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1 / 2)
正月十五,元宵节。
老龙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游人如织。五大姓氏按照习俗,各自打造了一条灯火长龙,抬着游街,若是从云海俯瞰这座宝瓶洲最富饶的城池,就会发现有五条火龙在固定的路线上游弋。
陈平安让画卷四人带着裴钱出去赏灯,让赵姓阴神暗中尾随,以防不测。
他和郑大风两人在柜台那边,一壶酒,两只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几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闲聊,守着铺子。
郑大风总有些古怪规矩,喝酒之前,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杨柳枝条,插在灰尘药铺大门上边,还在门槛外面搁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瞥了眼门槛那边,问道:“是敬神礼佛,还是款待路过的孤魂野鬼?”
郑大风笑道:“老头子传下来的规矩而已,具体怎么个说法,老头子从来不解释,我们当徒弟的,只能依葫芦画瓢,照做就是。这老龙城里边,这么多练气士待着,聚在一起,阳气太盛,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就算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药铺有老赵这尊阴神在,它们也不敢凑过来。鬼魅阴物,除了那些失了心窍的厉鬼,大多数比咱们人要懂规矩讲礼数多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范家送来的桂花酿,突然说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帮忙,去云海上面炼制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离开老龙城,往北走。虽说文圣老爷讲了,之后可以随便去哪里,没什么忌讳,不过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谈不上有什么大事必须要做,就仍然按照杨老前辈最早的说法,暂时不回龙泉郡。我大概要去宝瓶洲的三四个地方,估计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一年多,逛完后,差不多刚好可以回去。”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门外的小巷,随口问道:“有没有想过在龙泉郡开宗立派?”
陈平安摇头道:“开宗立派有多麻烦,只看阮师傅的所作所为,大致就心里有数了,难。再者我哪来的资格开宗。”
郑大风哧溜喝了口小酒,满脸陶醉,小半杯桂花酿而已,好似给他喝出了几大坛子美酒的醉意,轻声笑道:“如果能够将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收回来,拥有十余座连接成片的山头,是有灵气底蕴来创立仙家门派的。只不过想要那些势力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不太容易。之前大骊不过是为了结交拉拢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阀,给的价格才那么低。你如果不是有阮邛的那层关系,恐怕连一座真珠山都买不到,更别提落魄山了。”
陈平安对此深以为然。
骊珠洞天虽然不以灵气鼎盛著称于世,可这是跟其余三十五座小洞天做对比,一般的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之流,能够单独在那里拥有一座落魄山,结茅修行,开辟府邸,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陈平安嘴上说开宗立派难难难,可是内心深处,却是极其希望能够真有这么一天,甚至当初在飞鹰堡跟陆台闲聊时,就已经想好了自家山头该有哪些人和事。不然为何陈平安会想到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询问一套护山阵法需要多少神仙钱?光是听闻钟魁讲述老天君坐镇太平山,现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镜,驾驭三剑,追杀背剑白猿在千万里之外,陈平安就心向往之了。
这时那个已经跟灰尘药铺混熟的外乡老人,突然出现,笑眯眯跨过门槛,开门见山道:“陈平安,看样子,是快要离开老龙城啦?想跟你商量个事。”
陈平安站直身体,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请说。”
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继续喝酒夹菜,自己则走到柜台旁,直接用手抓了几颗油炸花生米,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说道:“可能有那么点强人所难,也有些冒犯,但是缘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错过,可能就会此生错过。缩头伸头皆一刀,我还是直接说了,说完之后,陈小兄弟和大风兄弟,你们可别让老儿我以后吃不着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饱闭门羹——”
郑大风没好气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说点痛快话行不行?”
老人仰起头,丢了块藕片到嘴里嚼着,道:“隋右边虽然已经是纯粹武夫的小宗师,跻身了金身境,极其不容易,可在我看来,瓶颈太大,登顶极难,撑死了就是远游境,运气好,也就只是这八境武夫而已。”
郑大风立即拆台道:“八境武夫而已?老头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这话去,看看老龙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会不会气得一巴掌拍烂你的嘴?”
老人是个脾气相当好的,丝毫不计较郑大风的顶撞,笑道:“这不是例外嘛,隋右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武道这条断头路——”
郑大风一拍桌子,嚷道:“你说啥?”
老人赶紧弯腰拿了陈平安那只酒杯,倒满了一杯桂花酿,对郑大风举杯道:“说错话了,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一口饮尽,就要去倒第二杯。
陈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壶口子,道:“老先生喝一杯罚酒就行了,咱们这么熟,不用如此见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一把嘴,惋惜道:“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点,一两杯的,喝不出啥味来。”
郑大风夹了块小葱拌豆腐,催促道:“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继续道:“隋右边是极其稀少的先天剑坯,拥有剑仙之姿,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剑心精粹澄澈,以后以元婴境剑修破开上五境瓶颈的可能性,会比较大。我不妨撂一句话在酒桌上,只要陈小兄弟愿意割爱,准许隋右边加入我们山门,最多两甲子,我保证隋右边成为一位战力极高的元婴境剑修,再拍胸脯保证之后百年内,肯定成为玉璞境修士。”
陈平安微笑不语,递过筷子,还给老人倒了一杯酒。
郑大风冷笑道:“荀老儿,你这是癞蛤蟆张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撑死自个儿?退一万步说,隋右边如今已经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说了,成为远游境武夫并不难,需要时间打磨体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边舍了如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尽一口纯粹真气,再花个一两百年的,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上五境剑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说了嘛,是有那么点强人所难,可是隋右边如此出类拔萃的天赋资质,不转去修习剑道,我若是没看见也就罢了,瞧见了还要憋在肚子里,实在难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们想啊,隋右边这么个俊俏小丫头,以后就算成了远游境武夫,也是以双拳与人打打杀杀,一拳打来一脚踹去,何等煞风景,哪里有一位风姿卓绝的女剑仙,白衣飘飘,飞剑斩敌千里外,来得风流?”
郑大风嗤笑道:“说得轻巧。纯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气越是凶险,尤其是炼神三境,涉及元神魂魄,一个不小心,别说是保住先天剑坯的剑仙资质,恐怕半条命直接就没了。荀老儿,你当自己是飞升境大修士,还是保底仙人境修为啊?何况陈平安凭啥要把隋右边这么个大美人,半个贴身婢女,双手奉上,给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老色坯?”
老人正色道:“我辈风流非下流,不足为外人道也。大风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别连自己一并看轻了。”
郑大风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夹了一筷子菜,不情不愿地赞道:“老哥这句话说得坦荡,我挑不出半点瑕疵。”
老人举杯畅饮一大口,然后抚须而笑,道:“我就知道,大风兄弟,你是我辈同道真名士,关键时刻说话就是硬气,占理,仗义!”
陈平安拈了一颗花生米,丢入嘴里,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这件事情成与不成,只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定。
陈平安思量之后,说道:“我只能帮你问问隋右边本人的意思。”
这下子轮到老人大吃一惊,问道:“陈平安,你还真答应啊?”自知失言,老人一脸讪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的分量和价值。这搁在宝瓶洲最顶尖的几大王朝,都是已经涉及一国武运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实有一肚子好奇纳闷,不过仍是把话语压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桩善缘,让自己画蛇添足给弄没了。
老人离开小巷的时候,郑大风说是去透口气,陪着老人一起离开。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树那边,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荀渊和郑大风站在树底下,老人问道:“怎的陈平安也不问问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更重要的报酬?”
郑大风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边点头答应,他才会来问这些。”
荀渊自嘲道:“如此看来,你我还是有些铜臭气,陈平安才是个讲究人。”
郑大风弯着腰,看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淡然道:“讲究人容易吃亏。”
荀渊也收敛神色,眼神幽幽深深,道:“去他娘的吃亏是福。”沉默片刻,荀渊问道:“大风兄弟,何去何从?”
郑大风说道:“废人一个了,就想重操旧业,回去当个看门人。”
荀渊问道:“要不要去我的山头?神仙日子不敢说,酒肉美人是不缺的。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会有事没事找你聊天的。”
郑大风摇头道:“不想欠你这个人情,也没这份心气去你的山头狐假虎威了。”
荀渊拍了拍郑大风肩膀,安慰道:“想开点,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郑大风气笑道:“你一个上五境练气士还有脸混吃混喝的老家伙,跟我这么个废人说想开点,你好意思啊?”
荀渊感慨道:“我隐藏如此之深,还是给大风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风范,看来书上形容女子天生丽质难自弃,对我而言,也是适用的。”
郑大风转头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问道:“你在师门修行这么多年,是不是经常有人想要跟你练练手?”
荀渊摇头道:“不曾有过。年轻的时候,靠英俊潇洒,在师姐师妹之中极有人缘,一有麻烦,她们早就争着抢着帮我摆平了。中年以后,幡然醒悟,总觉得每天混迹花丛不太好,就重新捡起修行一事,大道之上一日千里,故而宗门长辈无比器重呵护。老了以后,更是德高望重啊。”
郑大风拍了拍老头的肩膀,笑道:“亏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们家乡长大的,不然会有很多家伙教你做人。”
荀渊笑了笑,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隋右边若真是愿意投靠我门下,那我得好好琢磨,该送给她什么样的祖师堂入门礼,该如何报答陈平安愿意松手放人。”
郑大风玩笑道:“有本事送件仙兵给隋右边啊。”
荀渊呵呵一笑,道:“这可不行,至少在隋右边跻身玉璞境剑修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把这棺材本拿出来送她的,而且到时候还需要她答应庇护山门至少三百年才行。”
郑大风转头望去,荀渊与他对视一眼,理直气壮道:“咋的,吹个牛还犯法啊?”
裴钱一行人回到药铺已经很晚,陈平安一直等在门口,喊上隋右边说有事要谈。
两人走在小巷,缓缓而行,陈平安便将那老人想要隋右边去他所在山头修道的事情,与隋右边原原本本说开了。
隋右边面无表情,反问陈平安可曾知晓那人的底细,姓甚名甚,修为高低,山门何在。
陈平安说这些事情,得先问过隋右边你的意见,他才可以去谈,之后推敲和确定,得出答案后,他甚至还会飞剑传信太平山,请求老天君亲自帮忙验证,等到万无一失,才会让隋右边再做最后的决断。
隋右边沉默无言,陈平安只好陪着她走出小巷,走在行人稀疏、重归寂寥的大街上。
隋右边在破庙一役,死了两次,老龙城外与一位金丹境修士互换性命,三次之后,武道之路,就会止步于第八境远游境。
隋右边突然站定,问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转投那人山头?至少能够以此赚取一两件法宝,和那老人所在宗门结下一桩香火情。”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头道:“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希望能够亲自帮你顺顺利利散尽纯粹真气,安心转修剑道,成为一名练气士,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但是你应该明白,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长生桥的重建刚刚起步,比起“宗”字头这些传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阀,当下这点家底子,根本不够看,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
隋右边又问:“如果我选择离开,关系我身家性命的那幅画卷,你会如何处置?”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我当然要藏好,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修道一事,人心起伏难料,留在我手上,至少我不会害你,更不会以此要挟你,这一点,你信不信我,我都是如此想的。即使那位老人真心待你,愿意将你收为嫡传弟子,让你进入他所在宗门的祖师堂,我也不能保证其他人不会对你心生歹意,不会希冀着以此钳制你,在某些危急关头,不会逼迫你身陷险境。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可是我陈平安不一样,不是说我就比老人更心善,待你更好,而是我至少不会将你隋右边视为货物,不会有人出了高价天价,就将你卖了。”
隋右边死死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坦然与她对视,道:“真心话。”
隋右边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反而莫名其妙岔开,说了句题外话:“那个太平山女冠,倒是生得绝色,还是一名元婴境剑修。”
陈平安奇怪问道:“然后?”
隋右边问道:“你就没有半点心动?”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悠然缓步,反问道:“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好看就多看一两眼,悦目养眼嘛,人之常情,可为啥要心动?”
隋右边破天荒笑了起来,揶揄道:“身为男子,连左拥右抱的念头都没有,你陈平安是不是有病啊?”
陈平安转过头,懒洋洋地道:“别骂人啊。”
两人一路无言,走回灰尘药铺。
还没有睡意的裴钱,在铺子门口手持行山杖,要给陈平安露两手,信誓旦旦地说老魏和小白看过她的剑术刀法之后,都觉得已经出神入化了。
关于黄庭传授给裴钱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画卷四人,都心有灵犀地假装不知道,更不会私底下诱使裴钱吐露口诀。一则是要讲一讲江湖道义,再就是裴钱那鬼精鬼精的小丫头片子,肯定是嘴上答应,一扭屁股就去陈平安那边把他们卖了。陈平安在这种事情上,应该会不太好说话,画卷四人不敢拿这种事情去试探陈平安的底线。
隋右边走入药铺,去后院偏屋修习陈平安默许的剑炉立桩。
小巷里,陈平安站在门槛那边,对裴钱笑道:“试试看。”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轻喝一声,一步踏出,双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挥而出。
力道没把握好,裴钱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脱手而出,被陈平安脚尖一点,伸手抓住差点砸中小巷墙壁的竹杖。
裴钱目瞪口呆,完蛋,觉得自己铁定要吃栗暴了。
不承想陈平安只是将行山杖交还给她,笑道:“气势还挺足,以后老老实实跟我练习六步走桩,不然再好的剑术刀法,你体魄支撑不起来,就还是散乱的,只会贻笑大方。”
裴钱懊恼得一跺脚,哀叹不已,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的绝世神功了,以后走路还得规规矩矩按照拳架来,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语重心长道:“小时候要多吃苦。”
裴钱仰起头,满脸期待,道:“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躺着收钱?不用再抄书,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陈平安带着她走回铺子,关上店门,笑道:“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钱耷拉着脑袋,嘴里叨叨着说:“不太想长大。那个女道长说我长得不俊俏,估计我长大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年纪小,只是个丑丫头,总比丑姑娘要好些。今儿赏灯,朱敛突然说我再过个几年,就可以每天站在门口了,鬼魅都不敢登门,比花钱请来的一幅门神还厉害。我当时还高兴来着,可总觉着不对劲,就偷偷问了老魏,老魏这人也真坏,拿话蒙我,说可能是我练了绝世剑术,剑气太重,所以脏东西怕我。后来还是隋右边最厚道,与我说了实话,原来朱敛是拐着弯说我长大后太丑,能吓到鬼呢。朱敛太损了,亏我每次吃他做的饭菜都多吃半碗饭来着,就数我最捧场了,朱敛真没良心。”
陈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头禅打趣小丫头:“愁啊。”
裴钱笑逐颜开,孩子心性,一肚子忧愁,说跑就跑掉了。
裴钱回到偏屋关上门后,坐在隋右边对面,双手托着腮帮,凝视着正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小声问道:“隋姐姐,你咋长这么好看哩,教教我呗?”
隋右边睁开眼睛,仿佛今天心情还不错,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脸道:“读书识字,抄书练字,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剑术刀法,擦桌扫地,端茶送水,都要认真。”
裴钱微微侧头,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爱说笑话。”
隋右边点点头,学着女冠黄庭的口气,啧啧道:“多聪明一孩子,咋就长得这么不俊俏呢?”
裴钱闷闷转过身,靠着桌沿,脑袋搁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张她最宝贝的黄纸符箓,贴在脑门上,轻声道:“隋姐姐,你喜欢我爹不?”
隋右边哑然。
裴钱显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顾自说道:“先前我们看了那么多元宵灯,都漂漂亮亮的,可谁还记得那个凤仙酒楼旁边的灯会吗?什么下油锅啊拔舌头啊剥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厉鬼就是地狱刑具的,老魏说可能是刑狱衙门置办的灯会,专门对付喜欢做坏事的人,吓死我了。你是不知道,当时突然发现我爹不在身边,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边已经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练习剑炉立桩,拓宽经脉,温养体魄。
裴钱伸手仔仔细细扶正那张黄纸符箓,喃喃道:“符箓保护好裴钱,妖魔鬼怪快走开。”
这天夜里,赵姓阴神找到打地铺的陈平安,说是那位老先生又让他捎话了,桐叶宗那边已经正式给出补偿。
那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已经被为了飞升一事而丧心病狂的杜懋,在梧桐小洞天内炼化,所以桐叶宗用两片五彩琉璃碎块作为交换,一片小如拇指,一片大如拳头。
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或是兵解后,有可能会出现一副仙人遗蜕,而传说中的飞升境大修士飞升失败后,会出现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块。
杜懋在飞升失败后的最后一瞬间,控制上半截身躯陨落四方的琉璃碎块,让其中三片返回了桐叶宗祖宗山。这是杜懋不管宗门子弟死活,毁掉梧桐小洞天后唯一一件让桐叶宗愤恨稍减的事情。桐叶宗祖师堂只留一片,其余两片都掏了出来。
赵姓阴神交代完这件头等大事后,小心翼翼地交给陈平安一张巴掌大小的泛黄梧桐叶,说这是桐叶宗一并拿出的咫尺物,那两片琉璃碎块,就放在里头。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两套护山阵法,一套仿制太平山的攻伐剑阵,一套仿制扶乩宗的护山大阵,以及打造这两套大阵所需的谷雨钱,都放在那片梧桐叶中。
只是两座大阵的中枢法宝,例如飞剑与金身傀儡,还需要陈平安自己寻找,将来是凭借财力购买,还是靠机缘捡漏,就看有无缘分了。
阴神最后说道:“梧桐叶务必随身携带,但是老先生也说了,你最好等回到家乡小镇,再翻看里头的各色物件,不然一旦打开咫尺物,等于短暂开启小洞天的府门,容易泄露里边的天机,毕竟飞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太过稀少,任何上五境修士都会对其垂涎三尺。老先生还要我转述一事,那件金醴法袍,吃钱吃到半仙兵品秩,不会亏的。”
陈平安收好那片梧桐叶。
赵姓阴神说完之后,身形消散。他两次给那位老先生帮忙,也大有收获。
陈平安躺回地铺,摸了摸头顶的那支白玉簪子,合眼而睡。
第二天清晨时分,天微微亮,范峻茂如约而至,带着陈平安去往老龙城上空的云海。
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铺子门外守株待兔。先前不等陈平安说什么,隋右边就掀开帘子,跟老人在门外聊了几句。
隋右边走回后院。
老人抚须点头而笑,虽算不得最好的结果,却也相当不差了,多等几年而已,到时候玉圭宗百年内就会多出一位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元婴剑修。嗯,到时候要亲自带着她去一趟桐叶宗,登门拜访,看能不能为“兄弟”宗门的祖师堂重建一事,尽一尽绵薄之力。
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云海之巅,美不胜收。
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此次炼制那枚“水”字印作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时整整一旬光阴之外,并无太大纰漏。陈平安的先天丹室内壁上,便出现了一幅壁画,一条江河如白练,水雾弥漫,缓缓流淌。
在成功的瞬间,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浑然一轻。陈平安放开胆子,松开金醴禁制,任由云海灵气倒灌窍穴,自行涌入窍穴内的一座湖泊,云烟氤氲,气象清新。
直到这一刻,不断被蚕食的那口纯粹武夫真气,才彻底挣脱开束缚,如获大赦,疯狂巡游于他身体的这座小天地。陈平安稍稍驾驭,体内这口真气,与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几条灵气溪涧,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如一国庙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谈不上相得益彰,也说不上不死不休,就是个相安无事。
深夜时分,陈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尘药铺,悄无声息。
画卷四人睁眼又闭眼,缓缓睡去。赵姓阴神的黑烟逐渐没入墙壁。郑大风和裴钱,各自睡得香甜。
陈平安坐在长条凳上,喝了口小炼金丹药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问道:“如果换成你陈平安,会不会拿出相伴无数年的这座云海,去换一个宝瓶洲的南岳神祇神位?”
陈平安诚实道:“不知道。”
心情极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丢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库里头的长剑给陈平安,沉着脸一闪而逝。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去老龙城西边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动身去往位于宝瓶洲东南版图的青鸾国。
范二陪着他们到了渡口,提醒陈平安下次见面,一定别忘了瓷器和花酒。
郑大风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看了一会儿墙头贴着的“福”字,写得确实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里,郑大风绕着那张经常摆满朱敛所做的饭菜的桌子走了一圈,最后坐在门槛上,望向天井对面的那条长凳。
那条长凳,陈平安坐的次数最多,裴钱偶尔坐过几次,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陈平安的一块小地盘。
郑大风吧唧吧唧抽着旱烟。
挠挠头,得嘞,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被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了。
渡船上,陈平安身后再次背了一把长剑。
剑的名字,极有意思——剑仙。
这艘去往青鸾国的楼船,由以造船作为营生的墨家机关师打造而成,在老龙城众多渡船当中并不出奇,每次承载百余人,更多还是运转分别来自宝瓶洲北方和桐叶洲南部的稀罕货物。只是到了这艘渡船的商家手上的货物,是经老龙城五大姓氏层层筛选之后的剩余货品,成色自然一般,偶尔捡漏几样,额外赚几百枚雪花钱,就已经值得庆贺一番。
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小有名气,以道观林立、寺庙繁多著称,各路道家神仙和大德高僧,经常在朝廷资助下,在此举办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青鸾国的青檀宣纸极负盛名,远销数洲,使得青鸾国历代皇帝成为宝瓶洲东南版图最富有的君王之一。宝瓶洲佛家不兴,而青鸾国内的寺庙数量冠绝一洲,梵音袅袅,一堵堵墙壁上题满了先贤、文豪、诗仙们的美文佳构,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去往青鸾国游历。
在渡船顶层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内,陈平安在翻阅一本关于青鸾国山水形胜的文人笔札,购自老龙城书肆,是让朱敛帮着专门搜罗而来。
陈平安看书,裴钱抄书。
世间难事,难在开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就谈不上难易了。裴钱就是如此,读书抄书成了每天的习惯,哪怕陈平安不去督促,她也会每天坚持。只是陈平安也知道,如果自己久不在她身边,抄书一事,裴钱肯定就会荒废,顶多愧疚个两三天,然后就撒野疯玩去了。
陈平安将那壶由元婴境老蛟金丹炼制的小炼药酒,分成了五份,给画卷四人都送了一份,这是纯粹武夫为数不多的可以凭借外物精进修为的幸运事。隋右边如今是第七境金身境修为,又有法剑痴心在手,杀力其实不算小了,尤其是那种捉对厮杀,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被她近身十丈,未必是她一合之敌。朱敛瓶颈松动,迹象清晰,马上就会紧随隋右边之后,第二个涉足武夫炼神三境。
魏羡和卢白象暂时没有破境的迹象,只是在郑大风的喂拳以及老龙城外死战后,将六境巅峰的山头,再往上拔高了一些。
画卷四人,本就不是一般的武夫七境和六境。
往北行走宝瓶洲这趟,只要不遇上失心疯的上五境修士,哪怕是对峙某位剑修之外的元婴境地仙,不敢说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一战之力,肯定不缺。只要魏羡四人不惜死,说不定陈平安这方还能惨胜。
老龙城一役过后,陈平安最遗憾的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他战前将此符送给了郑大风,交战中所困之剑,很凑巧,正是陈平安此刻身后背负的这把半仙兵剑仙。因为老龙城城主苻畦不是剑修,这把剑也非炼化本命物,所以登龙台上,郑大风以镇剑符拘押此剑,虽然无法持续太久,但苻畦还是坦然认输了。
若是身怀一张镇剑符,遇上杀气腾腾的元婴境剑修,陈平安非但不用太过畏惧,反而可以攻其不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这些得失,还不至于让陈平安萦绕心扉,难以释怀。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失落的是,这张符是钟魁以君子之身、阳间之人,在世间用小雪锥书写的最后两张符箓之一。
相较于陈平安乘坐和见识过的那些跨洲渡船,脚下这艘渡船实在是娇小袖珍,只能站在窗口赏景,并无观景台。
陈平安在裴钱写完字后,认真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无马虎应付,就开始带着她一起练习六步走桩,每天最少两个时辰。
以前陈平安不觉得练习走桩,是如何枯燥乏味又劳心劳力的一件苦事,直到让裴钱练习之后,才意识到这撼山拳的拳桩看似简单,可要想练一百万遍,并不容易,身心皆是如此。裴钱每次练习都会累得汗流浃背,额头上的发丝糊成一块,脸色惨白,虽然没敢叫苦抱怨,可陈平安在旁看着那张黝黑小脸蛋没了笑容,消瘦的身体不由自主打战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疼的。
第一天裴钱靠着初生牛犊的兴奋劲头,强撑了两个时辰的走桩,结果最后是陈平安背着她回了隔壁房间。第二天裴钱才练了一个时辰,就摔倒在地,抽筋不已,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陈平安便没有强求两个时辰。之后几天都是保证一个时辰的拳架不断,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裴钱这才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一开始朱敛在旁边冷嘲热讽,小黑炭还有力气瞪眼,后来她就真没那份心气去跟朱敛计较了。
一旬之后,熬过了最艰辛的那段路程,裴钱脸上才多了些往昔的笑容,走起路来,又开始要么是作为裴钱金字招牌的大摇大摆,要么就是蹦蹦跳跳。朱敛再说什么“公子,老奴私以为裴钱习武资质极好,在打熬体魄的时候,筋骨多吃些苦头,气血才能旺盛,不妨每天走桩两个时辰”的混账话,裴钱又可以朝他瞪眼了。
这天,练完走桩,一大一小,打开窗户,练习剑炉立桩。裴钱个子矮,在得到陈平安的同意后,她就踩在了一条椅子上,刚好可以跟陈平安一起眺望窗外的云海。
陈平安轻声道:“要相信会苦尽甘来的。”
裴钱如今练习剑炉立桩,只是做个样子,收效极小,对此陈平安也有些奇怪,问过了隋右边他们,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又多熬过一天走桩的苦日子,裴钱心里正偷着乐呢,想起一事,转头满脸憧憬地问陈平安道:“我以后闯荡江湖,也能有一把剑吗?最好再跟小白那样,腰间悬挂一把刀。我那会儿肯定气力大了不少,不嫌多,不嫌沉。”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只要你别偷懒,我现在就可以答应,将来肯定送你一把剑和一把刀。”
裴钱有些羞赧,小声道:“我其实想好了,以后如果有了自己的刀剑,就挂在腰间同一侧,这种悬剑挂刀的架势,我连名字都取好了哩,师父你想不想听?”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取名字这件事,我陈平安确实一直很擅长。比如初一和十五,例如降妖、除魔。
裴钱悄悄说道:“就叫‘刀剑错’,因为交错挂在腰间嘛,师父,你觉得咋样?”
陈平安笑道:“挺好。”
裴钱一双眼眸笑眯成月牙,伸出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头,并在一起,道:“有师父背着的这把剑的这么一丢丢好,我就很开心了。”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转头笑道:“回头渡船靠岸,我们还是老规矩,徒步游历青鸾国。到时候见着了路边竹林,我挑些年份老些的竹子,帮你做一对竹刀竹剑,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挂着。”
裴钱大嗓门道:“做得轻巧些,挂在身上不重。”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望向云海,随口问道:“那根行山杖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它是我麾下的头号猛将啊,陪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可不舍得随便丢了。我准许它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回头再跟老魏请教一下,应该赏赐它一个什么官身头衔……”掉了一大兜的酸牙书袋。
陈平安却点头赞许,轻声道:“这就对喽。”
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郑大风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行李,除了一些换洗衣衫,就只有那支老烟杆需要带在身上。好像这个邋遢汉子,不管是当年在骊珠洞天看着那座木栅栏破门,还是来到这里,这辈子从来都是这样,没什么必须拿起的物件,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明天就要乘坐苻家渡船,返回大骊王朝龙泉郡了。最后一天,郑大风端了条板凳坐在老槐树下。
那个老头荀渊已经走了,说是要去无敌神拳帮那边见个朋友。
昨天李二返回了老龙城,苻畦带着长子苻东海很快就赶来了。苻畦的意思很明白,苻东海擅作主张,引发这场祸事,只要郑大风一句话,就可以让李二先生出拳打断苻东海的长生桥,从此苻家就当养个废人一样养着苻东海。
郑大风笑着问苻畦,为什么不直接带着断了长生桥的苻东海来药铺,岂不是诚意更大一些。
苻畦无言以对。
苻东海骨头倒也算硬,不但没有求饶,反而出言挑衅了几句,一副李二不出拳他苻东海就浑身不舒服的德性。
郑大风当时神色疲惫,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
老头子显然已经跟大骊王朝以及苻家范家做好了买卖。那个范峻茂,可以在宋氏铁骑踩在老龙城南海之滨的时候,成为继北岳正神魏檗之后的大骊王朝第二尊山岳神祇,而老头子这边付出的代价,不过就是郑大风的九境修为。
郑大风知道,事情算是已经了结了。郑大风想了一会儿说:“就这样吧,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苻畦松了口气,就要带着苻东海打道回府,没想到李二一拳打在苻东海心口。
长生桥不只是断了,而且粉碎得连神仙都难救回。
李二不看那苻东海,神色淡然地盯着苻畦,道:“我觉得身为人父,应该要为儿子出头。”
苻畦搀扶起倒地不起的长子苻东海,脸上没有半点怒容,微笑道:“总算让李二先生出了这口恶气,不虚此行,就像郑先生所说,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哦?”
李二笑问道:“不然你顺便给我带个路,去苻家祖师堂走一趟?”
养气功夫不差的苻畦瞬间脸色铁青。
郑大风说道:“李二,可以了。”
苻畦带着苻东海走后,李二很快就离开了老龙城。
今天,槐树底下,郑大风独自晒着初春的温煦日头,穿着一件裴钱他们帮他买来的舒适棉袄。
那位许久不见的姑娘,大概是过年吃得好,好像脸颊更圆润,体态更“丰腴”了些,不像以往那般,只是在郑大风眼前逛来逛去,这次壮着胆子走向郑大风,羞赧问道:“郑掌柜,铺子招人吗?”
郑大风笑着摇头,道:“不招了,我明天就回老家了,在你们老龙城混口饭吃太难。”
这位姑娘虽然胖得离谱,可竟是软糯的嗓音,格外悦耳,她脸上满是失落,问道:“还回来吗?”
郑大风摇摇头,道:“不回了吧。”
她讶异道:“不是说这是你祖辈置办的老宅子吗?你不回来铺子咋办?”
郑大风忍不住笑道:“空着呗。灰尘药铺嘛,吃灰也正常。”
她微微红脸,道:“不然钥匙给我,我帮你打扫。屋子没点人气,容易坏,多可惜。”
郑大风摆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谢谢姑娘你啊。”
郑大风看了眼天色,大太阳,却说天色不早了,还要回去收拾行李。那位姑娘咬着嘴唇,看着拎着板凳、落荒而逃的佝偻汉子,突然问道:“郑掌柜,都不问问我姓什么吗?”
郑大风到底没那脸皮装聋子,只得停步转过头,问道:“敢问姑娘姓什么?”
姑娘展颜一笑,道:“我爱吃生姜,所以姓姜!”
郑大风愕然,这话应该怎么接?
只看先前一次次走来走去却不开口,就知道这位姑娘是懂礼数、不纠缠的温婉性情,今天也不例外,她侧过身,施了一个万福,道:“希望郑掌柜一路顺风。”
郑大风笑着挥挥手,与她告别。
是个好姑娘。
这天夜幕里,在老龙城外的北郊。
一座小小的崭新坟头,小坟包上还用小石块压着几张鲜红挂纸。
郑大风蹲在坟头前,烧了一本书,然后在坟前摆了十盏小油灯,里面灯油漆黑,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阴煞气息,只是没有灯芯。
这如何点灯?
一尊阴神凭空出现,对着那些油灯依次弹指,十盏油灯依次点亮,细看之下,寸余高的灯芯极其古怪骇人,竟是人形模样的一缕青烟,面容狰狞扭曲,像是在承受着肌肉被灼烧成点点滴滴灯油的莫大痛楚。
十盏灯的灯芯,分别是某个人的三魂七魄。这人的肉身犹在某处,魂魄却已经被这尊阴神以歹毒术法一一拘押而来。
郑大风对此无动于衷,只是蹲在那边,对坟头轻声说道:“怕你瞧着觉得瘆人,会害怕,我等灯灭了再走。”
夜色中,老龙城孙氏祖宅那边,孙嘉树独自一人,沿着河岸散步。
孙家老祖哪怕已是元婴境地仙,这些天依然长吁短叹,悔恨不已。反而是孙嘉树安慰老祖宗,这等福缘,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就当是孙家确实没有这种偏财运好了。
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哥出现在孙嘉树身边,无声无息,即便是孙氏老祖和三位金丹境供奉,都没有察觉到丝毫的气机涟漪。
孙嘉树见到这位之前帮他解开心结的高人,立即作揖道:“拜见范先生。”
那次因设计陈平安一事,孙嘉树不但差点与陈平安结仇为敌,还差点失去了刘灞桥这么个至交好友。
正是眼前这位不知年龄的世外高人,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孙嘉树,说了一番言语,指点迷津,让孙嘉树茅塞顿开:“走在路上,就只是给某颗石头绊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吃了苦头,就能说明你走错了道路?
“陈平安走的大道很好,就能说明你孙嘉树所走之路不好?非此即彼,如此幼稚,还打什么算盘,做什么生意?
“别人的大道再好,那也是别人的道路,你自己不妨埋头做事,但问耕耘莫问收获,偶尔抬头,左右看两眼其他路上的人物风光,就够了。”
金玉良言,千金难买。
那个看面相比孙嘉树还要年轻的“高人”,只说自己姓范,却与老龙城范氏几乎没有关系。
孙嘉树凭借直觉,对此深信不疑。
此人微笑道:“老龙城接下来其实就只有三家了:苻畦,或者说是那个王朱的苻家;范峻茂,也可以说成是老神君的范家;最后一家,你们孙家。三家占一半,其余丁、方、侯加在一起,大致占一半。此次北上,任重道远,再接再厉。”
孙嘉树点头道:“我孙家一定不会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人笑了笑,神神秘秘道:“千载难逢?不止哦。”
孙嘉树有些怔怔出神,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深意,想起了那天自己暗中为陈平安送行的情景。
那个身穿白袍、背负长剑的年轻人,在渡船升空后,似乎才看到了人流后方的自己。他非但没有视而不见,反而抱拳辞别,最后还高高抬起手臂,伸出了大拇指。
孙嘉树,微微一笑。
那会儿是如此,这会儿也是如此。
一个新近崛起的王朝皇宫内,有一对师徒走在两堵高大墙壁之间,容貌俊美的白衣年轻人,伸出手指,在墙壁上抹过。
他身边的女子,身材高大,却丝毫不会给人不协调、笨重之感。
行走之间,她没有气息,没有练气士那种天人合一的轻灵气象,没有纯粹武夫的宗师气势,甚至没有常人的呼吸吐纳。
一直挂剑腰间却无剑鞘的高大女子,前几天刚刚为自己那把在倒悬山雷池磨砺锋芒的佩剑,找到了一把看似平常的青竹剑鞘,这是她身边一位扈从从宝瓶洲辛苦寻来的。
无论远观近看皆若神仙的年轻人,微笑问道:“师父,这是买的,还是抢的?”
女子淡然道:“听说是买的。”
年轻人叹了口气,道:“那就是强买了。”
女子笑道:“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对,可以跟他打一架。”
年轻人无奈道:“我曹慈如今才是五境武夫啊,怎么跟他打?”
女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曹慈道:“少了‘最强’二字。”
曹慈想了想,以脚尖抹地,在左右两端画出了两条短线,抬起脚尖,指了指左边的那条线,道:“只说五境,世间一般的天才武夫,在这里。”脚尖挪到了右边那条线,“我曹慈在这里。”
然后他又在两者的正中间,点了点,道:“除我之外,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五境天才,大概在这里。”
高大女子没觉得自己的弟子是年少气盛目中无人,小觑了同辈武夫,事实上,她觉得曹慈说得还是太客气了。
曹慈突然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中间那条线,稍稍往自己那条线挪了挪,道:“我觉得那个家伙,在我破境后,他的第五境,可以走到这里。”
女子低头看着曹慈以手指画出的那个位置,点头认可道:“应该差不多。”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