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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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来更喜欢读书,其实不太喜欢练武,不是吃不住苦、熬不住疼,而是没姐姐那么痴迷武学。

追随师父卢白象,再次来到这座落魄山上,他和姐姐依旧没能将名字记录在祖师堂谱牒上,因为那个年轻山主又没在山头,元来没觉得有什么,姐姐元宝其实颇为愤懑,总觉得师父受到了怠慢。元来每天除了练拳走桩,和姐姐切磋技击之术,一有空闲就是看书,元宝对此并不高兴,私底下找过元来,说了一番“找了这么个师父,我们姐弟二人一定要惜福”的大道理。元来听进去了,不过还想要说些自己的道理,只是看着姐姐当时的冷峻面容,以及姐姐手中攥紧的那杆木杆长枪,就没敢开口。

那杆木枪,是他们那个当镖师的爹唯一的遗物,在元宝眼中,这就是元家的祖传之物,本该传给元来,但是她觉得元来性子太软,从小就没有血性,不配拿起这杆木枪。

他们爹是死在江湖里的,那他们姐弟作为江湖儿郎出身,就该在江湖上找回场子。元来却要每天读书,算怎么回事?

元宝当然更喜欢那个热热闹闹又规矩森严的真正师门,曾是朱荧王朝一个江湖魔教门派的老巢,师父先是拢起了一伙边境流寇马贼,后来断断续续来了许多隐姓埋名的奇人异士。有些老人,满身的书卷气,哪怕吃着粗粝食物,喝着劣酒,也能优哉游哉;有些衣衫普通的年轻子弟,见着了大鱼大肉都要皱眉头,犹豫半天,才愿意下筷子;有些沉默寡言的汉子,对着一把佩刀,偏偏就要落泪。

元来喜欢落魄山,因为落魄山上有个叫岑鸳机的姑娘,和姐姐元宝一样,练拳勤勉,但是长得比姐姐好看,还温柔。

他知道岑鸳机每天早晚都会走两趟落魄山的台阶,所以就会掐准时辰,早些时候,散步去往山巅山神祠,逛荡一圈后,就坐在台阶上翻书。

今天月色下,元来又坐在台阶顶上看书,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岑姑娘就会一路练拳走到山巅,她一般都会休息一炷香工夫再下山。岑姑娘偶尔会问他在看什么书,元来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说给岑姑娘听,什么书名,哪里买来的,书里讲了什么。岑姑娘从来不会厌烦,听他说道的时候,她会神情专注地望着他,岑姑娘那一双眼眸,元来看一眼便不敢多看,可是又忍不住不多看一眼。

岑姑娘的眼睛,是明月。

天下明月唯一轮,谁抬头都能瞧见,不稀奇。岑姑娘眼中的明月色,就只有他元来一人,轻轻望去,才能发现。

今夜不知为何,岑姑娘身边多出了一个姐姐,一起打着那个粗浅入门的走桩,一起登山。

元来便有些难为情,坐立难安,担心那个心直口快的姐姐,会当着岑姑娘的面训他不务正业,那以后岑姑娘还愿意问自己在看什么书吗?

元宝和岑鸳机一起到了山巅,停了拳桩,两个姿容各有千秋的姑娘,有说有笑。不过真要计较起来,当然还是岑鸳机姿色更佳。

元宝和岑鸳机私底下切磋过,各有胜负,双方练拳都没多久,于是约定了将来她们要一起跻身传说中的金身境。

元来坐在不远处,看书也不是,离开也不舍得,微微涨红了脸,竖起耳朵,听着岑姑娘清脆悦耳的言语,便心满意足。

两个少女并肩而坐,元宝说自己师父的武学通玄,才情惊艳,琴棋书画,无所不知。岑鸳机便说道朱老先生的诸多好,和蔼可亲,待人和善,做得一大桌子佳肴美味。

元来向下望去,看到了三个小丫头,为首之人,个儿相对最高,是个很怪的女孩,叫裴钱,特别闹腾。在师父和前辈朱敛那边,言语从来没什么忌讳,胆子极大。后来元来问师父,才知道原来这个裴钱,是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并且当年是和师父四人一起离开家乡的,走了很远的路,才从桐叶洲来到宝瓶洲落魄山。

落魄山如今尚未有正儿八经的祖师堂建筑,却已有自己的谱牒,那个总能变出一捧瓜子的粉裙女童谱牒上叫陈如初,不过她说喊她暖树也可以,详细解释是那“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的暖树,取此句的首尾二字成名字。另外那个扛着一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憨憨的,第一次见面,就问他有没有听过北俱芦洲的哑巴湖,晓不晓得哑巴湖里有一条大水怪。

岑鸳机看到裴钱,就有些犯怵发虚。

元宝不太愿意搭理这个落魄山上的小山头,陈如初还好,很乖巧一孩子,其余两个,元宝是真喜欢不起来,总觉得像是两个给门板夹过脑袋的孩子,总喜欢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落魄山加上骑龙巷,人不多,竟然就有三座山头,大管家朱敛、大骊北岳正神魏檗、看门人郑大风是一座,处久了,元宝觉得这三个人,都不简单。裴钱这拨孩子,勉强算一座小山头。骑龙巷压岁铺子掌柜石柔,和草头铺子师徒三人,好像比较亲近。那个喜好穿青衣的陈灵均,更多是独来独往,不在任何一座山头。

元宝询问过岑鸳机关于那个年轻山主的事情,岑鸳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不是坏人,没什么山主架子,喜欢当甩手掌柜,一年到头都在外边远游,只知道让朱老先生操持大小事务,劳心劳力。

裴钱也和元宝、元来姐弟聊不到一块去。她带着陈如初和周米粒在山神祠外玩耍时,若是没有元宝、岑鸳机这些外人在场,被山水同僚讥讽为“金头山神”的宋煜章也会现身,听裴钱说些从老厨子和披云山那边听来的山水趣闻,宋煜章也会聊些自己生前担任龙窑督造官时的琐碎事务,裴钱爱听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离着元宝三人有些远了,周米粒突然踮起脚尖,在裴钱耳边小声说道:“我觉得那个叫元宝的小姑娘,有些憨憨的。”

裴钱瞪眼道:“身为落魄山右护法,怎么可以在背后说人是非?!”

周米粒病恹恹的。

裴钱嬉笑道:“傻不傻,还需要你说吗?咱们心里有数就行了。”

周米粒笑逐颜开。

裴钱伸手摸着周米粒的小脑袋,微微弯腰,眼神慈祥道:“每天吃那么多米粒儿,一碗又一碗的,个儿怎么不长高嘞?”

周米粒以脚尖点地,挺起胸膛。

裴钱轻轻按下周米粒,安慰道:“有志不在个儿高。”

周米粒笑得合不拢嘴。

裴钱伸出双手,按住周米粒两边脸颊,啪一下合上哑巴湖大水怪的嘴巴,提醒道:“米粒啊,你现在已经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了,上上下下,从山神宋老爷那边,到山脚郑大风那儿,还有骑龙巷两间那么大的铺子,都晓得了你的职务,名声大了去,越是身居高位,你就越需要每天反省,不能翘小尾巴,不能给我师父丢脸,晓得不?”

陈如初望向北边的灰蒙山,那里也属于自家山头,而且极大,如今鳌鱼背已经租借给了书简湖珠钗岛。

陈如初轻声说道:“朱先生这次出门好像要很久。”

裴钱点头道:“要走好些地方,听说最远要到咱们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

裴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钱囊:“和你们说过的,送我钱袋子的那个桂姨,就是老龙城的神仙前辈,她笑起来特别好看。”

周米粒问道:“能给我瞅瞅不?”

裴钱递过去:“不许乱翻,里边装着的,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周米粒拿过钱袋子:“真沉。”

裴钱扯了扯嘴角,哼哼道:“这就叫家当!”

裴钱跳上了山巅栏杆,学自己师父,缓缓出拳,行云流水。

每次骤然停歇一振袖,如闷雷;稍稍一跺脚,整条栏杆便瞬间灰尘震散。

只可惜石阶那边的三人,已经下山去了。

一行人乘坐牛角山仙家渡船,刚刚离开旧大骊版图,去往宝瓶洲中部地界。如今的宝瓶洲,其实都姓宋了。

刘重润覆了一张朱敛递来的女子面皮,中人之姿,坐在屋内梳妆台前,手指轻轻抹着鬓角,哭笑不得。只是想起此次寻宝,依旧惴惴不安,毕竟水殿、龙舟两物,她作为昔年故国垂帘听政的长公主,寻见容易,只是如何带回龙泉州,才是天大的麻烦,不过那个朱敛既然说山人自有妙计,她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想着既然那个青峡岛的账房先生,愿意将落魄山大权交给此人,那他应该不至于是那种夸夸其谈之辈。

卢白象屋内,朱敛盘腿而坐,桌上一壶酒,一只瓷杯,一碟黄豆,小酌慢饮。

卢白象坐在对面,没有喝酒的意思。

崔东山的那封回信上,提了一笔魏羡,说这家伙这些年从随军修士做起,给一个名叫曹峻的实职武将打下手,攒了不少军功,已经得了大骊朝廷赐下的武散官,以后转入清流官身,就有了台阶。

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如今各有道路在脚下。

魏羡投军;隋右边在桐叶洲玉圭宗修行,当了个修道之人;卢白象在江湖上开宗立派;唯独朱敛,留在落魄山。

卢白象先前收到朱敛的密信,就立即准备了三件山上宝物和一箱子神仙钱,都是几拨朱荧王朝亡国遗民的买命钱,不过陈平安从龙宫洞天寄信回落魄山后,朱敛不但没收下卢白象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还反过来给了卢白象十枚谷雨钱。但是同时叮嘱卢白象创建门派、收拢各路兵马没关系,最好别掺和那帮遗老遗少的复国之举,大骊铁骑接下来要做的,肯定就是针对这拨试图死灰复燃的漏网之鱼。陈平安在信上只是建议,没有一定要卢白象如何行事。

和刘重润商议寻宝一事,卢白象在场,只不过都是朱敛在那边运筹帷幄。

朱敛一举三得。帮着落魄山确定了刘重润和珠钗岛值不值得成为长远的盟友,珠钗岛欠了落魄山一份不小的香火情,刘重润欠了陈平安这个年轻山主一成分账。

当然,落魄山和陈平安、朱敛,都不会贪图这些香火情,刘重润和珠钗岛将来在生意上,若有表示,落魄山自有办法在别处还回去。

相信刘重润如今还不太清楚,珠钗岛嫡传弟子,先前能否留在鳌鱼背修行,就在她的一念之间。若是利欲熏心,在得知寻宝一事隐患重重之后,仍是执意要涉险行事,那么就不是当下的光景了。

卢白象笑问道:“若是刘重润选错了,你朱敛就属于画蛇添足,岂不是自找麻烦?被你试探出了刘重润不是合适的盟友,那本该是落魄山囊中之物的水殿、龙舟,到底取还是不取?不取,等于白白失去了五成分账;取了,便要和刘重润、珠钗岛关系更深一层,落魄山后患无穷。”

朱敛拈起几粒黄灿灿的干炒黄豆,丢入嘴中,咬得嘎嘣脆,笑眯眯道:“‘若是’?现在不是没有这个‘若是’嘛。”

卢白象摇摇头,显然不太认可朱敛此举。

若是他来主持此事,在崔东山那封信寄到落魄山后,就大局已定,水殿、龙舟必有一件,清清爽爽,搬运到落魄山。至于其他,此后刘重润和珠钗岛修士在未来岁月里的对与错,其实都是小事。因为卢白象坚信落魄山发展之快,很快就会让珠钗岛修士人人高山仰止,想犯错都不敢,哪怕犯了珠钗岛修士自认的天大的错,在落魄山这边都只会是他卢白象随手抹平的小错。

朱敛举杯抿了口酒,吱溜一声,满脸陶醉,拈起一粒黄豆,斜眼笑道:“安心当你的魔教教主去,莫要为我忧心这点黄豆小事。”

卢白象笑问道:“裴钱主动去竹楼练拳,为何不跟陈平安直说?既然觉得事大,又为何由着崔老前辈那般摧残裴钱本心?真不怕物极必反,裴钱的武学之路,早早到了断头路?”

朱敛放下举到一半的酒杯,正色说道:“崔诚出拳,难道就只是锤炼武夫体魄?拳头不落在裴钱心头,意义何在?”

朱敛冷笑道:“裴丫头这种武学天才,谁不能教?不能教好?我朱敛可以,你卢白象可以,估计就连岑鸳机都可以教,反正裴钱只要自己想要练拳,就会学得很快,快到当师父的都不敢相信。但是要说谁能教出一个当世最好,你我不行,甚至连少爷都不成!”

朱敛轻轻抬臂握拳:“这一拳打下去,要将丫头的体魄与心弦,都打得只有一丝生气可活,其余皆死,不得不认命服输,但就是凭着仅剩的这一口气,还要让裴钱站得起来,偏要输了,还要多吃一拳,便是‘赢了我自己’,这个道理,裴钱自己都不懂,是我家少爷一言一行,教给她的书外事,结结实实落在了她心上的,开了花结了果,刚好崔诚很懂,又做得到。你卢白象做得到?说句难听的,裴钱面对你卢白象,根本不觉得你有资格传授他拳法。裴丫头只会装傻,笑眯眯问,你谁啊?境界多高?十一境武夫有没有啊?有的话,你咋个不去一拳开天?在我裴钱这儿耍个锤嘛。”

说到最后,朱敛自顾自笑了起来,便一口饮尽杯中酒。

卢白象笑着点头,那是一个极其聪明通透的小女孩。

朱敛又笑道:“你以为她清楚崔诚是什么境界?裴丫头知道个屁,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师父的拳,是那个叫崔诚的老头儿一拳一拳打出来的,那么天底下能够传授她拳法的,除了自己师父,就只有二楼那个老人有那么点资格,其他任何人,管你是什么境界,在裴丫头这边,都不行。”

朱敛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随手画了一个圈:“在这里边,裴钱言行无忌。”

卢白象问道:“如果有一天裴钱的武学境界,超过了自己师父,又该如何?她还管得住心性吗?”

朱敛嗤笑道:“我家少爷几百年前就想到这个状况了,需要你卢白象一个外人瞎操心?你当是你传授那姐弟拳法,如此省心省力。丢几个拳架拳招,随他们练去,心情好,喂他们几拳就完事了?卢白象,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一直这么下去,元宝、元来两人,将来侥幸能够将拳练死,你这个当师父的,都该烧高香了。”

卢白象不以为意。

朱敛摇摇头:“可怜俩孩子了,摊上了一个从未将武学视为毕生唯一追求的师父。师父自己都半点不纯粹,弟子拳意如何求得纯粹。”

卢白象笑问道:“真有需要他们姐弟死里求活的一天,劳烦你搭把手,帮个忙?”

朱敛呵呵笑道:“元宝将来如何,暂时不好说,元来欲想破大瓶颈,我还真有锦囊妙计。”

卢白象说道:“那三件山上宝物,我以私人身份赠送给你,至于你朱敛如何处置,是给落魄山添补家用,还是自己收藏,我都不管。”

朱敛抿了口酒:“说定了?”

卢白象点点头。

朱敛这才给出答案:“将来当着元来的面,让裴丫头一拳打得岑鸳机半死,不就成了?”

卢白象爽朗大笑。

朱敛将那碟所剩不多的干炒黄豆推向卢白象:“老是挣自家人的钱,良心不安啊。好在卢教主仗义,让我有机会拆东墙补西墙。回头取出其中一件,送给陈灵均,这一年来,今天一把雪花钱,明天一枚小暑钱,他已经赌棋赌得快要精光了。”

卢白象想起那个每天都趾高气扬的青衣小童,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朱敛却说道:“要点脸,是好事。”

卢白象望向这个家伙,眼神玩味。

朱敛理直气壮道:“是魏大山神不要脸,关我什么事?”

卢白象笑着伸手拈起一粒干炒黄豆。

朱敛突然改口道:“这么说便不仗义了,真计较起来,还是大风兄弟脸皮厚,我和魏兄弟,到底是脸皮薄的,每天都要臊得慌。”

一个耳垂金环的白衣神人笑容迷人,站在朱敛身后,伸手按住朱敛肩膀,另外那只手轻轻往桌上一探,桌上现出一幅仿佛字帖大小的山水画卷,上边有个坐在山门口小板凳上,正在晒太阳抠脚丫的佝偻汉子,朝朱敛伸出中指。朱敛哎哟喂一声,身体前倾,趴在桌上,赶紧举起酒壶,笑容谄媚道:“大风兄弟也在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弟老想你啦。来来来,借此机会,咱哥俩好好喝一壶。”

郑大风继续竖着中指,好像说了个滚字。

朱敛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转头埋怨魏檗:“咋个也不运转神通,给大风兄弟送壶酒?”

魏檗一拂袖,便有一壶酒从落魄山落在郑大风头上,被郑大风一手接住。

朱敛一手持画卷,一手持酒壶,起身离开,一边走一边饮酒,和郑大风一叙别情,哥俩隔着千万里山河,一人一口酒。

卢白象笑着伸手示意这个山神落座。

魏檗没有离去,却也没有坐下,伸手按住椅把手,笑道:“远亲不如近邻,我要去趟中岳拜访一下新山君,和你们顺路。”

卢白象疑惑道:“这不合山水规矩吧?”

世俗王朝的五岳山君正神,一般而言是不会轻易碰头的。

魏檗笑道:“三场夜游宴,中岳山君地界边境和我北岳多有接壤,怎么都该参加一场才合乎规矩,既然对方事务繁忙,我便登门拜访。再就是以前的龙泉郡父母官吴鸢,如今在中岳山脚附近,担任一郡太守,我可以去叙叙旧。还有个墨家许先生,如今跟中岳山君毗邻,我和许先生是旧识,先前夜游宴,许先生便托人赠礼披云山,我应该当面道谢一番。”

卢白象点点头,这么讲也说得通。

大骊铁骑一路南下,覆灭王朝藩属无数,在各地禁绝大小淫祠更是多达数千座,捣毁金身神像无数。而北岳魏檗,是如今唯一获大骊户部赠送百余枚金精铜钱的山君正神。其余四位宝瓶洲新山君,暂时都无此殊荣。

在自己屋子那边,朱敛和郑大风各自饮酒,哪怕渡船如今还位于北岳地界,可这幅魏檗打造出来的山水画卷,仍是无法维持太久。

朱敛问道:“有事?”

郑大风点点头,说道:“崔老爷子突然想要带着裴钱走一趟莲藕福地,我没说不行,但也没立即答应。只能推说如今魏檗不在披云山,有那桐叶伞,也进不去。”

朱敛思虑片刻,沉声道:“答应得越晚越好,一定要拖到少爷返回落魄山再说。若是走过了这一遭,老爷子的那口心气,就彻底撑不住了。”

郑大风挠挠头,感慨道:“一定要陈平安见上最后一面吗?我怎么觉得只会徒增离愁。崔老爷子故意在这个时候开口,其实也有自己的意愿在里边。”

朱敛无奈道:“还是见一面吧。”

郑大风问道:“赔钱货那边?”

朱敛摇头道:“一个字都别提。”

郑大风坐在小板凳上,瞧着不远处的山门,春暖花开,和煦日头,喝着小酒,别有滋味。

山上何物最动人,二月杏花次第开。

一路瘸拐登顶,眺望东边的小镇,北边的郡城,又有稀稀疏疏的三更灯火伴月明。

郑大风就喜欢在这样寡淡的日子里边,一天又过一天。而且他也期待将来的落魄山,住下更多的人。若是水灵女子多一些,当然就更好了。

朱敛笑道:“山上那边,你多看着点。”

郑大风提起酒壶,指了指山门那边,说道:“这不正看着嘛。溜上山一只母苍蝇,都算我郑大风不务正业!”

狮子峰,神仙洞府内。

陈平安一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躺在小舟上,李二撑篙返回渡口,说道:“你出拳差不多够快了,但是力道方面还是差了火候,估摸着是以前太过追求一拳事了。武夫之争,听着爽利,其实没那么简单,别总想着三两拳递出,就分出了生死。一旦陷入僵持局面,你就一直是在走下坡路,这怎么成。”

陈平安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实第一次喂拳之后,李二就察觉到了陈平安拳意的瑕疵。第二次就由着陈平安先出拳百次,他不还手,然后只出一拳,也不打得太重,要求只有一个,撑得住不倒下即可,随后陈平安那一口纯粹真气不能坠,下一个百拳,拳意更不能往下减少太多。对于一些个他李二故意露出的破绽,若是陈平安无法强提一口气,循着破绽迅猛出拳,那他就不客气了,那一拳,挨在身上,任你是远游境武夫,都要觉得生不如死。

今天是第三场喂拳,李二又换了一种路数,各自出拳,陈平安倾力,他拳出一半,停拳之时,询问陈平安死了几次。

陈平安给出确切答案后,李二点头说对,便打赏了对方十境一拳,直接将陈平安从镜面一头打到另外一端,说生死之战,做不到舍生忘死,去记住这些有的没的,不是找死是什么。所幸这一拳,与上次一般无二,只砸在了陈平安肩头。

浸泡在药水桶当中,白骨生肉,算得了什么遭罪,碎骨弥合,才勉强算是吃了点疼,在此期间,纯粹武夫守得住心神,必须故意放大感知,去深切体会那种筋骨血肉的生长,才算有了登堂入室的一点小本事。

渡口建造了一栋粗糙茅屋,陈平安如今就在那边疗伤。

李二觉得自己喂拳,还是很收着了,不会一次就打得陈平安需要休养好几天,哪怕每天给陈平安疗伤,还是攒下了一份“余着”的疼痛,第二次喂拳,伤上加伤,要求陈平安每次都稳住拳意,这就等于是以逐渐残破的武夫体魄,维持原先的巅峰拳意不坠丝毫。

李二没说做不到会如何,反正陈平安做到了。天底下没那么多复杂的事情。

至于换成别人,如此喂拳行不行,李二从来不想这些问题。一来他懒得教,再则同样一拳下去,陈平安可以没有大碍,不耽误下一次喂拳,寻常人就是个死,还教什么教。

李二没有说陈平安做得好与不好,反正最终能吃下多少拳,都是陈平安的自家本事。

李二撑船到了渡口,陈平安已经挣扎起身。

李二说喂拳告一段落,欲速则不达,不用一味求多求重,隔个三两天再说。何况他得下山去铺子那边看看。

陈平安询问自己休养过后,能不能去山脚住个一两天。

李二笑着说:“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就当是自己家好了。”

李二率先下山。陈平安蹲在渡口旁边,忍着不只在体魄伤势更在于神魂激荡的疼痛,轻轻一掌拍在船头,小船骤然沉入水中,然后砰然浮出水面,这一去一返,船内血迹便已经清洗干净。他这才去往茅屋,还得提水烧水,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换上一身洁净衣衫,也下了狮子峰。

布店刚刚开门,陈平安去吃过了一顿早餐,便帮着柳婶婶招徕生意,看得妇人大开眼界,竟是跟一个晚辈学到了好些生意经。

一些个原本和妇人吵过架黑过脸的街坊邻居,如今路上瞧见了妇人,竟是多了些笑脸。

妇人一边喜欢,一边忧愁。这么好的一个后生,怎么就不是自家女婿呢?

于是当李柳姗姗来迟,回到家中时,就看到了那个正和客人们热络卖布的年轻人。

李柳愣了一下。

她刚跨过门槛,娘亲便偷偷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纤细腰肢上轻轻一拧,倒也没舍得用力,到底是女儿,不是自己男人。妇人埋怨道:“你个没用的东西。”

李柳笑眯起眼,柔柔弱弱,到了家中,她从来是那逆来顺受的李槐姐姐。

有了陈平安帮忙揽生意,又有李柳坐镇铺子,妇人也就放心去后院灶房做饭,李二坐在小凳上,拿着竹筒吹火。

趁着店里边暂时没客人了,陈平安走到柜台旁边,对那个站在后边打算盘的李柳轻声说道:“好像让柳婶婶误会了,对不住啊。不过李叔叔已经帮着解释清楚了。”

李柳抬起头,笑道:“没事。”

陈平安松了口气。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放低嗓音,笑问道:“能不能问个事儿?”

李柳轻轻打着算盘,对着她娘亲笔下好似一部鬼画符的账本,算着布店这些日子的收支细目,抬头微笑道:“林守一和董水井,我都不喜欢。”

陈平安有些惊讶,本以为两个人当中,李柳怎么都会喜欢一个。只不过喜欢谁不喜欢谁,还真没道理可讲。

李柳笑问道:“之所以没有留在狮子峰上,是不是觉得好像这么个谁也不认得你的市井,更像小时候的家乡?觉得如今的家乡小镇,反而很陌生了?”

陈平安斜靠柜台,望向门外的街道,点点头。

李柳不再说话。

沉默片刻,李柳合上账本,笑道:“多挣了三两银子。”

陈平安依旧斜靠着柜台,双手笼袖,微笑道:“做生意这种事情,我比烧瓷更有天赋。”

李柳问道:“清凉宗的变故,听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乘坐渡船赶来狮子峰的路上,在邸报上见过了。”

吃过了晚饭,陈平安告辞上山,没有选择在李槐屋子休息过夜。

妇人幽幽叹息,转头见李柳没个动静,用手指一戳闺女额头:“犯什么愣,送人家一程啊。”

李柳望向李二,李二不动如山。

妇人哀叹一声,念叨着:“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随我,你随你爹。”

陈平安到了狮子峰之巅,走过了山水禁制,来到茅屋,闭目养神静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独自撑篙去往湖上镜面,脱了靴子留在小船上,卷了袖子裤管,学那张山峰打拳。

一群妇人少女在水边清洗衣物,山水相接处,兰芽短浸溪,山上松柏郁郁。

被陈平安称呼为柳婶婶的妇人,和她女儿李柳一起将衣物铺在溪边青石板上。

狮子峰山脚小镇,四五百户人家,人不少,看似和狮子峰接壤,实则一线之隔,天壤之别,几乎很少打交道,千百年来,都习惯了,何况狮子峰的登山之路,离小镇有些距离,再顽劣的嬉闹稚童,至多跑到山门那边就停步,有谁胆敢冒犯山上的仙长清修,事后就要被长辈拎回家,按在长条凳上,打得屁股开花嗷嗷哭。

在小镇能够混得人人脸熟的,要么是家中有人在县城衙门当差的,要么是在外边挣了大钱返乡造了栋大宅的,要么是家里晚辈是那读书种子的,要么就是门前多是非的俏寡妇,再就是柳婶婶这般开着店铺迎来送往做买卖的。市井乡野,嘴巴不饶人的,往往也不被人饶过,一来二去,便都认识了姓柳的婆姨。这座小镇的妇人,以往总喜欢笑话姓柳的妇人,对于她经常说的自己儿子,是那大书院读书的崽儿,没人相信,连妇人到底有没有生出一个带把的儿子,都不愿意相信,闺女好看又如何,还不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然已经有了那么个漂亮女儿,祖坟冒青烟,据说去了狮子峰山上,给某个老神仙当丫鬟,若是再有个有望功名的儿子,天大好处都给她一个人占尽了,她们还怎么活?心里能痛快了?

最近布店那边,来了个瞧着十分面善的年轻后生,几次帮着店铺挑水,礼数周到,瞧着像是读书人,力气不小,还会帮一些个上了岁数的老婆娘汲水,还认得人,今儿一次招呼闲聊后,第二天就能热络喊人。刚到镇上那会儿,便挑了不少登门的礼物。听说是那个李木疙瘩的远房亲戚,妇人们瞅着觉得不像,多半是李柳那闺女的相好,一些个家境相对殷实的妇道人家,还跑去店铺那边亲眼瞧了。好嘛,结果非但没挑出人家后生的毛病来,反而人人在那边开销了不少银子,买了不少布料回家,多给家里男人念叨了几句败家娘们。

若是那后生油嘴滑舌,只顾着帮着铺子挣黑心钱,也就罢了,她们大可以合起伙来,在背后戳那姓柳的妇人的脊梁骨——找了这么个掉到钱眼里的女婿,上不得台面,当面损那妇人和铺子几句都有了说头。可是妇人们给自家汉子埋怨几句后,回头自个儿摸着布料,价钱不便宜,却也真不算坑人,她们人人是习惯了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这还分不出个好坏来?那年轻人帮着她们挑选的棉布、绸缎,绝不故意让她们买贵的,若是真有眼缘,挑得贵了却不算实惠,后生还要拦着她们花冤枉钱。那后生眼可尖了,都是顺着她们的身段、衣饰、发钗来卖布的。这些妇人家中有女儿的,瞧见了,也觉得好,真能衬着娘亲年轻好几岁,价格公道,货比三家,铺子那边分明是打了个折扣出手的。于是妇人们没觉得柳婆娘找了个多高攀不上的好女婿,毕竟穿着也不鲜亮,和人言语,又没那些个有钱人或读书人的派头,跟人聊天攀谈的时候,都是正眼看人。眼神不正坏水多,这种粗浅道理,市井里边最在意。

所以李家铺子挑了这么个女婿,不会好到让街坊邻里眼红泛酸,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么个年轻后生,人不差,是个能过长远日子的。别人家女婿不算太好,可又不差,妇人们心里边便有了些不同。

李柳听着心情舒坦的娘亲和人闲聊,一边捣衣一边想这些事情,由小事往大事去想。小事就发生在店铺和小镇,大事甚至不只是一座浩然天下的。

她今生今世落在了骊珠洞天,本就是杨家铺子那边的精心安排,她知道这一次,会不太一样,不然不会离杨家铺子那么近,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年她跟着她爹李二去往铺子那边,李二在前边当杂役伙计,她去了后院,杨老头头一次跟她说了些重话,说她如果还是按照以往的法子修行,次次换了皮囊身份,快步登山,只在山顶打转,再积攒个十辈子,再过个千年,依旧是个连人都当不像的半吊子,依旧会一直滞留在仙人境瓶颈上,退一步讲,便是这辈子修出了飞升境又能如何?拳头能有多大?再退一步讲,儒家学宫书院那么多圣人,真给你李柳施展手脚的机会?撑死给过一次机会后,便又死了。这般循环的死去活来,意义不大,只能是每死一次,便攒了一笔功德,或是坏了规矩,被文庙记账一次。

李柳在骊珠洞天那些年,不太抛头露面,给小镇西边街坊邻居的印象,除了生得漂亮些,容貌随她娘亲,性子却随李二,手脚勤快,言语不多,好像就再没有值得拿出来说道的事情,既没有特别要好的同龄朋友,也没有让长辈可以指摘的地方。

李柳倒是经常会去学塾那边接李槐放学,不过与那个齐先生从未说过话。

齐先生讲学的时候,瞧见了学堂外的少女,也会看一眼,至多便是笑着轻轻点头。好像就只是以礼待之,又或者算是视之为人?

李柳见多了世间的千奇百怪,加上她的身份根脚,便早早习惯了漠视人间,起先也没多想,只是将这个书院山主当作了寻常坐镇小天地的儒家圣人。

李柳曾经询问过杨家铺子,这个一年到头只能与乡野蒙童说书上道理的教书先生,知不知晓自己的来历,杨老头当年没有给出答案。

齐先生唯一一次和她说话,是那次登门,和他爹李二喝酒。

她拿着几碟子粗劣佐酒菜上桌的时候,齐先生笑着和她说了一些言语:“李柳,我们生于天地间,其实没太大区别,就是一场好似再没有机会回到故乡的远游求学,最终决定我们是谁的,不是日渐腐朽的皮囊,只会是我们怎么想,甚至不在于我们想要什么,要去多远的地方,就只是‘怎么’二字上的学问功夫。人生短暂,终有力再不能助我前行的停步之处,到时候回头一看,来时路线,便是一步步的怎么,走出来的一个什么。”

然后齐先生轻轻拿起了装着家酿劣酒的大白碗:“要敬你们,才有我们,有了这方大天地,更有我齐静春能够在此喝酒。”

齐先生一饮而尽。

李柳没有说什么,只是也跟着喝了一碗。

当时屋子里边,是妇人一贯的鼾声如雷,名叫李槐的孩子在梦呓,兴许是做梦还在忧心今儿光顾着玩耍,缺了课业没做,明早到了学塾该找个什么借口,好在严厉的先生那边蒙混过关。

陪着娘亲一起走回铺子,李柳挽着竹篮,路上有市井男子吹着口哨。

妇人在念叨着李槐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么久了也不寄封信回来,是不是在外边撒野便忘了娘,只是又担心李槐一个人在外边,吃不饱穿不暖,给人欺负。外边的人,可不是吵架拌个嘴就完事了,李槐若是吃了亏,身边又没个帮他撑腰的,该怎么办。

李柳便以言语宽慰娘亲,妇人便掉过头来说她最没心没肺,李槐那是离着家远,才没办法孝敬爹娘,她这个当姐姐的倒好,就一个人在山上享福,由着爹娘在山脚每天挣点辛苦钱。

李柳有些无奈,好像这种事情,果然还是陈平安更在行些,三言两语便能让人安心。

狮子峰洞府镜面上。

李二今天没有着急让陈平安出拳,反而破天荒讲起了拳理一事。

李二开门见山道:“我们习武之人,技击演武,归根结底,温养的就是破敌搏杀之气力,市井小儿稚童,估计都希冀着自己一拳下去,打墙裂砖,让人毙命,天性使然。所以我李二从来不信什么人性本善,只不过儒家管教得好,让人信了,总觉得当个到底如何好都掰扯不清楚的好人,便是件好事,至于做不做且不说它,故而恶人行凶,好些武夫仗势欺人,也多半晓得自己是在做亏心事。这便是读书人的功德。”

李二朝陈平安咧嘴一笑:“别看我不读书,是个成天跟庄稼地较劲的粗鄙野夫,道理,还是有那么两三个的。只不过习武之人,往往寡言,村野善叫猫儿,往往不善捕鼠。我师弟郑大风,在此事上,就不成,成天跟个娘们似的,叽叽歪歪。没法子,人只要聪明了,就忍不住要多想多讲,别看郑大风没个正行,其实学问不小,可惜太杂,不够纯粹,拳头就沾了泥水,快不起来。”

“难得教拳,今天便跟你陈平安多说些,只此一次。”

李二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陈平安,抬起脚尖,轻轻摩挲地面:“你我站在两处,你面对我李二,哪怕是以六境对峙一个十境武夫,依旧要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心气。境界悬殊,不是说输不得我,而是与强敌对峙,身拳未动心先乱,未战先输,便是寻死。”

李二看似尚未有丝毫动作,陈平安却已立即横滑出去数丈远。

巨大镜面的四周流水,出现了稍纵即逝的片刻凝滞,甚至还有些许倒流迹象。这就是李二拳意所致。

“有那争胜求生之心,可不是要人当个不知轻重的莽夫,身退拳意涨,就不算退让半步。”李二点点头,继续说道,“市井凡俗夫子,若是平日多近白刃,自然不惧棍棒,故而纯粹武夫砥砺大道,多寻访同辈,切磋技击,或是去往沙场,在刀枪剑戟之中,以一敌十破百,除人之外,更有诸多兵器加身,练的就是一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更为了找到一颗武胆。任你是谁,也敢出拳。”

李二笑道:“未学真功夫,先吃苦跌打。不单单是要武夫打熬体魄,坚韧筋骨,也是希望实力有差距的时候,没个心怕。但是如果学成了一身技击杀人术,便沉迷其中,终有一日,要反受其累。”

陈平安点头道:“拳高不出。”

陈平安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轻易出。”

李二这才收了手,不然陈平安只有一个“拳高不出”的说法,可是要挨上结实一拳的,至少也该是十境气盛起步。

练拳习武,辛苦一遭,若是只想着能不出拳便不出拳,也不像话。

李二站在原地,呼吸如常,伸出一只左臂,以右手轻拍左手手腕、小臂、关节和处处肌肉,缓缓道:“人之筋骨,如龙脉山根,处处肌肉如山岳群峰,打熬筋骨,淬炼体魄,熬的就是每一处细微地界,将无数个细微之一打磨到极致,然后累加,却不冲突,一拳下去,城门不开也得开,山岳不碎也得碎!”

李二收了右手,左手骤然一振臂。罡风大作,吹拂得陈平安一袭青衫猎猎作响,镜面四周流水更是倒退流淌。

李二此说,陈平安最听得进去,这和练气士开辟尽量多的府邸,积蓄灵气,是异曲同工之妙。

要的就是看似平起平坐的同境之争,我偏能够以多胜寡,一力降十会。

李二缓缓拉开一个拳架,最终拳架成为一个定式。李二说道:“脚,手,眼,架,劲,气,意,内外合一,这就是练气士所谓的自成小天地。咱们这些武夫,一口纯粹真气,便是一支铁骑,开疆拓土,练气士却是那追求守土有功的,雄城巨镇,排兵布阵。当然了,这些是郑大风说的,我可想不出这些花哨话。”

李二轻轻跺脚:“腿没气力,就是鬼打墙,习武之初,一步走错,就是鬼画符。想也别想那‘神气布满,人是完人’的境界。”

李二随手伸出手指,轻轻弯曲,指了指自己双眼:“习武登堂入室,就要将一双眸子练得明,料敌在心,看拳在目。”

一瞬间,陈平安就被双拳擂鼓在胸口,倒飞出去,身形在空中一个飘转,双手抓地,五指如钩,镜面之上竟是绽放出两串火星,陈平安这才停下了倒退身形,没有坠入水中。

李二站在了陈平安先前所站位置,说道:“我这一拳不重也不快,你仍是没能挡住,为何?因为眼与心,都练得还不够,与强者对敌,生死一线,许多本能,既能救命,也会误事。我方才这一动作,你陈平安便要下意识看我手指与双眼,这是人之本能,哪怕你陈平安足够小心,仍是晚了丝毫,可这一点,便使武夫生死立判,与人捉对厮杀,不是游历山水,不会给你细细思量的机会。更进一步,心到手未到,也是习武大病。”

李二说到这里,问道:“你陈平安是不是觉得自己看人还算仔细?时时刻刻,足够小心翼翼?”

陈平安以手掌抹去嘴角血迹,点点头。

李二说道:“这就是你拳意的弊病所在,总觉得这一技之长,足够了。恰恰相反,远远未够。你如今应该还不太清楚,世间八境、九境武夫的搏命厮杀,往往死于各自最擅长的路数上,为何?短处,便更小心谨慎,出拳在长处,便要难免自满而不自知。”

李二接下来摆出一个拳架和拳招起手式,竟是陈平安极为熟稔的校大龙,以及最为擅长的神人擂鼓式。

李二说道:“武书谚语三头六臂是神通,可不是什么市井玩笑话。天下拳分千百,有着不同的拳架拳桩拳招,架为根本,桩为地基,招式是门面,三者结合,便有了拳种之别,有了世间无数拳谱。你走过不少江湖,应该知道,市井坊间,喜欢称呼一般江湖人为武把式,即是此理。”

李二身架舒展,随手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同样是神人擂鼓式,在李二手上使出,看似柔缓,却意气十足,落在陈平安眼中,竟是和自己递出的有天壤之别。

李二再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又有大不相同的拳意,急促如雷,骤然停拳,笑道:“武夫对敌,只要境界不太悬殊,拳理各异,招数万千,胜负便有了千万种可能。只不过一旦沦为武把式,就是花拳绣腿,打得好看而已。拳怕少壮?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只是一下,呼喝显摆了半天的武把式,便死透了。”

陈平安脑袋猛然一偏,李二已经站在身前,十境一拳,就那么横在陈平安脸颊一侧。

李二笑道:“教了就懂,懂了又做得到,很不错。”

这依旧“不快”却气力不小的一拳,若是陈平安没能躲过,那今天喂拳就到此为止了,又该他李二撑篙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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