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下一条线(2 / 2)
杜俞笑道:“给前辈教了做人,我这会儿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前辈看笑话了。”
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还有厮杀,这次别说什么让一招了。”
杜俞悻悻然,想着是不是得找个机会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壮,不然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但是那家伙已经笑道:“我都没杀的人,你回头跑去杀了,是投桃报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说,觉得自己运气好,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我这类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斩钉截铁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陈平安缓缓前行,笑道:“与人为善是很难,不糟践俗人不为恶,有那么难吗?不过也对,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谁不憧憬?学成了仙家术法,已非人间人,再想有那仿佛累赘压身的怜悯之心,是有些多余。如市井之人看待笼中鸡犬、刀俎鱼肉,一下子转过头去吃斋吃素,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杜俞一时半会儿不敢确定这番言语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开口废话半句。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就算将其中一条线往下压了再压,真管用吗?
他扶了扶斗笠,继续前行。
到了祠庙外边,陈平安停下脚步:“去吧,探探虚实。死了,我一定帮你收尸,说不定还会帮你报仇。”
杜俞憋了半天,无奈道:“前辈真是……不与晚辈见外。”
他攥紧那枚兵家甲丸,顿时如水银流淌全身,披挂上一副师门重宝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入大门敞开的祠庙,不到半炷香工夫,就一脸吃屎的表情走回陈平安身边,低声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里边做客,我怕节外生枝,便没办正事。”
陈平安并不介意,疑惑道:“宝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点头:“宝峒仙境的修士刚到苍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欢龙宫的热闹,就独自跑来这儿求个耳根清净了。”
陈平安问道:“那个何露没在?”
杜俞一愣,然后摇头道:“前辈,他们俩胆子没这么大吧?两个门派即将在随驾城打生打死了,他们就在各自师门前辈的眼皮子底下约好时间地点偷偷幽会?那藻溪渠主确实会守口如瓶,可这两人不至于这般猴急才对,毕竟晏清性子冷,何露也还算一心向道的。”
陈平安笑道:“宝峒仙境大张旗鼓拜访湖底龙宫,晏清什么性情你都清楚,何露会不知道?晏清会不清楚何露能否会意?这种事情,需要两人事先约好?大战在即,若真是双方都秉公行事,上阵厮杀,今夜相见,不是最后的机会吗?不过我们在水仙祠闹出的动静,芍溪渠主赶去龙宫通风报信,应该打乱了这两人的心有灵犀,说不定这会儿何露正躲在某处,怪你坏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庙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顺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辞又如何?能否验证我的猜测?”
杜俞一脸汗颜:“先前光想着硬闯府邸,提刀砍人,好为前辈立下一点小功劳,所以晚辈真没想这么多。”
陈平安不着急进入祠庙,瞥了眼内心惴惴的杜俞,然后环顾四周,随口问道:“你怎么走的江湖,怎么活到今天的?还是说银屏在内十数国,处处民风淳朴?可在水仙祠庙那边,我见你们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没淳朴到哪里去啊。”
杜俞只得说道:“与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的前辈相比,晚辈自然贻笑大方。”
陈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嗯,这句话不错,我记下了。”
杜俞心中郁闷:记这话作甚?
陈平安开始挪步,率先跨过大门。府邸辉煌,全然不似祠庙。
他们来到一处悬挂“绿水长流”金漆匾额的内府门外,匾额下站着一名凤冠霞帔的宫装妇人,气度雍容,一双桃花眼眸有些狭长,笑意淡淡。
与她并肩而立的年轻女子身穿白衣,头戴一顶凤翅金冠,巧夺天工,些许微风拂过,金色凤尾便随之颤动,隐约有雏凤长鸣之声。
陈平安对这二人没什么兴趣,反倒多瞧了几眼那顶金冠,应该是件品秩不错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嘱,与陈平安并肩而立。此时两人是江湖结识的多年好友,前辈“陈好人”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野修。
进祠庙之前,陈平安问他里边两位会不会些掌观山河的术法,杜俞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连他们鬼斧宫老祖都需要动用师门重器才可以运转这种神通,除了黄钺城城主和宝峒仙境祖师,或是苍筠湖湖君、五岳神祇这类稀罕存在,在各自山头,谁敢说自己能够掌观山河?
陈平安笑道:“我与杜兄弟此次冒昧拜访,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讨教一件小事。”
藻溪渠主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说了是小事,那就不用着急。我今夜与晏仙子饮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师明日再来?”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么,不然都要朝她竖大拇指了。真他娘的女中豪杰,这份英雄气概,半点不输自己那句“先让你一招”。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晏清是谁?祠庙又在苍筠湖畔,更有宝峒仙境的仙师在龙宫做客。一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眼珠子微动,看了眼天幕。
他现在就怕天塌下来,不过塌下来也好。身边这位前辈若是真轻轻打了晏清那么一两下,以宝峒仙境老祖出了名护犊子的脾性,一定不会罢休,苍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到时候就会是一场法器齐出、遮天蔽日的围殴。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没太多窃喜,就是怕宝峒仙境和苍筠湖联手围殴一名野修,到头来反给人家单挑了。
杜俞其实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荒诞可笑,身边此人再厉害,照理说对上宝峒仙境老祖一人兴许就会极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围,能否逃出生天都两说。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最不可能的兴许才是最后的真相。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在随驾城得知当年那位暴毙太守临终前寄出的密信你不但亲手打开了,而且还与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银屏国京城,对吧?”
晏清神色冷漠,对于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闻。杜俞相信她就算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因为爹娘说过,如晏清、何露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间事就如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镜,了无痕迹。
藻溪渠主依旧神色恬淡,微笑道:“问过了问题,我也听见了,那么你与杜仙师是不是可以离去了?”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当年行事自然是职责所在,所以我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随驾城更要大乱,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哪怕拣出来晒一晒太阳,也半点无碍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蓦然大怒,极有威严,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断他的话:“出去!”
陈平安脸色如常:“旧事重提,确实是我一个外乡人多事,对于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强人所难了,若是夫人担心湖君那边,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门,厉色道:“滚出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师的面子上,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一介野修,连这大门都进不来!你当我这座水神庙是什么地方?”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杜俞:“杜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门光顾着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丧考妣,内心翻江倒海,还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只得辛苦地绷着一张脸,害他脸庞都有些扭曲了。
祠庙内建筑重重,就在此时,一处翘檐上出现了一个双手负后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随风鼓荡,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飘然欲仙。他轻声道:“渠主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恢复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还是热乎的。
果然如身边这位前辈所料。先前何露极有可能刚好在水仙祠附近山头游荡,以便伺机寻找晏清,然后就发现了一些端倪,只是没有太过靠近。毕竟大战在即,与心仪女子相见一面才是头等大事。其余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观;远了,隔岸观火,不过如此。
陈平安笑道:“他比你会隐匿行踪多了。”
藻溪渠主见到何露后,立即换了一副模样,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地柔声道:“见过何仙师。”
陈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没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现在一裤裆黄泥巴,跳进苍筠湖都洗不掉了。这家伙今夜不管是逃掉还是战死在这儿,老子都要狠狠掉一层皮,说不定就会沦为十数国山上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尽量板着脸色道:“陈兄,我不会走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何露嘴角翘起,似有讥讽笑意。不过当他转头望向亭亭玉立的晏清时,眼神便温柔起来。
陈平安抬起头,再次看着那块“绿水长流”匾额。字一般,寓意好,有嚼头。他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钱买你的那桩旧事,如何?当然,可以将苍筠湖湖君的事后迁怒一并计算在内。”
杜俞眼皮子一颤:来了来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前辈捣鼓他那本神仙难测的生意经。
兴许是何露那句话起了大作用,虽然藻溪渠主依旧神色不悦,却也不再恶语相向,挥手道:“以后再说,今夜此地闭门谢客。”
杜俞默不作声,陈平安想了想:“那我们明日再登门拜访。”
听到那个“们”字,杜俞心如死灰。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转身就走。
随驾城那边还有些时间,他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声势,但他还是有些奇怪:湖底龙宫里,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为何至今还未运转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此处?这两位的神通总不会高过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师才对。
但是陈平安停下了脚步,这让杜俞有些奇怪。
陈平安转头望去,藻溪渠主故作皱眉疑惑状,问道:“你还要如何?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修士而非祠庙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涟漪与自己说话,会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觉到蛛丝马迹。
她悄然说的话是:“你这杂种野修,一路走到这里已经脏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儿自己提桶水来,不然就别进门了。”
陈平安倒也没如何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腻歪,而且跟那杜俞无心之言的“春风一度”相似,“杂种”这个说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个好听的词语。
何露开始皱眉,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刹那之间,整座水神祠庙都是一晃,门外广场上瞬间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陈平安已经来到了台阶之上,依旧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藻溪渠主的脖颈,将其缓缓提起悬空。
仰起头,再无半点雍容气度的藻溪渠主金身震动如遭雷击,神光涣散,根本无法聚拢,只能用双手使劲敲打陈平安的手臂。
晏清已经横掠出去,手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无鞘短剑。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平安转头望去,他们两人一高一低站在两处,却是同一个方向。
陈平安笑道:“这位渠主夫人可不是人。再者,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红尘越少越好吗?你们来此相会,各自师门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庙不过就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双方默认的一个台阶,怎么,要拦我?小心打碎了这台阶,你们两人身后的师门双方都没台阶可下了。”
藻溪渠主挣扎不已,花容何其惨淡。
杜俞竟然觉得有一丝快意,似乎处处讲理之后,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后再出拳头更带劲?
何露微笑道:“劝你别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想要出手,一剑斩下。但是稍稍犹豫,倒退出去,祭出一件师门重器的防御之宝护住自身四周。
至于那位被随手丢来的藻溪渠主,她收剑之后,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修士厮杀,命悬一线,谁分心谁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颤,转头望去。一抹青色身形出现在那处翘檐附近,似乎是一记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颈,打得何露砰然倒飞出去。然后那一袭青衫如影随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脸庞,往下一压,何露轰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坠地,听那动静,身躯竟是在地面弹了一弹,这才瘫软在地。
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晏清心神大乱,结果那人仿佛使了缩地成寸的神通,瞬间就来到了她身边。她刚要出剑,就被那人屈指一弹,正好击中剑身。她脸色微白,刚要有所动作,却发现那人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一脚踩在刚刚清醒过来的藻溪渠主额头上,骤然发力,罡气如有风雷声。
又是一脚,藻溪渠主的脑袋和整个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陈平安依旧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边缘,对晏清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刚要起身掠去,看到陈平安的动作,又停了下来,后退一步,伺机远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苍筠湖,就一定会与师门合力斩杀此獠!
陈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这算什么狗屁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侣?”
晏清脸色冷若冰霜,那双灵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浓郁的恨意和杀机。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野修只是轻轻一跺脚,将藻溪渠主弹出大坑,再一脚踹向大门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方地将后背朝向晏清,抬起手挥了挥:“去看看吧。”
最终那人拽着藻溪渠主离开了府邸,应该是往苍筠湖走去?
杜俞弯腰弓背,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
晏清呆立当场。
那条碧绿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随水荡漾,如水鬼招手。市井诸多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上还有水鬼寻人替死的说法,大体上是冤冤相报的路数。只不过一旦阴阳相隔,生死有别,寻常溺死之鬼毕竟不是术法万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简单的解脱之法,阴间鬼害阳间人是真,自救是假,不过是读书人的以讹传讹罢了。
离开了水神庙,陈平安拽着那位尚且晕厥的藻溪渠主掠向苍筠湖,当下身上还披挂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旧御风跟随。大概是与陈平安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杜俞越发心细,询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他失去先机。
陈平安说不用,杜俞稍稍安心,只不过下一句话就又让他一颗胆子吊到了嗓子眼。只听那位前辈缓缓道:“到了苍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场,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是再赌一次命,装聋作哑站在一边。反正对你来说,形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赚回一点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兴许帮不上前辈大忙,但我保证绝不添乱。”
陈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藻溪渠主,只觉得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总说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黄钺城城主也好,宝峒仙境祖师也罢,只要是有根脚有山头的,做人行事总有迹可循,万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无常”这四个纸上文字,因为轻飘飘,所以令人捉摸不定。杜俞以前不爱听这些,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当作耳旁风,所以这一夜游历苍筠湖地界,感觉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还要惊心动魄。这会儿杜俞是懒得多想了,更不会问。这位前辈说啥就是啥呗,山巅之人的算计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与其瞎蒙,还不如听天由命。
这位行事云遮雾绕的外乡前辈有一点好,那就是真,所以一路上有问必答。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说那些自己的心里话。与其装傻扮痴抖机灵,还不如做人说话都实诚些,反正自己是什么鸟样什么德行,这位前辈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陈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将藻溪渠主丢在地上,骤然间停下脚步,却没有将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游万里,一个不小心就越过他十数丈,赶忙御风折返,环顾四周,按住腰间刀柄,问道:“前辈,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虚实?”
“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这么修为通天的,哪里需要埋伏你我?在湖边摆开阵仗,你瞧一眼就要心寒。”陈平安摇摇头,问了杜俞一个问题,“银屏国在内大小十数国,修士数量不算少,就没有人想要去外边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边的骸骨滩、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摇头道:“别家修士不好说,只说我们鬼斧宫,从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条师门祖训传下来,大致意思是让后世子弟不要轻易远游,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经常对各自弟子说我们这儿天地灵气最为充沛,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来外边穷酸修士的觊觎就是祸事。可我不大信这个,故而这么多年游历江湖,其实……”说到这里,杜俞有些犹豫,止住了话头。
陈平安说道:“我的问题你已经老老实实回答了,其余的,可说可不说。你那点江湖破烂故事,我兴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几步走近他,压低嗓音说道:“这是一桩怪事,我爹娘对我也算宠溺了,可是每当我提及此事,依旧讳莫如深,只说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便是无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借着江湖游玩的机会稍稍走远了些,每次都点到为止,将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终还真给我稍稍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陈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尝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这点稚童儿戏比不得前辈御风跨洲,大道逍遥,万里山河一步路。我到最后,发现好像十数国边境线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天堑,那附近灵气尤其稀薄,好像给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巅仙人在人间版图上画了一个圈,既可以庇护我们,又防止外乡修士闯进来逞凶,教人不敢逾越丝毫。”
陈平安轻声道:“类似崔东山飞剑画雷池的手段?图什么?”
他想了想,暂时没有头绪,便将这个念头搁浅。不过如果真跟随驾城异宝现世有关,属于一条草蛇灰线、伏行千里的潜在脉络,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所以接下来的苍筠湖之行,真要谈不拢,出现预料中最坏的形势,也不可只顾着酣畅出手,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尽出。背后那把剑仙,必须留着压箱底。养剑葫内的飞剑十五在水仙祠现身过,侍女肯定会将自己说成一位“剑仙”,所以可以看情况使用,不过需要叮嘱十五,一旦厮杀起来,离开养剑葫的飞掠速度最好慢一些。至于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宫的三张符箓,在一些个看似“紧急险峻”的关头,可以拣选一二,拿出来晒晒这……月光。至于武夫境界和体魄坚韧程度,就先都压在五境巅峰好了。
先前在藻溪渠主的水神庙,先后对她和何露出拳,就是一种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属于看似“已经倾力出手、不留半点情面”的泄露底细。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欢设想情况最坏的好习惯,岂会只有他陈平安一人有?故而不如让敌人“眼见为实”。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复思量。独自行走三洲江湖千万里,陈平安一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无非是今天练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也从一个泥腿子草鞋少年变成了早年的一袭白袍别玉簪,又变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么飞剑画雷池,杜俞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更听不懂。就像先前这位前辈随随便便让那喝空了的酒壶凭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经常念叨、眼中满是憧憬渴望的方寸物,杜俞一样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地上藻溪渠主的额头,将其打醒。
她比先前那位芍溪渠主确实更加有城府,瘫在地上,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柔声道:“冒犯了大仙师,是奴家死罪。大仙师不杀之恩,奴家没齿不忘。”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我要杀你家湖君,捣烂他的龙宫老巢,你来带路。”
服侍华美、妆容精致的藻溪渠主神色不变:“大仙师与湖君老爷有仇?是不是有些误会?”
陈平安皱眉道:“少废话,起身带路。”
藻溪渠主恢复了几分先前在水神庙内的雍容气度,姗姗起身,施了一个风情万种的万福,不承想直接给陈平安一脚踹飞出去。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起身,心中恨极了这个杂种野修,连带着将杜俞也一并恨上了。
只不过她若没点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一个被浸猪笼的溺死水鬼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还排挤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废祠庙、搬迁金身入湖,与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以兄妹相称,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为,靠什么人间香火。她故作惊恐,颤声问道:“不知大仙师是想要入水而游还是岸上御风?”
陈平安说道:“岸上徒步而行。”
藻溪渠主虽然错愕不已,却不敢违背,只得拗着性子在前边缓缓行走。
世间野修果然都是贱种,到了藻溪渠道与苍筠湖的接壤处,就是此人跪地磕头之后依旧葬身鱼腹之际。
不过她难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与黄钺城的天之骄子何露为何皆不见了踪迹?果然这些所谓的云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个个道貌岸然、心硬如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俞觉得贼有意思。先前在水神祠庙,这位藻溪渠主晕死过去,便错过了那场好戏。若是瞧见了那一幕,她这小小河婆这会儿多半肚子里便晃荡不起半点坏水了。
陈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边的某个侍女,再看看眼前这位藻溪渠主,转头对杜俞笑道:“杜兄弟,果然是命悬一线见品行。”
杜俞赶忙硬着头皮称呼了一声“陈兄弟”,然后道:“随口瞎诌的混账话。”
陈平安不再言语,杜俞就跟着沉默,只是慢悠悠赶路。至于陈平安所说的杀湖君捣龙宫,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他有此无上神通,而是……这不符合他的生意经。
在水神祠庙中,前辈一记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颈,后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由此可见,仙子晏清之所以还能站到最后,没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没像藻溪渠主那般脑袋钻地,是前辈怜香惜玉?自然不是,至于真正的缘由,杜俞猜不透。只是不知为何,杜俞总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前辈对于容貌漂亮的女子,无论是修士还是神祇,一旦选择了出手,那是真狠。
陈平安随口问道:“先前在祠庙,晏清仗剑却不出剑,反而意图后撤,应该心知不敌,想去苍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说说看,她心思最深处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更想让自己脱险还是更想救何露?”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对的事情,自保和救人两不耽误,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见了,也不会心有芥蒂。设身处地,想必何露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倒是江湖上,类似处境,许多英雄好汉哪怕明知是敌人的陷阱,依旧一头撞入找死,可笑也对,可敬……也有那么一些。”
陈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点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灵犀。”
前边一直竖耳偷听两人说话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诈我?就凭你这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杂种野修,也敢说什么让晏清仙子自知不敌的屁话?不过她又微微心悸:万一,万一是真的呢?毕竟自己在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鸡一般孱弱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苍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来,有湖君和宝峒仙境祖师扛着。她还真不信有人能够挡得住那两位神仙的联手攻势,到时候她定要与湖君老爷求来一缕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庙里边!
陈平安瞥了眼前边的藻溪渠主:“这种如同俗世青楼的老鸨货色,为何在苍筠湖这么混得开?”
杜俞试探性道:“大概只有这样,才混得开吧?”
陈平安笑道:“杜兄弟,你又说了句人话。”
杜俞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放声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开怀惬意。
陈平安见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这么好笑?”
杜俞好似给人掐住脖子,立即闭嘴收声。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读书人,会怎么做?一分为三好了:第一,侥幸逃离随驾城,投奔世交长辈。第二,科举顺遂,榜上有名,进入银屏国翰林院。第三,声名大噪,前程远大,外放为官,重返故地,结果被城隍庙察觉,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陈平安这一次却不是要他直话直说,而是道:“真正设身处地想一想,不着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俞便认认真真想了许久,缓缓道:“第一种,我如果有机会知晓人上有人,世间还有练气士的存在,便会竭力修行仙家术法,争取走上修道之路,实在不行,就发奋读书,混个一官半职,与那读书人是一样的路数,报仇当然要报,可总要活下去,活得越好,报仇机会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觉了城隍庙牵扯其中,我会更加小心,不混到银屏国六部高官决不离京,更不会轻易返回随驾城,务求一击毙命;若是事先不知牵扯如此之深,当时还被蒙在鼓里,兴许与那读书人差不多,觉得身为一郡太守,可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轻有为、简在帝心的未来重臣人选,对付一些流窜犯案的贼寇,哪怕是一桩陈年旧案,确实绰绰有余。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爷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决不会说死则死。”
陈平安说道:“所以说,我们还是很难真正做到设身处地。”
杜俞有些赧颜。应该是自己想得浅了,毕竟身边这位前辈才是真正的山巅高人,看待人间世事,估计才会当得起“深远”二字。
此后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杜俞乐得如此,心情轻松许多。自己这辈子的脑子,就数今晚转得最快最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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