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讲道理的来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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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外乡剑仙开口之后,身为姚家家主的姚冲道,便陷入左右为难之地。

不愧是左右,说话做事,很容易让人左右为难,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个剑心崩坏的先天剑坯,想必最能够对姚冲道当下的处境,感同身受。例如当初出剑之时,半点不为难的,那个剑心气象曾如莲花满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场就极为凄凉,只剩下一湖的残败枯荷,跌落神坛,沦为整个南婆娑洲笑柄,最终只能悄然远走宝瓶洲,在这期间,虚耗光阴百年,至今无法破境跻身玉璞境。要知道当年曹峻可是公认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

已经有别处剑仙察觉到此地异样,个个泛起笑意,打算看戏了,喜欢喝酒的,已经打开酒壶。

到底不是大街那边的看客剑修,驻守在城头上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剑仙,自然不会吆喝,或者吹口哨。当然也是怕左右一个不高兴,就要喊上他们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剑术太高,剑气太盛,比较不讲道理,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

姚冲道脸色很难看。身为姚氏家主,心里的窝火不痛快,已经积攒很多年了。

就在姚冲道打算喊左右去城头南边打一场的时候,陈平安硬着头皮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他轻轻放下宁姚,喊了一声姚老先生,然后让宁姚陪着外公说说话,他自己去见一见左前辈。

宁姚拉着自己外公散步。

陈平安身如箭矢,一闪而逝,去找左右。

没了那个毛手毛脚不规不距的年轻人,身边只剩下自己外孙女,姚冲道的脸色便好看了许多。

对于女儿女婿,老人兴许心情复杂,伤心、遗憾、埋怨、恼怒、怅然……很难真正说清楚,但是对于隔了一辈人的宁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与愧疚。

在对面城头,陈平安走向一个背对自己的中年剑仙,于十步外停步,无法近身。寻常剑修与其他三教百家练气士,几个搁置本命物的关键窍穴,能够蓄满灵气,然后稍稍开疆拓土,就已算不易,而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几乎全部窍穴,皆已剑气满溢,好似时时刻刻,都在与身外一座大天地为敌。

见到了左右,陈平安抱拳道:“晚辈见过左前辈。”

左右无动于衷。

陈平安便稍稍绕路,跃上城头,转过身,面朝左右,盘腿而坐。

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割裂虚空,这意味着每一缕剑气蕴藉剑意,都到了传说中至精至纯的境界,可以肆意破开小天地。也就是说,到了类似骸骨滩和鬼域谷的接壤处,左右根本不用出剑,甚至都不用驾驭剑气,完全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小天地大门自开。

陈平安见左右不愿说话,可自己总不能就此离去,那也太不懂礼数了,于是干脆就静下心来,凝视着那些剑气的流转,希望找出一些“规矩”来。

约莫半炷香后,两眼泛酸的陈平安心神微动,只是心境很快就趋于止水。

方才见到一缕剑气似乎将出未出,就要脱离左右的约束,那种刹那之间的惊悚感觉,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岳,就要砸向陈平安的心湖,让陈平安提心吊胆。

左右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但总算开口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问道:“文圣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后我如果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该如何寻找?”

左右脸色稍缓,淡然道:“先生已经离开穗山,去开辟一座儒家历代圣贤久久无法开山破关隘的远古之地。有一位中土神洲的前辈,持仙剑开道,先生则负责巩固道路,缺一不可。”

陈平安点头道:“感谢左前辈为晚辈解惑。”

左右问道:“求学如何?”

陈平安答道:“读书一事,不曾懈怠,问心不停。”

左右说道:“效果不如何。”

陈平安说道:“读书是长远事,快而多,晚辈资质不行,难免浮浅,不如慢且对,求个深厚。”

左右默不作声。

对面墙头上,姚冲道有些吃醋,无奈道:“那边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那么多个境界,双方打不起来。”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脉络关系,剑气长城这里的人知之甚少,宁姚哪怕在白嬷嬷和纳兰爷爷跟前,都没有提及半句。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陈平安跟左右没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气,兴许都懒得睁眼,更不会为陈平安开口说话。

所以姚冲道这会儿其实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左右这种剑外无事的古怪剑修,先前为何为了一个陈平安,会跟自己较真。姚、宁两家的家务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若非那个姓陈的小子多此一举,从中斡旋,他姚冲道这会儿,已经在城头以南的广袤战场,亲身领教左右的剑术是不是真有那么高了。

至于输赢,不重要——反正都是输。

姚冲道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剑仙,但已是迟暮之年,早就破境无望。数百年来战事不断,积弊日深,他自己也承认,他这个大剑仙,越来越名不副实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纪轻轻的身为地仙的各姓孩子,一个个朝气勃勃的玉璞境晚辈,姚冲道很多时候,是既欣慰,又感伤。只有远远看一眼自己的外孙女——那一众年轻天才中当之无愧的领衔之人,被阿良取了个“苦瓜脸”绰号的老人,才会有些笑脸。

曾经有人喝酒喝高了,说自己一看到姚老儿那张好像刻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的苦瓜脸,便要良心发现,记起那些赊欠多年的酒水钱。

在那之后,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楼酒肆,就再没卖过那个家伙半壶酒,欠下的酒水钱,也不用他还。

此时姚冲道随口问道:“看样子,他们两个以前认识?”

宁姚只能说一件事,道:“陈平安第一次来剑气长城,跨洲渡船路过蛟龙沟受阻,是左右出剑开道。”

这件事,剑气长城有所耳闻,只不过大多消息不全,一来倒悬山那边对此讳莫如深,因为蛟龙沟变故之后,左右与倒悬山那位身为道老二嫡传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剑,好像从来不需要理由。

老人与宁姚,其实见面不多,聊天更少,所以比那左右和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于蛟龙齐聚处斩蛟龙,救命之恩,晚辈这些年,始终铭记于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与你无关。”

陈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被左前辈视为晚辈。”

左右说道:“不用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风景,屈指可数。”

陈平安又说道:“我也没觉得一定要认左前辈为大师兄。”

左右笑了笑,睁开眼,却是眺望远方,道了一声:“哦?”

陈平安神色平静,挪了挪,面朝远方盘腿而坐,道:“并非当年年少无知,如今年轻气盛,就只是心里话。”

左右依旧没有动怒,反而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言语:“人生在世,除了确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阔,还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证明本我之真实。”

陈平安缓缓道:“那我就多说几句真心话,可能毫无道理可言,但是不说,不行。左前辈一生,求学练剑两不误,最终厚积薄发,跌宕起伏,精彩万分,先让无数先天剑坯低头俯首,后又出海访仙,一人仗剑,问剑北俱芦洲,最后还问剑桐叶洲,力斩杜懋,阻他飞升。做了这么多事情,为何独独不去宝瓶洲看一眼?齐先生如何想,那是齐先生的事情;大师兄应当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师兄该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无言。

陈平安站起身,道:“这就是我此次到了剑气长城,听说左前辈也在此地后,唯一想要说的话。”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左右却说道:“与前辈说话,别站那么高。”

陈平安只得将道别言语,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说实话,陈平安城头此行,已经做好了讨一顿打的心理准备,大不了在宁府宅子那边躺个把月。

两两无言。

陈平安问道:“左前辈有话要说?”

左右摇头道:“懒得讲道理,这不是我擅长之事,所以在犹豫出剑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烦事。”

陈平安可不觉得左右是在开玩笑,于是说道:“文圣老先生,爱喝酒,也喜欢游历四方,就没有来过剑气长城?这边的酒水,其实不差的。”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喝道:“滚蛋!”

前辈发话,晚辈照做,陈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宁姚一声,祭出符舟,在城头之外悬停。姚冲道对宁姚点点头,宁姚御风来到符舟中,与那个故作镇静的陈平安,一起返回远处那座夜幕中依旧灯火辉煌的城池。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轻人,尤其是那根极为熟悉的白玉簪子,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砥砺剑意。

与先生告刁状,一告一个准,还能占着理,这种事情,当年所有人都还年少时,同门师兄弟当中,谁最擅长?

姚冲道来到左右附近,眺望那艘小符舟与大城池,问道:“左右,你很看重这个年轻人?”

左右淡然道:“我对姚家印象很一般,所以不要仗着年纪大,就与我说废话。”

姚冲道气得火冒三丈,真当自己是没脾气的泥菩萨了?

打就打,谁怕谁。你左右还真能打死我不成?

这时那位老大剑仙笑着走出茅屋,站在门口,仰头望去,轻声道:“稀客。”

陈清都很快就走回茅屋,既然来者是客不是敌,那就不用担心了。陈清都只是一跺脚,立即施展禁制,整座剑气长城的城头,都被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免招来更多没有必要的窥探。

除了陈清都率先察觉到那点蛛丝马迹,几位坐镇圣人和那位隐官大人,也都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没有人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地不走倒悬山大门,直接穿过两座大天地的天幕禁制,来到剑气长城。不但镇守倒悬山的那位道家大天君做不到,恐怕就连浩然天下那些负责看守一洲版图的文庙陪祀圣贤,手握玉牌,也一样做不到。

城头之上许多驻守剑仙,尚且没有意识到有人潜入城头,剑气长城之外,对此更是毫无察觉。等到城头出现异象,再想一探究竟,那就是登天之难。何况谁也不敢妄动,诸多剑仙便继续潜心修行。

左右愣了一下,然后就要站起身,结果就被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有人质问道:“就这样与前辈说话?规矩呢?”

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要起身,先生驾临,总要起身行礼。结果又被一巴掌砸在脑袋上,来人又道:“还不听了是吧?想顶嘴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左右只好站也不算站、坐也不算坐地停在那边,与姚冲道说道:“是晚辈失礼了,与姚老前辈道歉。”

然后姚冲道就看到一个穷酸老儒士模样的老头儿,一边伸手扶起了有些局促的左右,一边正朝自己咧嘴灿烂笑着,嘴里忙不迭道:“姚家主,姚大剑仙是吧,久仰久仰,生了个好女儿,帮着找了个好女婿啊,好女儿好女婿又生了个顶好的外孙女,结果好外孙女,又找了个最好的外孙女婿。姚大剑仙,真是好大的福气,我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啊,也就教出几个弟子,还凑合。”

左右总算可以站着说话了,后退一步,作揖行礼,道:“先生!”左右四周那些惊世骇俗的剑气,对于那位身形缥缈不定的青衫老儒士,毫无影响。

姚冲道一脸匪夷所思,试探性问道:“文圣先生?”

老秀才一脸难为情,摆手道:“什么文圣不文圣的,早没了,只是运气好,才有那么一丁点大小的往昔峥嵘,如今不提也罢。我不如姚家主岁数大,可当不起先生的称呼,喊我一声老弟就成。”

姚冲道有些犯愣,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大名鼎鼎的儒家文圣打交道。浩然天下的儒家那些繁文缛节,恰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最嗤之以鼻的。

老秀才举目四望,火急火燎道:“我来得匆忙,得赶紧走,不能久留,那位老大剑仙,咱们聊聊?”

陈清都坐在茅屋内,笑着点头,道:“那就聊聊。”

一位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主动现身,作揖行礼,道:“拜见文圣。”

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也会轮换,光阴长短,并无定数。这位儒家圣人,曾经是享誉一座天下的大佛子,到了剑气长城之后,身兼两教,学问神通,术法极高,是隐官大人都不太愿意招惹的存在。

老秀才感慨道:“吵架输了而已,是你自己所学尚未精深,又不是你们佛家学问不好,当时我就劝你别这样,干吗非要投奔我们儒家门下,现在好了,遭罪了吧?真以为一个人吃得下两教根本学问?如果真有那么简单的好事,那还争个什么争,可不就是道祖和佛祖的劝架本事,都没高到这份上的缘故吗?再说了,你只是吵架不行,但是打架很行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这种言语,落在文庙学宫的儒家门生耳中,可能就是大逆不道,离经叛道,最少也是胳膊肘往外拐。

那位辩论输后便更换门庭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无量时,便是自由处。”轻轻一句言语,竟是惹来剑气长城的天地变色,只是很快被城头剑气打散异象。

老秀才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一闪而逝,来到茅屋那边,陈清都伸手示意,笑道:“文圣请坐。”

老秀才收敛神色:“文庙需要与你借三个人。”

陈清都问道:“为何是你来?不是更加名正言顺的礼圣、亚圣,也不是中土文庙副教主?”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脸皮厚啊。他们来了,也只有灰头土脸的份。”

陈清都摇头道:“不借。”

老秀才喃喃道:“这就不太善喽。”

左右来到茅屋之外。

没过多久,老秀才便一脸惆怅走出屋子,嘴里叨叨:“难聊,可再难聊也得聊啊。”

左右问道:“先生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老秀才挠挠头,道:“总得再试试看,真要没得商量,也没辙,该走还是要走。没法子,这辈子就是劳碌命,背锅命。”

左右说道:“不见见陈平安?”

老秀才怒道:“你管我?”

左右不再言语。

不愧是文圣一脉的开山鼻祖。

老秀才似乎有些心虚,拍了拍左右的肩膀,道:“左右啊,先生与你比较敬重的那个读书人,总算一起开出了一条路子,那可是相当于第五座天下的辽阔版图,什么都多,就是人不多,以后一时半会儿,也多不到哪里去,不正合你意吗?不去那边瞧瞧?”

左右摇头道:“先生,这边人也不多,而且比那座崭新的天下更好,因为此处,越往后人越少,不会蜂拥而入,越来越多。”

老秀才哀怨道:“我这个先生,当得委屈啊,一个个学生弟子都不听话。”

左右轻声道:“不是还有个陈平安?”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左右啊,你再这么戳先生的心窝子,就不像话了。”

左右疑惑道:“先生为何不与陈平安见面?”

老秀才又笑又皱眉,神色古怪,道:“听说你那小师弟,刚刚在家乡山头建立了祖师堂,挂了我的神像,居中,最高,其实挺不合适的,偷偷挂书房就可以了嘛,我又不是讲究这种小事的人。你看当年文庙把我撵出去,先生我在意过吗?根本不在意的,世间虚名虚利太无端,如那佐酒的盐水花生,一口一个。”

左右说道:“劳烦先生把脸上笑意收一收。”

老秀才“哦”了一声,发现那个姚老儿已经不在城头上,便揉了揉脸,跳起来,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骂道:“还好意思说别人废话,你自己不也废话一箩筐?弟子当中,就数你最不开窍。”

左右有些无奈,垂头道:“到底是宁姚的家中长辈,弟子难免束手束脚。”

老秀才疑惑道:“我也没说你束手束脚不对啊,可你剑气那么多,有些时候一个不小心,管不住一丝半点的,往姚老儿那边跑过去,姚老儿又嚷嚷几句,然后你俩顺势切磋一二,相互裨益剑道。等到打赢了姚老儿,你再扯开嗓子奉承人家几句,美事啊。这也想不明白?”

左右点头道:“弟子鲁钝,先生有理。”

老秀才转身跑向茅屋,丢下一句话:“想到些道理,再去砍砍价。”

左右走到城头旁边。片刻之后,老秀才很快就又长吁短叹,来到左右身边。

左右问道:“先生,你说我们是不是站在一粒尘埃之上,走到另外一粒尘埃上,就已经是修道之人的极限?”

老秀才笑道:“一棵树与一棵树,会在风中打招呼;一座山与一座山,会千百年哑然无声;一条河与一条河,长大后会撞在一起。万物静观皆自得。”

左右沉思片刻,垂头道:“恳请先生说得浅些。”

老秀才说道:“你那问题,先生又不知道答案,只好随便糊弄你了。”

左右没话说了。

老秀才感慨道:“仙家坐在山之巅,人间道路自涂潦。”

左右说道:“先生是在责备学生。”

老秀才摇摇头,沉声道:“我是在苛求圣贤与豪杰。”

随后左右便陪着自家先生,看了一夜的风景,再无言语。

天亮后,老秀才转身走向那座茅屋,说道:“这次要是再无法说服陈清都,我可就要撒泼打滚了。”

左右一直安安静静等待结果,晌午时分,老秀才离开茅屋,捻须而走,沉吟不语。

左右低声道:“陈平安要与宁家提亲,老大剑仙答应当那个媒人。”

老秀才愕然,随即捶胸顿足道:“陈清都这老东西,臭不要脸!有他什么事,当我这个先生死了吗?好吧,就算我是半死不活……”

砰的一声,老秀才本就缥缈不定的身影化作一团虚影,消失不见,无影无踪,就像突兀消失于这座天下。

左右眯起眼,握住剑柄,面朝茅屋那边。不过瞬间,又有细微涟漪震颤,老秀才飘然站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伸出一手,拍了拍左右握剑的胳膊。左右仍然没有松开剑柄。

老秀才笑道:“行了,多大点事。”

陈清都出现在茅屋门口,笑问道:“你就打算这么赖着不走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想久留,也没法子办到啊,喝过了酒,我立即卷铺盖滚蛋。”

这就是天地厌胜。当初陆沉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再去骊珠洞天,也不轻松,会处处受到大道压制。

陈清都笑着提醒道:“咱们这边,可没有文圣先生的铺盖。顺手牵羊的勾当,劝你别做。”

老秀才恍然道:“也对,也行。”

不打仗的剑气长城,其实也很安详,也会有高门府第外的车水马龙,和小街陋巷里的鸡鸣犬吠。只不过这里没有文武庙、城隍阁,没有张贴门神、春联的习惯,也没有上坟祭祖的风俗。

那条稀烂不堪的大街,正在翻修填补,匠人们忙忙碌碌,而那个罪魁祸首,就坐在一间杂货铺门口的板凳上,晒着日头。

宁姚在和叠嶂闲聊,生意冷清,很一般。陈平安见叠嶂好像半点不着急,他都有些着急。

只是双方到底才见过几次面而已,陈平安不好轻易开口。对心爱女子身边的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

一个屁大点的孩子摸摸索索凑近,握拳擦了一下鼻子,壮起胆子问道:“你叫陈平安对不对?”

陈平安笑问道:“干吗,找我打架?”

孩子吓得后退了几步,仍是不愿意离开,问道:“你教不教拳法?我可以给你钱。”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

孩子坚持道:“你要是嫌钱少,我可以欠账,以后学了拳杀了妖挣了钱,一次次补上。反正你本事高,拳头那么大,我不敢欠钱不还。”

陈平安双手笼袖,肩背松垮,懒洋洋问道:“学拳做什么,不该是练剑吗?”

孩子懊恼道:“我不是先天剑坯,练剑没出息,也没人愿意教我,叠嶂姐姐都嫌弃我资质不好,非要我去当个砖瓦匠,白给她看了几个月的铺子了。”

陈平安笑道:“习武学拳一事,跟练剑差不多,都很耗钱,也讲资质,你还是当个砖瓦匠吧。”

孩子蹲在原地,兴许是早就猜到有这么个结果,打量着那个听说来自浩然天下的青衫年轻人,心想,你说话这么难听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啊,于是说道:“你长得也不咋地,宁姐姐干吗要喜欢你?”

陈平安有些乐呵,问道:“喜欢人,只看长相啊?”

孩子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笑道:“我长得也不难看啊。”

孩子蹲在那儿,摇摇头,叹了口气。

陈平安便有些受伤,自己相貌比那陈三秋、庞元济是有些不如,可怎么也与“难看”不沾边吧。他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着下巴的胡碴子,应该是没刮胡子的关系。

浩然天下是杨柳依依的春季,剑气长城这边就会是秋风肃杀时分。一门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时节,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俗。

在剑气长城,活下去不难,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但是想要在这里活得好,就会变得极其艰难。所以有本事经常喝酒,哪怕是赊账喝酒的,都绝对不是寻常人。

当然,大姓子弟过着不输王侯锦衣玉食的生活,理由也很简单。实打实的祖上积德,都是一个个剑仙、剑修先人拿命换来的富贵日子,何况上阵厮杀,能够从城头上活着走下来,享福是应该的。

有这个胆大孩子牵头,加上可能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比较好说话,四周就闹哄哄多出了一大帮同龄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远处的少女。

很快,陈平安的小板凳旁边,就围了一大堆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看着那个一口气打了四场架的外乡人,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好奇。

能够从倒悬山进入城池的外乡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门扎堆的那边,不爱来这边。

陈平安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也跟宁姚聊过城池里的许多人事风物,知道这边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对于那座咫尺之隔的浩然天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态度。有人扬言一定要去那边吃一碗最地道的阳春面;有人听说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柔柔弱弱,柳条腰肢,东晃西晃,反正就是没有一缕剑气在身上;有人则想知道那边的读书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神仙日子。

这会儿围在陈平安身边的人,也是七嘴八舌,问题杂而多。陈平安对有些问题回答,对有些问题则装作听不到。

有个这辈子还没去过城头南边的孩子问,你家乡那边,是不是真有那数不清的青山,特别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后,深呼吸一口气,都能闻见花草的香气?

有个稍大的少年,询问陈平安,山神水仙们娶亲嫁女,城隍爷夜间断案,还有山魈水鬼,到底都是怎么个光景?

还有人赶紧掏出一本本皱巴巴却被奉作珍宝的小人书,问:书上画的写的,都是真的吗?问:那鸳鸯是不是躲在荷花下避雨?那边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张网拦着在檐下做窝的鸟雀拉屎?还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大冬天时分,下雨下雪什么的,真不会让人冻着吗?还有那边的酒水,就跟路边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钱就能喝着吗?还有那莺莺燕燕的青楼勾栏,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花酒又是什么酒?那边的耕田插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边的人死了后,都一定要有个住的地方?难道就不怕活人都没地方落脚吗?浩然天下真有那么大吗?

最后一个少年埋怨道:“你晓得不多嘛,问三个答一个,亏你还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陈平安手腕悄然拧转,取出养剑葫芦,喝了口酒,挥手道:“散了散了,别耽误你们叠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开口与陈平安掰扯的那个屁大孩子,蹲在小板凳旁边道:“铺子又没啥生意,再聊聊呗。”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瞎聊了半天,我也没挣着一枚铜钱啊。”

怨声四起,鸟兽散。

那屁大点的孩子跑出去很远,然后转身喊道:“宁姐姐,这家伙太抠门小气,喜欢他做什么嘛!”

陈平安作势起身,那孩子脚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处,又探出脑袋,扯开更大的嗓门,喊道:“宁姐姐,真不骗你啊,方才陈平安偷偷跟我说,他觉得叠嶂姐姐长得不错,这种花心大萝卜,千万别喜欢。”

宁姚在铺子里边,斜靠柜台,跟叠嶂相视一笑。

陈平安又作势要追去,小屁孩一溜烟跑没影了。

闹哄哄过后,日头和煦,安安静静,陈平安喝着酒,还有些不适应。

突然,陈平安站起身,原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长大了,辛苦了。”

叠嶂往铺子外面看了眼,有些奇怪。剑气长城这边的读书人,真不多,这里没有学塾,也就没有了教书先生,如她叠嶂这般出身的陋巷孩子们的识文断字,都靠些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石碑,这些石碑随随便便矗立在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每天认几个字,真要用心学,日子久了,也能翻书看书,至于更多的学问,也不会有就是了。

宁姚虽然没有见过文圣,但是依稀猜出了老先生的身份,当下感触不深,唯一的感觉,就是与自己游历浩然天下之时,看到的一些尚未彻底禁绝书籍上的文圣画像真是不像。那些书籍大同小异,无论是半身像,还是立像,都把文圣给画得气宇轩昂,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瘦老头。

见叠嶂有些疑惑,宁姚说道:“我们聊我们的,不去管他们。”

铺子外面,是一场不期而至的久别重逢。陈平安除了笑容,也没什么言语。

老秀才转头望向铺子里的两个小姑娘,轻声问道:“哪个?”

陈平安小声道:“好看些的那个。”

老秀才欣慰得不行,握拳在胸前,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让老先生稍等,去里面与叠嶂招呼一声,搬了椅凳出去。听叠嶂说铺子里没有佐酒菜,陈平安便问宁姚能不能去帮忙买些过来。宁姚点点头,很快就去附近酒肆直接拎了食盒过来,除了几样佐酒菜,杯碗都有。陈平安跟老先生已经坐在小板凳上,将那椅子当作酒桌,显得有些滑稽。陈平安起身,想要接过食盒,被宁姚瞪了一眼,他赶紧缩回手。宁姚摆好菜碟,放好酒碗,将食盒搁在一旁,然后对老秀才说了句“请文圣老先生慢慢喝酒”。老秀才早已起身,与陈平安一起站着,这会儿越发笑得合不拢嘴,所谓的乐开了花,不过如此。

宁姚喊了叠嶂离开铺子,一起散步去了。

老秀才哧溜一声,狠狠抿了口酒,打了个寒战似的,深呼吸一口气,畅快道:“累死累活,总算做回神仙了。”

陈平安缓缓喝酒,笑望向这位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的老先生。

老秀才夹起一筷子佐酒菜,见陈平安没动静,提了提手中筷子,含糊不清道:“动筷子动筷子,光喝酒可不成,不吃下酒菜,就闷了。我当年那会儿是穷,只能靠圣贤书当佐酒菜,崔瀺那小王八蛋,一开始误以为一边喝酒一边看书,真是什么文雅事,就有样学样了,哪里晓得若是我兜里有钱,早在酒桌上摆满菜碟了,去他娘的圣贤书。”

骂自己最凶的人,才能骂出最有理的话。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抿了口酒,十分娴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什么。

老秀才下筷如飞,喝酒不停,也亏得宁姚买得够多。老秀才的酒碗空了,陈平安就弯腰伸手帮着倒酒。

吃完了菜,喝过了酒,陈平安将酒碗菜碟都放回食盒,老秀才用袖子擦拭椅子上的酒渍汤汁。

这时左右瞬间飘落在店铺门口。

老秀才问道:“怎么来了?”

左右答道:“学生想要多看几眼先生。”

老秀才指了指空着的椅子,气笑道:“你剑术最高,那你坐这儿?”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只得让出自己的那条小板凳,绕过椅子,走到老秀才身边。老秀才坐在椅子上,陈平安这才落座。

老秀才问道:“你们俩认了师兄弟没有?”

左右说道:“没觉得是。”

陈平安说道:“同理。”

坐在椅子上的老秀才,当然是偏袒自己的关门弟子,所以一巴掌就拍在矮一截的左右脑袋上,责备道:“你怎么当的师兄,不过是早些拜师求学而已,你瞎了不起个啥,这都打光棍多少年了?别的不说,只说在这件大事上,咱们文圣一脉,如今就靠你小师弟撑场面了!带着一把剑,跑东跑西,是能帮你暖被窝啊,还是能帮你端茶递水啊?”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先前在城头上,打算教晚辈剑术来着,但是左前辈担心晚辈境界太低,所以比较为难。”

毫无悬念,左右又挨了一巴掌,他黑着脸,想着等先生离开剑气长城,我左右就半点不为难了。

陈平安又说道:“不过左前辈在刚见到姚老先生的时候,还是给晚辈撑过腰的。”

老秀才“哦”了一声,转过头,轻描淡写道:“那方才一巴掌,是先生打错了。左右啊,你咋个也不解释呢?打小就这样,以后改改啊。打错了你,不会记恨先生吧?要是心里委屈,记得要说出来,知错能改,改过不吝,善莫大焉,我当年可是就凭这句话,硬生生掰扯出了一箩筐的高深道理,听得佛子道子们一愣一愣的,对吧?”

先生自然是都对的,所以左右闷不吭声,不过他决定要教那小子两场剑术,一场是肯定不够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山崖书院的副山长,一直很挂念……先生。”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称呼文圣老先生,为简简单单的“先生”。

老秀才硬生生打了个酒嗝,竖起耳朵,故作疑惑道:“谁,什么?再说一遍。”

左右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笑道:“茅师兄很挂念先生。”

老秀才转过身,趴在椅把手上,望向陈平安,笑呵呵道:“小冬啊,最愿意用最笨的法子去教书育人,耐心极好,最像我。就是跟左右差不多,犟起来就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我当年都舍了一张老脸不要,私底下帮他打点好关系了,偏不去,我当先生的,只差没绑着茅小冬,往麻袋里一塞,再往礼记学宫一丢。唉,都没法子。”

左右突然问陈平安道:“为何当年不愿承认先生是先生,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认了先生?”

陈平安答道:“当年我都没读过书,凭什么认先生,就凭先生是文圣吗?那是不是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现在我身前,他们愿意收,我就认?先生愿意收取弟子,弟子入门之前,也要挑一挑先生!读过三教百家书,就像那货比三家,最终认定先生果真学问最好,我才认,哪怕先生反悔不认了,我自己都会孜孜不倦拜师求学,如此才算真心诚意。”

左右愣了半天。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陈平安你小子家里是开道理铺子的啊?

三场!

老秀才踹了左右一脚,催促道:“杵着干吗,拿酒来啊。”

左右无奈道:“先生,我又不喜欢喝酒,何况陈平安身上多的是。”

“左右啊,你是光棍啊,欠钱什么的,都不用怕的。”老秀才用语重心长的口气以理服人,循循善诱道,“你小师弟不一样,有了自家山头,马上又要娶媳妇了,这开销得多大?当年是你帮先生管着钱,会不清楚养家糊口的辛苦?拿出一点师兄的风范气度来,别给人看轻了咱们这一脉。不拿酒孝敬先生,也成,去,去城头那边嚎一嗓子,就说自个儿是陈平安的师兄,免得先生不在这边,你小师弟给人欺负。”

左右装聋作哑。在曾经的求学生涯当中,这就是左右对自家先生最大的抗议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拿出了两壶酒,递给老秀才。都是龙泉家乡的糯米酒酿,其他所有的仙家酒水,都送给了倒悬山看门的那个抱剑汉子。

老秀才递给左右一壶。左右也没拒绝。陈平安自己又取出一壶。

老秀才笑眯眯地问道:“左右,滋味如何?”

左右只得说一句尽量少昧些良心的言语,道:“还行。”

老秀才摇摇头,啧啧道:“这就是不懂喝酒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了。”

老秀才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果然没有让老秀才失望,笑道:“白喝的酒水,滋味最佳。”

老秀才哈哈大笑。

笑了半天,发现陈平安看着自己,老秀才便咳嗽几声,道:“放心,以后让你大师兄请喝酒。在剑气长城这边,只要是喝酒,甭管是自己,还是呼朋唤友,都记账在左右这个的头上。左右啊……”

左右叹了口气,说声“知道了”。

老秀才又喊了声“左右啊”。

左右立刻接上道:“不委屈。”

老秀才这才心满意足。

陈平安喝着酒,总觉得越是如此,自己接下来的日子,越是难熬。

不料老秀才已经善解人意道:“你师兄左右,剑术还是拿得出手的,不过你要是不乐意学,就不用学,想学了,觉得该怎么教,与师兄说一声便是,师兄不会太过分的。”

左右说道:“可以学起来了。”

陈平安立即说道:“不着急。”

左右身体前倾,盯着陈平安。陈平安看向老秀才。老秀才心领神会,立即伸手按住左右脑袋,往后一推,教训道:“让着点小师弟。”

左右开始大口饮酒。

很奇怪,文圣对待门中几个嫡传弟子,好像对左右最不客气,但是这个弟子,却始终是最不离先生左右的那一个。就连茅小冬这样的记名弟子,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只不过左右师兄脾气太孤僻,茅小冬、马瞻他们,其实都不太敢主动跟左右说话。

那会儿尚未欺师灭祖的崔瀺,是光彩夺目的文圣首徒,学问高,修为高,棋术更是高到绝顶,让中土神洲所有学宫书院、君子贤人们都要黯然失色,但一样经常被左右骂得还不了嘴。至于崔瀺当时是不愿,还是不敢,茅小冬他们是注定已经没机会去知道答案了。

至于左右的学问如何,作为文圣一脉的嫡传,就足够说明一切,只可惜被他的剑术掩盖过去了。

故而世人每每提及大器晚成的剑仙左右,只说他剑术很高、极高或是人间最高,却忘记了他的文圣弟子身份。

一人力压世间所有的先天剑坯,这就是左右。

但是今天坐在小铺子门口小板凳上的这个左右,在老秀才眼中,就只是当年那个眼神清澈的高大少年,登门后,说他没钱,但是想要看圣贤书,学些道理,认了先生后,欠了的钱以后会还,可若是读了书,考中状元什么的,帮着先生招徕更多的弟子,那他就不还钱了。

少年当时说这番话,很认真。

那会儿年纪还不算太大的穷秀才,还没有成为老秀才,更没有成为文圣,只是刚刚出版了书籍,手头有些宽裕,不至于囊中羞涩到吃不起酒,便答应了。他想着崔瀺身边没个师弟,不像话,何况穷秀才当时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桃李满天下,有了大弟子,再来个二弟子,是好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到底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好句子。那会儿,只有个秀才功名的穷秀才,是真没想太多,也没想太远,甚至会觉得什么桃李满天下,就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念想,就像身处陋巷时候,喝着一两斤家中的浊酒,想着那些大酒楼里卖的一壶壶美酒,过去许多年,还能够依稀记得,有座酒楼掌柜的小女儿,好像美极了。远远见之,如饮醇酒,不能多看,会醉人。

所以后世有位儒家大圣人训诂老秀才的某部书籍,将老秀才写得道貌岸然,太过古板,将本意篡改许多,让老秀才气得不行。男女情动,天经地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草木尚且能够化作精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圣贤也会有过错。更不该奢求凡俗夫子处处做圣贤,这般学问若成唯一,不是将读书人拉近圣贤,而是渐渐推远。老秀才于是跑去文庙与他好好讲道理,对方也硬气,反正就是你说什么我听着,偏偏不与老秀才吵架,绝对不开口说半个字。

可恰恰是这样一位大有不近人情嫌疑的圣人,却以自身修为消磨殆尽作为代价,硬生生为浩然天下撑起了那道关隘的入口,直到老秀才和那个手持仙剑的读书人联袂出现在他眼前,对方才终于放下担子,对老秀才会心一笑,悄然陨落,溘然长逝,彻底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可言。

人生忽然而已。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老秀才喝完了一壶酒,没有着急起身离开椅子,他双手抱住酒壶,晒着别家天下的太阳。

左右轻声道:“先生,可以离开了,不然这座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可能会一起出手拦截先生离去。”

陈平安刚要起身说话,老秀才抬起手,轻轻按下,道:“不用说什么,先生都知道。先生许多言语,暂时不与你多说。”

老秀才背靠椅子,意态闲适,喃喃自语道:“再稍稍多坐一会儿。先生已经很多年,身边没有同时坐着两个学生了。”

一左一右两学生,先生居中坐。

先生身边,终于不独独只有左右了。

当宁姚和叠嶂返回铺子这边,叠嶂蓦然停步,不敢再往前走。因为叠嶂对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店铺门口的男人,很敬畏。

对方可是出了名生人勿近的大剑仙左右。

寻常别洲剑修,在家乡的脾气再不好,到了剑气长城,都得收一收脾气,左右前辈不一样。刚到剑气长城,就有一个驻守城头的本土仙人境剑仙,试图问剑被视为浩然天下剑术最高之人的左右,结果左右前辈就只回了一句话:“我的剑术,你学不会,但是有件事,可以学我,打不过的架,就干脆别打。”

当时一旁的隐官大人也跟了句:“好像是哦。”

于是那场万众瞩目的城头切磋,就没打起来。

这会儿震撼过后,叠嶂又充满了好奇,为何对方会如此收敛剑气?

举城皆知,剑仙左右,从来剑气萦绕全身。大战之中,以剑气开路,深入妖族大军腹地是如此,在城头上独自砥砺剑意,也是如此。

但是今天的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一身剑气收敛,破天荒没有流露半点。

宁姚是得知文圣老先生已经离开,这才返回,不承想左右还没走,便带着叠嶂又逛街去了。

老先生临走之时,还专程与她打了声招呼,道了声谢,宁姚其实挺犯迷糊,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情,是需要被一位文圣老前辈道谢的。

鉴于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微妙关系,宁姚不难理解两人各自的所思所想,所以也没在陈平安跟前说左右什么。她说什么都不合适,何况陈平安在人生大事上,自有主见,根本不用她宁姚指手画脚,出谋划策都不用。

叠嶂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走远了后,以心湖涟漪询问宁姚:“陈平安认识左大剑仙?”

宁姚点头道:“早就认识了。”

陈平安那本山水游记上,都记着,而且篇幅还不小。

叠嶂笑道:“能不能多讲讲?”

宁姚摇头道:“不能。”

叠嶂扯着宁姚的袖子,轻轻晃荡起来,明摆着是要撒娇了,可怜兮兮道:“宁姐姐,你随便讲讲,总有能讲的东西。”

宁姚想了想,道:“你还是回头自己去问陈平安,他打算跟你合伙开铺子,先别答应,可以拿这个作为交换条件。”

叠嶂很快琢磨出宁姚言语之中的意思,分明是给自己挖了个陷阱,叠嶂气笑道:“我就没打算答应跟他合伙做买卖啊。宁姚,你给我适可而止啊。”

宁姚笑道:“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实在是陈平安说得对,你做生意,不够灵光,换成他来,保证细水长流,财源广进。”

叠嶂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宁姚瞥了她一眼,便知道了她心中所想,解释道:“陈平安身上带着一件方寸物、两件咫尺物,除了家乡寻常酒水和一堆竹叶,便空荡荡了。要真的只是为了在这剑气长城,学那跨洲渡船的众多商贾,靠卖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从我们剑修手上挣神仙钱,他陈平安就不会如此暴殄天物,早就塞得满满当当了。陈平安与你合伙做买卖,只挣良心钱。这是习惯使然,陈平安从小就喜欢挣钱,不纯粹是喜欢有钱,这一点,我必须为他打抱不平。”

叠嶂如释重负,重新有了笑脸,道:“这就好。不然我可要当面骂他猪油蒙心了,这个刚认的朋友不当也罢。”

老秀才刚走,左右就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椅子上。

喝酒本就不是他喜欢的,况且压制一身剑气也麻烦。

天底下嫌弃自身剑气太多的,左右是独一个。

陈平安还在小口喝着酒,瞧着还挺优哉游哉。

左右冷笑道:“没了先生偏袒,假装镇定从容,辛苦不辛苦?”

陈平安坚决不说话。

左右问道:“之前不知道先生会来剑气长城,你请陈清都出山,没有问题,如今先生来了,你为何不主动开口?答应与否,是先生的事情,问与不问,是你这个学生的礼数。”

陈平安将酒壶放在椅子上,双手笼袖,身体前倾,望着那条正在翻修的街道,轻声道:“先生如今怎么个情况,我又不是不清楚,开这个口,让先生为难吗?先生不为难,学生心里不会良心不安吗?哪怕我心里过意得去,给整座剑气长城惹来麻烦,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导致双方大战开幕,先生离去之时,岂会真的不为难?”

左右点点头,算是认可这个答案。

先生多愁思,弟子当分忧。

左右想起那个身材高大的茅小冬,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是个一年到头都一本正经的求学年轻人,在众多记名弟子当中,不算最聪明的那一撮,治学慢。最喜欢与人询问疑难,开窍也慢,崔瀺便经常笑话茅小冬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所以只给他答案,却从来不愿与他细说。只有小齐会耐着性子,与茅小冬多说些。

左右缓缓道:“早年茅小冬不愿去礼记学宫避难,非要与文圣一脉捆绑在一起,还要陪着小齐去东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当时先生其实说了很重的话,说茅小冬不该有如此私心,只图自己良心安放,为何不能将志向拔高一筹?不应该有此门户之见,若是可以用更大的学问裨益世道,在不在文圣一脉,并不重要。然后那个我一辈子都不怎么瞧得起的茅小冬,说了一句让我很佩服的言语——茅小冬当时扯开嗓子,直接与先生大喊大叫,说弟子茅小冬生性愚钝,只知先尊师,方可重道,两者顺序不能错。先生听了后,高兴也伤心,只是不再强求茅小冬转投礼圣一脉了。”

陈平安重新拿起酒壶,喝了口酒,道:“我两次去往大隋书院,茅师兄都十分关照我,生怕我走上歧路。茅师兄讲理之时,很有儒家圣人与夫子风范。”

左右笑了笑,道:“那你是没见到他被我勒紧脖子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与自家先生说话,道理再好,也不能喷先生一脸口水。你说呢?小师弟!”

陈平安悄悄将酒壶放回椅子上,只敢“嗯”了一声,依旧打死不多说一个字。

左右站起身,一手抓起椅子上的酒壶,然后看了眼脚边的食盒。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我自己掏钱。”

左右又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继续道:“以后也是如此。”

左右这才准备离去。

陈平安突然说道:“希望没有让师兄失望。”

左右沉默片刻,缓缓道:“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

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从今日起,若有人与你说些阴阳怪气的言语,说你只是因为出身文圣一脉,得了无数庇护,才有今日成就,你不用与他们废话,直接飞剑传信城头,我会教他们做人。”

陈平安无言以对,实在是有些不太适应。

左右停顿片刻,补充道:“连他们爹娘长辈一起教。”

陈平安见到左右好像有些不耐烦,瞅着是要先教自己剑术了,想起野修当中广为流传的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只好赶紧点头道:“记下了。”

左右不再辛苦压制自身剑气,化虹远去城头。从城池到城头,左右剑气所至,充沛天地间的远古剑意,都让出一条稍纵即逝的道路来。

到了城头,左右握酒壶的那只手,轻轻提了提袖子。袖子里面装着一部装订成册的书籍,是先前陈平安交给老秀才,老秀才又不知为何却要偷偷留给左右,连他最疼爱的关门弟子陈平安都隐瞒了。

左右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将那本书放在身前城头上,心意一动,剑气便替他翻书。于是他一边喝酒,一边看书。

左右不知不觉喝完了壶中酒,转头望向天幕,先生离别处。

先生自从成为人间最落魄的儒家圣贤后,始终笑容依旧,左右却知道,那不是真开怀,是弟子流散,漂泊不定,先生在愧疚。唯有见到那个架子比天大、如今才愿意认他作先生的小师弟后,先生哪怕笑容不多,言语不多,哪怕已经分别,此刻注定正在笑开颜。

那个陈平安可能不清楚,若是他到了剑气长城,听说自己身在城头之后,便要匆匆忙忙赶来自己跟前,称呼自己为大师兄,自己才会失望。

小齐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小师弟?

左右觉得,若是陈平安悄悄在家乡建造了祖师堂,悬挂了先生画像,便要主动与自己邀功一番,自己会更失望。

先生为何要选中这么一个关门弟子?

若是陈平安觉得左右此人剑术不低,便要学剑,左右就会最失望。

自己为何要承认这么一个师弟?

但是都没有,那就证明陈平安是左右心中期待百年的那个小师弟了。

甚至比自己最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小师弟形象,还要更好些。

当年蛟龙沟一别,他左右曾有言语未说出口,是希望陈平安能够去做一件事。不承想,陈平安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走过三洲,看遍山河。

此时左右看过了书上内容,才明白先生为何故意将此书留给自己。所以此时此刻,左右觉得早先在那店铺门口,自己那句别别扭扭的“还好”,会不会让小师弟感到伤心?

若是当时先生在场,估计又要打人了吧?

左右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天地之道,博厚也,高且明也,悠且久也。

惜哉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在左右没出剑就离开后,陈平安松了口气,说不紧张那是自欺欺人,赶忙收拾了椅凳放回铺子,自己就坐在门槛上,等着宁姚和叠嶂返回。

左右来时,悄无声息,去时却没有刻意掩饰剑气踪迹,所以剑气长城那边的大半剑仙,应该都清楚左右这趟离开城头的城池之行了。何况之前左右正大光明地坐在店铺门口,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示。

老秀才在弟子左右现身之前,其实施展了神通,遮蔽天地,只让店铺那边知晓。左右到了之后,老秀才便撤掉了术法。

文圣一脉,从来多虑,多虑之后行事,历来果决,故而看似最不讲理。

宁姚跟叠嶂返回铺子,陈平安起身笑道:“我在此待客,麻烦叠嶂姑娘了。”

叠嶂笑问道:“老先生的身份,我不问,但是左大剑仙,为何要主动来此与你饮酒,我得问问看,免得以后自己的铺子所有家当,莫名其妙没了,都不知道找谁诉苦。”

陈平安说道:“左右,是我的大师兄。先前居中而坐的,是我们两人的先生,浩然天下儒家文圣。”

在剑气长城,反正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该打的架,一场不会少,该去的战场,怎么都要去。更何况学生崔东山说得对,靠自己本事挣来的先生、师兄,没必要故意藏藏掖掖。

叠嶂默默走入铺子,没法子聊天了。

宁姚与陈平安一起坐在门槛上,轻声道:“所幸如今老大剑仙亲自盯着城头,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往南边,不然下一场大战,你会很危险。妖族那边,算计不少。”

陈平安笑道:“先生与左师兄,都心里有数。”

宁姚点点头,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一是勤快修行,多炼气,争取早点跻身洞府境,同时磨砺金身境,一旦跻身远游境,厮杀起来,会便利许多;二是将初一和十五彻底大炼为本命物。不过这两件事,暂时都很难达成。其中只说凑足五行之属本命物,就是难如登天。金、火两件本命物,可遇而不可求,实在不行,就不去刻意追求太高的品秩,总要先搭建成长生桥,应对下一场大战。宁姚,这件事,你不用劝我,我很仔细地权衡过利弊,不谈修行路上其他事宜,只说本命物,当下三件本命物的品秩,其实已经足够支撑我走到地仙境,甚至是玉璞境。此事不能太过苛求圆满,修行路上,确实不能太慢,不然迟迟无法跻身中五境,难免灵气涣散。如果在这种情形下,武学境界却到了七境,一口纯粹真气运转起来,或多或少要与灵气相冲,其实会拖累战力。在这期间……”

说到这里,陈平安愁眉不展,叹了口气,道:“还要跟师兄学剑啊。”

宁姚说道:“也挺好,左前辈本就是最适合、最有资格教你剑术的人。别忘了,你师兄自己就不是什么先天剑坯。”

陈平安无奈道:“总不能隔三岔五在宁府躺着喝药吧。”

宁姚笑道:“没事啊,当年我在骊珠洞天,跟你学会了煮药,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亲手煮药,你敢煮,我也不敢喝啊。”

宁姚啧啧道:“认了师兄,说话就硬气了。”

陈平安立即苦兮兮说道:“我喝,当酒喝。”

叠嶂看着门口那俩,摇摇头,酸死她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转头笑道:“叠嶂姑娘,如果我能帮铺子挣钱,咱们四六分账如何?”

叠嶂笑道:“你会不会少了点?”

陈平安说道:“那就只好三七了?叠嶂姑娘,你做生意,真的有些剑走偏锋了,难怪生意这么……好。”

叠嶂给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姚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笑道:“这杂货铺子,神仙也难挣额外钱。我知道自己这次要在剑气长城久留,便多带了些家乡寻常的酒水,不如咱们合伙开个小酒肆,在铺子外面只需要多搁些桌椅凳子,不怕客人多了没座位。不过只要酒好,蹲地上喝,也是好滋味。”

叠嶂好奇道:“你自己都说了是普通的市井酒酿,咱们这边酒鬼多,就算酒卖得出去,也有卖完的时候。再说价格卖高了,容易坏人品,我可没那脸皮坑人。”

陈平安拈出一枚绿竹叶子,灵气盎然,苍翠欲滴,道:“把这个往酒壶里一丢,价格就嗖嗖嗖往上涨了。不过这是咱们铺子贩卖的第一等酒水。次一等的,买那大酒缸,稍稍多放几片竹叶,我还有这个。”

陈平安摊开手心,是一只跟魏檗借来的酒虫。酒虫此物,哪怕是在浩然天下,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魏檗也是开了三场神灵夜游宴,再加上暗示,将某位山水神祇能够缺席第四场夜游宴,作为补偿,这位山水神祇才忍痛割爱,舍得上贡一只酒虫。

陈平安胸有成竹道:“我试过了,光有酒虫,依旧算不得多好的醇酿,比那价格死贵的仙家酒水,确实还是逊色很多,但是若再加竹叶,酒水味道便有了云泥之别。所以咱们铺子在开张之前,要尽量多收些价格低廉的寻常酒水,越多越好,先囤起来,数量凑够了,我们再开门迎客。我们自己买酒,估计压不下价,买多了,还要惹人怀疑,所以可以给晏琢和陈三秋一些分红,意思意思就成了,不用给他们太多,让他们去买酒。他们有钱,咱俩才是兜里没钱的人。”

宁姚斜靠铺子大门,看着那个聊起生意经便格外神采奕奕的家伙。

叠嶂有些犹豫,不是犹豫要不要卖酒,对卖酒这件事,她已经觉得不用怀疑了,肯定能挣钱,挣多挣少而已,而且还是挣有钱剑仙、剑修的钱,她叠嶂没有半点良心不安,喝谁家的酒水不是喝?真正让叠嶂有些犹豫不决的,是这件事要与晏胖子和陈三秋攀扯上关系,按照叠嶂的初衷,她宁肯少赚钱,成本更高,也不让朋友帮忙。若非陈平安提了一嘴,可以分红给他们,叠嶂肯定会直接拒绝这个提议。

陈平安也不着急,把酒虫收入袖中,又将竹叶收入咫尺物。咫尺物中竹叶竹枝一大堆,都带来剑气长城了。他微笑道:“叠嶂姑娘,我冒昧说一句啊,你做买卖的脾气,真得改改。在商言商的事情,若是自己觉得是那盈亏不定的买卖,最好不要拉上朋友,这是对的,可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还不拉上朋友,就是咱们不厚道了。不过没关系,叠嶂姑娘要是觉得真不合适,咱们就把酒肆开得小些,无非是成本稍高,前边少囤些酒,少赚银子,等到大把的银子落袋为安,我们再来商量此事,完全不需要有顾虑。”

叠嶂似乎陷入了一个新的纠结境地,担心自己拒绝了对方实打实的好意,陈平安心中会有芥蒂。

陈平安笑问道:“那就当谈妥了,三七分账?”

叠嶂笑道:“五五分账。酒水与铺子,缺一不可。”

陈平安却说道:“我扛着桌椅板凳随便在街上空地一摆,不也是一个酒肆?”

叠嶂道:“我就不信宁姚丢得起这个脸。就算宁姚不在乎,你陈平安真舍得啊?”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

宁姚正要说话。

叠嶂急匆匆道:“宁姚!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可不能有了男人就忘了朋友!”

宁姚原本想说我连帮着吆喝卖酒都无所谓,还在乎这个?只是叠嶂都这么讲了,宁姚便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最后砍价砍到了四六分账。

理由是陈平安说自己连胜四场,使得这条大街声名远播,他来卖酒,那就是一块不花钱的金字招牌,更能招徕酒客。

叠嶂是真有些佩服这个家伙挣钱的手腕和脸皮了。不过叠嶂最后还是问道:“陈平安,你真的不介意自己卖酒,挣这些琐碎钱,会有损宁府、姚家长辈的脸面?”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叠嶂姑娘,你忘记我的出身了?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挣来一枚铜钱,都是本事。”

宁姚忍着笑。估计这个掉钱眼里的家伙,一旦铺子开张却没有销路,他都能卖酒卖到老大剑仙那边去。

叠嶂沉默许久,小声道:“我觉得咱们这酒铺,挺坑人啊。”

陈平安挥挥手,大言不惭道:“价格就在那儿写着,爱买不买。到时候,销路不愁,卖不卖都要看咱俩的心情!”

叠嶂这才稍稍安心。挣大钱买宅子,一直是叠嶂的愿望,只不过叠嶂自己也清楚,挣钱,自己是真不在行。

叠嶂本以为谈妥了,陈平安就要与宁姚返回宁府那边,不承想陈平安已经站在柜台那边,拿过了算盘。叠嶂疑惑道:“不就是买酒囤起来吗?很简单的事情,我还是做得来的。”

陈平安一脸震惊,这次真不是假装了,气笑道:“天底下有这么容易做成的买卖吗?叠嶂姑娘,我都后悔与你搭伙了!你想啊,与谁买散酒,总得挑选一些个生意冷清的酒楼酒肆吧?到时候怎么杀价,咱们买多了如何降价,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得先琢磨些?要先定死了契约,省得见我们铺子生意好了,对方反悔不卖酒了。就算不卖,如何按契约赔偿咱们铺子,零零散散,多了去了。我估计你一个人,肯定谈不成,没法子,我回头覆张面皮,你就在旁边看着,我先给你演示一番。何况这些还只是与人买酒一事的粗略,再说那铺子开张,先请哪些瞧着挺像是过路客的酒客来壮声势,私底下许诺给他们几壶千金难买的上等竹叶酒水;什么境界的剑修,让哪个剑仙来负责瞎喊着要包下整个铺子的酒水,才比较合适,不露痕迹,不像是那托儿,不得计较计较啊;挣钱之后,与晏胖子、陈三秋这些个酒鬼朋友,如何亲兄弟明算账,咱们可是小本买卖,绝对不能记账,但总得早早有个章程吧……”

叠嶂气势全无,越来越心虚,听着陈平安在柜台对面滔滔不绝,念叨不休,她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不适合做买卖了。怎么突然觉得比练剑难多了啊?

宁姚站在柜台旁边,面带微笑,嗑着瓜子。

叠嶂怯生生道:“陈平安,咱们还是三七分吧,你七我三就行。”

陈平安刚要点头答应,结果立即挨了宁姚一手肘,陈平安笑道:“不用不用,五五分账,说好了的,做生意还是要讲一讲诚信的。”

陈平安侧过身,丢了个眼色给叠嶂。我讲诚信,叠嶂姑娘你总得讲一讲诚意吧,不如各退一步,四六分账。

叠嶂点点头,然后对宁姚一脸无辜道:“宁姚,陈平安偷偷对我挤眉弄眼,不知道啥个意思。”

陈平安又挨了一手肘,龇牙咧嘴对叠嶂伸出大拇指,赞道:“叠嶂姑娘做生意,还是有悟性的。”

两人又聊了诸多细节,叠嶂一一用心记下。

陈平安和宁姚两人离开小小的杂货铺子,走在那条大街的边缘,一路经过那些酒楼酒肆,陈平安笑道:“以后就都是同行仇家了。”

宁姚轻声道:“谢了。”

陈平安笑道:“应该的。”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叠嶂喜欢一位中土神洲的学宫君子,你开解开解?”

陈平安苦笑道:“有些忙可以帮,这种事情,真帮不得。”

宁姚双手负后,悠悠然称赞道:“你不是很懂儿女情长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天地良心,我懂个屁!”

叠嶂藏在陋巷当中的小宅子,囤满了一只只大酒缸。她本钱不够,陈平安其实还有十枚谷雨钱的家当私房钱,但是不能这么傻乎乎掏出一枚谷雨钱买东西,容易给人往死里抬价,就跟宁姚要了一堆零散的雪花钱。能买来便宜劣酒的酒楼铺子,都给陈平安和叠嶂走了一遍。这些酒水在剑气长城的城池街巷,销量不会太好,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古怪之处,买得起酒水的剑修,不乐意喝这些,除非是赊欠太多又暂时还不起酒债的酒鬼剑修,才捏着鼻子喝这些。而大小酒楼实打实的仙家酒酿,价格那是真如飞剑,远远高出一门之隔的倒悬山,剑仙都要倍觉肉疼。如今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之间出入管得严,酒客们的日子越发难熬。

陈平安弯腰揭开一只酒缸,那只酒虫子就在里面泡着,优哉游哉如一尾小游鱼,醉醺醺的,很会享受。

每一缸酒,得浸泡酒虫子三天才算醇酒,里面都搁放了几片竹叶和一根竹枝。没取名为叠嶂最先提议的竹叶青,或是宁姚建议的竹枝酒,而是陈平安一锤定音的竹海洞天酒,别名青神山酒。愣是把一个习惯了挣良心钱的叠嶂,给震惊得目瞪口呆。

陈平安当时便语重心长言语了一番,说自己这些竹叶竹枝,真是竹海洞天出产,至于是不是出自青神山,他回头有机会可以问问看。如果万一不是,那么卖酒的时候,那个“别名”就不提了。

除了准备开酒铺卖酒挣钱,陈平安每天在宁府,还是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偶尔会长达七八个时辰。

宁姚让出了斩龙崖凉亭,更多的是在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上练剑。

陈平安在休憩时分,就拿着那把剑仙蹲在小山脚,专心磨砺剑锋。

偶尔晏胖子和董黑炭他们也会来这边坐会儿,晏胖子逮住机会,就一定要让陈平安观摩他那套疯魔拳法,询问自己是不是被练剑耽搁了的练武奇才。陈平安当然点头说是,每次说出来的理由,还都不带重样的。陈三秋都觉得陈平安比晏胖子的拳法更让人扛不住。有一次连董黑炭都实在是遭不住了,看着那个在演武场上恶心人的晏胖子,便问陈平安:“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难道晏琢真是习武天才?”陈平安笑着说“当然不是”,董黑炭这才心里边舒服点。陈三秋听过后,长叹一声,捂住额头,躺倒在长椅上。

在这期间,几乎每天都有个袖子装满糕点的小姑娘,来宁府门口嚷嚷着要拜师学艺。一次她被宁姚拖进宅子大门,痛打了一顿,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一天,不承想隔天小姑娘就又来了,只不过这次学聪明了,喊了就跑,一天能飞快跑来跑去好几趟,反正她也没事情做。最后被宁姚堵住去路,拽着耳朵进了宅子,让小姑娘欣赏那个演武场上正在打拳的晏胖子,说这就是陈平安传授的拳法,还学不学了?

小姑娘眼眶含泪,嘴唇颤抖,说哪怕如此,拳还是要学啊。小姑娘默默擦拭眼泪,哽咽着说原来这就是娘亲说的那个道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宁姚没辙,就让陈平安亲自出马赶人。当时陈平安在和白嬷嬷、纳兰爷爷商量一件头等大事,宁姚也没说事情,陈平安只好一头雾水跟着宁姚走到演武场,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见到他便纳头就拜的小姑娘。

倒也不陌生,大街上的四场架,小姑娘是最咋咋呼呼的一个,他想不注意都难。

陈平安也不好去随便搀扶一个小姑娘,赶紧挪步躲开,无奈道:“先别磕头,你叫甚名字?”

小姑娘赶紧起身,朗声道:“郭竹酒!”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喟然长叹道:“不巧,名字不合,暂时无法收你为徒,以后再说。”

郭竹酒一脸诚挚说道:“师父,那我回去让爹娘帮我改个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咋地,忍了好多年。”

陈平安摇头道:“不成,我收徒看缘分。第一次,先看名字,不成,就得再过三年了。第二次,不看名字看时辰。你到时候还有机会。”

郭竹酒十分懊恼,重重跺脚,跑了,嚷嚷着要去翻黄历,给自己挑选三年后的黄道吉日。

晏琢和陈三秋呆立一旁,看得两人差点眼珠子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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