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和小姑娘(2 / 2)
至于师徒二人,赤手空拳。不过汉子挂了一圈飞镖在腰间,刻有符箓篆文,显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
女子和汉子相视一笑。看来寺中邪祟的道行不如他们预期的那么高深,而且十分畏惧阳光。不出意外的话,金铎寺根本没有数十只凶煞聚集,只是玉笏郡的百姓太过畏惧,以讹传讹,才有了他们挣大钱的机会。
真是撞了大运,说是鸿运当头都不过分了!
先前在郡守衙署跟那个抠抠搜搜的官老爷一番讨价还价,连哄带骗再吓唬,这才得了官府出钱白银五千两的承诺。若只是这点银子,哪怕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镇压了金铎寺中盘踞不去的鬼物也绝对不划算,万一有个伤亡就更是不值。但是除了衙署悬赏之外,还有大头收入,便是太守答应下来的另外一笔,是城中富贵香客愿意凑钱添补的三万两银子。如此一来,就很值得冒险走一趟了,不承想白捡了一个大漏。
汉子心中大喜,环顾四周,志得意满。只要收拾了偏殿内的鬼物,就可以打道回府,向衙署讨要那三万五千两白银,到时候按照事先说好的三七分,他们师徒二人也能得一万两出头。果然,今天是一个适宜斩妖除魔的黄道吉日!
接下来,双方开始真正出手。围绕着偏殿的铜钱一枚枚竖立起来,当少女双指并拢,默念口诀之后,它们瞬间钻地。少女脸色微白,望向自己姐姐。
年长女子点点头,对那汉子轻声说道:“我与妹妹等下先去屋顶上试试鬼物的深浅,若是它们被逼出来,你们就立即出手,千万别让它们逃往寺庙别处地下。若是它们躲藏不出,趁着日头还大,你们干脆就拆了偏殿。我妹妹的铜钱可以在地底下画地为牢,但是支撑不了太久,所以到时候出手一定要快。”
汉子点头:“放心吧。”
姐妹二人再次去往偏殿屋顶,往里边丢掷黄纸符箓,偶尔夹杂有一张金粉篆文图案的珍贵符箓。那少年也取出了一面铜镜,镜面倾斜,照向偏殿窗户各地。
陈平安其实就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只是他身上贴有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以四人的修为,自然看不见。
接下来,就是一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黑烟滚滚冲天,似乎逃离偏殿牢笼后仍是肆虐无忌,当那些被缚妖索、符箓和铜镜打散的黑雾飘开之后,竟是变成了一处类似鬼打墙的地界,四人深陷其中,哪怕少女竭力驾驭一张张符箓,仍是只能变作一条条纤细火龙,无法破开遮天蔽日的黑雾墙壁,让阳光透过其中。场面顿时险象环生,姐妹、师徒各自背对背,已经身上带伤。少女为了救持镜少年,还被一道黑烟撞在后背,口吐鲜血,仍是竭力挣扎起身,继续拿出一摞她一笔一笔画出的黄纸符箓,掐诀丢符,最终变成一条符箓火龙,不惜耗竭自身灵气也要围护住四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一拍额头,无奈道:“就你们这点本事,还敢来金铎寺降妖除魔,这还是我已经帮你们打杀了十之八九的凶物啊。”
他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那股先前没了某种禁制压胜的黑烟顿时运转凝滞,落地变作一只身高丈余的凶鬼,加上大日曝晒,总算被那四人险象环生地打杀了。
少女弯着腰,抹去嘴角和鼻子的鲜血,灿烂笑道:“姐,这次我没拖后腿吧?!”
劫后余生的年长女子红着眼睛,快步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妹妹,瞪眼道:“逞什么英雄,少说话,好好养伤。”
少年看着手中已经破碎不堪的古镜,然后瞥了眼身边气喘如牛的师父。后者愣了一下,看到少年眼中的狠厉之色,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汉子环顾四周,大笑道:“熙宁姑娘、荃丫头,如今天地清明,一看就是妖魔尽除了,不如咱们今天就在寺庙休养一天,明日再去郡城?”
名叫熙宁的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虽说金铎寺确实已经没了煞气,可毕竟凶鬼盘踞已久,万一有漏网之鱼,我与妹妹已经用完符箓,无力再战,还是速速返回郡城为妙。”
少年摇头道:“熙宁姐姐,我们若是去得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误以为我们降妖太过简单,真要遇上一个不要脸的,五千两白银还好说,白纸黑字的,我们多半还能拿走,可是剩下的三万两银子就难说了。咱们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还要多拆掉一些寺庙墙头,回头才能拿到足额的赏钱,并且更要故意告诉那太守,此地凶煞厉鬼还走脱了一两只,我们拿了钱之后,要再加五千两,才能做到除恶务尽。”
荃丫头翻了个白眼,又赶紧捂嘴转过头。又吐血了,有些丢人啊。
熙宁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就这样,明天再回郡城,咱们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刚好我妹妹要好好休息。”
就在此时,从前殿侧道那边跑来一个惊慌失措的白衣读书人:“寺庙前殿地上怎的有那么多白骨,为何一个僧人都瞧不见……难道真有妖魔作祟……”
荃丫头现在贼烦他,只是瞧见他还活蹦乱跳的,便又有些安心。
之后师徒二人去收起剩余的符箓,并将那些陈年糯米装回袋子,以后还用得着。
熙宁拣选了一处寺庙供有钱香客居住抄经的僻静厢房后继续去巡视各地,免得还有一些意外。荃丫头盘腿坐在廊道上,开始呼吸吐纳。那个胆小鬼书生一定要跟着她们,摘了竹箱,就坐在台阶上当门神。
黄昏中,熙宁搜刮了一些瞧着还比较值钱的善本经书等物件,装在一只大包裹里边背了回来。
荃丫头睁开眼睛,对那个读书人的背影笑道:“这可马上就到晚上了,很快就会有凶鬼闹哄哄出现,你还不跑?”
读书人转头对她微笑道:“书上说,人怕鬼,鬼更怕人心。可我觉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还是留在你身边不走更好些。”
荃丫头使劲想了想,扬起拳头:“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你再这样混账,小心我打你啊!”
读书人举起双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荃丫头嘿了一声,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来,让本姑娘赏你一拳,将你打得聪明一些,说不得就能金榜题名了!”
那人还真是个读傻了的书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
熙宁面有不悦:“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称的读书人,就该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礼数,为何还死皮赖脸待在这里,合适吗?”
荃丫头觉得读书人又变聪明了一些,只听他说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个穷书生,金铎寺真有鬼,我总不能跑出去送死,还是待在这里好。”
熙宁厉色道:“滚!”
荃丫头正要说话,却被姐姐瞪眼吓住。
读书人只好战战兢兢抱着竹箱走出院子,多半是在墙根面壁思过去了?
荃丫头轻声道:“姐,这么凶干什么,就是个书呆子。”
熙宁皱眉道:“你如今需要养伤,不能出任何纰漏。此人出现在烧香道路上就已有古怪,跟着我们进入金铎寺更是不同寻常。如果不是他先于我们走在这条路上,别说是拿话赶人,我对他出手都不会含糊。”她放柔语气,“好了,你继续休息。”
荃丫头点点头,只是依旧斜瞥院门。
熙宁气笑道:“都已经没鬼魅了,就咱们五个大活人,他不过就是在外边提心吊胆睡一宿。你不担心自己的亲姐,也不担心与咱们并肩作战的师徒二人,偏偏担心他一个外人作甚?怎么,见他是个读书人就动心了?我与你说过,天底下就数这读书人最不靠谱……”
荃丫头哀求道:“好啦好啦,我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她坐在廊道上静心吐纳,心神沉浸。
熙宁就坐在台阶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过去,毕竟是在金铎寺。
骤然之间,一把把飞镖从院门处破空而至,一个熟悉身影不断向前大踏步走来。
熙宁虽然惊恐,仍是大袖翻摇,将那些凌厉飞镖纷纷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荃丫头脖颈处丢掷而出,势大力沉,是蹲在墙头的少年出的手。
熙宁任由一枚飞镖钉入自己肩头,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离妹妹脖子只差两寸的尖刀,但是那身为纯粹武夫的汉子已经一步来到她身侧,一拳砸在她太阳穴上,打得她撞破墙壁和大半窗户,撞入厢房当中,吐血不止,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起身。
少年轻轻跃下墙头,坏笑道:“师父,荃丫头能不能先别杀啊,最好熙宁姐姐也别打死了,废掉她们的手脚就行啦。”
汉子一掌拍向荃丫头,摇头道:“这小丫头更棘手,师父帮你留着她姐姐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道:“财色双收!”
汉子猛然转头,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门口。少年也迅速来到他身旁。
院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道:“佛门清净地,你们做这些勾当不太好吧?”
脸色铁青的少女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要提醒那个呆头鹅赶紧跑。
那人似乎也瞧见了少女的模样,愣了一下:“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这个人最是侠义心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实不相瞒,我其实积攒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气,千里快哉……”
荃丫头竭力想要摇头,有泪水滑落脸颊。小姑娘两坨腮红,很可爱的。
那人眼神缓缓眯起,不再有那种痴傻蠢笨的神色,光明正大地现身,抬起一手,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有些阳间人就该被阴间鬼吃了果腹。”
只见那个废物书生的身后畏畏缩缩地走出一只身高一丈多的凶鬼,戾气之重,远胜先前那只。
汉子第一时间松开了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实是此处鬼王吧。都是误会,我们师徒其实无心冒犯贵地,都是这两位修道之人贪图功德和赏钱……”
厉鬼化作一团滚滚黑烟,瞬间将汉子包裹其中,顿时响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少年竟是这都没有被吓破胆,还有气力脚尖一点,跃上墙头,迅速远去。
厉鬼似乎得了敕令,放开那个已经毙命的男子,掠出院墙追杀而去,很快就响起如出一辙的惨烈动静。然后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外边那只鬼物哀嚎一声,响彻天地,估摸着郡城都能听到,肯定要吓到无数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静无声。
荃丫头目瞪口呆,痴痴问道:“你是鬼王?”
读书人笑了笑,坐在台阶上,反问道:“你说呢?”
荃丫头突然说道:“先别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读书人点头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金铎寺鬼王,便赶紧去看自己姐姐,搀扶着姐姐走出屋子。
熙宁苦笑无言,束手待毙。先前外边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
荃丫头看着地上那摊血肉,脸色复杂,眼神黯然。
怎么会这样?没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点死在了与她们一起游历了大半个槐黄国的这对师徒手上。他们平时瞧着挺好的啊。
当她们走出屋子后,那个白衣读书人已经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转头对小姑娘说道:“回头你姐姐肯定会更加语气笃定地对你说天底下总是这样多坏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间人事不是从来如此。不管你看过多少,遇到多少,希望你记住,你还是对的。”他取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你瞧,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至少在今夜是真的。”
读书人走出院子后,突然身体后仰,笑容灿烂道:“小姑娘,你好看极了,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荃丫头啼笑皆非,抹了把脸上泪水:“讨厌!”她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实是一位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缓缓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读书读傻了的剑客。”
那之后,他便化作一道白虹,往北方而去。
槐黄国以北是宝相国,佛法昌盛,寺庙如林。
陈平安在边境关隘加盖了通关文牒,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翻一翻。手头这关牒是新的,魏檗的手笔,以前那份已经被盖得密密麻麻,如今留在了竹楼。
陈平安依旧头戴斗笠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跋山涉水,独自一人寻幽探险,偶尔御剑凌风,遇见了人间城池便徒步而行,如今离渡船金丹宋兰樵所在的春露圃还有不少的山水路程。
市井坊间往往是驼子多见驼子,瘸子多见瘸子。涉足长生路的修道之人也是如此,会见到更多的修士,当然也有山泽精怪、潜伏鬼魅。
陈平安一路从银屏国随驾城来到宝相国边境,便见到了不少往南走的山野精魅。不过除了在槐黄国玉笏郡出手一次,其余他就只是远观,居高临下,在山上俯瞰人间,总算有些修道之人的心态了。
只不过依旧练拳不停。在鬼蜮谷之后,陈平安就开始专心练习六步走桩,打算凑足两百万拳再说。先前如果不是遇上了那斩妖除魔的一行四人,他原本是想要自己单独镇杀群鬼之后,等到僧人返回,就在金铎寺多待几天,将那青纸金字页经书上的梵文内容拆开来,分几次问一问僧人。经书本就只有两百六十个字,刨开那些雷同的部分,想必问起来不难。财帛动人心,一念起就魔生,人心鬼蜮鬼怕人,金铎寺那对武人师徒便是如此。
走过了两座宝相国南部城池,陈平安发现这边多行脚僧,面容枯槁,托钵苦行,化缘四方。路上遇见了,他便单手竖起在身前,轻轻点头致礼。
宝相国除了僧人多寺庙多香火多外,江湖武夫也多如牛毛。这天,陈平安就在一片黄沙中遇到了一队去往北方州城的镖师,除了装满货物的车马,还有叮叮咚咚的驼铃声。镖师们一个个孔武有力,便是女子也肌肤黝黑,透着一股英姿飒爽,这样的女子,其实也很好看。
一个骑马的年轻人瞧见了前边的白衣书生,不但雪白袍子上满是黄沙尘土,头上也沾了不少,正在迎风艰难缓行,步履蹒跚,不断被车队落在身后。他放缓马蹄,弯腰摘下一只挂在马鞍旁的水囊,笑问道:“这黄风谷还有百余里路,小夫子身上水带得够不够?不够的话,只管拿去,不用客气。”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指了指腰间养剑葫,笑道:“不用了,壶里有水,竹箱里还备有水囊。”
年轻人收起水囊,又笑道:“黄风谷夜间极凉,而且如今世道古怪,越发不太平了,越来越多的脏东西闯入市井,所以各大寺庙近期才有大量僧人走出。小夫子尽量跟上我们,最好一起在前方的哑巴湖边落脚过夜,人多阳气盛,还好有个照应。此地夜间本就多有精怪作祟,绝非危言耸听,所以小夫子千万别落了单。不过也不用太过害怕,黄风谷经常会有高僧大德结茅念经,真有那些污秽东西出没,也未必就真敢近身害人。”
陈平安点点头:“谢过少侠提醒,我一定会在天黑前走到哑巴湖。”
宝相国不在包括银屏、槐黄在内的十数国版图之列,故而市井百姓和江湖武人对于精怪鬼魅早已习以为常。北俱芦洲东南一带,精魅与人杂处已经无数年了,所以对付鬼物邪祟一事,宝相国朝野上下都有各自的应对之策。只不过那位梦粱国“说书先生”撤去雷池大阵后,灵气从外倒灌入十数国,这等异象,边境线上的修士感知最早,修成手段的精怪鬼魅也不会慢,熙熙攘攘,商人求利,鬼魅也会顺着本能去追逐灵气,所以才有槐黄国步摇、玉笏两郡的异象,多是从宝相国流窜进入南方的,故而年轻镖师才会说世道越发不太平。
夕阳西下,陈平安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那不知为何被当地百姓称呼为哑巴湖的碧绿小湖。已经有数拨人在此聚集,篝火连绵,人人饮酒驱寒。
这天夜里,从西边亮起数道剑光,气势如虹掠向黄风谷,落在距离哑巴湖数十里外的大地上。剑光纵横,伴随着鬼物哀嚎嘶吼。约莫一炷香后,一条条璀璨剑光便离地远去。在这期间,镖师这些会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过路商贾也罢,竟是人人泰然自若,只管喝酒,热热闹闹,讨论到底是哪家山头的剑修来此练剑。等夜深了,湖边依旧少有人歇息,竟然还有些顽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剑相互比拼切磋,胡乱挑起黄沙,嬉笑追逐。
陈平安喝着养剑葫里边的宝镜山深涧水,背靠竹箱坐在湖边,瞧见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独自离了队伍,蹲在水边,想要掬水洗脸。她抬起一只手,手腕上系挂有一串雪白铃铛。当她掀开幂篱一角,陈平安便已经收回了视线,望向据说深不见底的哑巴湖。市井传闻,这片小湖千年不曾干涸,任你大旱数年,湖面不降一尺;任你暴雨连绵,湖水不高一寸。
湖心处出现一丝涟漪,一个小黑粒探头探脑,然后迅速没入水中。幂篱女子仿佛浑然不觉,只是细心打理着额头和鬓角青丝,每一次举手抬腕,便有铃铛声轻轻响起,只是被湖边众人饮酒作乐的喧哗声给掩盖了。
湖面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巨大漩涡,然后骤然跃出一条长达十数丈的怪鱼,通体漆黑如墨,蓦然朝幂篱女子张嘴,牙齿锋利如沙场刀阵。
陈平安盘腿而坐,纹丝不动,单手托腮,望向一人一鱼。
哑巴湖八个方向同时出现八人,各自手持罗盘,瞬间砸入沙面之下,然后纷纷站定,手指掐诀,脚踩罡步。刹那之间,便有一条银线如绳索激射向湖心处。当那条银色绳索汇集在圆心一点,湖面之上瞬间出现一个大放光明的银色八卦图阵法,可与月色争辉。
八人应该师出同门,配合默契,各自伸手一抓,从地上罗盘中拽出一条银线,然后双指并拢,向湖心上空一点,如渔夫起网捕鱼,又飞出八条银线,打造出一座牢笼。然后八人开始旋转绕圈,不断为这座符阵牢笼增加一条条弧线“栅栏”。至于那个单独与鱼怪对峙的女子安危,八人毫不担心。
鱼怪在罗盘砸地之际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迅速合拢大嘴,只是巨大的惯性让它依旧冲向那个已经猛然起身的幂篱女子。
不退反进的女子一步跨出,高高跃起,一拳就将鱼怪打得坠向湖面八卦阵中。当那副庞然身躯触及八卦阵当中的艮卦,鱼怪头顶顿时砸下一座小山头,可怜鱼怪被弹向震卦,顿时电光闪烁,滋滋作响。鱼怪蹦跳带滑行落入离卦,便有大火熊熊燃烧,就是这样凄惨。然后鱼怪又尝过了冰锥子从湖中戳出枪戟如林的阵仗,最终变化成一个黑衣小姑娘的模样不断飞奔,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抹脸擦泪,又是躲火龙又是躲冰锥,偶尔还要被一条条闪电打得浑身抽搐几下,痛得直翻白眼。
这一幕幕,陈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视,稍稍转移视线,还闭上了一只眼睛。他见过不少凶神恶煞为害一方的精怪,不管下场如何,刚抛头露面那会儿大多一个比一个威风八面,比如鬼蜮谷肤腻城范云萝的辇车,就连那与铜臭城鬼物对峙的精怪都有一帮喽啰帮它扛着一块大木板,陈平安还真没见过眼前这么下场凄凉的可怜虫。
湖边众人看着湖上场景,喝彩不断,那些个顽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长辈身边,除了一开始大鱼跳出湖面张嘴吃人的模样有些吓人,现在倒是都没怎么怕了。宝相国一带,最大的热闹就是仙师捉妖,只要瞧见了,比过年还喜庆。
当尽量离湖面八卦阵法一尺高度的黑衣小姑娘飞奔闯入巽卦当中,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圆木立即砸下。她来不及躲避,深吸一口气,双手举过头顶,死死撑住了那根圆木,一脸的鼻涕眼泪,哽咽道:“那串铃铛是我的,当年送给了一个差点死掉的过路书生,他说要进京赶考,身上没盘缠了,我就送了他。他说好了要还我的,这都一百多年了,他也没还,呜呜呜,大骗子……”
这看似荒诞的话,陈平安信。哑巴湖有此水面不增不减的异象,应该就要归功于这个真身模样不太讨喜的鱼怪小丫头。这么多年下来,商贾过客都在此驻扎过夜,也从未有过伤亡。其实人也好,鬼也罢,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很多时候都不如一个事实、一条脉络。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当地百姓和过路商贾其实应该感激她的庇护才对,无论她的初衷是什么都该如此,该念她一份香火情。只不过仙师降妖捉怪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哪怕在鱼怪一露头的时候就知道她身上并无煞气杀心,多半是眼馋那串铃铛,加上起了一份戏谑之心,因为他早已看穿那幂篱女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也可能是宝相国的六境?总之,他没有出手拦阻。不过幂篱女子手上那串铃铛本就是鱼怪小姑娘的物件,这一点,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当小姑娘道破真相后,那一拳退敌的幂篱女子站在碧绿小湖边上,笑道:“放心吧,捉你回去不是要杀你,而是牵勾国国师的意思。他们那边缺一个河婆,国师大人相中了你,需要你去坐镇水运,不全是坏事。不过事先说好,我也不愿蒙你,你是此湖水怪出身,天生亲水,塑造金身成为河婆的可能性要比人死为英灵的那些存在机会更大,但也不是板上钉钉。没法子,我们与牵勾国朝廷世代交好,人家国师府又给了一大笔神仙钱……强行将你从哑巴湖掳走是有些不厚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我觉得你当年赠送铃铛的牵勾国书生更不厚道,不但没有还你铃铛的意思,还珍藏起来,当了家传宝。铃铛也是他后人赠送给牵勾国国师的,为此还得以官升一品,顺便帮祖先要到了一个追赠谥号。你要骂,可以等成了河婆再使劲骂,这会儿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继续吃苦头。”
黑衣小姑娘双手还撑着那缓缓下坠的圆木,当她双脚就要触及湖面八卦阵的时候,越发哀号道:“我都快要成水煮鱼了,你们这些就喜欢打打杀杀的大坏蛋!我不跟你们走,我喜欢这儿,这儿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我才不要挪窝当什么河婆,我还小,婆什么婆!”
幂篱女子叹了口气,示意其余八位师门修士不用着急合拢阵法,循循善诱道:“那我跟你打个商量?我可以帮你跟那位国师大人求个情,那笔神仙钱我就先不挣了,但是你必须跟我返回师门。还是要挪个窝,我不能白跑一趟,若是空手而返,师父会怪罪的。我师门附近有一条江河,如今就有水神坐镇,你先瞧瞧人家当水神是个什么滋味,哪天觉得当河婆也不错了,我再带你登门国师府,如何?”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幂篱女子双手掐诀,念念有词,竟也能驾驭灵气,撤掉了巽卦上空那根圆柱。
黑衣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几下,双臂弯曲,前后摇晃,眼珠子滴溜溜转。
幂篱女子笑道:“别想跑啊,不然红烧鱼、清蒸鱼都是有可能的。”
黑衣小姑娘抽了抽鼻子,哭丧着脸道:“那你还是打死我吧,离了这里,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幂篱女子有些无奈,其余仙师似乎也觉得好玩,一个个都不急于收网抓妖。
骤然之间,从天际极远处亮起一抹耀眼剑光,转瞬即至,御剑悬停众人头顶,是一位身穿浅紫法袍的年轻剑修,发髻间别有一根断断续续有雷电交织的金色簪子。他微笑道:“这只哑巴湖小妖极难捕捉,你们好手段。多少钱,我买了。”
幂篱女子微笑道:“可是金乌宫晋公子?”
年轻剑修笑道:“正是在下。”
幂篱女子摇头带着歉意道:“这只妖物不能卖给晋公子。”
年轻剑修皱了皱眉头:“我出双倍价钱,我师娘身边刚好缺一个丫鬟。”
幂篱女子犹豫了一下,仍是摇头道:“抱歉,恕难从命。此物是师门答应牵勾国国师的,我今夜做不得主。”
金乌宫宫主夫人性情暴虐,本命物是一根传说以青神山绿竹炼制而成的打鬼鞭,最是嗜好鞭杀婢女,身边除了一人能够侥幸活成教习老嬷嬷,其余的都死绝了,而且还会被抛尸于金乌宫之巅的雷云当中,不得超生。但是金乌宫倒也绝对不算什么邪门魔修,下山杀妖除魔亦是不遗余力,而且一向喜欢拣选难缠的鬼王凶妖。只是金乌宫的宫主,一位堂堂金丹剑修,偏偏最是畏惧身为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以至于金乌宫的所有女修和婢女都不太敢跟宫主多言语半句,不然这笔买卖不是完全不可以谈,师门和牵勾国国师想必都不介意卖一个人情给势力庞大的金乌宫。
年轻剑修一挑眉:“好好讲理不听,非要我出剑不成?你这青磬府的小婆姨,六境武夫,加一些符箓手段,信不信我挑花了你这张本来就不咋的的脸庞,再买下那只小妖?”他冷笑着强调,“放心,我还是会买!不过从今往后,我晋乐就记住你们青磬府了。”
幂篱女子心中叹息。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整座师门,金乌宫修士一向爱憎分明,并且喜怒无常,一旦不讲理之后,那是难缠至极。她转头看了眼那个双手抱头骗自己的小姑娘。
就在她正要点头答应的时候,落针可闻的哑巴湖边上有一个早早摘了斗笠放在书箱上的白衣文弱书生手持折扇缓缓起身,微笑道:“如果这也算讲理,我看还是一开始就不讲理的好,强买强卖便是,反正谁本事高谁大爷,不用脱裤子放屁拉屎。”
黑衣小姑娘耳朵尖尖微颤,抬起头,疑惑道:“脱裤子放屁是不对,咱们黄风谷风大夜凉,露腚儿可要凉飕飕,可拉屎又没法子,怎么就不要脱裤子啦?”
白衣书生以折扇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哟。”
小姑娘眉开眼笑,悬停空中,盘腿而坐,双手抱胸:“读书人都愣头愣脑的。”
只是一想到那串好心好意送人当盘缠的铃铛,她便又开始抽鼻子皱小脸。
都是骗人的,装的!当年那家伙还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当官,是写一本脍炙人口的志怪小说呢,到时候一定会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而且一定篇幅极长,浓墨重彩。他当时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哑巴湖大水怪》,把她给憧憬得都快要流口水了,还专门提醒他一定要把自己描绘得凶神恶煞一些,道行高一些。他当时答应得很爽快来着,怎的如今连那串铃铛都见着了,却没能见到那篇眼巴巴等了百来年的文章呢?哪怕字数少一些也没关系啊。
晋乐弯腰前倾,凝视着那个人模狗样的白衣书生,笑呵呵道:“哟,跟这小妖一唱一和的,你们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书生手握折扇抱拳道:“恳请金乌宫晋公子高抬贵手。”
又有一抹剑光破空而至,悬停在晋乐身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修,以金色钗子别在发髻间。她瞥了眼湖上光景,笑道:“行了,这次历练,在小师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咱们没能斩杀那黄风老祖,知道你这会儿心情不好,可是小师叔祖还在等着你呢,等久了,不好。”
晋乐点了点头,伸出手指:“青磬府对吧,我记住了,你们等我近期登门拜访便是。”
然后又指向那在偷偷擦拭额头汗水的白衣书生。书生在与自己对视后,立即停下动作,故意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晋乐笑道:“知道你也是修士,身上其实穿着件法袍吧。是个儿子就别跟我装孙子,敢不敢报上名号和师门?”
那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陈名好人。”
晋乐脸色阴沉,对中年女修道:“师姐,这我可忍不了,就让我出一剑吧,就一剑。”
中年女修轻声提醒道:“小师叔祖兴许在看着咱们呢。”
晋乐对陈平安冷哼一声:“赶紧去烧香拜佛,求着以后别落在我手里。”
两位金乌宫剑修就此御剑远去,拖曳出两条极长剑光。
已经聚在幂篱女子身边的青磬府八位仙师看到两道剑光消逝后都松了口气,只是一想到晋乐的登门说法,便俱是相视苦笑。尤其是幂篱女子,更是心情沉重。不过九人望向那个这会儿正在使劲擦拭额头的白衣书生,都有些心怀感激。若不是此人挺身而出,分摊了晋乐的注意力,不然他们九人更是麻烦,说不定今夜就难逃一劫,要厮杀一场了。青磬府虽然势力逊色金乌宫一筹,可还真不至于见着了两位剑修就得跪地磕头。可不管怎么说,这趟下山出门捉妖,委实是流年不利。将来师门挡住晋乐的登山问剑,以青磬府的底蕴自然不难,可青磬府从此与金乌宫不对付是在所难免。
幂篱女子抱拳笑道:“这位陈公子,我叫毛秋露,来自宝相国东北方桃枝国的青磬府,谢过陈公子的仗义执言。”
陈平安笑道:“我不是仗义执言,只是想要买下那只哑巴湖水怪。”
黑衣小姑娘依旧双臂环胸,嚷嚷道:“大水怪!”
陈平安转头笑道:“方才见着了金乌宫剑仙,你咋不自称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眼珠子一转:“方才我嗓子眼冒火,说不出话来。你有本事再让那金乌宫狗屁剑仙回来,看我不说上一说……”
不等她说完话,只见天幕远处出现了一条兴许长达千余丈的一线金光,直直激射向黄风谷某地深处。
陈平安眯起眼,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哟,还是一位金丹境剑修,看来是金乌宫两人口中的那位小师叔祖亲自出手了?
在这之后,天地恢复清明,那道剑光缓缓消逝。
黑衣小姑娘赶紧抱住脑袋大喊道:“小水怪,我只是米粒儿小的小水怪……”
毛秋露对着一位师门老者苦笑道:“若是这人出手向我们问剑,就有大麻烦了。”
老者摇头,轻声笑道:“这位剑仙性子冷清,倨傲是真,可是行事作风全然不似喜好抖威风的晋乐,还是很山上人的,目中无尘事,每次悄然下山只为杀妖除魔,以此洗剑。这次估计是帮晋乐他们护道,毕竟此地的黄风老祖可是实打实的老金丹,又擅长遁法,一个不小心,很容易遭殃身死。我看这一剑下去,黄风老祖几十年内是不敢再露头专吃僧人了。”
毛秋露望向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来国师府出价购买此妖,价格很高;二来如今惹到了金乌宫晋乐,陈公子你若是接手这烫手芋头,并不妥当。我们青磬府虽说不如金乌宫强势,可在这事上好歹占着理,还不至于对金乌宫太过畏惧。”
陈平安收起折扇别在腰间,微笑道:“没事,我这一路往北远游,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来着,毛仙师只管开价。而且我是行踪不定如一叶浮萍的野修,金乌宫想要发火,也得找得着我才行,所以只要毛仙师愿意卖,我就可以买。”
黑衣小姑娘气呼呼道:“我才不要卖给你呢,读书人蔫儿坏,还不如去青磬府跟一位江河水神当邻居,说不定还能骗些吃喝。”
陈平安转头笑道:“不怕那金乌宫剑仙的剑光了?一旦被晋大剑仙知晓你的踪迹,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每天提心吊胆,你这大水怪受得了?”
黑衣小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开始使劲想问题。想事情用不用心,只需要看她眉头皱得有多厉害就行了。
陈平安望向那拨青磬府仙师,笑道:“开价吧。”
毛秋露望向老者,后者轻轻点头。但她仍小声问道:“陈公子当真不怕金乌宫纠缠不休?”
陈平安点头道:“我躲着他们便是。”
毛秋露有些为难,说道:“可是国师府出价一枚谷雨钱……其实平时卖不了这么高价格,但是勾连着那个河婆神位,所以……”
黑衣小姑娘怒道:“啥,才一枚?不是一百枚吗?!气死我了!读书人,快点,给这拳头恁软的小姑娘一百枚谷雨钱,你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英雄好汉!”
陈平安懒得理这个脑子进水的小水怪,递出一枚谷雨钱。
毛秋露满脸惊讶,无奈道:“陈公子还真买啊?”
就在此时,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飘然而至,站在坡顶,身后跟着十数位神色木讷的僧侣,年龄悬殊。他们人人身前悬挂佛珠,虽是寻常材质,却金光流转,在夜幕中极其令人瞩目。
老僧站定后,沉声道:“金乌宫剑仙已远去,黄风老祖受了重伤,狂性大发,竟是不躲在山根休养,反要吃人。贫僧师伯已经与他在十数里外对峙,但也困不住太久。你们速随贫僧一起离开黄风谷地界,实在是拖延不得片刻。”
陈平安将那枚谷雨钱轻轻抛给毛秋露,笑道:“做完买卖,咱们就都可以跑路了。”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攥在手心,的确是一枚谷雨钱,千真万确。
黑衣小姑娘急匆匆喊道:“还有那串铃铛别忘了!你也要花一枚谷雨钱买下来!”
陈平安还是不理她,她腮帮鼓鼓,觉得这读书人忒不爽利。
毛秋露笑着摘下手腕上那串铃铛,交给陈平安。
她的那位师门长者一挥手,以整座湖面作为八卦的符阵顿时收拢在一起,将那在银色符箓大网中浑身抽搐的小丫头拘押到岸边,其余青磬府仙师也纷纷驭回罗盘。
毛秋露笑道:“我们撤去符阵,陈公子可要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逃窜入湖水。”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自然。”
符阵莹光瞬间消散,陈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黑衣小姑娘的后领高高提起。她悬在空中,依旧板着脸,双臂环胸。
山坡上那些走镖江湖客和过路商贾都已迅速收拾妥当,开始在僧人的护送下匆忙夜行赶路。而那拨青磬府仙师根本没有言语交流就自行走入队伍当中,显然是要一起护送。
陈平安大声喊道:“那位镖师!”
一个骑马来到坡顶的年轻镖师转过头望去,只见那白衣书生除了一手拎着小姑娘,手中还多出了一只酒壶,然后使劲一甩,朝他高高抛来。他伸手就接住,然后收起,露出笑容,抱拳致谢。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投缘便饮酒,无须寒暄,莫问姓名。
毛秋露转头问道:“陈公子不一起走?!”
陈平安大大方方笑道:“我换个方向跑路,你们人多,黄风老祖肯定先找你们。”
毛秋露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转过身去,背对那人,高高举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后缓缓朝下。可那人竟然还好意思说:“回头有机会去你们青磬府做客啊。”
毛秋露收起手势,置若罔闻,大步离去。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读书人,你看不出来吧,她原先对你可是有点好感的,现在是半点都没有喽。”
后领一松,她双脚落地。
陈平安笑道:“没瞧出来,你挺有江湖经验啊。”
黑衣小姑娘双手负后,瞪大眼睛,使劲看着他手中的铃铛。
陈平安将铃铛抛给她,然后戴好斗笠,弯腰侧身背起大竹箱。
黑衣小姑娘愣在当场,然后转了一圈,真没啥异样。她伸长脖子,整张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表明她脑子里现在是一团糨糊。她问道:“干吗呢,你就这么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只大水怪当大水怪了是吧?”
陈平安一手推在她额头上:“滚蛋。”
黑衣小姑娘怒道:“干吗呢干吗呢?”她蓦然张大嘴巴,小脸蛋顿时咧开大嘴,露出雪亮的锋利牙齿,“怕不怕?”
陈平安背着竹箱,缓缓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
山坡北边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大了,黑衣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随手将铃铛抛入湖中,然后捏着下巴,开始皱眉想问题,眼睁睁看着陈平安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声,转身大摇大摆走向碧绿小湖,然后猛然站定转头,结果只看到那人已经站在了坡顶,脚步不停,就那么走了。
她使劲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纵身飞跃坠入水中,现出真身,追着不断下坠的铃铛,摇头摆尾,往湖底游弋而去。
陈平安走出数里路,摘下斗笠和竹箱,看见一位浑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诵经,一身鲜血竟是淡金色。他身边黄沙地上插有一根锡杖,铜环相互剧烈撞击。
随着老僧入定诵经,周围方丈之地不断绽放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他四周有一道黄色龙卷风不断席卷,隐约可见一袭黄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黄沙龙卷风疯狂冲击,那些金色莲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虽然双眼紧闭,却仍是一挥袖子,沉声道:“快走!抓紧老僧锡杖,它会助你远离此地,莫要回头!”
锡杖向陈平安掠去,悬停在他身边,环环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书生赶快抓住,逃离这是非之地。
老僧分心驾驭锡杖离地救人,已经出现破绽,黄沙龙卷风越发气势汹汹,方丈之地的金色莲花已经所剩无几。
就在老僧要彻底被黄沙裹挟、消磨金身之际,耳畔有一个温醇嗓音轻轻响起:“大师只管入定说佛法,小子有幸聆听一二,感激不尽。”
然后他一步前掠十数丈,同时出声道:“随我降妖!”
只见竹箱自行打开,掠出一根金色缚妖索,如一条金色蛟龙尾随雪白身形一起前冲。
缚妖索钻入黄沙龙卷风当中,困住那一袭黄袍。
陈平安出拳如雷,声势惊人,一袖子下去,整个冲天龙卷都要被当场打成两截。
老僧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低头却不是诵经,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净。可惜无茶,不然上座。”
那一袭白衣与那道龙卷风打得远去了,老僧缓缓起身,走到竹箱旁,抓回那根铜环已然寂静无声的锡杖,佛唱一声,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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