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人事皆芥子(1 / 2)

加入书签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学宫大祭酒,依旧耐心等着答复。

就连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一个有希望成为文庙副教主的读书人,就这么给一个连神像都给砸了的老秀才晾着,已经大半个月了,这要是传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读书人的口水,估摸着就能淹没穗山。

穗山之巅。

对于文庙那边的兴师动众,老秀才依旧浑然不当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顶这边,推衍形势,发发牢骚,欣赏碑文,指点江山,逛荡来逛荡去。用穗山大神的话说,老秀才就像一只找不着屎吃的老苍蝇。老秀才非但不恼,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岳神祇的金甲上边,开心道:“这话带劲,以后我见着了老头子,就说这是你对那些文庙陪祀贤人的盖棺论定。”

穗山大神脸色冷漠:“你敢这么说,以后你就别想再来穗山。”

老秀才赶紧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帮着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笑道:“玩笑都听不出来,一点都不风趣。”

这位中土神洲公认脾气最差的金甲神人,纹丝不动,双手拄剑,眺望穗山辖境之外的边境,竟是对老秀才这种举动习以为常了,由此可见,这么多年来,他在老秀才这里吃了多少苦头,可谓饱受蹂躏,不然不至于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挠着后脑勺,站在金甲神人身边,道:“当先生的,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说过的哪句话,讲过的哪个道理,做过的哪件事情,会真正被学生弟子一辈子铭记在心。如果是一个真正以‘为天下苍生授业解惑’自居的读书人,其实心底会很惶恐的,我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处于这种巨大的恐惧当中,不能自拔,最后落得个心灰意冷。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弟子当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瑕疵,极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来不只是庸人自扰。”

老秀才跳脚骂道:“我警告你啊,别仗着我们关系好,你就可以学那些假的读书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恨这点?我忍你好几百年了,你再不改改这个臭脾气,我以后就真不挪窝了,就待在这里每天恶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金甲神人问道:“按照你的推衍结果,崔瀺在东宝瓶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后又处心积虑算计那个孩子,除了想要将崔东山拔河到自己身边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大的阴谋?”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头等聪明人,当然晓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说。”

金甲神人点头道:“那我求你别说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轻轻一揪,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递了过去。

金甲神人皱眉问道:“作甚?”

老秀才板着脸道:“你这么不好学的榆木疙瘩,拿着这根头发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道:“你想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想惹恼我,然后让我一剑把你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见那个大祭酒?不好意思,没这样的好事情。”

老秀才啧啧道:“你还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后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道:“你推衍的几件大事,还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敛笑意,道:“很麻烦。那座古老关隘,如果是我亲自出马,有些用,但是极其之慢,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边境上那位学宫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见他。最大的麻烦,是这次蛮荒天下来真的了,那边出了好几个仿佛是应运而生的大天才,当初剑气长城那场比试,不过是那几个年轻家伙的牛刀小试而已,就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大手笔了。所以我才要去南婆娑洲找一找那个迂腐家伙,提醒他别一个不小心死翘翘了,还要给人骂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开口,老秀才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中土陆氏这一脉的阴阳家,我已经完全信不过,就只差没有把他们的所有推算结果,反过来听了。”

金甲神人说道:“白泽那边,礼记学宫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岛屿那边,亚圣一脉的大祭酒,更惨,听说连人都没见着。最后这位,不一样吃了闭门羹?三大学宫三位大祭酒,都这么运气不好,怎么,你们儒家已经混到这个分上了?曾经的盟友和自家人,一个个都选择了袖手旁观,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叹一声,揪着胡须道:“天晓得老头子和礼圣到底是怎么想的。”

金甲神人讥笑道:“你不是自诩为聪明人吗?”

老秀才摇摇头,一本正经道:“真正的大事,从不靠聪明。靠……傻。”

金甲神人没好气道:“就这么句废话,天底下的对错和道理,都让你占了。”

老秀才还是摇头,道:“错啦,这可不是一句模棱两可的废话。你不懂,不是你不聪明,而是因为你不在人间,只站在山巅,世上的悲欢离合,跟你有关系吗?有点,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就导致你很难真正去设身处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么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积起来,即使一百座穗山加起来,都没它高。试问,如果到头来,风雨骤至,我们才发现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贤为天下苍生倾力打造、用来遮风避雨的房子,瞧着很大,很稳固,其实却是一座空中楼阁,说倒就倒了,到时候住在里边的老百姓怎么办?退一步说,我们儒家文脉坚韧,真可以破而后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被倒塌屋舍压死的那么多老百姓,那么多的流离失所,那么多的人生苦难,怎么算?难道要靠佛家学问来安慰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摇头道:“别问我。”

老秀才跺了跺脚,举目远望,道:“每个读书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该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么好的话,你们怎么就不听呢?难道就这么年复一年,被道祖那个老家伙再笑话我们儒家一万年吗?”

金甲神人旁听过那两次三教辩论,关于老秀才的这番话,其实是一场惊世骇俗的争辩,他即使算是老秀才的朋友,也觉得无论如何都吵不赢,可最后老秀才硬是说服了其余两教的佛子道子。那场包罗万象的辩论中,又有过一场关于“大道废,有仁义”的争论,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与老秀才论道,实在是惊险万分,结果老秀才不但吵赢了那位惊才绝艳的道子,顺带着连一旁暂时观战的佛子,都给说服了。

老秀才吵赢之后,浩然天下所有道门,固有的藏书,都要以朱笔亲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话!并且此后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书,都要删掉这句话以及相关篇章。那句话就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三教之争,可不是三个天才坐在神坛高位上动动嘴皮子而已,它对于三座天下,影响巨大,无比深远,并且休戚相关。

金甲神人察觉到身边这个老秀才极其罕见的失落,便动了恻隐之心,找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齐静春真没有后手?陈平安可是他帮你挑选的闭关弟子。”

老秀才摇摇头道:“插手帮助小平安破开此局,就落了下乘,齐静春不会这么做的,那等于一开始就输给了崔瀺。”

金甲神人摇摇头,无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带水,才有了你们的修道。为何齐静春还要自寻烦恼?”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动双袖,负手而立,道:“所以你们这些神祇,永远不知道为何人间明明如此泥泞不堪,又偏偏如此风景壮阔,只要人一抬头,就能够看到,也许绝大多数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头继续做事,可终究会让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论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间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道:“我俯瞰人间,我善待人间!”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说道:“你嘴里的那位……老头子,应该听不到你这番豪言壮语。”

老秀才懊恼跺脚,气呼呼道:“白瞎了我这份慷慨激昂的饱满情绪!”

池水城那范氏高楼,已是人去楼空。

这座池水城最为巍峨的阁楼,本是范氏引以为傲的观景楼,客人登门,此处必然是首选。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将这座楼圈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而且竟然有些闭门谢客的意思,现在此处门可罗雀,门外街上,再无车水马龙的盛况。

范彦今天就站在楼下,作为范氏高楼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亲自颁布的禁令,当然可以不守规矩,登自家楼欣赏湖景,天经地义。

但是范彦不敢。

这个骗过了几乎所有书简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就像心镜上边,被人用刀子刻画得乱七八糟,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个人,他就头疼欲裂。

在崔东山离开池水城的那一天。

当时书简湖还尚未下那场初雪,结果范彦就迎来了差点被活活冻死的一场人生大雪,即便是现在,范彦都觉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东山把他喊了过去,两人一起凭栏赏景。

崔东山一个蹦跳,飞身坐在栏杆上,开始说起了让范彦当时就心惊胆战的“肺腑之言”。范彦哪敢让那人闭嘴,只能听着。

崔东山说道:“无知是一种很舒服、很幸福的状态。当一个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为是,就更美妙了。因为对于幸运和不幸的缘由,都不懂,受着便是。熬得过去,还是一条好汉,熬不过去,骂骂老天爷。我没有说这样不对,甚至我偶尔还会很羡慕这样的两种状态。

“我曾经与自己的第一位先生,远游四方,有次去逛街边书肆,遇上了三位年纪不大的读书人,一个士族出身,一个贫苦出身,一个虽然穿着朴素,瞧着还算儒雅风流,三人都是参加州城乡试的士子,当时有位妙龄女子待在那边找书看。

“有钱的书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随手抽出一本书,开始夸夸其谈;没钱的书生,唯唯诺诺,是真有些佩服的,毕竟穷书生,发迹之前,可看不到几本书。

“书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有理有据地说了几句。

“结果有钱书生指着掌柜的鼻子说,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学渊源,自幼就有名师授业,诸子百家学问我早早都看遍了,还需要你来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那穷酸先生就当起了和事佬,没办法,他这辈子最喜欢在小事上捣糨糊,总觉得人人都没什么错,就算有错,也是可以改的。他就一边劝说掌柜莫置气,道理那么多,谁都有,然后一边伸手轻轻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说这般与人说话,不妥当,便是有道理,也都让人觉得没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个暴脾气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骂:‘老家伙一边凉快去!’

“我家先生当然不会生气,然后那个瞧着最有儒生风采的年轻人,看似温文尔雅,笑眯眯地说了三句公道话。第一句:‘这里是卖书的书肆,我们是买书的书生,小心买不着心仪书籍,还要直接让人撵了出去。’范彦,知道妙在哪里吗?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后混淆,不先讲一讲入乡随俗,反而一开始就假设前提,书肆是店主的,若是把客人给撵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吗?换成任何旁人,都不会觉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对错的这条脉络,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间成了无理之人,是不是有点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缘由,只是听到了这句话,或只是撞见了掌柜撵人的场景,还愿意分对错吗?不会吧。人生忙碌,谁乐意探究这些,看个热闹而已。所以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好笑,觉得这个家伙挺聪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买的书吧,可别因为这个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读书人,为何如此没有风骨?要对一个卖书之人,如此阿谀奉承?’是不是更有嚼头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为掌柜说话,那就是阿谀之辈。一些个不愿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认同此理,会不会也或多或少心一紧?

“第三句:‘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学问,何至于在这里卖书挣钱?难道不该已经是高居庙堂或是著述传世了吗?’如何?有点诛心了吧?这其实又是在预设两个前提:第一个,那就是世间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声望来做支撑的,你这位卖书的掌柜,根本就没资格说圣贤道理;第二个,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圣贤书籍上,只在庙堂要津那边,而鸡飞狗跳的市井坊间,墨香怡人的书肆书店,是一个道理都没有的。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对那个最聪明的读书人,破口大骂。那是我当了那么久学生,第一次见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气,还骂人打人。他对那个可怜家伙骂道:‘从爹娘,到学塾先生,再到本本圣贤书,总该有哪怕一两个好的道理教给你,结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里抹鸡粪、往肚子里塞狗屎了?’

“这一下,打骂得那个家伙傻眼。你猜接下来又如何?被打的读书人,胆气全无,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着心中阴损算盘。倒是那个有钱书生和那个木讷书生,一个个卷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还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着跑嘛。

“跑出去很远,我们才停步。我家先生转头看着对方没追来,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先生,对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们一起离开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后找了家街边酒肆,要了一斤酒,一边高高兴兴喝着酒,一边说着愁闷言语。他说,读书人之间的学问之争,市井坊间的寻常吵架,人与人之间的道理辩论,讲道理的态度如何,态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点听不见别人言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事总归是越辩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个面红耳赤,不是坏事。所以在书肆里边,那个年轻人脾气差些,算得了什么错,便是他与那书肆掌柜,双方鸡同鸭讲,到底是各自说着各自的真心话。我这个教书的人,听着他们说着各自的道理,无论初衷是什么,心性怎样,还是开心的。唯独最后开口说话的那个家伙,嘴最损,心最坏!

“我那个极少对谁的品行去盖棺论定的先生,一拍桌子说,那个家伙,那就是人品有问题!这种人,披着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会谋取一己之私,读书越多,越是祸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欢躲在暗处,暗戳戳,阴阳怪气,说些恶心人的言语。百般算计,权衡利弊,要么没贼胆,要么一旦胆肥了,多半是看准了,所以真正做起坏事来,比谁都能够获利。这样一个人,如果让他不断爬高,一年年地潜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说什么,就会影响到亲人儿女,整个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场衙门风气,辖境的一地民风,一国文运,都可能要遭殃。

“还愿意讲道理和听道理的,无论大小好坏,其实都可以教,有得救。实在不行,当了贤人君子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走了狗屎运,吃着了冷猪头肉的,那就能者多劳,辛苦点,帮着这个世道缝缝补补。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个阴阳怪气开口说话的读书人,我看老头子当初被道祖骂了个惨兮兮,那是道祖骂得对,老头子被骂得不冤枉。老头子你本就不该把那些道理说出口,写在书上,教给世人!

“怪我们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说自话,这本书上的这个道理,被那本书上否定了,那本书上的道理,又被其他书说得一文不值了,就会让老百姓感到无所适从。所以我一直推崇一点,与人吵架,绝对不要觉得自己占尽了道理,对方说得好,哪怕是三教之争,我也用心去听佛子道子的道理,听到会心处,便笑啊,因为我听到这么好的道理,我难道不该高兴吗?丢人吗?不丢人!

“道理太高了,会让老百姓误以为只有读书人才可以讲道理。其实道理又不只是在书上的,便是几岁的孩子,也能说出很好的道理,便是从未读过书的乡野村人,一样在做着最好的道理,便是没能考取功名的书肆掌柜,也一样可能当下这个道理说得不对,却说不定会在另外的某个时候,说出让老头子和礼圣无意中听到了都会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东山说到这里,云淡风轻。

范彦听到这里,就一个念头,自己死定了。在确定崔东山已经不会再讲那个“故人故事”后,范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崔东山转过头,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风流且潇洒。

他笑道:“你们书简湖,不是都喜欢只要我觉得爽,我有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我自个儿问心无愧了,我又有那个够硬的拳头,我就能想杀谁就杀谁吗?这有什么难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难做,当坏人还会难?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都会做。稍微难一点的,是做一个足够有脑子的坏人而已。那么我问你,你马上要被想学你们书简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蚂蚁一样打死了,你现在,爽不爽?”

范彦伏倒在地,颤声道:“恳请国师大人以仙家秘术,抹去小人的这段记忆。而且只要国师愿意耗费气力,我愿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产。”

崔东山跳下栏杆,道:“你真是挺聪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么看,书简湖有你范彦帮忙盯着,都是件好事。范彦,你啊,以后就别当人了,当条大骊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彦立即开始磕头,砰然作响后,抬起头,感激涕零地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这份感激,发自肺腑,简直都快要精诚动天了。

崔东山蹲下身,啧啧摇头:“这么个聪明人,混到当条狗,好惨啊。”

崔东山拍着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轻,道:“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了,遇上我这么个拳头刚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彦使劲摇头。

崔东山缩着身子,收回手,看着那张写满“惶恐不安”四个大字的脸庞,道:“我突然觉得,一条狗哪怕以后会很听话,可就是觉得现在有些碍眼了。怎么办?”

范彦还有些茫然,崔东山就已经双指并拢,戳向范彦眉心处。

这要是真戳下去了,范彦就肯定神魂俱灭了。

只是电光石火之间,有人出现在崔东山身后,弯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口,然后向后倒滑出去,崔东山就跟着被拽着后退,刚好救下了眉心处已经出现一个不深窟窿的范彦。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东山,依旧死死盯住范彦,骂道:“你们知不知道,这座天下,有那么多个老秀才和陈平安,都让你们亏欠了?以后谁来还?攻破剑气长城的妖族吗?来来来!赶紧杀进来,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货们!让你们都知道,没任何天经地义的便宜给你们占。王八蛋,你们是要还的!要还的,知道吗?”

那个阻拦崔东山杀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书简湖的崔瀺。

这位年迈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杀了范彦,你再想要跻身上五境,就很难了。还有,别说孩子气的话,你年纪不小了,平时装嫩恶心我,我无所谓,可你如果犯傻,我不会答应,因为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东山挣扎了一下,崔瀺松开手,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对范彦挥挥手:“滚出去。以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杀你,我来杀就是了。”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发着呆。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按住崔东山的脑袋,道:“不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会失望,你就不会恨坏人恶人,也不会喜欢好人善人。然后你碰巧是个读书人,自己又不否认,你同时足够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那么当你想好了最好与最坏的结果,以及必须承担的后果,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别让陈平安成为你的那个例外。一旦混淆起来,看似真心诚意,实则只会害人害己。”

崔东山没好气道:“拿开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双手负后,眺望书简湖,道:“定人善恶,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随便讲这个。这方面,佛家确实讲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认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场三教辩论之上。还记得吗?当时好几位儒家陪祀圣贤的脸都黑了,对方佛子和道子没吓死,差点先吓死了自家人。这些,我们亲耳听到过,亲眼看到过。所以老秀才才会是那个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认,可我的好道理,你们不认,也得认!

“赢了最后一次三教辩论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么?穷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双手,说出‘有请道祖佛祖落座’的话。

“然后呢?已经无数岁月不曾碰头的那两位,真来了。礼圣也来了,老秀才只是视而不见。

“怎么办?

“于是老秀才嘴里的那个老头子,也来了嘛,一到场,就立即隔绝天地。最后是怎样的?没过多久,在我们面前偷偷摸摸出现的老秀才,好像是龇牙咧嘴,歪着脑袋,揉着耳朵?”

崔瀺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什么,拍拍崔东山的肩道:“走吧,书简湖的结局,已经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会晚一些再告诉你。到时候与你说说一块比书简湖更大的棋盘。”

崔东山再次跃上栏杆,伸出双手,就像当年的老秀才摆出过的那个姿势,只是没有说出“有请道祖佛祖落座”这样的言语。

他朗声道:“天高地阔道理大。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过三,孩子气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三次了。”

崔东山脚尖一拧,两只雪白大袖翻转,他双手放在身后,然后攥紧拳头,弯腰递给崔瀺,道:“猜猜看,哪个是道理,哪个是……”

砰然一声。

崔东山被打得坠入书简湖当中,溅起滔天巨浪。

崔东山以狗刨姿势上岸后,行走在湖边小径上,两只大袖甩得飞起,渐行渐远,就此离开书简湖。

崔瀺却没有很快离开栏杆处,遥想当年的人人事事。

暮色里,依稀可见宫柳岛的轮廓,只是与其他大雪满山的岛屿不同,宫柳岛绿意葱茏,几乎不见半点积雪。

其实也不为怪,刘老成的本命法宝之一,是那鎏金火灵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刘老成不太喜欢雪景,便施展仙家法术,才使得宫柳岛独树一帜。

只是外人无法想象,偌大一座岛屿,就只有刘老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断靠近宫柳岛辖境。

在千丈之外,远游至此的“舟子”,从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哑道:“陈平安拜见刘岛主。”

片刻之后,虽然刘老成没有任何话语回应,但是陈平安发现脚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终缓缓停靠在宫柳岛渡口。

陈平安系好渡船,开始登岛。岛上杨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时节,依旧是盛夏时分生机盎然的茂密光景。

宫柳岛绝大多数建筑都已经荒废,破败不堪,之前还是因为选址此地,作为推举江湖君主的场所,青峡岛出钱修缮了宫柳岛几座主要殿阁。

结果刘老成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杀上青峡岛,导致青峡岛这份“好心好意”沦为不少山泽野修的笑柄。刘志茂真是好心有好报了。这不,刘老祖一返回书简湖,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青峡岛登门做客,不愧是当上了书简湖共主的“截江真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陈平安猜测刘老成到底身在何处的时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看似缓慢而行,实则转瞬即至。之后,刘老成走在湖边一条坑洼不平的宫柳岛“腰带”大路上,陈平安便跟在其身后。

刘老成说道:“看在你有本事拦阻我在青峡岛杀人的分上,给你说三句话的机会,如果我不满意,就要送客了。”

陈平安缓缓道:“两句话就够了。”

刘老成双手负后,没有转头,笑道:“那更好。”

陈平安说道:“朱弦府红酥,我已经说服刘志茂撤去他的独门禁制,红酥此后是被岛主借来宫柳岛也好,还是就这样与世无争在青峡岛度过余生也罢,全凭刘岛主的心意。”

陈平安停顿片刻,快步向前,与刘老成并肩而行,递出手掌,拿着那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道:“这件东西,送,我不敢,也不适合成为刘岛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给刘岛主,哪天刘岛主跻身了仙人境,再还给我。”

刘老成瞥了眼陈平安手心那块玉牌,脚步不停:“就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说话。

刘老成这才转头,看了眼陈平安,道:“小聪明,不少啊。”

刘老成笑道:“想说就说吧。先前两句话,还是没能说服我,但是足够让你走完这段路。”

陈平安这才说道:“想要活命,拼字当头,之后想要活得好,聪明铺垫。”

刘老成“嗯”了一声,道:“与我当年的看法差不多。”

刘老成又问道:“如果你只能无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想问什么?为何要杀顾璨?应该不会,你这位账房先生,还不至于如此蠢。为何半点颜面不给粒粟岛谭元仪和北边的大骊铁骑?这个值钱点的问题,你倒是可以问一问。问吧,问完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碰运气了,下次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陈平安问道:“红酥会不会被刘岛主亲手打死?”

刘老成停下脚步。

陈平安几乎同时停步。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问道:“问这种该死的问题,你难道不需要喝口酒壮壮胆?”

陈平安果真摘下养剑葫:“这就补上。”

刘老成摇摇头,一边继续散步,一边道:“行吧,是我自己答应你的事情,与你直说无妨。本就是过去的关隘,山泽野修伤筋动骨是家常便饭,给人打了个半死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哪里会在意揭开这点伤疤。红酥原名黄撼,是我的嫡传弟子,也是后来我的道侣,红酥是她的小名,刘志茂一向比较喜欢抖搂小聪明,就给她留了这么个不是名字的名字。黄撼资质并不算好,在几位弟子当中是最差的一个,不过是后来靠着我耗费大量神仙钱,硬生生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来直往,心地又迥异于书简湖其余修士,只是在我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种傻乎乎的娇憨,真是要了老命……”

说到这里,刘老成折下一根柳条,开始娴熟地编织柳条,继续道:“我资质好,运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时磕磕碰碰,没少吃亏,可是每次关键时刻,都走得步步顺畅,所以早就是元婴了,结果千不该万不该,喜欢了她,更要命的是还被她瞧出来了。起先我为了躲她,便离开了书简湖,结果过了几十年,发现宫柳岛的柳条都给她折没了,便有些心软,想着不如顺乎本心,以前是太绝情,才导致死活无法跻身上五境,说不定静极思动,反而是破开瓶颈的契机,就与她结成了道侣,之后确实瓶颈有所松动。可后来她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长寿命,又不愿求我,怕我瞧不起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残篇秘籍修炼起来,可路数太过邪门,差点走火入魔,我这才砸了一大堆谷雨钱,害得当年的宫柳岛给掏空了小半积蓄,让她成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发现她的存在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噩梦,我又不愿意杀了她,以此来弥补心境瑕疵,跻身上五境,于是就将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后离开了书简湖。但是我又错了,大错特错。随着时间推移,被我晾在宫柳岛的她开始变了,因为她怕死,她的那颗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风,她之前修行邪门歪道的结丹捷径,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来越魔怔,终于有一天,她离开了书简湖,开始疯了一样四处找我,所有我露过面、可能待过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种性子,离开了宫柳岛,没了江湖君主的名头,那一路吃尽了苦头,如果不是靠着我留给她的两件法宝,说不定早就死了——这对我们双方来说,反而是幸运的事情。”

刘老成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旋转柳环,道:“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魂魄已经支离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着什么支撑到我出现的那一天,换成是一位元婴修士,恐怕都撑不住。她那会儿,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觉到了我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就站在原地,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你不会懂的,她是在使劲记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爷较劲。”

刘老成轻轻一挥,柳环坠入书简湖。

涟漪阵阵,山水大阵已经悄然开启。

刘老成语气趋于冷漠:“我在那一刻,身为只差一步就可以跻身上五境的元婴修士,道心几乎当场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气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心中才明悟,原来她的的确确是我证道的大契机,我当年顺应本心的选择,并没有错。所以我就斩却心魔,亲手将她杀了。”

刘老成冷笑道:“只是我当时足够铁石心肠,却仍是不够圆满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红酥,她的魂魄本该彻底消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更不会有什么红酥出现在青峡岛朱弦府,然后被那个愚不可及的刘志茂当作什么把柄。已经杀了一次,再杀一次,又能如何?”

刘老成脸色凝重起来:“那一丝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开元婴瓶颈的时候,差点就要沦为化外天魔的饵料。那一战,才是我刘老成此生最惨烈的厮杀。化外天魔以黄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个我心目中的黄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为有多强,她的实力就有多强,可是我会心神受损,她却丝毫不会。她一次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现,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几乎没有止境,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大骂我刘老成是负心郎,骂我为了证道,连她都可以杀了一次又一次。”

刘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骂我吧。所以先前说杀了她一次,并不准确,其实是上百次了。”

“凶险吗?”

刘老成自问自答:“比起后边的情景,简直就是稚子互殴,挠破点皮就嗷嗷大哭。又给我打杀无数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当年,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我,像是在使劲想起我。然后像是灵犀所致,她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从眼眶里边开始淌血,她满脸的血污,以心声断断续续告诉我,快点动手,千万不要犹豫,再杀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后悔这辈子喜欢我,她只是恨自己无法陪我走到最后……

“我当时又心境大乱,几乎就要心生死志。为了所谓的上五境,在山巅拥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吗?没了她在身边,真的就逍遥神仙了吗?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踉踉跄跄,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声不断重复三个字:‘求你了。’最后她说了一句话,‘就当是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疯了一般,打碎了她。

“天地寂静,我倒地不起。

“结果当我睁开眼睛,却看到天上,黄撼她如仙人飞天,身姿曼妙,彩带飘摇。她一言不发,但是她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之前种种挣扎,种种深情,只是她的把戏而已。”

刘老成停下言语,没有去说自己与黄撼或者说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终结局,而是转过头,结果看到一个使劲皱着脸,望向远方的年轻人,嘴角微微颤抖。

刘老成笑了笑,摇头道:“看来是个有了喜欢姑娘的人。不过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两人继续前行,刘老成感慨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够找出红酥的身世,并且来这趟宫柳岛的真正原因,书简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弃子。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红酥也好,黄撼也罢,她必须要死,不然我跻身仙人境的瓶颈,又是一场大劫,哪怕只是‘万一’,我都会亲手杀了她,大道之上,所谓的万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时候你可以再试试看,还能不能拦下我。至于宰了你之后,会不会像杜懋一样惨,呵呵,身为山泽野修,谁没像条野狗在谱牒仙师的脚底刨食过,吃着别人的残羹冷炙,一边吃一边被打得半死?难道当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跻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这也配做那谱牒仙师眼中的真正疯狗?”

陈平安默然。

从头到尾,都不像平日“书简湖刘岛主”的老修士,却开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说你偏要试试看,我现在就打杀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个红酥,作为与我谋划大业的切入点,如此投机取巧,来达成你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只是被我赶到绝境,就立即选择放弃的话,你真当我刘老成是刘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会直接打死你,但我会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让你所有的盘算和辛苦经营都付诸流水。

“你如果换一个方式,审时度势,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红酥,就选择放手,但是准备要我吃不了兜着走,愿意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行。只是在这座书简湖,在我刘老成的眼皮子底下,当好人,做英雄,一样要做好被我报复的准备。放心,比打得你几年下不了床更难受,钝刀子割肉,不会受伤太重,行走无碍,就是跟废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耍。

“陈平安,现在,轮到我问你回答了。你怎么办?”

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道:“那我选第三种。你要杀红酥,我拦不住,但是我会靠着那块玉牌,将半座书简湖的灵气掏空,到时候连同玉牌和灵气一并‘借’给大骊某人。”

陈平安直视刘老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连大骊铁骑都不放在眼里,但这恰恰说明你对书简湖的重视,异乎寻常。绝不是什么买卖,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哪怕成为仙人境,你都不会放弃的基业,并且你多半能够说服大骊宋氏,允许你在这里分疆裂土。越是这样,我做了第三种选择,你越惨。”

陈平安摊开手道:“玉牌就在这里,抢走试试看?不然,你现在就打杀我,或是打碎我仅剩的那座本命气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经开始吞吐整座书简湖的灵气水运了。”

那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上,“吾善养浩然气”开始熠熠生辉。

四面八方,以宫柳岛作为圆心,灵气与水运竟然凝为一条条水脉,分别涌入六个字当中。

刘老成脸色阴沉。

陈平安说道:“现在又轮到你选择了。要么打死我,书简湖灵气荡然一空,全部在这块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开、关不上的玉牌里。要么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书简湖的水运。要么我们规规矩矩做买卖,各自退让一步,争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条件是放我离开宫柳岛,等到我安然返回青峡岛,对玉牌施展禁制后,它便可以‘我死则自行开辟洞府’。到时候我们再坐下来谈。到时候是在青峡岛,还是在宫柳岛,都行。”

刘老成讥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能够有本事驾驭这块玉牌?”

陈平安心意微动,手心中的玉牌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渐渐放缓,不再如先前那般风卷云涌,气势如虹,这让宫柳岛周边百里之内所有不明就里的野修,吓得肝胆炸裂,误以为是刘老成要跻身仙人境了,开始杀鸡取卵,打算疯狂吞入书简湖水运,不给所有野修留活路。

刘老成笑道:“陈平安,算你狠,终年打鹰,还差点给鹰啄瞎眼了。”

刘老成挥挥手道:“等你返回青峡岛,办妥了事情,我们再谈一次。”

陈平安却说道:“我觉得不如刘岛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峡岛,不然我担心回去的路上,刘岛主已经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峡岛,到时候刘志茂哪里还敢动用青峡岛山水阵法,为我遮蔽天机,防止你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来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的生死作为玉牌洞府开关的关键所在。”

刘老成啧啧道:“够谨慎,难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来,你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否则何须担心我的掌观山河确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陈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赌万一。这是刘岛主自己说的。万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给了刘岛主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刘老成拊掌大笑道:“虽然我几乎可以确定你小子没那本事,是在跟我虚张声势,但是没关系,我愿意亲自护送你返回青峡岛。到了青峡岛,你去做两件事,就让你那两把不知从哪里偷来抢来的小东西,早于我们靠近青峡岛,去给刘志茂传信,让他打开山水大阵,理由你随便编,想不出来的话,我帮忙给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连打开阵法的胆子都没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将红酥带到山门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如果你一直在诈我,其实并不想杀死红酥,结果看到她与我稍稍亲近,就打翻醋坛子,就要我吃点小苦头,我怎么办?我又不能因为这个就赌气继续打开玉牌禁制,更无法跟你讲什么道理,讨要公道。”

刘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没有想到这一茬,笑着摇头道:“你跟谁学的下棋?骊珠洞天那位差点捅破天的齐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

刘老成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打得陈平安一个踉跄,笑道:“走吧,放心,我没醋坛子可打。”

一老一小,陈平安撑篙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刘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峡岛。

不过刘老成却没有催促,由着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进,不过讥笑道:“你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狐假虎威,以后在书简湖,数万瞪大眼睛瞧着这艘渡船的野修,谁还敢对陈平安说个‘不’字。”

陈平安说道:“物尽其用,能挣一点是一点。”

刘老成一笑置之,不以为意,他坐在渡船那一头,好奇问道:“既然你都有了这块玉牌,为何不干脆直接汲取掉半数书简湖水运?到时候朝你跪地磕头祈求归还灵气的野修,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陈平安缓缓道:“有所不为,才可以有所为。那种手段,立竿见影,但不是长久之计。”

刘老成想了想道:“好大的野心!不入我们这一行,当个无法无天的山泽野修,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怔怔出神,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是不是山泽野修。他确实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师门。

刘老成突然笑道:“你胆子也没那么大嘛,棉衣里边还穿着一件法袍,还会汗流浃背?”

陈平安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悬一线,难免紧张。”

刘老成摇头道:“不太一样。我很好奇你的拴马柱,到底是什么,怕死归怕死,却能够不耽误你跟我斗智斗勇。”

陈平安答道:“换成是刘岛主刚刚打破化外天魔那会儿,估计就算前辈你马上就要面对一位飞升境修士,也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

刘老成微笑道:“看来你在青峡岛没少吃苦头。”

陈平安以一口纯粹真气撑船,刻意尽量绕过所有途中岛屿的辖境,以免玉牌汲取的灵气,波及任何一座岛屿自身聚拢的水运。

刘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摇头道:“我收回先前的话,看来你这辈子都当不了野修。”

陈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后背负的剑仙,道:“我是一名剑客。”

刘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随手一抓,将十数里外一座邻近岛屿的山门给轰碎。岛屿上一位金丹地仙门派的祖师爷,立即吓得赶紧撤去隐秘神通。他并不是以掌观山河窥探渡船和两人,而是以腹内藏匿有一枚听声符箓的游鱼,悄然游弋在渡船附近,想以此偷听两人对话。

刘老成盘腿而坐,道:“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仍是想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找死。像你我这般,怎就这么少。”

陈平安说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龙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刘岛主一样会被人如此看待。”

刘老成说道:“看似一样,实则大不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眼神晦暗。

刘老成突然说道:“你敢登岛找我,除了身怀玉牌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还有其他原因吧?不过我暂时没想到。”

陈平安没有隐瞒,点头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刘老成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琢磨这件小事,就像猜谜。

陈平安笑道:“刘岛主猜不到的,别费劲了。”

刘老成轻拍船栏道:“我已经猜到谜底了。”

陈平安将信将疑。

那件小事,确实很小。

蜂尾渡巷那边,住着个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凑巧是陈平安认识的人,正是在骊珠洞天得到铁锁井那桩机缘的幸运儿,他告诉了陈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在哪里能够买到。

裴钱后来说过,这是个好人。

陈平安也这么觉得。

而蜂尾渡巷,恰好是东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龙兴之地。

能够教出这么一个“好人”徒弟的师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极其鲜明的立身准则,那同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

得知道,世事复杂。按照陈平安自己划分的那个六大版图构成的圈子,人心流转不定。只是细究之后,陈平安越来越发现,可能会有一两条根本脉络在支撑着一切,这就是崔东山曾经提及的脉络障,与老道人提倡的“来龙去脉”,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只要将贬义的“脉络障”,反过来看待,就可以用来分辨人心。

然后再以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具体对待一件事情。

两者既有些许冲突,却又有些互补。

陈平安这趟涉险登岛,就是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来确定书简湖的第六条线。

线头在红酥身上,线尾在那个蜂尾渡巷青年手中。

尽量多知道一点,终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虑更多,就可以少犯错。

崔东山曾经在山崖书院询问自己,若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最正确的结果,到底是对是错?

现在陈平安依旧无法给出答案。但是他在书简湖形成的一条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就是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错,以什么心态去做到如何改错。

冥冥之中,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刘老成问道:“那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愿意如此详细,跟你说我自己的‘合道’过程?真就只是积攒多年,不吐不快?”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很好奇,但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刘老成感慨道:“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哪段缘分,会结出善果,还是恶果。”

陈平安换了一口纯粹真气,没有丝毫拘谨。

刘老成真要铁了心杀他,弹指之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玉牌,剑仙,养剑葫,法袍,拳法剑术。

青峡岛刘志茂,粒粟岛谭元仪,大骊宋氏铁骑。

以及那件让陈平安更有胆子登岛的小事。

点点滴滴,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这一切,都是先要确保红酥的安稳,此后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谋划。

不能跳过第一个步骤,不然陈平安心不平。

对于陈平安而言,朋友这个概念,在桃李春风一杯酒里边,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刘老成问道:“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红酥,值得吗?”

陈平安摇头道:“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值得。”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