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抒胸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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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刘志茂跟天姥岛老岛主大打出手,打得后者差点脑浆子成了那晚宫柳岛宵夜的白米粥,虽然青峡岛这方盟友表面上士气大涨,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惨剧,无论是不是刘志茂幕后下的毒手,刘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张宝座的登顶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碍,无形中已经失去了不少小岛主的拥护。因为在书简湖有两条久盛不衰的金科玉律,一个叫帮亲不帮理,一个是帮弱不帮强。所以青峡岛最近几天的氛围有些凝重,十二大岛屿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陈平安还是经常在朱弦府、月钩岛和玉壶岛三地串门。月钩岛俞桧是最好说话的,买卖最为顺利。玉壶岛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也算可以,虽然谈不上热络,可有一说一的商家风范,反而让陈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为最低的马姓鬼修这边,还是咬死一点,除非陈平安能够说服珠钗岛刘重润,不然就没的谈,所以陈平安就跟个媒婆似的,时不时往珠钗岛跑。刘重润比鬼修更硬气,你陈平安不提那个驮饭人,就是珠钗岛的贵客,宝珠阁那边好酒好茶美娇娘,虚位以待,可要是为了个当年刘氏皇族的杂役贱种当说客,珠钗岛的山门都不用进。一根筋的陈平安也就真不跨过山门,次次在渡口那边与刘重润说几句,就撑船返回。

其实两人是可以聊一聊的,当初在藕花福地逛荡了将近三百年的光阴岁月,见过许许多多的官场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陈平安不愿分心,也没办法分心。以后哪天要离开书简湖了,陈平安倒是一定会拜访珠钗岛,将一些心中疑惑,向刘重润这个当年差点当上宝瓶洲第一个女帝的女修询问一番。

不过虽没能跟马姓鬼修顺利讨要到那些阴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术法,反而比跟俞桧那个能闲扯两个时辰废话的油子更有意义,至于玉壶岛的阴阳家修士,不苟言笑,陈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开嘴,所以陈平安还是跑朱弦府更多,况且都在青峡岛。饭后散步,经常是一件事情还没想明白,一抬头就到了。

这天陈平安在黄昏里,刚去了趟剑房收取飞剑传来的一封密信,就来朱弦府这边散心了。

老龙城范峻茂那边回信了,但是就四个字:无可奉告。

陈平安也没辙。

未来的大骊南岳正神,与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头等神祇,何况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过陈平安当时在寄去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他陈平安在求人,双方更是在做买卖,范峻茂照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陈平安今天依旧是与门房老妪红酥打过招呼后,就去找马姓鬼修。

没有停步,没有多聊,容貌已经恢复到四十岁妇人模样的红酥,也不觉得失落,觉得这样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这天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后,发现顾璨和小泥鳅站在小路尽头,问陈平安今晚有没有空,顾璨说他娘亲又做了家常饭。

陈平安说今晚不行,还要去两座距离青峡岛比较远的岛屿瞧瞧,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很晚了,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顾璨有些失望。陈平安也未再说什么。

顾璨将陈平安送到山门口的屋子外边,突然问道:“陈平安,其实你对我娘亲有些看法的,对吧?”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问题,我会找时间和机会,与婶婶聊聊,但是在你这边,我绝对不会说你娘亲什么不好的话。”

顾璨似懂非懂,带着小泥鳅离开了。

陈平安走回屋子,埋头于书案间。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放下一封密信,揉了揉眉心,细细思量起来。

崔东山依旧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不过当下在模仿陈平安的天地桩。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迹可循,这一直是崔瀺钻研极深的一门自家学问。

崔瀺自言自语道:“一方面是陈平安来得比预期早,这是因为顾韬的脑子,当然还有陈平安的,都要比绣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顾璨在书简湖两败俱伤的可能性,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不过这本就是陈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会阻拦。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觑了顾璨的定力,他没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驱使那条泥鳅挑衅阮秀。至于阮秀对陈平安的好感,以及刘老成这个宫柳岛主人的野心,两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这些都是不小的变数。

“按照当年那场骑龙巷风波的推衍结果,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阮秀是老神君极为重视的一个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还要关键,她极有可能,是当初神道大灵当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见一个人身上的因果报应。有她在,陈平安等于事先知道了科举题目,第四难,难在无数难,差不多可以减去半数难。但是我依旧让那个找了诸多借口、耗在绿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顺地留在书简湖,让你输得口服心服。”

说到这里,崔瀺笑着望向崔东山。

刘老成既然秘密进入了书简湖地界,却依旧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跟大骊谍报通气,这说明刘老成这个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渊的关系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选择赌上书简湖的所有家当,作为玉圭宗将下宗山门建立在书简湖的投名状。一般而言,即便坐视青峡岛刘志茂一统书简湖,只要玉圭宗将下宗山门选址于此,身为宫柳岛主人,加上还有许多藏在水面下的老关系,刘老成都不亏,犹有小赚,无非是大头给刘志茂和幕后的大骊宋氏捞到手而已。山泽野修出身,胜负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赌局,谁不赌?更别提刘老成这种宝瓶洲山泽野修第一人。刘志茂即便羽翼已丰,可是面对在书简湖根深蒂固的刘老成,一旦后者搅局,他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这就是大势。刘老成身上有。

一个人身上,独占一份风云大势。何其之难。

刘志茂还差得远,半数功劳靠着徒弟顾璨和一条畜生,好似妇人持家点点滴滴攒下来的那点气势,能跟刘老成这种单枪匹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老不死的比?修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再给刘志茂一两百年光阴经营地盘,积攒人脉,然后必须跻身上五境,还差不多。反观刘老成,毕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赏的一方豪杰。

崔东山倒立行走,随口道:“阮秀留在书简湖,你一样可以顺势而为。一两颗关键棋子的自我生发,导致的变数,根本无碍大局,同样可以扭转到你想要的大势中去。”

崔东山倒转身形,重新站定,满脸无所谓道:“找个由头给姓宋的,让他们赶紧离开绿桐城便是。”

崔瀺笑问道:“这是为何?明摆着是你小赚的,这都不要?”

崔东山使劲揉着脸颊:“我当然是要豪赌一场!输了,大不了倾家荡产;赢了,我也会离开山崖书院,为你谋划宝瓶洲以南的大势。”

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耍无赖道:“我喜欢!就喜欢看到你算来算去,结果发现自己算了个屁的样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东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轮到他问了一句:“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东山突然问道:“如果刘老成出手打死了顾璨,这个局,岂不是虎头蛇尾?”

崔瀺反问道:“真正需要着急的人,是我吗?不是你才对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了。若是陈平安开始坦然面对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会有各种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个阴物,或是一个阴物的在世亲人,对陈平安当面质问一句:‘道歉?不需要。补偿?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换命,做得到吗?’那个时候,陈平安当如何自处?此处心坎,又该如何过?这还只是无数难之一。”

崔东山蹦蹦跳跳,双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真难听。”

朱弦府门房那边。

这一天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那个名叫红酥的女子,不知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枚雪花钱的灵气来维持容貌,于是她很快就恢复到了陈平安初次见她时的老妪面容。

然后在这一天,陈平安突然掏出纸笔,笑着说是要与她问些陈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适,没有别的意思,让她切莫误会。

在回答问题之前,红酥站在阴暗屋子的房门口,笑问道:“陈先生,你真是一个诸子百家当中的小说家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个朋友,喜欢写山水游记,写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见闻,能够将来跟这个朋友重逢的时候,说给他听听,或是记下一些,直接拿给他看看。”

红酥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陈平安身边,问道:“能坐吗?”

陈平安无奈道:“这儿是你家唉。”

红酥笑着坐下,离着陈平安还是有段距离。

她有些难为情道:“陈先生,事先说好,我可没什么太多的故事可以说,陈先生听完之后估摸着会失望的。还有还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够出现在一本书上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后,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哪些人和事,是多写还是少写,到时候我都会一一叮嘱那个朋友的。”

红酥双手攥紧放在膝盖上,神采奕奕。

陈平安满脸笑意,看着她,眼神温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个好姑娘。

红酥赶紧站起身,欢快俏皮地施了一个万福,这才坐下,笑颜如花。

她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竟然想起了许多她自己都误以为早已忘记的人和事。

陈平安便一一记下。

偶尔说累了,红酥便会直直地看着那个脸色微白的账房先生低头认真写字,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陈平安收起了纸笔,抱拳感谢。

红酥捂嘴娇笑不已,然后小声提醒道:“陈先生,记得与你朋友说一声,一定要版刻出书啊,实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几枚雪花钱的。”

陈平安皱着脸道:“哪好意思拿这么昧良心的银子。放心吧,这点钱我朋友还是有的。再说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书肆愿意出钱买的。”

陈平安离开后,门房老妪还是满脸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结果发现身边站着朱弦府老爷,她赶紧收敛笑意。

不承想那个古板严酷的老爷说:“回头你与陈平安说一声,我与长公主刘重润的故事,也可以写一写。只要他愿意写,我给你一枚小暑钱作为报酬。”

红酥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说服不了陈先生,老爷会不会责罚奴婢?”

马姓鬼修骂骂咧咧,大步转身跨过门槛:“那就是他眼瞎耳聋,跟你这个丑八怪没关系。他娘的,你那点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能跟老子与刘重润那般荡气回肠的恩怨情仇比?他陈平安又不是个傻子……”

说到这里,鬼修咳嗽一声,转过头,说道:“你与陈平安提及此事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多磨一磨他。”

红酥如释重负,使劲点头。随即她便有些纳闷。咦?自家老爷啥时候如此通情达理了?

青峡岛山门口那间屋子里边,书简湖岛屿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形势图、香火房户籍档案、各大岛屿祖师堂谱牒,加上将近二十万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分门别类,大多数都已经放入柜子抽屉内,宛如杨家铺子和灰尘药铺的那些药屉,可书案那边仍是堆积成山。

屋内一张书案,一排靠墙柜子,一张饭桌,此外不过是一张椅子、两条长凳和一个小板凳,就这么些家当。

后来因为顾璨经常光顾屋子,从秋末到入冬,就喜欢在屋门口那边坐很久,不是晒太阳打盹儿,就是跟小泥鳅唠嗑,陈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岛的时候,跟那个极有书卷气的岛主,求了三竿紫竹,两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两张小竹椅,后者烘烧打磨成了一根鱼竿。只是做了鱼竿,身处书简湖,却一直没有机会钓鱼。

今晚陈平安打开食盒,在饭桌前默默吃着宵夜。

陈平安还在等桐叶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陈平安不相信这位云遮雾绕的神水国旧神祇,而是接下来陈平安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为过。

只是跨洲的飞剑传信,就这么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书简湖属于是非之地,飞剑传信又是出自众矢之的的青峡岛,故而陈平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让魏檗帮个忙,代为书信一封,从披云山传信给太平山钟魁。

若是第一次游历江湖的陈平安,说不定即便拥有这些关系,也只会自己兜兜转转,不去麻烦别人,因为麻烦别人会心里不得劲儿,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陈平安不想活成东海观道观老道人嘴里的那种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并不可怕,有借有还,将来朋友遇上了难事,才能更轻松些开口,只要别好借难还就是了。

陈平安吃完了宵夜,装好食盒,摊开手边一份邸报,开始浏览。

上边写了时下书简湖的一些趣闻趣事,跟世俗王朝驿骑发送至官署案边的官场邸报,差不多性质,其实当初游历途中,在青鸾国百花苑客栈,陈平安就曾经见识过这类仙家邸报的奇妙。在书简湖待久了,陈平安也入乡随俗,让顾璨帮忙要了一份仙家邸报,只要一有新鲜出炉的邸报,就让人送来。

宫柳岛上几乎每天都会有趣事,当天发生,第二天就能够传遍书简湖。

这要归功于一个名叫柳絮岛的地方,其修士从岛主到外门弟子,乃至于杂役,都不在岛上修行,成天在外边晃荡,所有的挣钱营生,就是靠着各种场合的见闻,加上一点捕风捉影,贩卖小道消息,还会给半数书简湖岛屿,以及池水、云楼、绿桐、金樽四座湖边大城的豪门大族,不定期发送一份份仙家邸报。事情少,邸报可能就豆腐块大小,价钱也低,保底价,一枚雪花钱;若是事情多,邸报大如堪舆图,动辄十几枚雪花钱。

最近这份邸报上主要写着宫柳岛的近况,也介绍了一些新崛起岛屿的出彩之处,以及一些老资历大岛屿的新鲜事。例如碧桥岛老祖师这趟出门游历,就带回了一个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对符箓拥有道家共鸣。又比如蜡梅岛瀑布庵女修当中,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少女,这两年突然长开了,蜡梅岛专程为她开辟了镜花水月这条财路,不承想头一个月,观赏这个少女袅袅风情的山上豪客如云,丢下许多神仙钱,使得蜡梅岛灵气暴涨了一成之多。还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云岫岛,一个杂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为了继素鳞岛田湖君之后新的书简湖金丹境地仙,所以连去宫柳岛参加会盟都没有资格的云岫岛,这两天嚷嚷着必须给他们安排一张座椅,不然江湖君主无论花落谁家,只要云岫岛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看着这些精彩纷呈的“别人事”,觉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这份邸报上,柳絮岛主笔修士专门给蜡梅岛那个少女修士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以类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种拓碑手法,加上陈平安当年在桂花岛渡船上见识过的画家修士的描景笔法,使得邸报上少女站在瀑布庵梅花树下的侧面栩栩如生。陈平安瞧了几眼,确实是个气质动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以仙家“换皮剔骨”秘术更换面相,若是朱敛与那个荀老前辈在这里,多半能一眼就看穿了吧。

陈平安买邸报比较晚,这会儿看着诸多岛屿奇人异事、风土人情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灭门惨祸之前,一切关于他这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岛最大的财路来源。

柳絮岛当然没敢写得太过火,更多还是些溢美之词,不然就要担心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几巴掌拍烂柳絮岛了。历史上,柳絮岛修士不是没有吃过大亏,自创建祖师堂以来,五百年间,就已经搬迁了三次立身之地,其间最惨的一次,元气大伤,财力不济,只好跟一座岛屿租赁了一小块地盘。

三次“因言获罪”:一次是柳絮岛初期,修士下笔不知轻重,一份邸报,惹了当时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恼了宫柳岛岛主。对这个老神仙与那弟子女修的关系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话,笔下文字,尽是艳羡师徒结为神仙眷侣,可仍是引来了刘老成的登岛拜访,倒是没有打杀谁,却也吓得柳絮岛第二天就换了岛屿,算是赔罪。第三次,邸报上,不小心将刘志茂的道号截江真君,误刻为截江天君,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成了整座书简湖的笑柄。刘志茂杀上柳絮岛,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这次便是柳絮岛最伤筋动骨的一次。等到被打蒙了的柳絮岛修士秋后算账,才发现主笔那份邸报的家伙竟然跑路了。原来那家伙正是柳絮岛一个大修士手底下众多冤死鬼中的一个晚辈,在柳絮岛蛰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着一个字,坑惨了整座柳絮岛。而负责校勘邸报文字的一个观海境修士,虽说确实失责,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祸首,却仍是被拎出来当了替死鬼。

陈平安听到比较难得的敲门声,听先前那阵稀碎且熟悉的脚步声,应该是那个朱弦府的门房红酥。

他赶紧起身去打开门,拥有一头青丝的老妪红酥,婉拒了陈平安进屋子的邀请,犹豫片刻,轻声问道:“陈先生,真不能写一写我家老爷与珠钗岛刘岛主的故事吗?”

陈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们府上,我就听听马远致的陈年往事。”

红酥虽然面容苍老,沟壑纵横,且不知为何,会有浓厚的阴煞之气单单凝聚盘踞在她的脸庞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丑陋,可其实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钱的灵气,姿色并不差,而且她有一双颇为灵秀的眼眸。这会儿她眨了眨眼睛,壮着胆子,轻声问道:“陈先生是故意拒绝我家老爷的吧?是因为猜到了我家老爷会再让奴婢来找先生,好给奴婢这么大一个功劳,对不对?”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辉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

红酥望向眼前这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提起手中一壶酒,黄纸封,壶身以红绳缠绕,柔声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叫黄藤酒,以糯米、粳米酿造而成,是我故乡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称为加餐酒。上次与陈先生聊了许多,忘了这一茬,便请人买了些,刚刚送到岛上,若是先生喝得习惯,回头我搬来,都送给先生。”

红酥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赶紧说道:“方才奴婢说那妇人女子爱喝,其实家乡男子也一样喜欢喝的。”

陈平安接过那壶酒,笑着点头道:“好的,若是喝得惯,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红酥走后,陈平安不但没有喝酒,还将那壶酒放入咫尺物当中,是不敢喝。不是信不过红酥,而是信不过青峡岛和书简湖。即便这壶酒没问题,一旦开口讨要,根本不知道哪壶酒当中会有问题,所以到最后,陈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门房那边,与她说一句酒味绵软,不太适合自己。这一点,陈平安不觉得自己与顾璨有些相似。

为了那个万一,顾璨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万。陈平安也是害怕那个万一,只能将红酥的好意,暂时搁置、封存。

只不过两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个相像的“一”衍生出来的大不同。

只要顾璨还死守着自己的那个“一”,陈平安与顾璨的心性拔河,是注定无法将顾璨拔到自己这边来的。陈平安也已经暂时放弃了。

连两个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脉络,都已经不同,任你说破天,一样无用。

顾璨没有见过陈平安与藕花福地画卷四人的相处时光,也没有见过其中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与最终的好聚好散,最后还会有重逢。虽然这未必适合书简湖和顾璨,可顾璨终究是少看了一种可能性。

在逐渐熟悉了书简湖一部分高高低低、复杂交错的脉络后,陈平安相信顾璨如果将一部分心思放在杀人之外,哪怕是学一学刘志茂笼络人心、培植势力的手段,他与他娘亲都可以在书简湖活得更好、更长久。

只是陈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却已经没有去讲这些“废话”的心气。

不说,却不意味着不做。恰恰相反,需要陈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讲尽,顾璨仍是不知错,陈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错。

只要他身在书简湖,住在青峡岛山门口当个账房先生,至少可以争取让顾璨不继续犯下大错。

顾璨既然不知错,坚信自己是最对的,自然更不会改错,陈平安为了一饭之恩,和一部拳谱,两次大恩,皆有回应。

一次为了过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胆,才可以尽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书简湖,接下来的一切所作所为,就是为顾璨补错。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顺序,就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尤其难在第一步,陈平安如何说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胆破碎,与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别,就是必须要有的代价。

人生在世,讲理一事,看似容易其实最难,难在就难在那些需要付出代价的道理,还要不要讲?与自我内心的良知,拷问与答复之后,如果还是决定要讲,那么一旦讲了,付出的那些代价,往往不为人知,甘苦自受,无法与人言。

在这两件事之外,陈平安更需要修补自己的心境。不能补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陈平安走出屋子,这次没有忘记吹灭书案与饭桌上的两盏灯火。

过了青峡岛山门,来到渡口那艘渡船。站在湖边,陈平安并未背负剑仙,只穿着青衫长褂。

天地寂寥,四下无人,湖上仿佛铺满了碎银。入冬后的夜风微寒,这让陈平安在练拳跻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节气冷暖。

随着江湖越走越远,尤其是看过了越来越多的官场和山上光景,陈平安就越来越佩服阮师傅对于师徒关系的看法,也越来越佩服崔东山教他的那场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为了师父哪天与人争执,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讦对手,或是不问是非,毅然决然投身战场。阮邛曾言,我只收取那同道中人做弟子,而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为我卖命的徒弟门生。

人生之难,难在意难平,更难在最重要的人,也会让你意难平。不过这只是好人之难。到底是更多的人,从来不思量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能还一脚?世人胆敢一拳打得我满脸血污,害我心里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于会不会伤及无辜,是不是死有余辜,想也不想。这是不对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大道之上,仗剑直行也好,负笈游学也罢,偶尔总要给人让让路。

陈平安面容愁苦,只觉得天大地大,这些言语,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没有人会听。

陈平安心思微动,想了想,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块黑炭。

他在渡口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弯腰在圆圈之中缓缓画出一条直线,将圆圈一分为二。

陈平安蹲在那条线旁边,久久没有动笔,眉头紧皱。神色萎靡的账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一口乌啼酒提神。这才在那条直线上下,各自写了一个“善”和“恶”。

陈平安今夜要在那个曾经在心路上停步、不愿深思、也无力去深究的“一”字上,跨出一步。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当年走在廊桥之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条直线上,在“善”“恶”二字之间,轻轻写下“以人为本”四个字,喃喃道:“暂时只能想这么多。”

陈平安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睁开眼睛,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个半圆的边缘,一气呵成,到“恶”这个半圈的另外一段,画出了一条斜线,挪步,从下往上,又画出一条斜线。最终,一个圆圈,已经被陈平安切割成六块,交集只有那个圆心一点。

之后,陈平安好像豁然开朗,快步走到那条直线上的“善”字半圆当中,在这三块区域居中的那块扇形上,手中炭笔挥洒如飞,自言自语道:“若说这是本心向善的赤诚之心,且最为坚定,心智不易移动,那么在这块地方的世人,三教学问,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教之‘书上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学问,因为听得进去,甚至无需任何一位圣贤苦口婆心说道理,因为这类人,愿意听,也愿意坐而闻道,起而行之,无论世道如何困苦,也会坚守本心!”

陈平安快速起身,退到与那个半圆写满炭字区域“针锋相对”的“恶”之半圆居中地带。

蹲下身,一样是炭笔哗哗而写,喃喃道:“人性本恶,此恶并非一味贬义,而是阐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种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间的那个‘一’,去争去抢,去保证自身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对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孙传承之中。在这里,‘我’就是整个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个体的我,这个小‘一’,比整个天地这个大‘一’,分量不轻半点,朱敛当初解释为何不愿杀一人而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样非是贬义,只是纯粹的人性而已,我虽非亲眼见到,但是我相信,一样曾经推动过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开花结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关键时刻,说得出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宁教我负天下人’‘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可是这等天地有灵万物几乎皆有的本性,极有可能反而是我们‘人’的立身之本,至少是之一,这就解释了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为神仙,一样毫无阻碍,甚至还可以活得比所谓的好人更好。因为天地生养万物,并无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恶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后,陈平安起身走到上边半圆的最右手边:“此地人心,不如邻近的右边之人那么心志坚韧,比较游移不定,不过仍偏向于善,但是会因人因地因时而易,会有种种变化,那就需要三教圣人和诸子百家,谆谆教诲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劝勉以‘今生阴德来世福报、今生苦来世福’之说。”

陈平安写到这里,又有所想,来到圆心附近的“善”“恶”二字附近,复以炭笔缓缓补充了两句话,在上边写了“愿意相信人生在世,并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边则写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没有实质回报,那就是折损了‘我’这个‘一’的利益”。

收起炭笔,陈平安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损,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就会产生极大的质疑和焦虑,就要开始四处张望,想着必须从别处讨要回来,以及索取更多。这就解释了为何书简湖如此混乱,人人都在辛苦挣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为何有那么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处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处,拳打脚踢,而全然不顾他人死活,不单单是为了活着。就像顾璨,明明已经好好活下去了,还是会顺着这条脉络,变成一个能够说出喜欢杀人的人,不只是书简湖的环境造就,而是顾璨心田的田垄纵横,就是以此而划分的。当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天地时,比如当我将小泥鳅送给他后,来到了书简湖,顾璨就自然会去攫取更多属于别人的‘一’,金钱,性命,在所不惜。”

陈平安来到上半圆的最左手边:“此地人心,最为无序,想要为善而不知如何为之,有心为恶却未必敢为,所以最容易觉得‘读书无用’‘道理误我’,虽然身处这边的半圆,却一样很容易从恶如崩,因此世间便多出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连佛经上的佛祖,都会忧心末法的到来。此处之人,随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会是最辛苦的。我先前与顾璨所说,世间道理的好,强者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能够保护好这拨人,让他们能够不用担心下半圆中的居中一拨人,不会由于后者的横行无忌,而遭受众多无缘无故的灾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劳积攒出来的财富,朝夕之间便毁于一旦,让这些人,哪怕不用讲道理,甚至于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们偶然的不讲理,微微动摇了儒家打造出来的那张规规矩矩、原本四平八稳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着。”

陈平安起身挪步,来到与之相对应的下半圆最右手边,缓缓写道:“此地人,你与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与邻近居中的那拨人,注定都只是空谈了。”

虽然下边半圆,最左手边还留有一大块空白,可是陈平安已经脸色惨白,竟是有了筋疲力尽的迹象,喝了一大口酒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经被磨得只有指甲盖大小,陈平安稳了稳心神,手指颤抖,写不下了。他强撑一口气,抬起手臂,抹了抹额头汗水,想要蹲下身继续书写,哪怕多一个字也好,可是刚刚弯腰,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平安一手将养剑葫随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开手指,仅剩的那点木炭滚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恻隐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肠,可是我们身处这个世界,还是很难做到,更别提时时刻刻做到这两种说法,反而是‘赤子之心’与道祖所谓的‘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似乎好像更加……”

陈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个尚未补全炭字的圆圈,死死盯着那个大圆,最后视线凝聚在圆心地带、自己最早写下的“善”“恶”二字之上。

陈平安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个圆圈。

他几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此时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连善恶都不去谈?只说神人之分?本性?不然这个圆圈还是很难真正站得住脚。

“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于书上道理,不是拘束于儒家学问,单纯去扩大这个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来的那样,不是世间的道理有门槛、分高低。而是绕着这个圈子行走,不断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别,同样不是说有人心在不同之处,就有了高下之分、云泥之别。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谓的劝化之功,就是将不同区域的人心,‘搬山倒海’,牵引到各自想要的区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处去看,不绕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顺序,往回退转一步来看,也不提种种本心,只说世道真实的本在,儒家学问,是在扩大和稳固‘实物’区域,道家是在向上抬升这个世界,让我们人能够高出其余所有有灵万物。”

陈平安闭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简,上边刻着一位大儒充满苍凉之意却依旧美好动人的文字,当时只是觉得想法奇怪却通透,如今看来,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蕴含着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蚂蚁依附于芥子以为绝境,须臾水干涸,才发现道路通达,无处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们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蝼蚁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处看待世间,一定要异于世间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

“那么佛家呢……”

陈平安伸出双手,画了一圆:“配合儒家的广,道家的高,将十方世界,合而为一,并无疏漏。”

陈平安最后喃喃道:“那个‘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点点了?”

砰然一声,耗尽了浑身气力与精神的陈平安,后仰倒去,闭上眼睛,满脸泪水,他伸手抹了把脸,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泪眼视线蒙眬,透过指缝间,浑浑噩噩,将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极,可心中最深处,满怀快意,碎碎念道:“云散天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陈平安闭上眼睛,缓缓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声呢喃道:“原来且不去分人心善恶,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陈平安第一次在书简湖,大大方方躺在这座画了一个大圆圈、来不及擦掉一个炭字的渡口,在这青峡岛呼呼大睡、酣畅香甜之际,有一个依旧落拓不羁的青衫男子,与一个越来越动人的青衣马尾辫姑娘,几乎同时来到了渡口。

两人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视线交会都没有。

那个没有在太平山祖师堂提笔回信,而是亲自来到别洲异乡的读书人,捡起了陈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个圆圈下边最左手边的地方,想要落笔,却犹豫不决,他非但没有懊恼,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难道要我这个昔年书院君子,只能绕道而行?”

阮秀则站在直线一端尽头的圆圈外,吃着书简湖畔绿桐城的新糕点,含糊不清道:“还差了一点点神人之分,没有讲透。”

读书人手持木炭,抬起头,环顾四周,啧啧道:“好一个事到万难须放胆,好一个酒酣胸胆尚开张。”

阮秀也说了一句:“寸心不昧,万法皆明。”

青衫男子这才转头望向小口小口啃着糕点的阮秀:“你可莫要趁着陈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过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钟魁可以背转过身,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阮秀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钟魁?你这个人……鬼,比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钟魁伸手绕过肩头,指了指那个鼾声如雷的账房先生:“这个家伙就懂我,所以我来了。”

钟魁看着这座在他眼中与世人绝不一样的书简湖,嘀咕道:“世间岂能唯我钟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个粪坑?”

阮秀脸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帮他,但是我劝你,不要留下来帮他,会帮倒忙的。”

钟魁问道:“当真?”

阮秀反问道:“你信我?”

钟魁点了点头。

阮秀吃完了糕点,拍拍手,走了。

钟魁想了想,轻轻将那点木炭放回原处,起身后,凭空而写,在书简湖唯余八个字而已,然后也跟着离去,返回桐叶洲。

已经不再是书院君子的读书人钟魁,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他留下的那八个字,是:“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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