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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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毗邻京城的旒州州城内,刚刚搬来没多久的蔡家府邸,来了一位“辈分极高”的贵客。正是在山崖书院,凭借咫尺物里边诸多法宝,为自己赢得一个“蔡家老祖宗”敞亮绰号的崔东山。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崔东山使劲捶打蔡家府门,震天响,大声嚷嚷道:“小蔡儿小蔡儿,快来开门!”

眉心一粒红痣的崔东山,身后还跟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汉子身边还有头黄牛。

蔡家那位曾经在山崖书院附近驻扎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脸色铁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里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门外的街道上:“姓崔的,你来干什么?!”

当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习惯性称为小东山的东华山上空,崔东山和蔡京神有过一场荡气回肠的神仙交手。

崔东山一战成名,像是给京城百姓无偿办了一场烟花爆竹盛宴。那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那边,看得不亦乐乎。

因为有一位元婴境地仙的老祖宗担任定海神针,原本在京城威风八面的蔡家,很快就搬出了京城,只留下一个在京城为官的家族子弟,守着那么大一栋规格不输王侯的宅子。

崔东山哈哈笑道:“京神啊,这么客气,还亲自出门迎接?走走走,赶紧去咱们家里坐坐,进城比较晚了,又有夜禁,饿坏了我,你赶紧让人做顿宵夜,咱们爷孙好好聊聊。”

蔡京神黑着脸道:“这里不欢迎你。”

崔东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跳脚骂道:“不认祖宗的龟孙,给脸不要脸对吧?来来来,咱们再打一场,这次你要是撑得过我五十件法宝,换我喊你祖宗,要是撑不过,你明儿大白天就开始骑马游街,喊自己是我崔东山的乖孙子一千遍!”

蔡京神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要么你今夜打死我,否则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崔东山一闪而逝,使了缩地成寸的术法神通,看似稀松平常,实则迥异于寻常道家脉络,崔东山又一闪而返,回到原地:“咋说?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这个当孙子的不孝顺,我这个当祖宗的却不能不认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几件锋利的法宝,省得你说没有称手的兵器自尽……”

崔东山絮絮叨叨个没完。

身材魁梧的老人气得丹田气机翻江倒海,气势暴涨。

崔东山突然收敛笑意,眯起眼,阴恻恻道:“小王八蛋,你大概是觉得东华山一战,是老祖宗占据了书院的天时地利,所以输得比较冤枉,对吧?”

蔡京神心湖激荡不已,就在生死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他惊骇地发现崔东山那双眼眸中,瞳孔竟是竖立的,而且散发出一种刺眼的金色光彩。

蔡京神如同被一条兴风作浪的远古蛟龙盯上了,如芒在背。

蔡京神迅速收敛气势,伸出一只手掌,沉声道:“请!”

躲在那边门缝里看人的门房老人,从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脚冰凉,再到这会儿的如丧考妣,颤颤巍巍开了门。

崔东山大摇大摆率先跨过门槛,蔡京神紧随其后。魏羡和那头黄牛也先后走入蔡家府邸。

门房关上门后,心中哀叹不已。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个瘟神,老祖宗在州城这边狠狠露了一手,帮着刺史大人摆平了一只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上重新树立起蔡家威严,可这才过几天清净安稳日子,这个瘟神又来了,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希望接下来和气生财,莫要再折腾了。

崔东山念叨着要一份宵夜,必须拿出诚意来,蔡京神忍了;崔东山又给那姓魏的纯粹武夫要了一坛州城最贵的美酒,忍;连那头小小龙门境的黄牛妖物,都要在蔡家来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蔡京神伸手驱散两个满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无旁人在场,开口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干脆些!”

崔东山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持酒壶,一手下筷如飞,佳肴与美酒两不耽误,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当了百余年的地头蛇,与我说说看,如今谋划那桩刺杀案的蠢货,其幕后主使是哪些货色,骠骑将军唐庄山、兵部右侍郎陶鹫、龙牛将军苗韧这几个,不用你说,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这些家伙,还不是你们大隋庙堂和山上真正谋划此事的幕后大佬。你知道几个就说几个,说说看。”

蔡京神眼皮子微颤。

崔东山丢掉一块极其美味的秘制酱鸭腿,舔了舔手指头,斜眼瞥着蔡京神,微笑道:“我允许你每说一个牵连此事的幕后人,再说一个与此事全然没有关系的人的名字,可以是结怨已久的山上死对头,也可以是随随便便被你看不顺眼而已的高氏宗亲。”

崔东山打了个饱嗝:“在我吃完这顿宵夜之前,都有效,吃完后,你们蔡家就没这个机会了。可能你还不太清楚,你留在京城的那个高氏子孙,嗯,就是在国子监当差的蔡家读书种子,也是马前卒之一。读书人嘛,不愿眼睁睁看着大隋沉沦,向蛮子大骊低头俯首,可以理解,高氏养士数百年,不惜一死以报国,我更是欣赏,只是理解和欣赏当不了饭吃,所以呢,蔡京神,你看着办。”

崔东山继续大吃大喝。

蔡京神沉声问道:“我要先知道一件事,蔡丰是否真的深陷其中?!”

崔东山讥笑道:“蔡丰的文人风骨和远大志向,需要我来废话?真把老子当你蔡家老祖宗了?”

蔡京神满脸痛苦之色。

别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视王侯的元婴境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数的仙家大供奉。可是荫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辈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阴德,蔡京神这些修行有道之人,当然会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碍自身修行,又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机会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于那些子孙后裔,或是走文武仕途,或是走上修行路,光大门楣,光宗耀祖,更是职责所在。

这百余年间,蔡家就只出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练气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点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钱,如今仍是止步于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所以蔡京神更多还是寄希望于那个榜眼郎蔡丰,甚至连蔡丰之后五六十年内的官场升迁,死后获赠皇帝赐下的文贞之流的美谥,继而阴神显灵在某地,随之大隋朝廷顺势敕封为某座郡县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余年光阴的经营,一步步擢升为本州城隍,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蔡丰按部就班,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爷的神祇高位,这也是一位元婴境地仙的人力之竭尽了,再往后,就只能靠蔡丰自己去争取更多的大道机缘。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难把握,可能一次错过就是一辈子再无机会,可是练气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够长久,风水总有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时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尽量截留在自家门内,不断积累家底,与世俗人积攒金银钱财如出一辙,就会有一个又一个的香火小人诞生。

蔡京神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蔡丰,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脑子进水了,要背着自己和整个家族,掺和这么一桩谋划。

崔东山随手放下了那双筷子,低下头,将两根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抬起头,笑道:“看来你笃定我不会在这里大开杀戒?”

崔东山拍掌而笑,缓缓起身:“你赌对了。我确实不会由着性子一通滥杀,毕竟我还要返回山崖书院。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当老祖宗的,就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蔡京神却伸手示意崔东山坐回位子,问道:“你怎么证明自己说话管用,在大隋朝野管用,在大骊庙堂一样管用?”

崔东山慵懒地靠着椅子,伸手抓着自己的发髻玩,轻轻扭转:“不好证明。”

蔡京神只得退一步,犹豫片刻,沉声道:“那你如何将蔡丰摘出来,而且必须是不留后患,不会影响到他以后仕途的那种?我必须要提醒一点,不可以让蔡丰临阵倒戈、卖友求荣,这会阻碍蔡丰死后封为神祇的道路,蔡丰未来百年千年,都要跟大隋国祚、文运和风水息息相关,做了这等恶心事,生前尊荣不难,死后却会被大隋香火排斥。”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放心,我保证蔡丰生前官至六部尚书,礼部除外,这个位置太重要,老子不是大骊皇帝;至于死后,百年内做到一个大州的城隍阁老爷,高氏弋阳的龙兴之地除外,如何?”

蔡京神试探性问道:“那我蔡家的抉择和声誉?”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我让你和蔡家配合两出苦肉计,谁都要朝你蔡京神竖起大拇指,以后史书,肯定都是美言。”

蔡京神欲言又止。

崔东山嗤笑道:“你我之间,签订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约?蔡京神,我劝你别多此一举。”

蔡京神想起那双竖立的金色瞳孔,心中悚然,虽然自己与蔡家任人宰割,心里憋屈,可比起那个无法承受的后果,因为蔡丰一人而将整个家族拽入万丈深渊,甚至会连累他这位老祖宗的修行,当下这点愁闷,并非难以忍受。

既然成了暂时的盟友,蔡京神就想要表达一点诚意:“当年崔先生在书院,被人以金线刺杀,以替死符逃过一劫,崔先生难道就不想知道幕后主使?还是说你觉得其实是一拨人?”

崔东山斜了一眼蔡京神。

蔡京神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崔东山站起身,从桌上拎了壶尚未开封的窖藏老酒:“我当年在书院闷得快要去山顶上吊了,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有趣的事情,你看我事后是如何做的?等了许久,不见他们继续偷袭刺杀,我只好自己主动跑去青霄渡伸长脖子,结果呢,愣是没人敢出手,我只好搬了几大车子青霄渡绿竹回书院铺地板,该是什么价格,我就给多少小暑钱,凭啥?感激他们给我解闷啊,我为了应对第二场暗杀,谋划了那么多后手,虽然没有施展的机会,可那个动脑子的过程,还是很能打发无聊光阴的。”

崔东山绕过桌子,拍了拍蔡京神肩膀:“小蔡啊,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我的脾气,以后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认了个好祖宗。有空去你家祖坟瞅瞅,肯定青烟滚滚,近期如果有蔡家先祖托梦给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感恩戴德,你就告诉他们,不用谢我,乐善好施,一直是我这个人的学问之本。”

蔡京神板着脸,置若罔闻。

那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妖物,早已去了“牛栏”休憩。魏羡却一直坐在崔东山和蔡京神所在的酒桌旁,一言不发,只是喝酒。

魏羡跟随崔东山一起去往住处。两人落座后,崔东山以那把金色飞剑画出一座雷池,隔绝蔡京神的窥探。

崔东山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笑问道:“你来帮着用一两句话盖棺论定。”

魏羡缓缓道:“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

在魏羡看来,蔡京神之流,首鼠两端,不值一提。

大势之下,滚滚洪流,即便是一位元婴境地仙,仍是螳臂当车。

进入州城之前,崔东山给魏羡看过了众多关于大隋内幕的谍报,京城蔡丰密谋一事,相较于高氏老供奉蔡京神自身隐藏的秘密,小事而已。

大隋高氏当年能够与卢氏王朝联手,压制拥有国师崔瀺和山崖书院的大骊的崛起,拖延了数十年之久,可不只是大隋高氏皇帝高瞻远瞩那么简单。

大骊当初有墨家一支和阴阳家陆氏高人,帮忙打造那座仿制的白玉京,大隋和卢氏,当年也有诸子百家的大修士身影,躲在幕后,指手画脚。蔡京神就是一枚埋得比较深、同时比较重要的棋子。别看今晚蔡京神表现得畏畏缩缩,局势看着全盘掌控在崔东山手中,事实上蔡京神,就连当初“负气请辞”,举家搬迁离开京城,看似是受不得那份羞辱,其实应该也是高人授意。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下最高品秩的山盟,一方以山崖书院所在、龙脉王气所聚的东华山,一方以最新的王朝北岳披云山作为山盟祭天告地的场所。看似是皆大欢喜,大隋不用与大骊铁骑硬碰硬,赢得了百余年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只不过是割让出了黄庭国这些屏藩附属,而大骊则能够保存实力,全力南下,势如破竹杀到朱荧王朝边境。但是相安无事的背后,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自然各有心思。尤其是大骊皇帝宋正醇死后,尽管大骊中枢秘而不发,但是相信大隋这边,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才会蠢蠢欲动。

如今大骊铁骑虽然势如破竹,囊括了宝瓶洲半壁江山,但是并不稳固,一旦大骊和大隋同时后院起火,再加上观湖书院和朱荧王朝那边骤然发力,大骊这盘看似形势大好的棋局,就会瞬间被屠大龙。到时候被大骊铁骑踩踏碾压的整个北方版图,在后发制人而得胜的幕后大佬眼中,处处皆是可以名正言顺放入嘴中的一块块大肥肉。

崔东山与魏羡坦言其行并无目的,因时而异,是招徕是镇杀,还是作为诱饵,只看蔡京神如何应对。

魏羡不敢说崔东山一定能赢过那些幕后的山顶人物,但是一个蔡京神,肯定不在话下,他只会被崔东山玩弄于股掌。所以,魏羡才有鸟鱼贪吃饵食之说。

崔东山摇摇头,伸出并拢的双指,在空中同样写了十六个字: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

魏羡皱眉道:“大隋真要撕毁盟约,孤注一掷,难道是想对大骊取而代之?”

崔东山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

魏羡愣了愣,拱手抱拳:“国师深谋远虑,非常人能及。”

崔东山有些埋怨:“以后称呼崔先生就行了,一口一个国师,总觉得你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在占我便宜。”

魏羡感叹道:“小小南苑,不过大骊数州之地,当初也曾有谪仙人,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我才命南苑国方士入山寻隐、出海访仙,可是不真到浩然天下走一趟,仍是无法想象真正的天地之大。”

崔东山笑道:“中土神洲有个很厉害的读书人,曾有沧海一粟与陆地芥子之叹,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见他,到时候你再做井底之蛙的感慨,就很合时宜了。”

崔东山双手扶住椅把手,一摇一晃,椅子随之开始“走动”,崔东山在那边就像是骑马颠簸,显得极其滑稽可笑。

只是魏羡这段时日与崔东山朝夕相处,早已习以为常,对于这件事,魏羡和于禄就远远比谢谢更早适应。这大概就是帝王、皇储的心胸。

崔东山缓缓道:“与你说过了答案,反正大隋幕后人与大骊都在比拼后手,蔡丰这类卒子的生死,以及蔡京神之流投诚与否,都掀不起风浪,我之所以滞留州城,不去京城书院,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宝瓶,茅小冬是个藏不住话的,一定会告诉他大隋这场不光彩的密谋,我这会儿一头撞上去,肯定要被迁怒,骂我不务正业。

“我若是与先生说那社稷大业,更不讨喜,说不定连先生的学生都做不成了。可事情还是要做,我总不能说‘先生你放心,宝瓶、李槐这帮孩子,肯定没事的’。先生如今学问越发趋于完整,从初衷之顺序,到最终目的之好坏,以及其间的道路选择,都有了大致的雏形,我那套比较冷血市侩的事功措辞,应付起来,很吃力。

“所以我还不如躲在这边,将功补过,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帮忙掐断些联系,再去书院认罚,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揍,总好过让先生落下心结,那我就完蛋了。一旦被他认定心怀不轨,神仙难救,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都未必管用。”

魏羡思量片刻,正要说话,已经连人带椅子挪到了窗口那边的崔东山,背对着他摆摆手:“你魏羡暂时没资格评论我与先生之间的纠缠,所以多看少说。”

崔东山喃喃道:“龙泉郡郡守吴鸢,黄庭国魏礼,青鸾国柳清风,大都督韦谅,还有你魏羡,都是我……们相中的好苗子,其中又以你和韦谅起点最高,但是未来成就如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的本事。韦谅不去说他,孤云野鹤,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棋子,属于大道互补,但是吴鸢和柳清风,是他精心栽培的,而你和魏礼,是我选中的,以后你们四人是要为我们来打擂台的。”

说得有些云遮雾绕,魏羡默默记在心中。

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子把手上:“石柔那个蠢东西,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锦囊里边折纸上的那句话,可是我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字字血泪,是一个过来人最珍贵的经验之谈。下次在书院见到,如果她没有半点长进,看我怎么收拾她!哼,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不用吃喝拉撒睡,所以她才能忍着恶心,我到时候就要她吃喝拉撒洗澡,一股脑儿做个几遍!还要她知道什么叫真男人!”

魏羡告辞离去。崔东山一挥袖,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

魏羡由衷佩服、敬畏此人。佩服,在于大骊从一个卢氏王朝的藩属小国,不到百年,就能够有此气象,是靠“无中生有”四个字。但是这些,还不足以让魏羡对那国师崔瀺感到敬畏。此人在打天下之时,就在为如何守江山而殚精竭虑,魏羡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弈棋。

崔东山在魏羡离去后,一抖手腕,将桌上那壶酒驾驭到手中,开始小口醊饮。

跌宕起伏的游历途中,他见识过太多的人和事,读过的书更多,看过的山河景色数不胜数。

在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三四之争当中,曾有一个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有一句话估计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却一直让崔瀺动容,铭记至今:“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草木春秋,荣必有枯,此为天理!你们这些罔顾律法、草菅人命的练气士,视百姓如蝼蚁的山上神仙,与那妖族何异?!”

崔东山双指拈住酒壶,瘫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嗓音细微若蚊蚋,断断续续:“我曾是那谪仙人,饮的是天庭神酿酒泉水,下的是白帝城间彩云谱……我看那铁面横波,终不快意……身无分文,餐霞饮露,凉风大饱。张灯行酒,可敌风雨雷电之气……先生醉醺头摇晃,高举空杯,问天理人心谁在先,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与先生把唧声相和……先生脱衣为童子披衣,一个踉跄,跌倒破庐内,席地而眠,鼾声如雷,人间千秋梦……”

崔东山突然伸手挠挠脸颊:“没啥意思,换一个,换什么呢?嗯,有了!”

开始哼唱一支不知名乡谣小曲儿:“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蛤蟆四条腿,噼里啪啦跳下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

京城蔡家府邸。

车马悄无声息间,高朋齐聚,群贤毕至。

如今在国子监任职的榜眼郎蔡丰,已算俊彦人物。不承想今夜,七八人当中,蔡丰不过是官职最低的一个。礼部左侍郎郭欣,兵部右侍郎陶鹫,开国功勋之后龙牛将军苗韧,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壮官员,岁数不大。年长者如陶鹫,也不过四十五岁。

蔡丰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气宇轩昂,哪怕面对这些高官,依旧不输气势。这既是自恃才学,又跟这栋府邸的姓氏有关系。蔡家老祖宗蔡京神,哪怕沦为笑柄,那也是一位庇护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婴境老神仙。

众人或饮茶或喝酒,已经谋划妥当,极有可能大隋未来走势,甚至是整个宝瓶洲的未来走势,都会在今夜这座蔡府决定。

半旬后皇帝陛下要举办千叟宴,在这前后,都可行事!

蔡丰起身朗声道:“苦读圣贤书,全山河,百姓不受凌辱,保国姓,不被异邦外姓凌驾于上,我辈书生,舍生取义,正在此时!”

边上那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状元郎,猛然起身,将手中酒杯丢掷在地,摔得粉碎,沉声道:“子无二父,臣无二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大隋开国三十六将,大半皆是儒士出身!”

群情激愤,激昂慷慨。

有人振臂高呼:“誓杀文妖茅小冬!”

有人怆然落泪,手掌一次次重拍椅子把手:“我大隋岂可向那蛮夷宋氏卑躬屈膝,割地求和,不战而败,奇耻大辱!”

众人渐次散去。蔡丰并没有为谁送行,不然太过扎眼。

虽说宋善已经安排妥当,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经清理干净,全是这个步军衙门副统领的心腹校尉士卒,但还是小心为妙。

蔡丰独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厅,这里犹有酒香弥漫。

蔡丰眼神炙热,挽狂澜于既倒,舍我蔡丰其谁?!

苗韧和那个名为章埭的新科状元郎同乘一辆马车离去。

两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苗韧看着这个神色自若的年轻人,心中有些自嘲,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弱冠之龄的晚辈来得镇定,不愧是被誉为宰相器格的年轻人。他与那山崖书院的未来君子李长英、楠溪楚侗,再加上一个蔡丰,号称京城四灵,是大隋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此外还有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潘元淳在内的四魁,不过那些都是将种子弟,最年轻的潘元淳离开书院去往边境投军后,四魁就都身在行伍了。

四灵四魁,总计八人,其中豪阀功勋之后,如楚侗、潘元淳,有四人;奋发于寒门庶族的,也有四人,比如章埭和李长英。

苗韧知道,被卷入此次谋划的,仅是这些前程似锦、注定仕途顺遂的年轻人,就多达三人。因此苗韧觉得大隋所有英灵都会庇护他们大功告成。

苗韧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深沉,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回去的路上,陈平安还在思量着林守一说的那件事情,可是思来想去,都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壮举。

若说是李宝瓶和李槐心心念念,陈平安丝毫不觉得奇怪,小嘛,可是林守一不同。大概是出身比较敏感的缘故,林守一从来就心思细腻,极有主见,而且志向高远,所以早在求学途中就已涉足修行之路,陈平安对此并不意外。

朱敛直觉敏锐,没有径直返回自己客舍,而是跟随陈平安进了屋子,轻声问道:“有状况?”

名义上的主仆二人,经过接连不断的大战死战,早已养出默契。

陈平安没有对朱敛隐瞒,倒了两碗酒后,点头道:“茅山长告诉我,近期大隋京城有人希望借着大隋皇帝举办千叟宴的关键时期,针对书院学子。彼时大骊有使节参与盛会,一旦书院这边出了问题,就可以挑起两国民愤,继而打破微妙平衡,说不定就要掀起边境战火。这两年大隋朝野上下,对于高氏皇帝主动向他们眼中的蛮夷大骊俯首帖耳,本来就窝着一肚子邪火,从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将,到义愤填膺的士林文坛,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只要出现一个契机,就会……”

朱敛接话道:“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大隋将没有回头路可走,即便是高氏皇帝,都要被迫撕毁山盟。”

陈平安淡然道:“这些朝堂大事,求仁得仁复无怨怼,我懂,所以我本来不会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跟我们行走江湖各担生死是一样的道理,只是牵扯到了宝瓶他们……”

陈平安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不再说话。

朱敛微微讶异。好重的杀气。心湖之中,激荡起一股凶横之气。

朱敛欲言又止。

陈平安脸色淡然:“我知道。”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越是练剑,就越是被剑仙魏晋当年劈开夜幕一剑,以及左右在蛟龙沟的大杀四方影响。我这个人,胆子小,最不敢随心所欲,但是后来被杜懋的吞剑舟穿腹重伤,再到后来,遇到仇人李宝箴,我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甚至有可能,与我最早的时候,本命瓷破碎有很大关系,总之很麻烦。”

朱敛担忧道:“那少爷如何处置?这似乎涉及心结……或者说是修道之人的心魔?”

陈平安抬起酒碗,与朱敛碰了一下,微笑道:“多读书。”

见朱敛一脸匪夷所思,陈平安苦笑道:“不是跟你开玩笑。”

朱敛喝了口酒,摇摇头。

这要不是玩笑,天底下还有玩笑?

陈平安轻声道:“我在到达东华山书院之前,其实就已开始有意无意去深读精读圣贤书。在青鸾国我为何会去看法家书籍?就在于我发现只读儒家书籍,似乎与我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心,不是完全契合,效果不大,这才在崔东山的建议下,想要将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学问,相互验证,回头来看,确实有些用处。等到了书院,看到了茅山长腰间的戒尺,且看到了上边的刻字,我才豁然开朗,觉得路是走对了。只是先前迷迷糊糊,凭借直觉而行,到底要去何方,其实心里没底,你可能不清楚,我陈平安最怕那种……”

陈平安开始酝酿措辞。

朱敛试探性道:“拔剑四顾心茫然。”

陈平安笑道:“有这么点意思。只要给我看到了……有人站在某个远处,或是高处,再远再高,我都不怕。”

陈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轻轻写字,缓缓道:“圣人有云: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对症之药。”

朱敛举着酒碗,总觉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陈平安大笑道:“喝酒还需要理由?走一个!”

两人饮尽碗中酒。

陈平安觉得既然武夫历练,生死大战,最能裨益修为,那么作为练气士,以此砥砺心性,苦中作乐,当作修行的斩龙台,有可不可?

就像当初在承天国中岳渡船飞舟之上,朱敛向裴钱递出一拳,被裴钱躲过。

石柔不是纯粹武夫,不知道裴钱凭借“本能”破境躲过四境一拳,妙在何处。

同样,朱敛也因为不是修道之人,不了解地仙之流视心魔如死敌之恐怖,所以不理解陈平安所求境界到底有多高。

喝过了酒,朱敛开始习惯性盘算,道:“听石柔说,上次在狮子园墙头上,少爷差点跟师刀房那个娘们柳伯奇打起来,几乎要拔出背后长剑,但是石柔在你身后,发现少爷哪怕只是握住了剑柄,事后手心就被灼烧受伤?事后不得不缩手入袖,以免被柳伯奇发现真相?”

陈平安点头道:“没办法,半仙兵就是这么难伺候。”

朱敛面露疑惑。

关于藕花福地与丁婴一战,陈平安曾经说得仔细,算是主仆二人之间的棋局复盘。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跟你讲过的那把长气剑,虽然品秩更高,却被那位老大剑仙破开了绝大多数禁制,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而老龙城苻家作为赔罪的剑仙,一方面他们是心存看戏,知道送了我,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所谓的半仙兵,只是鸡肋,再者也是合乎规矩的,他们帮忙打开所有禁制,意味着这把剑仙,就像一栋宅院,直接没了大门钥匙,落在我陈平安手里,可以用,若是不小心落在别人手里,一样可以自由进出府邸,反而是居心叵测的举动。”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床铺上的那把剑仙驾驭入手:“我一直在用小炼之法,将那些秘术禁制抽丝剥茧,但进展缓慢,我大概需要跻身武道七境,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运用自如,如臂使指。如今拔出来,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用它。”

朱敛恍然,喝了口酒,然后缓缓道:“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五人都来自大骊。刺杀于禄意义不大,谢谢已经挑明身份,是卢氏遗民,虽曾是卢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但是这个身份,就决定了谢谢分量不够。而前三者,都来自骊珠洞天,更是齐先生昔年悉心教诲的嫡传弟子,其中又以小宝瓶和李槐身份最佳,一个的家族老祖已是大骊供奉元婴,一个的父亲更是止境大宗师,任何一人出了问题,大骊都不会善罢甘休,一个是不愿意,一个是不敢。”

陈平安并没有跟朱敛提起李希圣的事情,所以朱敛将“不敢”给了父亲是李二的李槐。

李希圣当年在泥瓶巷,以六境练气士修为与一名先天剑胚的九境剑修对峙,防御得滴水不漏,完全不落下风。之后在落魄山竹楼上画符,字字万钧,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对陈平安而言,李宝瓶本身的安危,最重要。

陈平安又给朱敛倒了一碗酒:“怎么感觉你跟着我,就没有过一天安稳日子?”

朱敛大口喝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少爷你若是早些进入藕花福地,遇到最风光时候的老奴,就不会这么说了,生生死死的,从来只是弹指一挥间。”

陈平安笑道:“当时我能赢过丁婴,也跟他一味托大有些关系,如果遇到的是你这么个不讲究宗师风范的,估计死的就会是我。”

朱敛赶紧喝完碗中酒,觍着脸伸出酒碗:“就冲少爷这句话,老奴就该多喝一碗罚酒。”

陈平安还真就给朱敛又倒了一碗酒,有些感触:“希望你我二人,不管是十年还是百年,经常能有这般对饮的机会。”

朱敛咧嘴道:“这有何难?”

陈平安今夜酒没少喝,已经远超平时。

两人分开后,陈平安去往茅小冬书斋,关于炼化本命物一事,聊得再细都不过分。

夜幕中,陈平安一人独行。

学舍熄灯前。

裴钱赧颜道:“宝瓶姐姐,我睡相不太好唉。”

李宝瓶想了想,去将占据一张床铺的所抄小书山,搬去叠放在另外一座小书山上边。

两人躺在各自被褥里,李宝瓶直挺挺躺好,说了“睡觉”二字后,转瞬间就已熟睡过去。

裴钱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很晚才迷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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