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神祇高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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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风,而是双手负后,缓缓而行。

他神色无奈,自言自语道:“既然来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他回望一眼梦粱国京城。得了那枚先天剑丸,又刚好有一件半仙兵的佩剑现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缘,你也忍得住?胆儿如此小,怎么当的野修?当了几十年梦粱国的凡夫俗子,修心养性的功夫倒是练得真不错。

夏真伸出一只手,说了几个名字,刚好一手之数。再多,就要耽误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唤。

叶酣,比较聪明。

何露,资质好。

晏清,也不差。

那个翠丫头……有点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只手报了五个名字,皆是岁数不大、暂时境界不高的人物。

他在云海上闲庭信步,看着两只手掌,轻轻握拳:“十个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个玉璞境?不如都杀了吧?”

只是他很快又摇摇头:“算了,不急。就留下五个金丹名额好了,谁有望跻身元婴就杀谁,刚好腾出位置来。”

他双手按住青腰带:“这家伙还是厉害。当初不知为何他非要我在誓约当中压制十数国武运,不许出现金身境武夫,原来是为了让十数国减少兵戈战事,好让他这个藏头藏尾的梦粱国宰相、国师不造杀业,安心积攒功德。”

夏真伸了个懒腰,没来由想起那天劫一幕,心情便凝重起来:难道是与那刘景龙、杨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着不像啊,仔细推敲后,明显一个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环顾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为何不敢现身一见?”

视野尽头,云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动,但是脚下却蓦然如浪花高高涌起,往夏真这边扑面迎来。

夏真纹丝不动,轻轻拍了一下腰间那条已成气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会。近身厮杀,正合我意。”

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风尘仆仆,神色倦怠不已,当那翘起的云海如一个浪头打在滩头上时便飘然落地,缓缓向前,像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断埋怨道:“你们这家伙真是让人不省心,害我又从海上跑回来一趟,真把老子当跨洲渡船使唤了啊?这还不算什么,我差点没被恼羞成怒的小泉儿活活砍死。还好还好,所幸我与那自家兄弟还算心有灵犀,不然还真察觉不到这边的状况。可还是来得晚了,晚了啊。我这兄弟也是,不该如此报复对他痴心一片的女子。唉,罢了,不这样,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个兄弟了。再说那女子的痴心……也确实让人无福消受,过于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那人继续碎碎念叨个没完没了,“你们这北俱芦洲的风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让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当年在这儿处处与人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可是你们北俱芦洲上门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儿,不该如此消遣我才对……”

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夏真听得十分迷糊,却不太在意。

得道之人,哪个会在言语上泄露蛛丝马迹?而且这么一嘴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你跟我说是什么跨洲远游的外乡人?

眼前这位是张生面孔,千真万确不是什么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巅修士,否则障眼法在自己这边不管用。

那人脚下云海纷纷散去,夏真腹诽:境界不低,却喜好显摆这类雕虫小技。他不但没有后退,反而缓缓向前了几步,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那人犹豫了一下,后退两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说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师门里有女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夏真依旧气定神闲:“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为何事?”

那人哭丧着脸道:“算我求你们了行不行?你们这帮大爷就消停一点吧,能不能让我好好返回东宝瓶洲,嗯?!”

夏真叹了口气,满脸歉意道:“道友再这么打机锋,说些没头没脑的昏话,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人愣了一下:“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你还没听懂?亲娘呀,真不是我说你们,如果不是仗着这元婴境界,你们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计?”

夏真这下子总算明白无误了,这是给那位年轻剑仙找回场子来了?他环顾四周,啧啧出声:“就你一个对吧?听没听过一句话,十丈之内,我夏真可杀元婴?”

那人双脚并拢,一个蹦跳直接进入五丈之内,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现在让我姜尚真帮你开开窍。”

夏真差点当场崩溃。

北俱芦洲一向眼高于顶,尤其是剑修,更是目中无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觉都是废物,境界是废物,法宝是废物,家世是废物,全都不值一提。但是也有几个别洲外乡来的异类让北俱芦洲很是“念念不忘”,甚至还会主动关心他们返回本洲后的动静。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剑仙扬言要亲手将其毙命的那个……桐叶洲姜尚真!

苍筠湖龙宫内又是一场盛大聚会。

湖君殷侯这次没有坐在龙椅下边的台阶上,而是站在双方之间,道:“方才飞剑传信,那人朝我苍筠湖御剑而来。”

除了范巍然、叶酣、晏清、何露几人,其余人等皆震动不已,哗然一片。

殷侯脸色不善:“叶酣,我的叶大城主,先前是谁说来着,这位外乡剑仙受了重创,会被咱们钝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们这都才刚刚布局,人家就杀到我苍筠湖老巢来了,接下来怎么讲?诸位跑路四散,被各个击破,还是待在这里,先揉揉膝盖,等下方便跪地磕头?”

何露镇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阵设在随驾城外,另外一阵就设在这苍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龙宫自身又有山水阵法庇护,我倒是觉得可以大开门户,放他入阵。我们三方势力联手,有我们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两座阵法和这满座百余修士,怎么都相当于一位仙人的实力吧?此人不来,只敢龟缩于随驾城,咱们还要白白折损诱饵,伤了大家的和气,他来了,岂不是更好?”

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师说得轻巧!这苍筠湖可是我积攒千年的家业,你们撑死不过是坏了一座符阵的些许神仙钱,到时候打得天昏地暗、尸横遍地、龙宫倾塌,最终即便惨胜了,诛杀了恶獠,若是还按照先前说好的分账,到时候我白白搭进去一座龙宫,岂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灿烂:“苍筠湖两成,宝峒仙境四成,我们黄钺城四成,这是先前的分账,现在我们黄钺城可以拿出一成来弥补湖君。此外,还是老规矩,若是谁看中了某件法宝,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计出个大家都认可信服的公道价格,折算成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再加上溢价,就当是感谢其余两方的割爱。”说到这里,他望向对面,视线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过,然后对老妪笑道:“范老祖?”

范巍然笑了笑:“可以,我们宝峒仙境也愿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谢苍筠湖龙宫。”

殷侯望向叶酣,见后者轻轻点头,这才满意。

何露不再言语。苍筠湖龙宫上上下下看着这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都有些心旌摇曳,钦佩不已。

若非此子并非黄钺城叶酣的子嗣,而黄钺城的城主之位又历来不外传别姓他人,不然就凭叶酣那两个废物儿子,怎么跟何露争抢?

大殿偏门上悬挂着一道琳琅满目的珠帘,一个貌美女子轻轻掀起帘子一角,含情脉脉地望向那位谈笑风生的俊美少年。

世间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以前那些皮囊还算凑合的穷酸文士、权贵子弟加在一起都远远不如他。真是一位从那些稗官野史、文人笔札中翩然走出的俊俏儿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谪仙人呢。

随驾城鬼宅,杜俞抱着那个依旧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无可奈何。然后他猛然转头,看到一个模样俊逸的修长男子翻墙而入,双足落地后,做了一个气运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临大敌,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红色酒葫芦,竟然没有飞剑掠出。

他有些绝望了,手心攥紧那颗前辈临行前赠送的核桃。

那人举起双手,笑道:“莫紧张莫紧张,我叫周肥,是陈……好人,现在他是用这个名字的吧?总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气相投。这不发现这边闹出这么大阵仗,我虽说修为不高,但是兄弟有难,义不容辞,就赶紧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还好,你们这儿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谁?”

杜俞半点不信。

周肥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壶:“里边两把飞剑,走了一把,还留下一把护着你,如果不是认得我,它会不露面?”

杜俞稍稍相信了一分而已。

周肥又瞥了眼杜俞的手:“行了,那颗核桃是很天下无敌了,相当于地仙一击,对吧?但是砸坏人可以,可别拿来吓唬自家兄弟,我这体魄比脸皮还薄,别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龙骧虎步的,一看就是个绝顶高手啊,难怪我兄弟放心让你来守家……咦?啥玩意儿,几天没见,我那兄弟连孩子都有了?!牛气啊,人比人气死人!”

杜俞觉得自己的脸庞有些僵硬。他娘的,怎么听着此人不着调的言语,反而别有韵味?真有点像是前辈的道上朋友啊……

周肥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战,除了死死攥紧手中核桃之外,并无多余动作。

周肥倒也识趣,提起杜俞那张板凳,放在稍远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声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宫修士,是前辈让我暂时看顾着这个孩子。”

周肥立即竖起大拇指,满脸仰慕道:“鬼斧宫,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问道:“你真是前辈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只见周肥又笑:“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较喜欢……讲道理,讲规矩?而且这些道理和规矩你一开始肯定不太当真,觉得莫名其妙,对吧?”

杜俞如释重负,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疑惑道:“你真听说过我们鬼斧宫?”

周肥点头道:“你不刚刚自我介绍了吗?有你这样的高手坐镇,我赶忙心生佩服,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辈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了,我算哪门子的高手。”

但是周肥却道:“你这还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前辈,我那好兄弟,几乎从来不信任何外人?嗯,这个‘外’字说不定都可以去掉了,他甚至连自己都不信才对。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杜俞摇摇头:“不过是做了些许小事,只是前辈他老人家洞见万里,估摸着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好。”

周肥愣了半天,憋了许久才来了这么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争的死敌啊?”不过又很快摇头,“罢了,先当你是同道中人的后生晚辈吧。”

他气呼呼站起身,不知怎么,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轻轻掀开襁褓一角,掐指一算,点点头,喃喃自语:“小小因果,带走无妨,也好帮他省去些没必要的小麻烦。哪有一个游侠带着个小孤儿游历四方的道理,那还怎么讨仙子们的欢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孩子,勉强有些修行资质,万事不怕,就怕有钱嘛。小娃儿,算你上辈子积德,先后碰到我们兄弟二人。”

不知不觉,杜俞双手一轻,那孩子就被周肥拿走了。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跟此人拼命。毕竟,他这辈子的生死富贵,以及爹娘和师门的安危,可都交待在这栋小宅院了。

周肥笑道:“行了,你回头就告诉我那兄弟,就说这小娃儿我带去东宝瓶洲安置了,让他安心远游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红,就要去抢那孩子。哪有这样说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周肥伸出一根手指,将杜俞定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我听说过鬼斧宫了,那你听说过姜尚真吗?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点给绕进去了,既惊惧又愤怒,猛然醒悟后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爷!孩子还我!”

周肥伸出手掌,轻轻覆盖襁褓,免得孩子被吵醒,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汉,比那会打也会跑、勉强有我当年一半风采的夏真还要了得,我兄弟让你看门护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没听说过什么姜尚真,但是接下来,周肥就让他长了见识。只见周肥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轻轻抛向杜俞,刚好放在无法动弹的杜俞头顶:“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绝顶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乌甲。”然后用怜悯的眼神看了杜俞一眼,“你们鬼斧宫一定没有好看的仙子,我没有说错吧?”

杜俞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周肥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无声无息。

一个弹指声响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脚恢复正常。

他接住那枚金色的兵家甲丸,入手有点沉。

这是干吗呢?杜俞觉得做梦一般。

毕竟福祸难测,即便手捧重宝,也难免惴惴不安。

苍筠湖龙宫,湖君殷侯第一个大惊失色:“大事不好!”

叶酣和范巍然亦是对视一眼,随后晏清猛然抬头望向大门,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顺着她的视线才看向门外。

整座龙宫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一袭白衣御剑而至。只见他手持剑鞘,飘然落地之后,大步跨过宫殿门槛,长剑自行归鞘。湖中一串如同春雷震动的声音响起,竟是被此人远远落在身后。

白衣剑仙面带笑意,脚步不停,握着那剑鞘轻轻向前一推,长剑翻转,剑尖钉入龙宫地面,剑身倾斜,就那么插在地上。

那人潇洒站定之际,两只雪白大袖犹在飘摇。他一手负后,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剑,诸人只听他微笑道:“凭君自取。”

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比上一句话更让人心寒:“取剑不成,那就留下头颅。”

第三句话,却又让人心弦稍稍一松,除了某个同样一袭白衣的少年郎:

“何露先来。”

何露脸色铁青,以范巍然为首的宝峒仙境练气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的脸色则都有些复杂。照理说,这是看到了难得的热闹,还是个天大的热闹,可就怕看完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至于黄钺城的练气士,则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不过也没谁真敢出声。

两拨修士心中恨极了苍筠湖:什么狗屁龙宫山水大阵,刀切豆腐剑削泥吗?!

湖君殷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视线低垂,只是看着地面。

这就很有嚼头了。富贵人家给人砸烂了一堵黄泥墙还要吆喝几声,自家龙宫大阵给人破开,损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钱,湖君也没个屁要放?不都说苍筠湖是银屏国的头把交椅吗?一国之内,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将相公卿都对苍筠湖敬重有加,连湖君殷侯大摇大摆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龙袍都从来无人计较。

一些境界低脾气躁的练气士不是没有想挺身而出、对那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的年轻剑修训斥一二的,主要还是希冀着能够与何小仙师和黄钺城攒一份不花钱的香火情,只是不等发声,就都给各自身边老成持重的修士以心湖涟漪制止。

归根结底,这些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边莽夫连累。一位剑仙的剑术既然连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随随便便剑光一闪,不小心误杀了几人就不奇怪了。

范巍然嘴角再无冷笑,神色瞧着有些木讷。

叶酣转过头,望向陈平安,道:“剑仙一定要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陈平安只是随手将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掷,插入地面,取出了别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叶酣,也不看何露,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满脸笑意,视线游移,从右手边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开始,一个个往下打量:“听说有个梦粱峰的仙师想法新奇,竟然请了个江湖宗师在粪桶里吃屎。是谁?站起来让我仰慕一二。若是懒得起身,举个手也可以。”

宝峒仙境那边有一对年轻的负剑男女面面相觑。眼前这位剑仙,不就是当初在路边摊吃饼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吗?衣饰换了,神态变了,可那面容绝对没错!

那女子苦笑不已:师弟这张乌鸦嘴!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是夺走那件仙家重宝的罪魁祸首,如今那年轻游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位横空出世的剑仙!

陈平安视线最后停留在居中的一拨练气士身上,一个位置相对靠近宫殿大门的汉子缩了缩脖子。

问了问题,无须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晓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净,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当初他在城隍庙门口询问谁是阴阳司主官,其他城隍庙官吏那个不约而同的小动作那是相当不拖泥带水。和现在如出一辙。

陈平安抬起手,一团原本拳头大小的魂魄黑雾已经被罡气消磨得只剩枣核大小。他以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丝丝缕缕的罡气将其缠绕,如磨盘碾压。他笑问道:“这位我忘了问名字的野修说你们梦粱峰的谱牒仙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们未必有这个脑子和胆子,所以是那叶大城主还是何小仙师?”

梦粱峰四位练气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坐姿仍是稳如磐石。

陈平安笑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谋而后动的叶酣也好,智谋百出的何露也罢,交代你们办这件事,有没有帮你们掏银子?如果没有的话,黄钺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缓缓站起身,神色恢复正常,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别嚷嚷什么‘何露先来’了,随驾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这里为止。我若死了,自然是剑仙技高一筹,我无怨无悔。剑仙觉得如何?”

叶酣微微一笑。不这样赌,在座诸人就会是一盘散沙,离心离德,纸面上大概等于一个仙人境的三方势力就会自行消散为一群乌合之众。

范巍然有些讶异,抬起视线。这是她第一次高看这黄钺城少年一眼,以前只觉得何露是个不输自家清丫头的修道坯子,脑子灵光,会做人,不承想生死一线还能如此镇静,殊为不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说的就是这少年吧。这种资质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叶酣好大的福气,竟然能够有此臂助。

范巍然心中暗暗思量:此次渡过难关后,自己便干脆答应了清丫头与他的那桩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个外姓人,注定无法继承叶酣的黄钺城,说不得还能靠着清丫头将他拐入宝峒仙境。此消彼长,既能将叶酣气个半死,也能帮自己门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旦这对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成为神仙道侣,双双跻身金丹境,而青黄不接的黄钺城依然只能靠一个叶酣苦苦支撑。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到时候十数国山头大半都有可能是宝峒仙境的地盘。以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这笔账,想必算得清楚。

“叶酣,只要此人言语稍有不妥就会引起众怒,咱们莫要白白错过何露辛苦挣来的机会。”范巍然立即以心声告诉叶酣,“今天你我双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都别再藏掖了,形势危急,由不得我们各怀心思。”

叶酣果断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由此可见,随驾城的诸多谋划,真正操刀者,的确是你何露了。”陈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师如此有担当,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行啊,就到你何露为止,取不走剑,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就只取你头颅。”

何露愣住。别说其他人,就连范巍然都感到了一丝轻松:那剑仙的答复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可如果当真今天的厮杀点到为止,即便再多杀几个,只要不涉及宝峒仙境太多,她何乐而不为?先前与叶酣和黄钺城的秘密约定就此作废便是。

叶酣神色微变,陈平安以折扇指向斜插在地上的剑仙:“何小仙师,莫要客气,只管取剑。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绷不住脸色,视线微微转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师父叶酣。

大殿偏门的珠帘处走出一名貌美女子,恼火道:“你这厮端的蛮横!为何要如此仗势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剑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

湖君殷侯怒气冲天,头也不转,一袖使劲挥去:“滚回去!”

龙女撞碎珠帘,砰然一声,应该是狠狠撞在了偏屋的墙壁上。

殷侯这一手可不算轻巧,分量很足。

陈平安望向他,笑了笑,仰头环顾四周:“好地方。”

殷侯作揖而拜:“剑仙大驾光临寒舍,小小宅邸,蓬荜生辉。”

陈平安以折扇点了两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庙,一次;苍筠湖上你我双方小打一场,又一次;以龙宫聚拢各方豪杰,与随驾城的我遥遥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加上这位仗义执言的龙女,已经是第四次了,怎么办?”

殷侯没有起身,只是稍稍抬头,沉声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怎么办!”

陈平安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师出手拔剑再说,万一给他拔出了剑,岂不是你又要傻眼。现在早早撂下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语,会连累你们龙宫事后分账,要少赚许多神仙钱了。”

殷侯眼神哀怜,苦笑道:“剑仙风趣。”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边的白发老翁:“该你出场补救危局了,再不用言语定人心,力挽狂澜,可就晚了。”

叶酣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刚刚得了城主秘密言语传授的老人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锐气丧失大半,硬着头皮站起身:“那就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斗胆与剑仙聒噪几句?”

但是龙宫大殿之上,只听那位剑仙轻声说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犹未尽?

剑仙之行事言语,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转过头,因为身边那个模样娇憨的翠丫头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个在师门从来言语无忌的丫头别出声。

少女会心一笑,轻轻点头,以心湖涟漪与晏清交流:“晏师姑,他在小小地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个大概,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着他好像嫌弃咱们人少哩,磨石不够大,影影绰绰有个城池轮廓,他约莫在想随驾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狡猾,之前在苍筠湖上故意拿几条傻不拉几的蠢蛇淬炼体魄,这会儿又来。唉,晏师姑,你是晓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经常念叨的那种剑仙啦,现在不敢仰慕了,吓死个人。”

晏清只觉得匪夷所思,越发心神憔悴。这是她自修道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紊乱心境。师门用来潜性藏真的仙家心法无用,自家功夫的静心凝神也无用。

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了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道:“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纸折飞鸢,开始四处逃遁,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几案上游弋,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花丛,不停穿梭其间,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既然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是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陈平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横抹,“说吧,开个价。”

他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的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地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他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清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事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叶酣、何露这对老小狐狸。退一万步说,清丫头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不会帮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

何露见叶酣刚要伸手却又缩了回去,心中悲恸且绝望,视线蒙眬,死死盯住不愿为自己出手的父亲,眼中满是仇恨,然后缓缓转头,望向满脸惊恐的晏清,眼神转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浊气,抓住那把短剑,站起身后,转头望向陈平安:“此次出剑,只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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