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就倒二掌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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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龙站起身,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见过宁姑娘。”

宁姚笑道:“很高兴见到刘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陈平安搁在头顶的五指山,一头雾水,称呼上,有点嚼头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跟着笑。

至于长椅上那壶酒,在双手笼袖之前,早已经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边。这对师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劝劝。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白首坐到了刘景龙那边去,起身的时候没忘记拎上那壶酒。

宁姚主动开口道:“我早年游历过北俱芦洲,只是不曾拜访太徽剑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刘景龙点头道:“以后可以与陈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芦洲,翩然峰的风景还算不错。”

宁姚摇头道:“近期很难。”

刘景龙说道:“确实。”

宁姚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识正襟危坐。

宁姚说道:“既然是刘先生的唯一弟子,为何不好好练剑。”

虽然言语中有“为何”二字,却不是什么疑问语气。

白首如学塾蒙童遇到查询课业的教书夫子,战战兢兢地说道:“宁姐姐,我会用心的!”

宁姚说道:“剑修练剑,需问本心。问剑问剑,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于无言天地以剑问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将委屈放在脸上,只能小鸡啄米,使劲点头。不过宁姐姐说话,真是有豪杰气概,这会儿听过了宁姐姐的教诲,都想要喝酒了,喝过了酒,肯定好好练剑。

刘景龙并不觉得宁姚言语有何不妥。

换成别人来说,兴许就是不合时宜,可是在剑气长城,宁姚指点他人剑术,与剑仙传授无异。更何况宁姚为何愿意有此说,自然不是宁姚在佐证传言,而只是因为她对面所坐之人,是陈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时因为双方皆是剑修。

宁姚起身告辞道:“我继续闭关去了。”

刘景龙起身道:“打搅宁姑娘闭关了。”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家里还有些珍藏酒水,只管与纳兰爷爷开口。”

刘景龙愣了愣,解释道:“宁姑娘,我不喝酒。”

宁姚笑道:“刘先生无须客气,别怕宁府酒水不够,剑气长城除了剑修,就是酒多。”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是啊。”偷偷朝宁姚伸出大拇指。

其实那本陈平安亲笔撰写的山水游记当中,刘景龙到底喜不喜欢喝酒,早就有写,宁姚当然心知肚明。

宁姚一走,白首如释重负,瘫靠在栏杆上,眼神幽怨道:“陈平安,你就不怕宁姐姐吗?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见着了宗主,我都没这么紧张。”

陈平安笑呵呵道:“怕什么怕,一个大老爷们,怕自己媳妇算怎么回事。”

刘景龙突然转头望向廊道与斩龙崖衔接处,陈平安立即心弦紧绷,伸长脖子举目望去,并无宁姚身姿,这才笑骂道:“刘景龙,好家伙,成了上五境剑仙,道理没见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坏水!”

刘景龙微笑道:“你跟我老实讲,在这剑气长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觉得我是个酒鬼?慢慢想,好好说。”

陈平安问道:“你看我在剑气长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练拳,对吧,还要经常跑去城头上找师兄练剑,经常一个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个时辰练气,所以如今练气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满大街都是剑仙的剑气长城,我有脸经常出门晃荡吗?你扪心自问,我这一年,能认识几个人?”

刘景龙说道:“解释得这么多?”

陈平安哑口无言,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刘景龙起身笑道:“对宁府的斩龙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斩龙台已经见过,下去看看演武场。”

白首疑惑道:“斩龙台咋就见过了,在哪儿?”

陈平安笑道:“白长了一颗小狗头,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宁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陈平安跺了跺脚,道:“低下狗头,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鸡,低头看道:“凉亭下边的整座小山,都是斩龙台?”

陈平安已经陪着刘景龙走下斩龙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白首没跟着去凑热闹,什么芥子小天地,哪里比得上斩龙台更让少年感兴趣。起先在甲仗库,只听说这里有座斩龙台极大,可当时少年想象力的极限,大概就是一张桌子大小,哪里想到是一栋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伸手摩挲着地面,然后侧过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聆听声响,结果没有半点动静。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宁姐姐家里真有钱!”

与陈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当中,刘景龙说道:“在甲仗库,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号,别说是剑气长城,我在春幡斋都听说了。”

陈平安无奈道:“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刘景龙说道:“此处说话?”

陈平安说道:“一般言语,不用忌讳。”

有纳兰夜行帮忙盯着,加上双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剑仙窥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势力聚拢的杀力。

除了纳兰夜行这位跌境犹有玉璞境的宁府剑仙,刘景龙本身就是玉璞境剑仙,身后更有宗主韩槐子与女子剑仙郦采,或者说整座北俱芦洲,至于陈平安,有一位师兄左右坐镇城头,足矣。

刘景龙这才说道:“你有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钱的学问,丢在地上白捡的那种,往往无人理会,捡起来也不会珍惜。”

陈平安神色认真,说道:“继续。你一个剑气长城的局外人,帮我复盘,会更好。”

刘景龙缓缓道:“开酒铺,卖仙家酒酿,重点在楹联和横批,以及铺子里那些喝酒时也不会瞧见的墙上无事牌,人人写下名字与心声。”

“绸缎铺子那边,从《百剑仙印谱》,到《皕剑仙印谱》,再到折扇。”

“街巷挂角处的说书先生,与孩子们蹭些瓜子、零食。”

刘景龙说完三件事后,开始盖棺定论,道:“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头最穷的练气士,就是剑修,为了填补养剑这个无底洞,人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一般,偶有闲钱,在这剑气长城,男子无非是喝酒与赌博,女子剑修,相对更加无事可做,无非各凭喜好,买些有眼缘的物件,只不过这类花钱,往往不会让女子剑修觉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说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够让人来喝一两次,却未必留得住人,与那些大小酒楼,争不过回头客。但是不管初衷为何,只要在墙上挂了无事牌,心中便会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牵挂,看似极轻,实则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异的剑仙,以剑气做笔,落笔岂会轻了?无事牌上诸多言语,哪里是无心之语,某些剑仙与剑修,分明是在与这方天地交代遗言。”

“换成我刘景龙,去往那酒铺饮酒之时,表面上是坐着老旧桌凳,喝着粗劣的酒水,吃着不要钱的阳春面和酱菜,甚至是蹲在路边饮酒,可真正与我为邻者,是那百余位剑仙、剑修的明志,是一生剑意凝聚所在,是某种酒后吐真言,更希望将来有一天,有后人翻开那些无事牌,便可以知晓,曾有先贤来过这一方天地,出过剑。”

“当然,有了酒铺,只要生意不错,你这个二掌柜,就可以在那里,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听到最多的剑气长城故事,让你极快地了解剑气长城这块形势复杂的棋盘。”

陈平安点头道:“帮着宁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叠嶂姑娘拉拢生意。这才是最早的初衷,后续想法,是渐次而生。初衷与机谋,其实两者间隔很小,几乎是先有一个念头,便念念相生。”

刘景龙笑道:“能够如此坦言,以后成了剑修,剑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够在我太徽剑宗挂个供奉了。”

陈平安问道:“没劝一劝韩宗主?”

刘景龙苦笑道:“劝了,讨了顿骂而已,还能如何?其实我自己不愿意劝,是黄童祖师让我去劝宗主,长辈所求,不敢推辞。”

先前刘景龙忘记长椅上的那壶酒,陈平安便帮他拎着,这会儿派上了用场,递过去,道:“按照这边的说法,剑仙不喝酒,元婴境走一走,赶紧喝起来,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个境,同样是仙人境了,再仗着年纪小,让韩宗主压境与你切磋,到时候打得你们韩宗主跑回北俱芦洲,岂不美哉?”

刘景龙接过了酒壶,却没有饮酒,根本不想接这一茬,他继续先前的话题,道:“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头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学问与本心,在浩然天下,读书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请大家,篆刻印文与边款,极少将印章与印文一并交由他人处置,所以你那两百方印章,不管不顾,先有《百剑仙印谱》,后有《皕剑仙印谱》,爱看不看,爱买不买,其实最考究眼缘。但是话说回来,虽然你很有心,可若无酒铺那么多传闻事迹、小道消息帮你做铺垫,让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么多剑仙、剑修的心思,尤其是他们的人生道路,你绝无可能像现在这样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与心相契,依旧会被一扫而空。因为谁都清楚,那座绸缎铺子的印章,本就不贵,买了十方印章,只要转手卖出一方,就有得赚。所以你在将第一部《皕剑仙印谱》装订成册的时候,其实会有些忧心,担心印章此物,只是剑气长城的一桩小买卖,一旦有了第三拨印章,导致此物泛滥开来,甚至会牵连之前那部《百剑仙印谱》上的所有心血,故而你并未一条道走到黑,耗费心神,全力雕琢下一百方印章,而是另辟蹊径,转去售卖折扇,扇面上的文字内容,更加随心所欲。这就类似‘次一等真迹’,不但可以拉拢女子买家,还可以反过来,让收藏了印章的买家自己去稍稍对比,便会觉得先前入手的印章,买而藏之,值得。”

陈平安说道:“所说不差。而且还有一点,我之所以转去做折扇,也希望能够尽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剑仙随意看破,觉得此人城府过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这一步,依旧被人看破,其实就无所谓了,反正万事不用一味求全,终究也要给一些回过味来的剑仙,笑骂一句‘小子贼滑’的机会。为何可以不介意?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这一小撮心思最为剔透、人生阅历足够厚重的剑仙前辈。当然,这些人当中,有谁看破真相却不道破,甚至还愿意收下一方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会由衷敬重,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当面说一句‘以贱卖之法兜售学问,是晚辈失礼’。”

刘景龙点头说道:“思虑周密,应对得体。”

陈平安重重一拍刘景龙的肩膀,道:“不愧是去过我那落魄山的人!没白去!白首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学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语,那叫一个转折生硬,简直就是帮倒忙。”

刘景龙破天荒主动喝了口酒,望向那个酒铺方向,那边除了剑修与酒水,还有妍媸巷、灵犀巷这些陋巷,还有许多一辈子看腻了剑仙风采却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点风土人情的孩子。刘景龙抹了抹嘴,沉声道:“没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夫,你这么做,意义不大的。”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说道:“不做点什么,心里难受。这件事,就这么简单,根本没多想。”

刘景龙举起酒壶,似乎是想要与陈平安碰一碰,与之豪饮。

结果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在酒铺那边十八般武艺齐出,费了好大劲,才好不容易蹭来了两壶酒,一壶给了你,一壶又给白首摸走了,真当我是神仙啊,本事那么大,一口气能蹭三壶酒?”

刘景龙“哦”了一声,不再饮酒。刘景龙问道:“先前听你说要寄信让裴钱赶来剑气长城,陈暖树与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让两个小姑娘来,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释一番?你应该清楚,就你那位开山大弟子的性格,对待那封家书,肯定会像看待圣旨一般,同时还不会忘记与两个朋友显摆。”

陈平安笑道:“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刘景龙点头道:“这就好。”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走出芥子小天地,道:“带你看样东西。”

白首已经走下斩龙崖,绕着小山走了好几圈,总觉得这么大一块斩龙台,得请人帮自己画两幅画卷,站在山脚来一幅,坐在凉亭再来一幅,回了太徽剑宗和翩然峰,画轴那么一摊开,旁边那些脑袋还不得一个个倒抽冷气瞪圆眼,这就都是白首大剑仙嗖嗖嗖往上涨的宗门声望了。所以说靠姓刘的,不太成,还是要自力更生,靠着自家兄弟陈平安,更靠谱些。

白首见两个同样是青衫的家伙走出演武场,便跟上两人,一起去往陈平安住处。白首看到那可怜兮兮的小宅子,顿时悲从中来,对陈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陈平安一抬腿,白首直接跑出去老远。

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里挑了张本就搁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儿装大爷。一想到说不定哪天就要蹦出个黑炭赔钱货,白首就很珍惜自己当下的悠闲时光。

姓刘的,与自己兄弟分明是在谈正事,不是那种闲聊瞎扯,少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掺和了。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走入那间摆放了两张桌子的厢房,一张桌上,还有尚未打磨彻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许多空白无字的扇面,并无印文边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许多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关于印文和扇面内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则是一幅大骊龙泉郡的所有龙窑堪舆形势图。

如今龙泉郡的许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坟,还有那些龙窑窑口,依旧云雾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过上方,依旧无法窥见全貌。

刘景龙站在桌边,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低头望去,所有龙窑窑口,并非杂乱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条弯曲长线,在这条长线之外,稍有距离处,有一个小圆圈。刘景龙指了指此地,问道:“是小镇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点点头。

刘景龙凝视片刻,说道:“龙衔骊珠飞升图。”

陈平安感叹道:“好眼光!”

刘景龙淡然道:“我会些符箓阵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奇怪。”

陈平安啧啧道:“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我算是学到了。”

刘景龙神色凝重,伸手轻轻抚过那幅地图,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图,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和杀意,看来最后一条真龙身死道消之际,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转。”

陈平安双手笼袖,弯腰趴在桌上。

刘景龙将那些龙窑名称一个一个看过去,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在一处处龙窑上轻轻抹过,道:“果然是在那条真龙尸骸之上,以一处处脊柱关键窍穴,打造出来的窑口,故而每一座龙窑烧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负不同的本命神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许多能够传承下来的市井俗语,皆有大学问。先前我逛过龙泉小镇,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蕴含的七元解厄,承担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实则与这条真龙尸骸,遥相呼应,是争珠之势。当然,本意并非真要抢夺‘骊珠’,依旧是厌胜的意思更多。并且还没有这么简单,原本是在天格局,针锋相对,等到骊珠洞天坠落人间,与大骊版图接壤,便巧妙翻转了,瞬间颠倒为在地形势,加上龙泉剑宗挑选出来的几座西边大山,作为阵眼,堂堂正正,牵引气运进入七口水井,最终形成了天魁天钺、左辅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气运反哺祖师堂所在神秀山。只说这一口口龙窑的设置,其实与如今的地理堪舆、寻龙点穴,简直就是对冲的,但是偏偏能够以天理压地理,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比如这文昌窑与毗邻武隆窑,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阴阳家推崇的经纬至理,那么在你绘制的这张地图上,文昌窑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窑右迁一寸,才能达到文武相济,只是如此一来,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肯定是其余窑口,与这两窑环环相扣。是这座冲霄窑?也不对,应该是这座拱璧窑使然。可惜当时游历此地,还是看得模糊,不够真切,应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居高临下,多看几眼的……”

刘景龙的每一句话,陈平安当然都听得懂,至于其中的意思,当然是听不明白的,反正自己就是一脸笑意,你刘景龙说你自己的,我听着便是,我多说一个字就算我输。

刘景龙突然转头问道:“告诉我你的确切生辰八字,不然这局棋,对我目前而言,还是太难,棋盘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为切入口,才有机会破局。”

陈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摇摇头。

刘景龙皱眉道:“你已经在谋划破局,怎么就不许我帮你一二?如果我还是元婴境剑修,也就罢了,跻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许多。”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你管不着,气不气?”

刘景龙倒是没生气,坐在椅子上,继续凝视着那幅气象万千的小小升龙图,偶尔伸手掐诀,同时开始翻阅桌上的两本册子。

看书的时候,刘景龙随口问道:“寄信一事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稳当的。”

刘景龙便不再多问。

陈平安只是忙着嗑瓜子,那是真的闲。后来干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笔书写扇面,写下一句‘八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体蝇头小楷,写了一句类似旁白批注的言语:“万事过心,皆还天地;万物入眼,皆为我有。”

陈平安手持扇面,轻轻吹了吹墨迹,点了点头。好字,离着传说中的书圣之境,约莫从万步之遥,变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刘景龙转过身,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经山卢姑娘?”

陈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经山卢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人家跟着你一起来的倒悬山?可以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你不如干脆答应了人家,百来岁的人了,总这么打光棍也不是个事儿。在这剑气长城,酒鬼赌棍,都瞧不起光棍。”

刘景龙解释道:“不是跟随我而来,是刚好在倒悬山遇到了,然后与我一起来的剑气长城。”

陈平安一手持笔,换了一张崭新扇面,打算再掏一掏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说实话,又是印章又是折扇的,陈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够晃荡了。他抬起一手,示意刘景龙别说废话,道:“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聊这个。”

刘景龙好似顿悟开窍一般,点头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平安都没转头,只是埋头书写扇面,随口道:“能怎么办?发乎情止乎礼而已。姑娘要见你,你就见,别板着脸,人家喜欢你,又不是欠你钱。见了几次后,哪怕你不愿意主动找她,不想让人误会,可最终分别之际,无论是谁先离开剑气长城,你都要主动找她一次,道一声别即可。你反正如今并无心仪女子,其实可以更加洒脱,你若一味拘谨,她反而容易多想。”

刘景龙豁然开朗。

陈平安当下所写,没先前那幅扇面那么一本正经,有意多了些脂粉气,终究是搁放在绸缎铺子的物件,太端着,别说什么讨喜不讨喜,兴许卖都卖不出去,便写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间第一消暑风。”

刘景龙瞥了眼扇面题字,有些无言以对。真希望自己能够把先前那些好话,收回大半。眼前这个在北俱芦洲当了一路包袱斋的家伙,分明没少想着挣钱一事!

世间许多念头,就是那般一线牵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涌,陈平安很快又题写了一款扇面:“此地自古无炎暑,原来剑气已消之。”

对这句话比较满意,陈平安便拈起一方篆刻完毕的印章,打开印盒,轻轻钤印在诗句下方,印文为“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如此一来,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购买折扇,都可。

刘景龙笑道:“辛苦修心,顺便修出个精打细算的包袱斋,你真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小心遭报应。我跟你打个赌,我赌卢仙子会送你一枚我篆写的印章或是一把我题写的折扇,如何?”

刘景龙起身道:“我先走了,还需要去往城头,为太徽剑宗弟子传授剑术。”

陈平安也没挽留,一起跨出门槛。白首还坐在椅子上,见到了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那只酒壶。陈平安笑道:“如果裴钱来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帮你说说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过她。只不过她年纪小,练拳晚,又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我怎么好意思倾力出招?就算赢了她又如何,反正怎么看都是我输,这才不愿意有第二场武斗。”

陈平安冷笑道:“好好说话。”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双手奉上那只酒壶,道:“好兄弟,劳烦你劝一劝裴钱,莫要武斗了,伤和气。”

陈平安接过酒壶,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笑道:“不管在甲仗库还是在城头上,多练剑少说话!你这张嘴巴,比较容易招惹剑仙的飞剑。”

白首恼火道:“陈平安,你对我放尊重点,没大没小,讲不讲辈分了?”

陈平安笑道:“裴钱来了之后,你敢当她面喊我一声兄弟,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咋样?”

白首权衡利弊一番,才道:“兄弟不兄弟的,还是裴钱走了之后,再当吧。”

陈平安讥笑道:“瞧你这?样。”

白首双手并拢掐剑诀,仰头望天,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不与小姑娘做意气之争。”

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有他陪在刘景龙身边,挺不错,不然师徒若都是闷葫芦,不太好。

陈平安把刘景龙送到宁府大门口那边,白首快步走下台阶后,摇晃肩头,幸灾乐祸道:“就要问拳喽,你一拳我一拳哟。”

陈平安对刘景龙无奈道:“不管管?”

于是刘景龙对白首道:“这些大实话,可以搁在心里。”

刘景龙转身,对一旁的纳兰夜行作揖拜别。白首见状,只得站在远处,跟着姓刘的一起作揖抱拳。

之后师徒二人离开城池去往甲仗库。

陈平安和纳兰夜行并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闭关之前,让我与姑爷捎句话,就两个字,别输。”

陈平安如释重负,低声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轻重了。”

关于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颈高度,陈平安心中有数,到达狮子峰被李二喂拳之前,确实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颈跻身金身境之时,已经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筹。

撇开曹慈这位陈平安默默追赶之人,其余纯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争,陈平安不想输,也不可以输。

至于曹慈,哪怕将来再输三场,甚至是三十场,只要曹慈还愿意出拳,那么陈平安便会出拳不停,心气绝不下坠丝毫。

我心之神往处,是齐先生的学问,是崔诚的拳意,是阿良曾经说过的强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并无敌手,唯有陈平安与陈平安为敌。

纳兰夜行微微讶异,转头望去。陈平安笑着点头,意气风发,拳意盎然。

于是之后陈平安在病榻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在城头之上,那个绾了个包子头发髻的女子,啃着烙饼。她先前已经传出消息给城池那边,明明白白说了希望与陈平安切磋三场,结果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宁府那个二掌柜托病不出半个月了,便有些震惊,天底下真有这么不要脸的纯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当时说错了话,也看错了人?不然曹慈怎么会说那岁数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独自前行,身后紧跟陈平安,之后才是包括你郁狷夫在内的所有人,三者而已?

关键是曹慈只要愿意开口言语,从来无比认真,既不会多说一分好话,也不会多说一丝坏话。也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气受损,曹慈才拧着性子多说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陈平安韧性尤其强大,并且他的武道会走得极其沉稳踏实,只要今日输他一次,此后极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输,说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学路上,根本不会给陈平安走到我身边的机会。”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陈平安这种人,也有资格让曹慈如此刮目相看?明明有同辈武夫光明正大邀战,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着当饭吃吗?难不成是忌惮我郁狷夫的那点家世背景?只是因为这个,一位纯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脚?

郁狷夫吃完烙饼,收起水壶放入包裹,让剑仙苦夏帮忙看管,自己则一个人向城头北边奔去,一跃而上,最终在城头边缘一步踏出,脚踩城墙,狂奔而去。

她在离地数十丈之时,一脚重重蹬在墙上,如箭矢掠出,飘然落地,往城池那边一路掠去,气势如虹。

不知是哪位剑仙率先泄露了天机,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里,不同街巷的大小赌庄,生意就已经兴隆起来,人人像打了鸡血一般,好似过年一般,“买定离手”“赌大赢大”“一笔赚个小媳妇”,五花八门的押注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还有一些昧着良心的坐庄,居然押注那个二掌柜赢拳之后,会不会与那郁姓女子打得对了眼,惺惺相惜,结果就被宁姚痛打了一顿。

至于那位郁狷夫的底细,早已被剑气长城吃饱了撑着的大小赌棍们,查得一清二楚,简而言之,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尤其是那个心黑奸猾的二掌柜,如果必须纯粹以拳对拳,便要白白少去许多坑人手段。不过绝大多数人,依旧押注陈平安稳稳赢下这第一场,而赢在几十拳之后,才是挣大挣小的关键所在。但是也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赌棍,心里一直犯嘀咕,天晓得这个二掌柜会不会押注自己输?到时候他娘的岂不是被他一人通杀整座剑气长城?这种事情,需要怀疑吗?如今随便问个路边孩子,都觉得二掌柜十成十做得出来。

郁狷夫入城后,越是临近宁府大街,脚步便愈慢愈稳。当她走到大街那边时,发现道路两边已经蹲满了人,一个个看着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两位纯粹武夫的切磋问拳,至于让这么多剑修观战吗?

剑仙苦夏与她说的一些事情,多是帮忙复盘陈平安早先的那四场街战,以及一些传闻。

剑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每次与郁狷夫言语,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郁狷夫还是从一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剑修那里听来的。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宁府大门口停步,正要开口说话,蓦然之间,四周的人哄然大笑。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她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过的一处墙头,那边蹲着一个胖子、一个精瘦少年、一个独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还有一个正在与人窃窃私语的青衫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缓缓起身,笑道:“我就是陈平安,郁姑娘问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戏耍我郁狷夫?

陈平安独自走到大街上,与郁狷夫相距不过二十余步,笑望向郁狷夫,然后一手负后,一手摊掌,轻轻伸出,下压了两次。

郁狷夫瞬间心神凝聚为芥子,再无杂念,拳意流淌全身,绵延如江河循环流转,她向那个青衫白玉簪好似读书人的年轻武夫,点了点头。

眼前这家伙,还算有点武夫气度。

陈平安问道:“问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声道:“那么这第一场,我们就各自倾力,互换一拳?”

陈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还你一拳,你若扛不住,自然就是输了。然后如此反复,谁先倒地不起,算谁输。”

郁狷夫干脆利落道:“可以!半个月后,打第二场,前提是你伤好了。”

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周围口哨声四起。这都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个小姑娘在一座座府邸的墙头上,撒腿狂奔,敲锣震天响,喊道:“未来师父,我溜出来给你鼓劲来了!这锣儿敲起来贼响!我爹估计马上就要来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有一位此次坐庄注定要赢不少钱的剑仙,喝着竹海洞天酒,坐在墙头上,看着大街上的对峙双方,一低头,任由那嚷着“陶文大剑仙让让啊”的丫头脚尖一点,从头上一跨而过。

晏胖子笑到脑袋后仰,撞到了墙壁。这绿端丫头,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别敲锣了?很多凑热闹的下五境剑修,真听不见你说了啥。

陈平安转头望向郭竹酒,笑着点头。

一瞬间,郁狷夫拳罡大震。

一拳过后,即使是那些对郁狷夫心存轻视的地仙境剑修,都皱起了眉头。

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个原先站着不动的陈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飞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尽头。

大街之上风雷声势大作,除了那些岿然不动的元婴境剑修,哪怕是金丹境剑修,都需要以剑气抵御那四散的拳意。

陈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迹,摇摇欲坠,但依旧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剑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柜太托大,肯定输了。”

这拨人,是经常去酒铺混酒喝的,对于二掌柜的人品,极其信任,显然是押注二掌柜几拳就能把郁狷夫打个半死的。

但是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郁狷夫转身就走,朗声道:“第一场,我认输。半月之后,第二场问拳,没这讲究,随便出拳。”

做买卖就没亏过的二掌柜,顾不得藏藏掖掖,大声喊道:“第二场接着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脚步,转头说道:“你心目中的武夫问拳,就是这般场景?”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血水,点点头,沉声道:“那现在就去城头之上。”

郁狷夫能说出此言,就必须敬重几分。

纯粹武夫应该如何敬重对手?自然唯有出拳。

陈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内敛蕴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种稍纵即逝的纯粹气息,当初在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郁狷夫曾经对曹慈出拳不知几千几万,所以既熟悉,又陌生。两人果然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陈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任何私怨,只是问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胜负,那种不痛不痒的点到为止,对于双方拳法武道,其实毫无意义。”郁狷夫问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剑气长城的守关规矩,你我之间,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对方武学前程,各自无悔?”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头,你可以先问问苦夏剑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应下来。郁狷夫,我们纯粹武夫,不能只管自己埋头出拳,不顾天地与他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拳,也绝对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递出的。说重话须有大拳意。”

郁狷夫沉默无言。

陈平安双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后一场,随时随地恭候。”

墙头上的郭竹酒已经忘了敲锣,抬起手肘擦了擦额头汗水,然后重重摇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强了,我师父太强了,竟是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语退敌,乱敌道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之巅!了不得,我找了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师父啊……”然后小姑娘就被郭稼剑仙扯着耳朵带回了家。

陈平安心中哀叹一声。果不其然,原本已经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说道:“第二场还没打过,第三场更不着急。”

陈平安刚要说话,那些差点全部蒙了的赌棍连同大小庄家,就已经帮着二掌柜答应下来,若是平白无故少打一场,得少挣多少钱?

斩龙崖凉亭内,宁姚皱眉道:“白嬷嬷,凭什么我的男人一定要帮她喂拳,答应打一场,就很够了,对吧?”

老妪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笑道:“有什么关系呢?姑爷眼中,从来只有他的那位宁姑娘啊。”

宁姚嘴角翘起,恼羞成怒道:“白嬷嬷,这是不是那个家伙早早与你说好了?”

老妪学自家小姐与姑爷说话,笑道:“怎么可能?”

宁姚站起身,又闭关去了。

她的闭关出关,似乎很随意,但是老妪却无比清楚,小姐此次闭关,其实所求极大。

因为她是剑气长城万年唯一的宁姚。

今天陈三秋他们都很默契,没跟着陈平安走入宁府。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伸手捂嘴,摊开手掌后,皱了皱眉头。

看来城头之上的第二场问拳,撇开以神人擂鼓式成功开局这种情况不谈,自己必须争取百拳之内就结束,不然越往后推移,胜算越小。

纳兰夜行说道:“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觑。”

陈平安笑道:“不过她还是会输,哪怕她是一个身形极快的纯粹武夫,哪怕我到时候不可以使用缩地符。”

陈平安跻身金丹境之后,尤其是经过剑气长城轮番上阵的各种打熬过后,其实一直不曾倾力奔走过,所以连陈平安都好奇,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后陈平安有些无奈道:“只不过今天过后,哪怕我赢了之后的两场,我在剑气长城都会有‘一拳倒地陈平安’的绰号了。”

纳兰夜行摇摇头。

陈平安疑惑道:“不会?”

纳兰夜行笑道:“站着不动陈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柜。”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跑向大门口,转头笑道:“纳兰爷爷,万一宁姚问起,就说我被拉着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赶紧去酒铺那边,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返回城头之上的郁狷夫,盘腿而坐,皱眉深思。

剑仙苦夏问道:“第二场还是会输?”

郁狷夫点头道:“只要被他用对付齐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于分出了胜负,我在想破解之法,好像很难。我如今的出拳与身形,还是不够快。”

剑仙苦夏不再言语。

郁狷夫说道:“那人说的话,前辈听到了吧?”

剑仙苦夏点点头,这是当然,事实上他非但没有用掌观山河的神通远看战场,反而亲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过没露面罢了。

郁狷夫说道:“第二场其实我真的已经输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举目远眺那座城池,道:“他陈平安哪怕在剑气长城,不远处就有师兄左右,依旧可以对自己的言语负责,无须问过左右答不答应,我敢断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会观战。我却不行,比如前辈会不放心我,会悄悄离开城头前去观战,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还有周老剑仙,确实不会管我郁狷夫当初的承诺,早晚都会有些动作,报复对方。即便暂时不会出手,至少心中都会有些疙瘩,大道漫长,人生路远,将来一有机会,仍旧会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如今依旧是晚辈。”

剑仙苦夏更加疑惑,问道:“虽说道理确实如此,可纯粹武夫,不该纯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吗?”

郁狷夫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曹慈说过,只要能够跻身十境,那么第一层气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决定一个武夫,这辈子到底能否跻身传说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个归真范畴,绝非好事。曹慈这些年就一直在思虑这个气盛境界,应该如何打底子,所以他做了一个最有意思的选择。”

饶是剑仙苦夏这般不愿意理会俗世纷争的剑修,都有些好奇,问道:“那曹慈的选择,怎么个有意思?”

郁狷夫双拳撑在膝盖上,道:“三教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学,所以当初他才会去那座古战场遗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后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剑仙苦夏摇摇头,道:“疯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道:“那个陈平安,也很奇怪。可能是我的错觉,虽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与曹慈,看似是在一条路上,实则两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处极端。”

剑仙苦夏笑道:“会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复杂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边。

陈平安走到酒铺,发现刘景龙和白首正与两名女子同桌,只有刘景龙在吃阳春面,似乎心情不咋地。

刘景龙看见陈平安便抬起头,道:“辛苦二掌柜帮我扬名立万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那个水经山卢仙子。

刘景龙犹豫片刻,说道:“都是小事。”

卢穗站起身,兴许是清楚身边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时,就握住了任珑璁的手,根本不给她坐在那儿装聋作哑的机会。

卢穗微笑道:“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笑道:“卢仙子称呼我二掌柜就可以了。”

卢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话要讲。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称呼你卢姑娘。”

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已经跑来,只带酒碗不带酒。

卢穗帮着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举起酒碗,陈平安也举起酒碗,双方只是互相示意,之后便各自饮尽碗中酒。

任珑璁也跟着抿了口酒,仅此而已,然后与卢穗一起坐回长凳。

白首双手持筷,搅拌了一大坨阳春面,却没吃,啧啧称奇,然后斜眼看着那姓刘的。学到没,学到没,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全是学问。当然,卢仙子也是极聪慧得体的。白首甚至会觉得卢穗如果喜欢这个陈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欢姓刘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丢到了菜圃里,山谷幽兰挪到了猪圈旁,怎么看怎么不合适。只是刚有这个念头,白首便摔了筷子,双手合十,满脸肃穆,在心中念念有词:“宁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卢穗配不上陈平安,配不上陈平安。”

任珑璁先前与卢穗一起在大街尽头那边观战,然后遇到了刘景龙和白首,双方都仔细看过陈平安与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陈平安最后说了那番“说重话须有大拳意”的言语,任珑璁甚至不会来铺子里喝酒。

任珑璁其实更接受刘景龙这种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对于这会儿坐在同一张酒桌上的陈平安,印象实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陈平安卖酒卖印章卖折扇,事实上,任珑璁有一次下山历练,险象环生,同行师门长辈和同辈尽死,她独自流落江湖,日子极苦,酒铺这边的老旧桌凳,非但不会令她厌恶,反而让她有些怀念当年那段煎熬岁月的摸爬滚打。可是陈平安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任珑璁觉得别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陈平安太像剑气长城这边的人,反而没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气息,可能是那么多不同阵营、不同境界的观战剑修,都对这个二掌柜很不客气,而那种不客气,却是任珑璁自己,以及她许多师长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

只能说任珑璁对陈平安没意见,但是不会想成为什么朋友。

毕竟一开始她脑海中的陈平安,那个能够让陆地蛟龙刘景龙视为挚友的年轻人,应该也是风度翩翩、浑身仙气的。只可惜眼前这位二掌柜,除了穿着还算符合印象,其余的言行举止,太让任珑璁失望了。

至于陈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珑璁,她根本无所谓。

其实原本一张酒桌位置足够,可卢穗和任珑璁还是坐在一起,好像关系要好的女子都是这般。关于此事,刘景龙是不去多想,陈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觉得真好,每次出门,可以有机会多看一两个漂亮姐姐嘛。

卢穗聊了些关于郁狷夫的话题,都是关于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话。

陈平安一一听在耳中,没有不当回事。

第一,卢穗这般言语,哪怕传到城头那边,依旧不会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剑仙。

第二,郁狷夫武学天赋越好,为人也不差,那么能够一拳未出便赢下第一场的陈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卢穗所说,夹杂着一些有意无意的天机,春幡斋的消息,当然不会无中生有,以讹传讹。显而易见,双方作为刘景龙的朋友,卢穗更偏向于陈平安赢下第二场。

任珑璁不爱听这些,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些喝酒的剑修身上。这里是剑气长城的酒铺,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谁的境界更高。但是在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风俗习气最接近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无论是上桌喝酒,还是聚众议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这里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长凳不够用,还有愿意蹲在路边喝酒的,但是任珑璁通过那些剑修相互间的话语,发现蹲在那吭哧吭哧吃阳春面的剑修当中,分明有个元婴境剑修!元婴境剑修,哪怕是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多吗?可是这个元婴境剑修竟然蹲在连一条小板凳都没有的路边,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个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婴境剑修,哪个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宾,恨不得端出一盘传说中的龙肝凤髓来招待他?

可是这个蹲着的元婴境老剑修方才见着了那个陈平安,就只是骂骂咧咧,说坑完了他辛苦积攒多年的媳妇本,又来坑他的棺材本。那个与卢穗闲聊的二掌柜,便与卢穗告罪一声,然后伸长脖子,对那个老剑修说了个“滚”字,然后冷笑着使了个眼色,结果堂堂元婴境剑修,瞥见路边某位已经吃喝起来的男子背影,哎哟喂一声,说“误会了误会了,只怪自己赌艺不精,二掌柜这种最讲良心的,哪里会坑人半枚铜钱,只会卖天底下最实惠的仙家酒酿”。说完老人拎了酒掏了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朝地上吐唾沫,说:“二掌柜你良心掉地上了,快来捡,小心被狗叼走。”酒铺里的剑修们见此情景一个个大声叫好,只觉得大快人心,有人一个冲动,便又多要了一壶酒。

任珑璁觉得这里的剑修,都很怪,没脸没皮,言行荒诞,不可理喻。

陈平安微微一笑,环顾四周。众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说破,也就不疑了,至少也会疑心骤减许多。

我这路数,你们能懂?

不过一想到要给那个老王八蛋再代笔一首诗词,便有些头疼,于是笑望向对面那个家伙,诚心问道:“景龙啊,你最近有没有吟诗作对的想法?我们可以切磋切磋。”至于切磋过后,是给那老剑修,还是刻在印章上或写在扇面上,你刘景龙管得着吗?

刘景龙微笑道:“不通文墨,毫无想法。我这半桶水,好在不晃荡。”

陈平安对白首说道:“以后劝你师父多读书。”

白首问道:“你当我傻吗?”

姓刘的已经读很多书了,还要再多?就姓刘的那脾气,自己不得陪着看书?翩然峰是我白大剑仙练剑的地儿,以后就要因为是白首的练剑之地而享誉天下的,读什么书?茅屋里那些姓刘的藏书,白首觉得自己哪怕只是随手翻一遍,这辈子估计都翻不完。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胁道:“小心我这万物可做飞剑的剑仙神通!”

刘景龙会心一笑,只是言语却是在教训弟子:“饭桌上,不要学某些人。”

白首欢快地吃着阳春面,味道不咋地,只能算凑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钱,要多吃几碗。

卢穗笑眯起眼,这会儿的刘景龙,让她尤为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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