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先生归也(2 / 2)
棉布青袍的年轻人,缓缓走在寂静冷清的大街上。
关翳然望着那个消瘦背影,便记起了那张消瘦凹陷的脸颊。
没来由,关翳然觉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觉得那个朋友,其实有些潇洒。
大概一位真正的剑客,都会是这样,宴席之上,也会尽情饮酒,宴席散去,依旧大道独行。
关翳然与很多人喝过酒,也请很多人喝过酒。
但是曾经有位声名狼藉的大骊元婴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从边境返乡之时,在篪儿街找到他,说想要请他喝酒,聊点事情。
关翳然笑问道:“你配吗?”
当时身边众人都觉得关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来不小的麻烦,即便是关氏,说不定也要吃一杯罚酒。
事后回到意迟巷府邸,太爷爷大笑不已,使劲拍打着这个年轻玄孙的肩膀。
那是关翳然第二次见到太爷爷这么高兴,第一次是他决定投军入伍,去边关当个最底层的斥候修士。
总有些人,觉得身份地位才能够决定一个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运,真坐上了某张酒桌,也是只会低头哈腰,一次次主动敬酒,起身碰杯之时,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关翳然双手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人,也要理解啊,毕竟有些还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更多的,还是削尖了脑袋,用教养、家风和骨气这些虚的,换来实打实的银子,他们当中,还真的会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过呢,至少我关翳然这张酒桌,他们就别想上来喝酒了。为了将来能够少接触这些家伙,我也该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轮到我必须给他们敬酒,岂不是完蛋?到时候糟践的,除了自个儿和整个关氏家族,还有那么多一起喝过酒的朋友啊。”
已经离开池水城的陈平安,当然猜不出关翳然会想得那么多,那么远。
陈平安返回渡口后,发现青峡岛渡船还在等待。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个身份云遮雾罩的关翳然,足够让田湖君他们重新审视一番形势了。
说不定黄鹤听说后,都会打消了请陈平安喝酒的念头,因为没办法与陈平安摆阔了。
登船后,田湖君满脸愧疚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与婶婶离开春庭府,我很抱歉。”
陈平安笑道:“人力有限,尽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着账房先生那张脸庞,尤其是他的眼神,没有发现任何讥讽之意,但仍然心中惴惴,毕竟在师父刘志茂几乎全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和素鳞岛尽力谋划是真,为师父和小师弟尽心……是半点没有了。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问道:“春庭府如何处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陈先生愿意,随时可以搬去住。”
陈平安摆摆手,道:“算了,原先的屋子,住习惯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春庭府是青峡岛仅次于横波府的灵气充沛之地,妇人一搬走,俞桧在内几乎所有头等供奉,都开始觊觎。至于那座横波府,谁都想要收入囊中,只是谁都没那个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这个当下青峡岛的话事人,也不觉得自己能够重建横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吗?
至于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说让陈平安搬过去,不过是惠而不实的客套话而已,也清楚陈平安不会答应。
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讲规矩的聪明人,还是比较轻松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凭空冒出一个名叫关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旧会停船在渡口,但绝对不会亲自迎接,在这里陪着一个大势已去的账房先生,浪费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辞离去。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微笑点头。
田湖君看着那个憔悴男子的笑意,心头微微涟漪,只是没有深思。
陈平安背对着田湖君,眺望湖景,神游万里。
玉圭宗。
灯下黑,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话,那么涉及那场先前打破脑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争,确实分寸火候刚刚好。但是这里边的曲折,还躲在重重幕后。所以关翳然一个旁观者的提醒,陈平安很认可。
只不过如此一来,许多谋划,就又只能静观其变了,说不定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个无疾而终。例如为书简湖制定一些新的规矩,例如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专门为鬼物阴灵,打造一个与世无争又有自保之力的山头门派。
陈平安其实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难料,就只能跟着形势做出改变。
这其中的好好坏坏,起起伏伏,取舍得失,不足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峡岛,陈平安返回屋子,火炉烧炭,给整个屋子添些暖意,袋子里的木炭已经不多。陈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关翳然的出现,估计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峡岛那边开口讨要了。不过现在嘛,应该明天就会有人主动跑来询问,陈先生屋内木炭可要添补?再就是,明天开始,自己这边应该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访客了。
陈平安坐到那张书桌后,继续算账。
一宿没睡。
天亮后,陈平安推门,散步去了朱弦府。门房红酥如今还在春庭府当差,不知道今年以来,随着自己的失势,府内管事婢女的碎嘴,会不会卷土重来,或是愈演愈烈,犹胜最初?不过没关系,这会儿又不一样了。想必三番两次之后,春庭府那边,也该长点记性,红酥的日子,应该不至于太过艰难。
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瞧见了陈平安越来越不人不鬼的尊容后,特别开心。没办法,在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来,涉及他跟长公主殿下刘重润的婚姻大事,必须要对陈平安这种年轻汉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陈平安没喝着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么陈平安、刘重润喜结连理的喜帖。
陈平安陪着马远致闲聊几句,就离开了朱弦府。
马远致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真是怎么看陈平安怎么顺眼,一口一个陈先生,从未如此真诚。
陈平安哭笑不得,懒得跟他继续掰扯。
朱弦府的新门房,是位春庭府那边的婢女,见着了陈平安,特别热络,要知道这儿可是那个红酥的“发迹之地”,就因为攀附上了陈先生,红酥才能够在春庭府当上个日子清闲的小头目。陈平安对那位女子也客客气气,但就是这样了。多聊,又能聊什么?偌大一座青峡岛,有几个红酥?一个而已。
果然如陈平安猜测那般,今天又有几位熟人来到青峡岛,与他攀谈叙旧。
陈平安如今应付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里别扭,言语不自然。
都是点点滴滴,历练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在青峡岛过年,撑船离开了书简湖,其间远远停船在宫柳岛外,继续赶路。
去了绿桐城,牵了马,只可惜那间包子铺已经关门,不知道是难以为继,还是过年休业,等到过完元宵节再开张?
陈平安是在路上过的年,就在马背上,悠然自得,不以为苦。刚好在正月初一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马笃宜。
陈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这天启程,三骑绕着书简湖地界边境,一路南下。
最后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许久的仙家渡口,陈平安说要在这边等一个人,如果一旬之内等不到,他们就继续赶路。
曾掖和马笃宜修行之余,就一起跑去逛仙家渡口,这里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
马笃宜逛过之后,就说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会觉得自己太穷。
陈平安便给了曾掖和马笃宜每人一枚小暑钱,道:“这是新年红包。”
曾掖没好意思收下,怎么都不答应。马笃宜是个不跟陈先生讲半点虚情假意的,还询问能不能把曾掖那枚也一并给她。
陈平安笑道:“不嫌银子压手,对吧?”
马笃宜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陈平安当然没答应,收回那枚小暑钱,笑道:“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银子压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被马笃宜一手肘击中,疼得他直龇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阴。
这天黄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胆子停靠渡口,只是当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边的那面旗帜后,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骊蛮子的战旗。
陈平安领着那个人返回客栈,曾掖和马笃宜神色尴尬。
因为是顾璨。
曾掖是纯粹害怕顾璨。马笃宜则是心中忧虑,因为顾璨在这个时候出现,真不是什么好事。
许多阴物鬼魅的遗愿,原本在陈先生这边行得通,可极有可能一见到顾璨本人,就会当场反悔,心中愤恨加剧,甚至有可能直接变成彻底失去灵智的厉鬼,到时候就又要白白挥霍陈先生的符箓了。
陈平安当晚让曾掖从大书箱里边搬出“下狱”阎王殿,放在自己屋内桌上。
屋内只有顾璨。
曾掖和马笃宜原本都返回各自的房间,然后马笃宜破天荒来到了曾掖的房间,两个坐在一起发呆。
后半夜,陈平安轻轻敲门。
马笃宜快步跑去开门,陈平安示意他们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后,轻声道:“不用担心我,你们想啊,再难,能有我们最开始的时候难吗?”
曾掖“嗯”了一声。马笃宜也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问道:“陪着我这么个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劲摇头。
马笃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马姑娘,你还怎么死啊。”
陈平安忍住笑。
马笃宜难得在曾掖这边吃瘪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脚。
陈平安双手笼袖,靠着椅子,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就眯一会儿,你们不用管我。”
入睡之前,陈平安想着,不知道家乡那边,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还好吗?除了家乡龙泉郡,这座天下,还有别处天下和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时节,也还好吗?也有那处处杨柳依依,春暖花开吗?
陈平安缓缓睡去,有些微微鼾声,看来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为最爱跟陈先生拆台的马笃宜,会取笑陈先生呢。
但是当高大少年转头望去,却发现那位马姑娘,抽着鼻子,泪水盈盈。
少年不解,陈先生不就是睡觉有些呼噜声嘛,马姑娘你至于这么伤心?
龙泉郡。
泥瓶巷一户主人远游未归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那天,新的春联、福字还有门神,都已有人一丝不苟地张贴完毕。
不但有一大桌子极其丰盛的年夜饭,厨子还是个远游境武夫,一个用筷子吃菜、年岁更长的老人,更是个曾经差点跻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风采若神的白衣男子,则是大骊的北岳正神。还有一个寄居在仙人遗蜕中的女鬼。
死皮赖脸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个黑炭丫头,说是替她师父坐的,谁都不许争,家有家规,师父不在,她这个开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规矩来。
此外还有一位蹲在长板凳上的青衣小童,和一旁规规矩矩的粉裙女童。
吃过了年夜饭,崔姓老人率先离开宅子,魏檗和朱敛一起出门游历,随便逛逛小镇。
还剩三个“小家伙”,一起围着火炉守夜。
天亮后,泥瓶巷祖宅外,爆竹噼里啪啦。
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双手抱胸,点点头,表示比较满意,师父家的年味儿,还可以的。裴钱恪守师命,没有只顾着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不然就她那脾气,恨不得吵醒整个小镇百姓。
裴钱放过了爆竹,大手一挥,喊道:“走,打架去!”
粉裙女童没凑热闹,说要看家。石柔更懒得陪着裴钱胡闹,她来到龙泉郡后,也就跟粉裙女童亲近一些。
青衣小童屁颠屁颠跟上,唯恐天下不乱。
青衣小童,在初次见到那个佝偻老人和黑炭丫头后,觉得自己作为落魄山的前辈高人,必须有点架子才行,便一直压着跳脱性子,每天装着老气横秋,很是累人,这让粉裙女童很不适应。
后来发现那个小黑炭根本听不懂自己讲啥,就是瞪大眼睛发呆犯傻,他便彻底放开手脚,带着她一起疯玩,骑着那条腹生金线的黑蛇,翻山越岭。
跟裴钱相处久了,青衣小童心中那点萦绕不去的惆怅和失落,无形中减淡了几分。
至于朱敛,见过了崔姓老人,很恭敬,但也仅是如此。
在裴钱眼中,好像老厨子一到龙泉郡,就失去了马屁神功。倒是与那个相貌俊美的山神老爷很聊得来,经常去披云山登门做客。
裴钱带着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走门串户”,结果很是失望。
竟然无一对手胆敢出来一战。
裴钱一跺脚道:“真没劲!”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不是还有那条乱窜的土狗嘛,找它去!”
裴钱犹豫了一下,问道:“正月初一的,不太好吧?”
青衣小童揉着下巴,想了想道:“也对。那就明儿再说?”
裴钱点点头。
裴钱所谓的“打架”,其实说的是小镇巷弄里放养的那些大白鹅,真是嚣张至极,个顶个的欺生。那么大一条巷子,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行?非要啄我?难道不知道挑衅高手,是要付出血泪的代价吗?
先前第一次狭路相逢,裴钱和那位劲敌,双方斗智斗勇,终于裴钱一把抓住那只大白鹅的脖颈,原地旋转数圈,大喝一声“走你!”。
双方都晕晕乎乎。
不承想那只大白鹅越挫越勇,扑腾着翅膀又来厮杀。裴钱也找到了窍门,一次次得手,一地的雪白鹅毛,让她捡了起来,用铜钱做了只毽子。
久而久之,大白鹅们只要遇上了那个黑炭丫头,竟然主动绕道而行。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寂寞,随即有些开心,觉得自己已经尝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宗师滋味,想自己年纪还这么小,就这么出息大发了,不愧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在家乡地盘上,没给师父丢脸!
后来裴钱和青衣小童又在西边大山中,遇见了一条特别野的土狗。这还了得?裴钱可是有大志向的人,其中一条,就是要打最野的狗。
然后就是一场漫山遍野的追逐。青衣小童帮着堵路拦截,十分尽兴。
在那之后,两个家伙就经常去找那条成了精的土狗麻烦。
可怜那条遭了无妄之灾的土狗,如今的靠山刚好不在龙泉郡,只能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关键是即便它逃到了龙泉剑宗的山头,一样无法逃过一劫,那两个心狠手辣的小王八蛋,就一个劲冲上山。山上仙师弟子见着了,不敢管,阮邛看到了,竟然也是乐呵呵,半点不拦阻,反而让门中弟子不用约束那两个顽劣家伙。
裴钱倒是没忘记礼数,手持行山杖,见着了阮邛,抱拳行礼,很江湖气概了。
在弟子那边从无笑脸的阮邛,竟然还笑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说以后如果想入我宗门学剑,无论挂不挂名,都可以。
裴钱当场拒绝,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阮邛哈哈大笑,说以后再说,不着急。
不过估计若是他晓得了这个小丫头的内心想法,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还要怒骂那个姓陈的小子,真是贼心不死,挖墙脚的小锄头,让人防不胜防。
裴钱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兵家圣人,是不怎么怕的,反而有些亲近,这里她藏着一个小秘密。因为她看过了那幅光阴长河走马灯后,便牢牢记住了那位青衣姐姐,觉得就算当师娘是很难了,但是当个二师娘,不也行?
裴钱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钱突然跑去那座已经失去铁链的铁锁井,趴在井边,往里边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问道:“干啥咧?”
裴钱轻声道:“你们都说龙泉郡藏着好多值钱玩意,我要瞧瞧里边有没有宝贝啊,真要有的话,岂不是发财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劝你别想了。别的地方还好说,这儿如今是私家禁地,也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没人拦阻,大大方方走到这边。你没发现已经没有小镇百姓来汲水了吗?”
裴钱大失所望,以拳击掌,憾道:“咋个回事哩,到了师父家乡,一件好东西都找不到!”
青衣小童挠挠头,无可奈何。
与裴钱说机缘说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随口说撞大运吧,人家倒是上心。真是对牛弹琴,连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脑子进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对她感到没辙。
两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叹了口气。
裴钱问道:“咋了?”
青衣小童揉着脸颊,道:“不晓得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咋样了。”
裴钱“哦”了一声,不屑道:“就那样呗,还能咋样?离了你,人家还能活不下去?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想太多,有个屁用。”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裴钱双臂环胸,不再管青衣小童,自顾自忧愁道:“师父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青衣小童点点头,道:“这个不靠谱的老爷,可是欠我好几个红包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从老龙城桂夫人赠送给自己的绣袋里边,摸出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就当是我师父给你的红包,够不够?”
青衣小童愣愣地看着裴钱摊放在手心那几枚铜钱,顿时悲从中来,满腔愤懑,却还是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几枚铜钱。蚊子腿也是肉。
裴钱却哈哈笑着握拳收起,放回绣袋,道:“做梦呢你,这么多钱,我可不舍得。”
然后裴钱收敛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道:“混到这么惨兮兮的分上,连几枚铜钱都不放过,你也挺不容易的。没关系,我师父说过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把这句话送你了,我讲义气吧?”
青衣小童抱头哀号起来。这苦哈哈的日子咋过啊。
裴钱哀叹一声,真是个长不大的家伙,只得重新拿出那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拿去吧。”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颜开。
裴钱老气横秋地摇摇头,教训道:“见钱眼开,没出息!”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没有与大队伍一路北归,而是在红烛镇从一条渡船跃下。然后两人徒步返回龙泉郡。
这两人正是阮秀和崔东山。
在红烛镇一座书坊,崔东山闲得发慌,就找了个由头,故意逗弄一拨客人。
其中一人给惹急了,顾不得那小白脸身边还站着位灵秀至极的动人姑娘,急嚷嚷道:“看见别人过得好,还不许我眼红?看见别人过得不幸,还不许我乐呵乐呵?你谁啊,管得着吗?”
崔东山笑嘻嘻道:“行行行,这是个好习惯,别改别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这种好习惯,苦口婆心劝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没有觉得无聊,也没觉得有趣。
崔东山见她又开始掏出绣帕,吃起糕点,就赶紧带着她离去,低声埋怨道:“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吃这玩意?你这一拿糕点,我就慌。”
阮秀眼睛一亮,道:“你知道?”
崔东山无奈道:“我好歹差点成了飞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惨是惨了点,可是眼界还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们根柢的家伙,能不知道吗?”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间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时候,怎么办?她就想了个小法子,吃些别的,聊胜于无。
两人继续赶路,路过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巅停步,崔东山举目远眺,望向南方。
大骊皇帝,其实已经是先帝了。
这个消息快要纸包不住火,很快东宝瓶洲中部那边就要路人皆知。
大骊宋氏子嗣,皇子当中,宋和,当然是呼声最高,那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皇子宋睦,朝野上下,无根无基。大骊宗人府,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任何一人胆敢泄露半个字,可能有人出现过心思微动,然后就人间蒸发了。宗人府这些年,好几位老人就没能熬过酷暑严寒,寿终正寝地“病逝”了。
皇帝陛下“英年早逝”的真相只掌握在三个人手中,那位被贬去长春宫修行的娘娘、两位皇子的亲生母亲,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辅国的绣虎崔瀺。
一个占据着大义和血脉正统,一个管着全部的大骊军伍,一个是大骊百年国策全出于其手的国师。
三人维持着大骊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荧王朝之前,不会有任何问题。打下之后,就会有大麻烦。
那位娘娘,当然毫无疑问,会殚精竭虑,偏袒那个从小待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宋和,事实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睦,或者说宋集薪,则是齐静春的弟子。
但真正决定谁能够当上大骊新帝的人,只有一个,藩王宋长镜。
即便宋长镜不满足于监国,自己来当这个皇帝,老王八蛋也愿意,这都是老幼“绣虎”当年都算计在内的结果之一。
不过目前看来,宋长镜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脱下铁甲,穿上龙袍了。
山风阵阵,泛着初春时分的草木清香。
崔东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先是在大隋山崖书院,不过是随口与先生聊了脉络障,结果差点着了那个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东山给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个姚老头隐藏极深的谋划,杨老头绝对撇不清关系,所以更是牵连甚广。
崔东山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对此,阮秀早已习以为常。
崔东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还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丢人。
崔东山突然张牙舞爪,破口大骂:“老王八蛋,输了就输了,我和先生,都认!可你就不该昧着良心,说个屁的君子之争!齐静春死了,我家先生输得那么惨,在书简湖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惨重,你更是跟一个死人下棋。君子之争,争你大爷的争,你给我滚出来,让我扇你两个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来……”骂声戛然而止。
阮秀眯眼而笑。
崔东山咽了口唾沫,双手负后,仰头望天,淡然道:“今儿月亮真圆哩。”
原来他身边,站着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国师崔瀺。
崔东山缓缓转头,一脸无辜道:“你咋来了?这么巧?”
崔瀺冷笑道:“怎么,不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崔东山破罐子破摔,指着崔瀺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王八蛋,怎么,不服气,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你要是能够指出来,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孙子!”
阮秀摇摇头。见过找死的,敢这么变着花样找死的,真不多见。
崔瀺竟是半点不予理睬。当年在书简湖边上的池水城高楼,多少还是会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转移视线,往西边望去,问道:“知道真正的棋盘在哪里吗?”
崔东山皱眉道:“中土?老秀才那边,有门道?”
崔瀺讥笑道:“你如今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崔东山“哎哟喂”一声,忙不迭地帮崔瀺敲打肩膀,殷勤问道:“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给我这只井底之蛙说道说道?”
崔瀺振衣弹开崔东山的爪子,缓缓道:“我与齐静春的棋盘,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乌烟瘴气的书简湖,算个什么东西?”
饶是崔东山,都要在这一刻心弦剧震。
阮秀不去想这些,懒。
崔瀺淡然道:“就说这么多,你等着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会明白这个局的关键之处。即便是陈平安这个当局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崔东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态,神色肃穆,沉声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闪而逝。
崔东山喟叹一声,与阮秀继续赶路。
此后一路无言。
只是进入龙泉郡地界后,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崔东山似乎蓦然欢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故乡。”
书简湖之南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较于之前两次,多了一个顾璨,所以走得愈发缓慢,越发坎坷磨难。
至于与那些邪修鬼修的冲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痒。
朱荧王朝国境内,已经战火纷飞。
这一趟,就连曾掖都发现了古怪之处。
那些游荡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兽妖物,只要陈先生出现在它们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们就几乎都会有些畏惧,一些胆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窜。
顾璨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坚定。
在此期间,顾璨有过彷徨、挣扎、愤怒,甚至还有两次想要选择放弃。
那个从青色棉袍换成了青衫又换回了棉袍的陈先生,言语不多,只是站在顾璨身边,有些时候会说话,有些时候会沉默。
陈先生面对那些杀人劫财的鬼修野修,会出拳,会出剑。
明明是孱弱的体魄,动荡的神魂,出拳,出剑,却极快极快。
一往无前。
便是那把名为“剑仙”的半仙兵,都逐渐变得极其温顺,每次出鞘后,自行归鞘之前,都会萦绕主人四周,缓缓流转,如小鸟依人。
这年年关,归程途中,终于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这年春风里,重返书简湖。
在一处高山,依稀可见幽绿湖水之际。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接下来,让我自己走下去吧。”
陈平安转头看着眼神坚毅的顾璨,温声问道:“想好了吗?可能会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顾璨摇头道:“足够了!”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
顾璨说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陈平安被人打死了,我一定会先忍着,然后杀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坟,都一个一个刨开。反正那个时候,你管不着我了,也没办法骂我。”
陈平安无奈而笑。
曾掖和马笃宜听得心惊胆战。
要知道,顾璨决心修行之后,修行之快,真是让马笃宜都觉得自己是个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顾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为顾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并且即将破开瓶颈。
陈平安就此与顾璨他们分道扬镳,独自一骑,说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会乘坐仙家渡船,快一点返回龙泉郡。
一人一骑。
走过了书简湖边境,走入了石毫国境内。
经常会有路人,看到一个青衫负剑的游侠,人与马都快瘦成竹竿了,骑马的年轻人却眼神熠熠。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骑马,缓缓北行。瘦马很快精壮起来,只是主人还是那般消瘦。
这一天,陈平安牵马沿着一条泥路,经过一处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
陈平安停步,那匹马也心有灵犀地几乎同时停下马蹄。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马匹在身旁徘徊。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然后捧着养剑葫,自语道:“齐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还以为能够再见到你一次呢。”
陈平安笑了起来。
也好,见着了自己这般惨淡模样,说不定连齐先生的小师弟,都做不成了吧?
曾经有一年风雪夜,山崖栈道。
一位白老爷带着婢女与那个少年分开,在断去婢女一根尾巴后,栈道上,出现了一位双鬓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当时白老爷笑了笑,道:“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来了。”
那位宫装妇人模样的大狐妖,战战兢兢,主动远离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中年儒士在与白泽分开之前,将一团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球,轻轻递给白泽,微笑道:“几年后,可能是两三年,可能是四五年,具体时间,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所以劳烦白老爷有事没事就瞧一眼,看过之后,白老爷再做决定。”
白泽略微疑惑,仍是点头答应下来,接过了那个小玩意。
因为这个儒士,是齐静春。
所以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白泽对那位礼记学宫的大祭酒,说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目送赵繇离开后,中年儒士递给那位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对人间失望至极,那么我可就要与先生打个赌了。”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别人不行,与你齐静春打赌,可以。”
所以那位读书人,在齐静春离开后,见也不见那位亚圣一脉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终,彩衣国那边,最后一次相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
齐静春对一位少年笑着说,最后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齐静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缓缓道:“小师弟,辛苦了。这么大的担子,被我亲自放在你的肩头,对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伤心打拳。
并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齐先生,泪流满面,满是愧疚。
这一年春,中土神洲。
白泽离开了那座雄镇楼,主动来到了儒家正宗文庙。
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仗剑远游,亦是风流无双,任你天下任何剑仙,无人能敌。
而东宝瓶洲,有个年轻人,坐在马背上,竟是睡着了。
陇上花又开,先生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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