虎宫,还人心不足,真当我姜尚是心善的菩萨?如果不是陈平安出现在天阙峰,因为那支玉簪子,给了我一点小念头,我就不是为青虎宫弟子讲大道送福缘了,而是要将你陆老儿的元神硬生生拍进那堵石壁当壁画了!”

姜尚真微微加重脚上的力道,可怜陆雍身处小天地当中,连哀号声都发不出,唯有神魂剧烈颤抖,痛得这位不擅争斗厮杀的元婴地仙,只觉得生不如死。

姜尚真眯起眼,脚上力道越来越大,接着道:“世间多少修士,全是你陆雍这般不讲究,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凭着一点机缘,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连我姜尚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只为了一个剑修,就可以压着自己的一肚子杀机,在陈平安面前好好说话,你陆雍倒好,真是比我姜尚还要牛气啊!”

陆雍后脑勺已经略微凹陷下去,如果再有片刻,恐怕就会元神爆裂,金丹与元婴一起在这座小天地炸开,姜尚真当然会被波及,受伤不轻,可看样子,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这份后果。

姜尚真原本已经答应,青虎宫一位资质尚可的弟子,在未来跻身中五境的当天,就可以去往云窟福地历练,寻觅自己的机缘。青虎宫也算因此结交了姜氏和玉圭宗。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至少再不会有一名金丹修士,敢顶撞青虎宫渡船长老,指名道姓骂陆雍了。

可这又如何?福缘到了手,抓不住,反成祸事,万事皆休。

更远一些,同样是骊珠洞天出身的少年,赵繇和宋集薪,比起从未上过学塾的陈平安,两个同龄人甚至还算是齐静春的学塾嫡传弟子,尤其是赵繇得到了齐静春最根本的那枚“春字印”。可当赵繇这位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甚至连看门人郑大风都喜欢的骑牛车少年,面对当时的大骊国师崔瀺时,不一样被崔瀺只看成稍大一些的蝼蚁而已?使得一方春字印,彻底消散天地间。

若是赵繇没那么“聪明”,誓死不以春字印与崔瀺换取机缘,那么当时“春风犹在少年袖”的齐静春,岂会任由崔瀺拿走印章。

眼前,陆雍同样因为一念之差,就要丧命于此。

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气,收回脚,只是又一脚踹在陆雍脸面上,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龙缠绕的柱子上。

陆雍挣扎着坐起身,背靠大柱,头顶就是那条倒挂的金龙,它那头颅缓缓扭转,随时可以一口咬掉陆雍的脑袋。

姜尚真压下怒气,蹲下身,与那陆雍平视而笑,问道:“受此大辱,有没有生气啊?”

陆雍惶恐道:“不敢不敢!”

姜尚真心念微动,他身前出现了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

陆雍心神大骇,竟是直接开始磕头,砰砰作响,哀求道:“恳求前辈饶命!”

玉圭宗的姜尚真,一向只是以钱囊鼓鼓著称于桐叶洲,极少有与人厮杀的消息传出。

而玉圭宗的老宗主,对姜尚真青眼相看,不顾非议,把原本宗门与姜氏共同经营的云窟福地,全盘交给了当时的年轻姜氏家主,一洲皆知。

约莫五百年前,桐叶宗就有了一条“玉圭可欺,绕姜而走”的不成文规矩,并且传闻这是桐叶宗一位元婴修士的临终遗言。

姜氏家主姜尚真,本命之物只是一片柳叶,别说是桐叶宗,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都未见过。

桐叶宗那位老元婴的遗言后半句,则是“一片柳叶斩地仙”。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道:“在我手上,姜氏威名沉寂两百年,此次出山,不杀个地仙,对不起列祖列宗。”

陆雍泪流满面,抬起头,哀号道:“前辈杀我陆雍这等末流元婴,岂不是更辱姜氏?前辈应该换一个杀啊!”

姜尚真啧啧道:“这句话,说得如我一般机敏过人啊,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那片柳叶与小天地一同消失。

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陆雍仍是不敢起身,狼狈地坐在地板上,哭道:“求前辈再给陆雍一个机会,此次若是不能让前辈满意,陆雍自求一死。只是万一如此,还希望前辈不要迁怒青虎宫。”

姜尚真点点头,道:“还算说了句人话,行了,起来吧,堂堂元婴地仙,哭哭啼啼,传出去还以为我姜尚真仗着境界欺负人。算你运气好,你陆雍今天要是玉璞境,就已经死了。”

陆雍果然立即站起身,再次老泪纵横,躬身道:“谢前辈不杀之恩。”

姜尚真感慨道:“看着你这番作态,我竟然觉得有些可怜,看来是在某个地方待久了,心肠也跟着软了。要知道当年遇上同境的桐叶宗地仙,任由他跪地磕头一千个,我仍然觉得诚意不够,最后还是赏了他一柳叶,割掉了他体内那尊元婴的头颅。此次返回宗门,得找点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姜尚真摆摆手,道:“出去吧,你送完了东西,事情就算到此结清,不用担心我跟你秋后算账,青虎宫那名弟子,依旧可以去往云窟福地。”

姜尚真没来由心情好转,哈哈笑道:“对了,这叫一码归一码。”

陆雍倒退着走出屋子,关上门后,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不过哪敢再敲门,只好跟渡船管事再要了一间寻常屋子。

夜幕中,陆雍重新去往陈平安房间,什么都没有多说,拿出了三只造型古朴的小瓷瓶,在陈平安的疑惑眼神中,他说道:“居中瓷瓶装了六颗坐忘丹。其余两瓶各装了六颗火龙丹、布雨丹,瓶底有铭文落款,前者主材选自一条火蛟遗蜕,后者取自山门那堵墙壁的独有青苔,适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练气士。两颗一起服用,效果绝佳,可以壮大魂魄,有‘金身描漆’的美誉,尤其是被阻拦在金丹境门槛上的练气士,视为破境捷径。”

不等陈平安拒绝,陆雍沉声道:“若是陈公子今天不收下,陆雍不敢强求,那么恳请下次路过天阙峰,记得在我青虎宫废墟上,为我陆雍上三炷香。”说完之后,陆雍直接身形消失。

裴钱瞪大眼睛,天底下还有这种送礼的路数?

这个她可不想学。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喊道:“姜尚真,出来一见?”

姜尚真站在观景台那边,笑眯眯地挥挥手。挥手打招呼之后,姜尚真身体后仰,直接倒掠出观景台,撞入渡船一侧的云海之中,潇潇洒洒走了。

陈平安伸手揉着眉心,头疼。

陆雍惴惴不安地去了姜尚真与自己“讲道理”的屋子,敲门后无人响应,壮起胆子又敲了一次,仍是没有动静,等了许久,这才推门而入。

已不见姜尚真,只有桌上多出一大把谷雨钱。

陆雍怔怔坐在桌旁,老元婴沉默片刻后,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泪。他打定主意,这次返回天阙峰,炼丹,这辈子就只炼丹了,再不与这些性情多变的山顶修士打交道!

陈平安喊来了画卷四人,商议此事,没有任何遮掩,桌上就放着那三只瓷瓶。

魏羡的意思是丹药必然没有问题,大可放心。

卢白象的建议,是山上手段防不胜防,小心起见,到了老龙城,以天价转售出去便是。

隋右边没有开口说话,这不是她所擅长的事情。

朱敛最直截了当,笑着说取个折中的法子,恳请少爷赏赐他一颗火龙丹和一颗布雨丹,试试看滋味如何。到了老龙城之前,若是他既没有暴毙,又确有滋养魂魄的效果,那就说明这三只瓷瓶里头的灵丹妙药,没问题。到时候再决定是自己吃,还是卖出去赚钱。

陈平安没表态,只是把三只瓷瓶收在飞剑十五当中。

当晚朱敛就偷偷来敲门,恳求陈平安卖他两颗青虎宫丹药,钱他先欠着。

陈平安无奈道:“朱敛,你是真不怕死啊?”

佝偻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搓手道:“在藕花福地当惯了天下第一,如今到了这么大一座天下,再当个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可好歹要争一争四人当中的第一吧,不然老奴哪有脸皮伺候少爷?连个小娘们都比不上,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朱敛继续道:“富贵险中求,之前破庙一役,老奴图一时痛快,放开手脚厮杀,留了些病根在身上,难道真忍心让老奴最后一个跻身那金身境?”

陈平安问道:“真想好了?”

朱敛点头正色道:“若不想好,就老奴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德性,能敲这门,打搅公子休息?”

陈平安拿出两只瓷瓶,倒出两粒色泽迥异的仙家丹药,无奈道:“生死自负。这两颗丹药,就当是你朱敛在破庙死战不退的报酬。”

朱敛接过了两粒丹药,直接拍入嘴中,嘿嘿笑着起身与陈平安告辞道:“少爷赏罚分明,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随了。”

这等马屁话,陈平安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朱敛瞥了眼歪着脑袋把脸颊贴在桌面上的裴钱,后者与他愣愣直视。

朱敛就此离去。

后半夜,裴钱已经去隔壁睡觉,陈平安独自在屋子里练习立桩,叹息一声,去开门。

隋右边站在门外。

她说道:“我不要那火龙丹和布雨丹,只要一颗坐忘丹。”

“就这么想要陪着朱敛一起火中取栗?是想要殉情,还是怎么着?连到了老龙城都不愿意等,我看给你隋右边一整瓶坐忘丹都是浪费!”

陈平安说完后,连门都没有让她进,砰的一声关上门。

隋右边面无表情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默然离去。

之后半旬,风平浪静,云海绝美。

距离宝瓶洲最南端如龙探首入海的那座巨城,还有月余光阴。

陈平安这天去找了负责渡船事务的青虎宫管事,主动开口询问有无上品丹鼎售卖。

管事说有的,虽然青虎宫不经营此事,可是老宫主一辈子的心血都在炼丹上,珍藏有不少丹炉,看在陈公子是青虎宫的朋友的分上,他才敢与老宫主开这个口,只是老宫主愿不愿意割爱,他一个渡船打杂的,不敢保证,需要先以飞剑传讯给青虎宫。

陈平安抱拳感谢。

那名自称“打杂的”金丹境地仙,确实不知诸多内幕,只确定这个年轻公子哥,是个背景吓人的仙家豪阀子弟,与高不可攀的姜氏家主好像有那世交之谊,不然他还真不敢擅自答应,向老宫主询问售卖丹炉一事。那可是老宫主的命根子,每一只暂时不用的丹鼎都被老宫主小心珍藏起来,只要不炼丹,每天都要亲自仔细擦拭一番。

天阙峰的飞剑传讯,是北俱芦洲一家剑修大宗门的特产,价格昂贵,不过一分钱一分货,物有所值,速度极快,远胜这艘只以平稳见长的渡船。

不久,那名仿佛见了鬼的管事,找到陈平安,告诉陈平安陆雍的答复是他会亲自送来一只珍藏多年的上品丹鼎,这让陈平安有些心虚和尴尬。

陈平安的尴尬之处,在于身上的神仙钱,板上钉钉是买不起那只丹鼎的,只能到了老龙城,与范二或是郑大风借钱才行。可是如此一来,也太跋扈了,做生意,似乎不该如此,毕竟陈平安早已习惯了家乡杨家铺子那位老人的买卖风格。

陈平安满怀愧疚,见到风尘仆仆赶来渡船的陆雍后,道明此事,不承想陆雍爽朗大笑,反而神色越发轻松。到了陈平安屋子,陆雍要那青虎宫金丹地仙在门外守着,这才拿出那只堪堪装下心爱丹鼎的特殊方寸物。丹鼎现世,悬停桌面上空一尺,顿时有一阵阵五彩云雾升腾袅绕,香味弥漫于整间屋子。

恐怕除了瞎子,谁都看得出这只丹炉的异常珍贵。

裴钱蹑手蹑脚,绕着桌子打转,使劲瞧着那只一臂长宽高的朱红丹鼎。

丹鼎五足,五头异兽的并拢双腿为一鼎足,异兽头颅则在丹鼎边沿上方张开嘴,五彩云雾正是从它们嘴中吐露而出,似乎对应着五行色彩。

老元婴陆雍满脸傲气,指着悬空丹鼎笑道:“此丹鼎名为五彩金匮灶,丹鼎铸造材质主要为五行之金,这正应了咱们炼丹老祖宗的那句千古祖训‘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是我早年有一桩修道大福缘,才得自一座破碎小洞天的仙人府邸。那次各方势力的争夺,如今想来,也是惊心动魄,我只是运气最好,才拿到了这座丹炉。因为是福缘,不是购买而来,所以我就喊个公道的价,不敢跟陈公子狮子大开口,五十枚谷雨钱,只要五十枚!”

说完,老元婴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嘴角抽搐。

整整五十枚谷雨钱!天价。

可是陈平安内心深处,知道陆雍报出的这个价格,绝对是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纠结,毫不犹豫道:“陆宫主,我肯定是想要买下来的,但是不怕笑话,老龙城那边的朋友,愿不愿意借给我这么多谷雨钱,我现在真不好说。”说完之后,陈平安抱拳道:“如果万一让陆宫主白跑了一趟,我先在这里赔罪了。”

陆雍心情复杂,心想他娘的如果山上修士,不管修为高低,都像眼前陈平安这样好说话、懂礼数,该有多好。

要说他乐不乐意卖出这只堪称奇异的五彩金匮灶,这么说吧,在遇上姜尚真和陈平安之前,那是谁敢开口要他就敢骂谁,若是个元婴之下的练气士,说不得还要被他揍一顿。

只是这会儿,陆雍的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陆雍此次带着那把几乎是用命换来的谷雨钱,返回青虎宫后,思来想去,还真给他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该如何跟姜尚真打交道。所以得到陈平安来自渡船的飞剑传讯后,不怒反喜,忍着心头滴血的痛楚,带上了可谓自己棺材本的这只丹鼎,陈平安只要敢买,他陆雍就肯卖!

这其中又有一桩不为人知的密事,那就是五彩金匮灶品秩太高,这其实一直是陆雍的憾事,因为他所擅长的炼物诀以及炼物所用的天材地宝都不够最上乘,可能他陆雍每百年才用得上一次五彩金匮灶,而且每次出炉的丹药或是炼化之物,收支堪堪持平,偶尔还会亏本。便是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此鼎搁放在青虎宫,于他陆雍而言,是鸡肋,于鼎而言,他陆雍就是个……废物。

在陆雍返回自己屋子前,陈平安只得说了句客气话:“大恩不言谢。”

陆雍心情舒畅,临走之时还留给了陈平安一本材质不明的炼丹秘籍。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将那丹鼎收入咫尺物当中,开始翻阅那本陆雍亲笔撰写的炼丹秘籍。

过了一会儿,陈平安离开屋子,去了渡船上专门提供飞剑传讯的剑房,寄了一封信给玉圭宗姜尚真。

除了大略说了陆雍卖鼎一事后,密信末尾写道:“一大一小,欠了你两个人情。”

一间屋内,渡船金丹管事站在陆雍身旁,告诉老元婴陈平安写一封信,送去了玉圭宗。至于具体内容,自然不知,不然天底下谁还敢飞剑传讯。

陆雍“嗯”了一声。

金丹地仙好奇问道:“宫主,这位陈公子,来历极其不俗?”

陆雍小心斟酌,笑道:“年纪轻轻就拥有一件咫尺物,你觉得如何?”

之前刚刚离开屋子,吃一堑长一智的陆雍就意识到不妙。他是为了表明诚意,才将那五彩金匮灶大大方方留给陈平安的,只是此鼎极其不凡,寻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而且哪怕强塞进去,也会有撑破“小洞天”的紊乱迹象。然而陆雍稍稍留步,就惊讶地发现丹鼎气息瞬间不见,而且陈平安所在屋子的气机极其平静。

咫尺物无疑了。

金丹地仙喟叹道:“有钱,真有钱!必然是传承千年的山上豪阀嫡系子弟。只是这般出身的年轻仙家,行走天下,却喜欢身边携带纯粹武夫担任扈从,倒也有趣。”

陆雍不愿多谈陈平安,挥挥手,让金丹地仙离开。

独自一人的陆雍感慨道:“没白遭那顿罪受,我青虎宫兴矣。”

当渡船终于缓缓停靠在孤悬海外的那座老龙城岛屿渡口时,陈平安松了口气。

到宝瓶洲了,已是冬末。

渡口未见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应该是去往倒悬山了,如今尚未归来。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桂夫人一面。

可当看到金丹境管事站在门口,而无宫主陆雍的身影时,陈平安就知道不妙了。

果不其然,那金丹管事也脸色颇为古怪,说道:“宫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阙峰,所以要我捎话给陈公子,那几枚谷雨钱,什么时候托人交给渡船这边,都无妨,希望陈公子别太把这件小事挂在心上。”

陈平安无奈道:“我会尽快将谷雨钱交给前辈。”

金丹地仙笑道:“可不敢催促陈公子,宫主都发话了。而且宫主离开渡船之前,与我说得语气极重,我不敢不从。”

在陆雍返回清境山天阙峰没几天,就有一柄极其迅猛的传讯飞剑来到青虎宫,一座剑房差点当场崩溃。

陆雍战战兢兢取出密信后,板着脸走回府邸,这才大笑出声。

从今天起,除了姜氏长房会单独赠予陆雍一百枚谷雨钱,玉圭宗还全盘包圆了青虎宫出炉的每一颗丹药,帮助行销桐叶洲四方。

陆雍以拳击掌,赶紧让人去山下招徕弟子,市井乡野寻找苗子也好,直接跟大泉、南齐数国开口讨要也罢,总之青虎宫需要大肆招徕弟子!资质稍差也无所谓,修行个七八年,只要青虎宫用心调教,总能够炼制最简单的丹药,每一粒出炉的丹药,可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小雪钱啊!

陆雍去了祖师堂,上香之时,对着挂像上那些祖师爷们,轻声道:“祖师爷保佑青虎宫香火鼎盛,传承千年万年。”

陈平安背着竹箱从渡船走到渡口岸上。

裴钱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故意双脚并拢,以一个蹦跳姿势落在了地上,挺起胸膛道:“宝瓶洲,我来了!”

哼哼,好像还有个喜欢穿红棉袄的小丫头片子,就叫李宝瓶,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书院读死书呢,竟敢喊他爹叫小师叔,你等着!

魏羡四人纷纷走下渡船,站在陈平安两侧。

朱敛弯腰问道:“少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直接入城?”

陈平安早有腹稿,笑着说道:“渡口这边,有桂花岛渡船的范家人待着,我们过去找他们便是。我跟他们的家族继承人,一个他爹娘给他名字取得很好的家伙,是朋友,好朋友!”

朱敛赞叹道:“少爷的朋友果真不俗。”

朱敛吃了那两颗青虎宫丹药后,筋骨积伤痊愈不说,魂魄还得到了极大温补,受益匪浅。只是大概何时能够顺利跻身金身境,陈平安不问,朱敛也未说。

卢白象和隋右边则不约而同想起一事,能够被陈平安称呼为“好朋友”,可不容易。

魏羡对裴钱说道:“欠我的那串糖人,别忘了。”

裴钱眼珠子急转,可怜兮兮道:“我穷得叮当响,暂时没钱哩。”

魏羡一板一眼道:“要是搁在当年,欺君犯上,是要掉脑袋的。”

裴钱偷偷指了指陈平安,然后抬起小胳膊,拇指食指粘在一起,对魏羡悄悄道:“你看我爹是怎么跟人做朋友的,再瞧瞧老魏你是怎么跟我做朋友的,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丢丢的羞愧吗?”

魏羡呵呵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不然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稳龙椅。”

裴钱踹了魏羡一脚,埋怨道:“跟你做朋友,真没劲。”

陈平安转过头。

裴钱赶紧蹲下身,拍了拍魏羡裤管,道:“老魏你也真是的,恁大人了,也这么不干不净的见人,我给你拍掉尘土啊。”

陈平安凭借记忆,率先走向范氏桂花岛渡口那边。

一想到身上如今背着五十枚谷雨钱的债务,陈平安脚步就有些沉重。

少年肩头就该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对吧?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

用裴钱的口头禅,就是愁啊。

陈平安领着裴钱他们很快找到了桂花岛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剑修马致驾车,范二送行,陈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岛,所以没有怎么接触渡口范家子弟,可是当陈平安自报名号后,范氏管事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让陈平安稍等片刻,立即传信老龙城,并且很快叫来了数辆装饰素雅的马车,亲自将陈平安一行人送上马车,恭敬得有些让陈平安摸不着头脑。

作为连接宝瓶、桐叶两洲的枢纽,繁华程度犹胜大王朝京师的老龙城,拥有两座仙家渡口。老龙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就停在这座距离老龙城三十余里的孤岛渡口。而当年陈平安初次来到老龙城,渡口在老龙城西边,入城需要经过一条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长街,而那条长街,都是孙氏的祖业,家主孙嘉树,是个差点成为朋友又差点成为敌人的年轻人,让陈平安至今难以释怀。

陈平安和裴钱同坐一辆马车。裴钱乘坐青色鸟雀托起的楼船,在天上飘了这么久,这会儿总算脚踏实地了,而且又是到了陈平安的家乡,兴奋不已,掀开车帘子,对外边的景象很是好奇。

卢白象和隋右边在车厢内开始手谈,共处一室的魏羡和朱敛,则一个闭眼打瞌睡,一个瞪眼翻旧书。

陈平安通过范家管事的态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开始梳理头绪。他陈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上次离开老龙城的时候,只是一位刚刚在孙氏祖宅打破瓶颈的四境武夫,认识之人,不过是范二、早已分道扬镳的孙嘉树、灰尘药铺的郑大风、在骊珠洞天结下死仇却没有在老龙城碰面的苻南华,屈指可数。

而当时的老龙城,被铺天盖地的喜庆氛围笼罩,因为苻氏要迎娶一位云林姜氏嫡女,准确说来,是云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联姻对象,就是那个差点跟蔡金简一起被陈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华。

“下嫁”这个说法,很有讲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没有觉得不妥。

富贵富贵,富未必贵,贵必然富,富不如贵多矣。因为后者意味着传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云遮雾绕的高处。

当然像桐叶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皑皑洲刘氏那么有钱,花钱比挣钱还难,则两说。

云林姜氏是最早迁徙到宝瓶洲的中土豪阀之一,府邸位于东南部大海之滨,府门面朝大海,阙门神道,一直入海三十余里,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被誉为“囊括东海”,名动数洲。

在儒家刚刚成为正统之际,礼圣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复礼仪规矩,姜氏祖上有过数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皆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着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祈神降福的祝词。

当时整座老龙城都在猜测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过对于陈平安而言,这种八竿子最多只打着一两竿子的热闹,就只是跟郑大风、范二喝酒之余的谈资而已,他既不是老龙城人氏,又不掺和这些一洲大势,所以感触不深。苻南华就算娶了身份尊贵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这个修为境界不如他兄长苻东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侥幸当了整座老龙城的城主……那陈平安还真就有点烦心了,这意味着极有可能牵连到范二,甚至是整个范家。

只是万般难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却不可过于忧虑惊惧,否则就只能是自乱阵脚。陈平安拎得清楚这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尚未入城就缓缓停下,陈平安弯腰掀开帘子,马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马车,小跑着使劲挥手,还是那般阳光灿烂。微微松了口气的陈平安下了马车,高高抬起手掌,跟来者重重击了一下掌。来人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成了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可是不管走到哪儿,范二身上仍是带着独有的阳光气息,没变。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陈平安,感受到我这一掌的威力没?说出来可能要吓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过没关系,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随陈平安一起走下马车的裴钱五人,都有些讶异。

陈平安笑眯眯道:“厉害的厉害的。”

范二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上下打量道:“怎么不穿草鞋啦,害我差点没敢认你。”又伸手比画了一下两人的个子,范二有些丧气,道:“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然后朝陈平安摊开一手,使劲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约定,陈平安需要烧出一只瓷器送他当礼物,丑些没关系,只要是陈平安亲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显摆。

陈平安赶紧让范二藏好钱袋子,然后轻声道:“你是说答应送你的瓷器?还没做呢,到了老龙城里边,我得先买好些烧瓷的工具,还得找合适的泥土,你以为很简单?”

“行吧,到了老龙城再说,慢工出细活,到时候我帮你找土。”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自己的那袋子私房钱,全是世俗钱财的金元宝。范家规矩还是严厉的,上上下下再宠溺他范二,可神仙钱那是一枚都不会给的。为了请陈平安喝花酒,这小两年里头,范二就没少拍家族长辈们的马屁,去年春节,范二几乎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门户,全部走门串户了一遍,这才千辛万苦攒下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车聊,去我那边。”

陈平安点点头,让裴钱返回原先车厢,自己跟着范二上了车。

两人坐入车厢后,陈平安问道:“有麻烦?”

唯有这辆马车,才能隔绝某些窥探。

范二点点头:“你离开没多久,老龙城就变天了。”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递给范二,道:“慢慢说,不急。”

范二笑开了花,接过那只姜壶,晃了晃,道:“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独……哎呀,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酿不是一个味儿,各有千秋,刚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点再喝点……”

陈平安盘腿而坐,笑望这个同龄人。不管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坏消息,见到了范二还是那个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养剑葫芦里的桐叶洲美酒,这才还给陈平安,缓缓道:“老龙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实力,其实是苻、孙、方、侯、丁,只是咱们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龙城城主,加上范家又有一艘桂花岛渡船,所以有些人喜欢把方、侯、丁中的某个姓氏摘掉,把范氏丢进去占个位置。孙家因为有元婴老祖坐镇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绝好,所以没谁会质疑。”

陈平安点点头。

范二双手撑在膝盖上,将小两年的老龙城内幕与风波,与陈平安娓娓道来:“老龙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罢,本来苻家没想着一家独大,大家相安无事。摩擦会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于撕破脸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婴地仙,还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够驾驭这样的仙家兵器,还有老祖躲在幕后。

“孙氏家主孙嘉树,不以修为见长,但仅是孙氏祖宅那边就有一位元婴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刚刚续约百年的金丹修士,在咱们老龙城,跟登龙台旁边结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阳,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虽然没有元婴,但有两位七境武道宗师,一位九境金丹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无论是王朝还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觑。

“侯家就靠着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书院贤人,才能在老龙城站稳脚跟。本来是最弱势的一个家族,可那位被家族伤透了心之后从来不返乡祭祖的侯氏贤人,去年开春,突然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竟然带着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龙城,而且身边有数位金丹修士担任扈从。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侯家原本差点失去了那条走龙道的渡船路线,多了个君子后,方家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肉,都乖乖吐了出来,还补偿了侯家许多。几个侯家亲手扶植起来的山上仙家门派,多是墙头草。

“丁家的情况跟侯家有些相似,也是靠一个‘外人’支撑门面,靠着一个当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与桐叶宗攀扯上了些亲家关系。而那个女子,也委实念旧情,与侯家的观湖君子,大不相同。”

范二一伸手,道:“口渴了。”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抛给他,道:“葫芦你就一直拿着吧,来来回回,你不烦我烦。”

范二也不客气,抿了一小口酒水,继续说道:“但是在这之后,发生了两件事,使得咱们老龙城天翻地覆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绝对猜不到。”

陈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给苻南华,是其中之一,这个我猜得到。”

范二点头道:“那位女子带来的嫁妆之大,超乎想象。她的教习嬷嬷,是一位传说中的元婴剑修,随她一起进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妆里头还有……”说到这里,范二叹了口气,又抿了口酒,才接着道:“一条从姜氏府邸一路从海底潜行到老龙城外的幼蛟。虽然才是金丹境修为,只是这等上古遗种,按照规矩,金丹可以当元婴用的。”

陈平安说道:“如此一来,苻家就有了彻彻底底一统老龙城的底蕴,至少气势有了。”只是陈平安很快皱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云林姜氏的嫁妆助阵,又有你们范家作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龙城,会不会代价太大了?孙、侯、方、丁四大姓,肯定会被逼着抱团,一旦开战,金丹元婴这些山上的地仙之战,且不说会毁掉老龙城多少地盘,苻家也会肉疼才对。”

范二苦笑道:“于是在这种剑拔弩张却又谁都没有‘大义’出手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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