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二掌柜(2 / 2)
崔东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抖了抖袖子,涟漪细微,却能够为她遮掩一份异象。
符舟不远处,有老剑修驾驭一把巨剑,身后是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颗颗小脑袋。
有孩子摇头道:“这个陈平安,不行不行,这么多拳了都没能还手,肯定要输!”
不断有孩子纷纷附和,言语之间,都是对那个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二掌柜好歹是咱们剑气长城的半个自家人,结果输给那中土神洲的外乡武夫,好意思?
那个老剑修只是安静观战,笑着没说什么。反正不止他一个人输钱,城头之上一个个赌棍都没个好脸色,眼神不善如飞剑,看样子是大家都输了。
有个孩子转过头,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个小黑炭,瞧着岁数也不大。
他问道:“喂,你是谁,以前没见过你啊?”
裴钱转过头,怯生生道:“我是我师父的弟子。”
那孩子翻了个白眼,又问道:“那弟子的师父又是谁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蓦然灿烂地笑了起来,伸手一指道:“我师父,是城头上一出拳就会赢的那个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原来是那郁狷夫的徒弟啊?我看还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
裴钱愣了一下,剑气长城的小孩子,都这么傻了吧唧的吗?看样子半点没那白头发好啊?
想到这里,裴钱迅速转头四顾,人实在太多,没能瞧见那个太徽剑宗的白首。这就好,白首最好已经离开剑气长城了。
裴钱不再多看别处,还是多看看师父的出拳风采吧。唉,应该是师父太出类拔萃了,在剑气长城树敌颇多啊。
惜哉剑修没眼力,壮哉师父太无敌。
城头之上,一些御剑云海中的剑仙,率先凝神俯瞰战场。然后是稍稍察觉到些许端倪的地仙境剑修。至于其他的年轻剑修,依旧被蒙在鼓里,他们并不清楚,胜负只在一线之间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风驰电掣,等到瞬间不见她身影,原地砰的一声巨响,激起一圈圈涟漪,而此时她以远超先前已经足够快的速度,瞬间来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但根本无损战力的家伙身前,一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随而至,打在陈平安的额头之上,打得他脑袋向后晃荡而去。郁狷夫得手后,借助对方额头的拳意激荡与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劲道回馈,瞬间退出十数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剑仙飞剑,那就钝刀子割肉,这其实本就是她的问拳初衷,他不着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点一滴积攒优势,再成功砸出这样的拳十余次,便是胜势,胜势积攒足够,就是胜局!
可是当郁狷夫刚刚双脚踩实地面时,便觉得轰然一震。郁狷夫头颅上挨了一拳,向后晃荡而去,为了止住身形,她整个人都身体后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郁狷夫还要凭借本能,更换路线,躲避陈平安极其势大力沉的下一拳。
但是那一袭青衫好像早早就在那边等待自己,这是一种让郁狷夫极其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因为以往对峙之人只是等在某处,不会出拳,可是今天城头之上的对手,半点不客气,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彻底直腰起身的郁狷夫,脑袋先于背脊、双脚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张脸庞上,鲜血如开花。郁狷夫眼神依旧平静,手肘一个点地,身形一旋,向侧面横飞出去,最终以面朝陈平安的后退姿势,双膝微屈,双手交错挡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来,只是郁狷夫并不显眼的十指手势,却绝非她所学拳架,而是这些天郁狷夫专门为了针对陈平安那一招拳法,琢磨出来的一记神仙手,可断他拳意,使之不成一线前后牵引!
崔东山微笑道:“有点小聪明。”
可他真正在意处,不在胜负无悬念的战场,而在战场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细微神色变化,越是面无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东山越是感兴趣。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强死撑,一个后仰倒去,双手撑地,颠倒身形,脚踝触地即发力,弓腰横移至数丈之外。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处,剑气退散,剑意与拳意相互砥砺,使得陈平安纹丝不动如山岳的身影,扭曲得仿佛一幅微皱的画卷。
郁狷夫不退反进,那就与你陈平安互换一拳!郁狷夫一冲向前,一拳递出,一往无前。
不承想那人临近之后,似乎突然改变了注意,并不想要与她以出拳答问拳,他身形一旋,弯腰转身,不但躲过了郁狷夫一人一拳,反而来到了郁狷夫身后,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然后一路狂奔,就这么将郁狷夫的面门按在了城头之上。
崔东山轻声笑道:“大师姐,看到没,拳意之巅峰,其实不在出拳无忌讳,而在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随我心,得心便可应手,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线,顺势递出后,那女子就算不死也该半死不活了。”
裴钱目不转睛,埋怨道:“你别吵啊。”
别看她不以为意,好像根本没记住什么,但事实上,她自己都以为看了却没记住的诸多风景,所有听了却仿佛没听见的天地声音,其实都在她心中,只要到了需要记起的时候,她便能瞬间记起。
郁狷夫背靠墙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那个陈平安,道:“还有第三场。”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第三场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输,可以,等你破境再说。”
郁狷夫咽下一口鲜血,也不去擦拭脸上血迹,皱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宁姚误会?”
陈平安点头道:“怕啊。”
郁狷夫无言以对。
陈平安这才抬头望向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轻轻握拳,晃了晃,微笑道:“来了啊。”
裴钱一个蹦跳起身,腋下夹着那根行山杖,站在船头栏杆上,学那小米粒,双手轻轻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头,少年也难得如此笑容灿烂。
崔东山依旧坐在原地,双手笼袖,低头致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远处城头上那位盘腿而坐的左右,那么今日之剑气长城,被视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圣一脉,就有大剑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陈平安,有四境武夫巅峰裴钱,有玉璞境崔东山,有洞府境瓶颈曹晴朗。
郁狷夫其实是个很爽利的女子,输了便是输了,既无不甘,更无怨怼,大大方方起身,不忘与陈平安告辞一声,走了。
郁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经被陈平安婉拒的第三场问拳。
我拳不如人,还能如何,再涨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说言语,偏不信输给陈平安一场便再难追上。
陈平安与之抱拳告别,并无言语。
符舟落在城头上,一行四人飘然落地。
诸多剑修各自散去,呼朋唤友,往来招呼,一时间城头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剑光纵横交错。不过骂骂咧咧的,不在少数,毕竟热闹再好看,钱包干瘪就不美了,买酒需赊账,一想就惆怅啊。
陈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与种先生作揖致礼,种秋抱拳还礼,笑着敬称了一声“山主”。
离开莲藕福地之前,种秋就已经与南苑国新帝请辞国师,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剑气长城,种秋打算当一次彻底的纯粹武夫,在世间剑气最多处,细细打磨拳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还有机会能够与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国师,俞真意应该会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双方道理定然是讲不通了,种秋便以双拳问仙法。
陈平安早早与曹晴朗对视一眼,曹晴朗心领神会,便不着急向自己先生作揖问候,只是安安静静站在种夫子身旁。
这会儿陈平安笑望向裴钱,问道:“这一路上,见闻可多?是否耽误了种先生游学?”
裴钱先是小鸡啄米,然后摇头如拨浪鼓,有些忙。
师父好像个儿又高了些,这还了得?今儿高些,明儿再高些,以后还不得比落魄山和披云山还要高啊,会不会比这座剑气长城更高?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
裴钱突然“哎呀”一声,肩头一晃,好似差点就要摔倒,皱紧眉头,小声道:“师父,你说奇怪不奇怪,不晓得为嘛,我这腿儿时不时就会站不稳。没啥大事,师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跄一下,倒也不会妨碍我与老厨子练拳,至于抄书就更不会耽误了,毕竟只是伤了腿嘛。”
裴钱踮起脚尖,伸手挡在嘴边,悄悄说道:“师父,暖树和米粒说我经常会梦游哩,说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儿啊栏杆啊什么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这样啊。”
裴钱如释重负,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理由,万事大吉了!
裴钱突然身体僵硬,缓缓转头,刘景龙带着徒弟向这边走来。
白首哭丧着脸,那个赔钱货怎么说来就来嘛,他在剑气长城每天求菩萨显灵、天官赐福,还要念叨着一位位剑仙名讳,让他们施舍一点气运给他,不管用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武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钱眼睛一亮,白首如获大赦,两人一对视,心有灵犀。白首咳嗽一声,率先说道:“武斗个屁,文斗够够的了!”
裴钱附和道:“是啊,白首是刘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个纯粹武夫,我与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块儿去。何况我学拳时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厨子喂拳的份儿,可不敢与人问拳。真要武斗,以后等我练成了那套疯魔剑法再说不迟。”
白首急眼了:“你练成了那套剑术,也还是纯粹武夫啊。是剑客,不是剑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还是打不到一块去的!”
裴钱也急眼了,啥个意思,瞧不起我的剑术就是瞧不起我裴钱喽?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师父!我师父可是从来都以剑客自居的,是我那骑龙巷左护法将胆儿借给你白首了吗?裴钱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嚷道:“白首,咱俩今儿就武斗!现在,这里!”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栗暴就砸在裴钱后脑勺上,说道:“纯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问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气之争。道理有点大,不懂就先记住,以后慢慢想。”
裴钱转头委屈道:“师父行走江湖千万里,一直以剑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紧,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剑修身份,瞧不起剑客,我可不答应。”
白首当下只觉得自己比那郁狷夫更脑阔(壳)开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裴钱一身拳意,汹涌流转,仿佛有原本静谧安详的涓涓细流千百条,骤然之间便汇聚成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
竹楼崔前辈昔年喂拳,偶说拳理几句,其中便用“瀑布半天上,飞响落人间”比喻拳意骤成,武夫气象横生天地间;更用“一龙四爪提四岳,高耸脊背横伸腰”来说那云蒸大泽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龙布雨,甘霖皆从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云霄离人间。
陈平安:“嗯?”
裴钱一身拳意蓦然消散,乖巧地“哦”了一声,耷拉下脑袋。还能咋样?师父生气,弟子认错呗,天经地义的事。
崔前辈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陈平安,而是裴钱。
裴钱学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既欣慰,也担忧。
白首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是我白首大剑仙这么偏袒姓刘的,与裴钱一般尊师重道,估计姓刘的就该去太徽剑宗祖师堂烧高香了吧?然后对着那些祖师爷挂像偷偷落泪,嘴唇颤抖,感动万分,说自己终于为师门列祖列宗收了个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好弟子。陈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铺喝酒喝多了,脑子拎不清?还是先前与那郁狷夫交手,额头挨了那么结实的一拳,把脑子捶坏了?
陈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个自家人,你与他平时打闹没关系,但就因为他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你就要如此认真问拳,正式武斗?那么你以后自己一个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认识的,凑巧听他们说了师父和落魄山几句重话、难听话,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与人讲道理?未必一定如此,毕竟将来事,谁都不敢断言,师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说说看,有没有这种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万一万一,只要真是那个一了,那就是一万!”
“天底下那么多下山历练的修道之人,一山只会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处处看似池塘实则是深水潭,你若是一个人在外,因他人之小错,你就仗着拳意傍身,递出大错之拳,然后他人亲朋、长辈再对你出手,师父就算事后愿意为你打抱不平,师父有那十分气力,又能问心无愧出拳几分?身为人师,便以新拳与你说旧理?”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白首头脑一片空白,哀莫大于心死,少年只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玩完了。
崔东山微笑道:“刘先生,种先生,我们随便走走?”
一行心有灵犀,离开原地,只留下那对不算太过久别重逢却也曾隔着千山万水两座天下的师徒。
陈平安说道:“师父说过了自己的道理,现在轮到你说了,师父只想听你的心里话。只要是心里话,不管对不对,师父都不会生气。”
裴钱还是不说话,死死攥紧那根行山杖。
这是破天荒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无奈,只得再说一些,轻声道:“要是以前,这些话,师父不会当着崔东山他们的面说你,只会私底下与你讲一讲。但是你如今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嫡传弟子了,师父又与你聚少离多,而且你如今长大了不少,还学了拳,与其照顾你的心情,私下与你好好说,而你却没上心,那么师父宁肯你在这么多人面前,觉得师父害你丢了面子,在心里埋怨师父不近人情,也要你死死记住这些道理。世间万物,余着是福,唯独道理一事,余不得。今日能说今日说,昨日遗漏今日补。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师父与你说这么多烦人烦心的规矩,不是要你以后自己走江湖,束手束脚,半点不快活,而是希望你遇事多想,想明白了,无碍道理,就可以出拳无忌。师父不需要弟子为师父打抱不平,师父既然是师父,便理当为弟子护道。裴钱,知道师父心底有个什么愿望吗?那就是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也好,学生也罢,下山去,无论在天下何处,拳法可以不如人,学问可以输他人,术法无须如何高,但是所有天下的任何人,不管是谁,都不用他们来教你们如何做人。师父在,先生在,一人足矣。”
裴钱早已泣不成声,怀抱那根心爱的朝夕相处的经常与它悄悄说自己心里话的行山杖,抬起手臂,左手擦一擦眼泪,右手再抹一抹脸,只是泪水一直停不下来,她便放弃了,仰起头,使劲皱着脸,哽咽道:“师父,我之前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觉得如果是真正的武斗,只要白首用心对待,我是肯定打不过他的,但是弟子真的对他很生气,就算打不过他,拳必须出。弟子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是不许他瞧不起师父和剑客,打不过,也要打!”
“原来是这样啊。”陈平安挠挠头,“那就是师父错了。师父与你说声对不起。”
陈平安弯下腰,伸出手掌,帮着她擦拭泪水。
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咋个鼻涕都有了呢?赶紧转过头,再转头,便笑逐颜开了,道:“师父怎么可能错嘛。师父,把‘对不起’三个字收回去啊。”
陈平安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就皮吧,你。”
他方才差点忍不住都要取出养剑葫芦饮酒,这会儿已经没了喝酒的念头,说道:“知道自己出拳的轻重,或者说你出拳之前,能够先想此事,就意味着你出拳之时,始终是人在出拳,不是人随拳走,很好。所以师父错了就是错了,师父愿意诚心与你说声对不起。但是师父说的那些话,你也要稍稍用心,能记住多少是多少,有想不明白的,觉得不够对的,就与师父直接说,直接问,师父不像某些人,不会觉得没面子。”
裴钱摇头晃脑,优哉游哉,道:“‘某些人’是不像话,与师父跟我,是太不一样哩。”
陈平安一记栗暴敲下去。
裴钱翻着白眼,一手持行山杖,一手向前伸出,摇摇晃晃,在陈平安身边晃荡,不知是假装醉酒还是梦游,故作梦呓道:“是谁的师父,有这么厉害的神通哇,一栗暴就能打得让人找不着东南西北嘞。这是哪里,是落魄山吗……真羡慕有人能有这样的师父啊,羡慕得让人流口水哩,若是开山大弟子的话,岂不是要做梦都笑开了花……”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芦,喝了口酒,倒是没有再打赏栗暴。
可能再过几年,裴钱个儿再高些,不再像个小姑娘,哪怕是师父,也都不太好随便敲她的栗暴了吧。一想到这个,陈平安还是有些遗憾的。
于是陈平安就又一栗暴砸了下去,打得裴钱再不敢转圈胡闹。她伸手揉了揉脑袋,在师父身边侧着走,笑嘻嘻问道:“书上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师父你说会不会哪一天,我突然就被师父打得开窍了,到时候我又学拳,又练剑,还是那种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然后又要抄书,还得去骑龙巷照看铺子生意,忙不过来啊。”
陈平安笑道:“修道之人,看似只看资质,多靠老天爷和祖师爷赏饭吃,实则最问心,心不定神不凝求不真,任你学成万千术法,依旧如浮萍。”
裴钱使劲点头,赞道:“师父你如今的修士境界,虽然暂时,暂时啊,还不算最高,可是这句话,不是至少飞升境,还真说不出来。”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你是飞升境啊?”
裴钱说道:“道理又不在个儿高。再说了,如今我可是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城头上,所以我现在说出来的话,也会高些。”
陈平安喝了口酒,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又道:“若是从扎根地面算起,这儿可能就是四座天下最高的城头了,可如果不从地面算起,那么浩然天下中土神洲的那座白帝城,可能更高些。至于青冥天下的那座白玉京,到底有多高,书上没记载,师父也不曾问人,所以与剑气长城的城头,到底谁更高,不好说。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亲眼看一看。”
裴钱好奇地问道:“是大骊京城那座仿造的白玉京的老祖宗?师父去那儿做什么?好远的。听大白鹅说,可不是像这儿的剑气长城,乘坐渡船,登了倒悬山,过了大门,就是另外一座天下,然后我们就可以想逛就逛了。大白鹅说他曾经有机会,靠自己的本事去往青冥天下,只不过我没信他。哪有自家先生还没去,学生就先去的道理嘛。师父,我劝不动大白鹅,回头你说说他,以后这爱吹牛的臭毛病,得改改。师父,我能不能知道你为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据说那白玉京里面,都是些道士啊女冠啊,师父你要是一个人去那边,我又不在身边,肯定特没劲。”
陈平安笑道:“也不是去游历的。”
裴钱越发疑惑,问道:“找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吧。”
裴钱皱眉道:“谁啊,架子这么大,都不晓得主动来落魄山找师父。”
陈平安哑然失笑。人家还真有摆天大架子的资格,其中一位,扬言“得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然后向天下出拳,分开云海;随后一位,笑言“就由本座陪你玩玩”,便十二飞剑落人间。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了那些多年以后才知晓些许内幕的少年时的事,只是很快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便轻声笑道:“师父如今有两个愿望,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两个愿望,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到,但是会一直想。”
裴钱伸手使劲揉了揉耳朵,压低嗓音道:“师父,我已经在竖耳聆听了!”
陈平安摇头道:“等到真有那么一天,师父即将远游,再来与你说。大话太大,说早了,不妥当。”
裴钱哀叹一声,道:“那就只能等个两三年了!”
陈平安喃喃道:“两三百年都是做不到的,说不定过了两三千年,真能活这么久,也还是希望渺茫。”
所幸即便希望渺茫,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脚步缓慢却始终坚定,笑眯起眼,仰头望天。他很快收回视线,前面不远处,崔东山一行人正在城头眺望南方的广袤山河。
白首站在刘景龙身边,朝陈平安使眼色。好兄弟,靠你了,只要摆平了裴钱,以后让我白首大剑仙喊你陈大爷都成!
陈平安转头与裴钱说道:“剑客与剑修,按照天下风俗,的确就是天壤之别,你不可在白首这些言语上过多计较。”
裴钱这会儿心情好,根本无所谓那白首讲了啥。她裴钱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账本,很厚吗?薄得很!这会儿她在师父身边,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摇大摆,这就叫“走路嚣张,妖魔心慌”,还需要个屁的黄纸符箓贴额头。她抬头笑道:“师父,学拳抄书这些事吧,我真不敢说自己多有出息,但是与师父的肚量相比,我至少有一成功力,一成功力!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装那两盘菜、三碗大米饭,都不在话下!还容不下一个白啥首啥的家伙的轻飘飘几句话?师父你小瞧我了!”
唯独崔东山一人坐在城头上,笑呵呵。
能够让裴钱伤心伤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欢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的先生了。关键是裴钱哭哭笑笑过后,她还真会用心去记事情,想道理,包括所有的懂与不懂,而不是挑挑拣拣,余着大半。
曹晴朗见到了那个恢复正常的裴钱,也松了口气。先前先生,无论是言语还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刘景龙对白首笑道:“不说点什么?”
白首试探性问道:“要是我认个错,真就一笔揭过了?”
刘景龙微笑道:“难说。”
白首犹豫不决。
刘景龙轻声说道:“其实此事,不涉及太过绝对的对错是非,你需要认错的,不是那些言语。在我看来,那些言语谈不上冒犯。当然了,于理是如此,于情却未必,毕竟天底下与人言语,就意味着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语。你自己心态不对,走过了一趟落魄山,却没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与裴钱相处,双方本不该如此别扭。”
我还怎么个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见面,我就被那裴钱一脚踢得晕死过去了。
白首难得在姓刘的面前如此哀怨,瞥了眼不远处的小黑炭,只敢压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陈兄弟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刘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剑气长城都清楚了。裴钱要是得了陈平安的七八分真传,咋办?你跟陈平安关系又那么好,以后肯定要经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来太徽剑宗,一来二去的,我难道次次躲着裴钱?关键是我与陈平安的交情,在裴钱面前,半点不顶事不说,还会更麻烦。说到底,还是怪陈平安乌鸦嘴,说什么我这张嘴,容易惹来剑仙的飞剑,现在好了,剑仙的飞剑没来,裴钱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钱在瞪我,她脸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陈兄弟如出一辙,一模一样?姓刘的,我算是看出来了,别看陈平安方才那么教训裴钱,其实心里最紧张她了,我这会儿都怕下次去铺子喝酒,陈平安让人往酒水里倒泻药,一坛酒半坛泻药。这种事,陈平安肯定做得出来,既能坑我,还能省钱,一举两得啊。”
刘景龙笑道:“看来你还真没少想事情。”
白首心中哀叹不已,你这么个只会幸灾乐祸不帮忙的师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钱蹦蹦跳跳到了众人跟前,与那白首说道:“白首,以后咱们只文斗啊。”
面子是啥玩意儿,开玩笑,能当饭吃不?她遇到师父之前,小小年纪,就行走南苑国京城江湖无数年,那会儿还没学拳,在江湖上有个屁的面子。
白首一听这话,差点激动得学那裴钱大哭一场。只是裴钱稍稍转身,背对她师父几分,抿起嘴唇,微笑,然后一动不动,白首就像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当大剑仙的人啊,刘先生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师父是大剑仙,弟子是小剑仙,师徒两人就是俩剑仙。下回我陪师父去你们太徽剑宗做客,我得带上几大捆的爆竹庆祝庆祝啊。”
陈平安说道:“好好说话。”
裴钱咳嗽一声,说道:“白首,先前是我错了,别介意啊。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之前师父与自己说了一句“对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没有一杆秤,称得出那分量!拆分出一丁点儿,就当是送给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头皮发麻,脸色僵硬,低声道:“不介意。”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钱微笑道:“我学拳晚,也慢,得要过好些天,才能跻身小小的五境呢,所以等过几年,再跟白首……白首师兄请教。”
白首硬着头皮问道:“不是说好了只文斗吗?”
裴钱笑呵呵道:“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曹晴朗瞧着这一幕,其实还挺开心,原来不只自己怕裴钱啊。
陈平安以心声涟漪问刘景龙道:“白首在裴钱面前如此拘谨,会不会有碍修行?”
刘景龙笑着回答:“就当是一场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实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气去修行,虽说如今已经变了不少,也想真正学剑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无意拗着本来心性,大概是故意与我置气吧。如今有你这位开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坏事。这不,到了剑气长城,先前一听说裴钱要来,练剑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陈平安说道:“只看白首哪怕颜面尽失,憋屈万分,仍然没想过要拿出割鹿山的压箱底手腕倾力出手,便是个无错了。不然双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实有得打。”
刘景龙微笑道:“我的弟子,会比你的差?”
陈平安说道:“那还是差些。”
刘景龙问道:“那师父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我今年才多大?跟一个几乎百岁高龄的剑修较啥劲?真要较劲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对吧?我这会儿是五境练气士,按照双方岁数来算,你就当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当下的十一境练气士,高出四境?不服气?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我到了一百岁,看我有没有跻身十五境,没有的话,就当我胡说八道。但在这之前,你少拿境界说事啊。”
刘景龙笑呵呵道:“二掌柜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
陈平安有些愧疚,赶紧道:“过奖过奖。”
陈平安不再跟刘景龙瞎扯,万一这家伙真铁了心要说道理,陈平安也要头疼。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开口问道:“是先去见我大师兄,还是先去宁府?”
崔东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们可以先去宁府,先生的大师兄,我一人拜会便是。”
陈平安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
崔东山突然说道:“大师姐,你借我一张黄纸符箓,为我壮胆。”
裴钱其实这会儿很是云里雾里,师父哪来的大师兄?
关于此事,陈平安是来不及说,毕竟密信之上,不宜说此事。崔东山则是懒得多说半句,那家伙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记不清了,若非先生刚才提及,他都不知道那么大的一位大剑仙,如今竟然就在城头上风餐露宿,每天坐那儿显摆自己的一身剑气。
裴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交给崔东山后,提醒道:“师父的大师兄,岂不就是我的大师伯?可我没给大师伯准备礼物啊。”
崔东山板着脸说道:“你那天上掉下来的大师伯,人可凶了,脑阔(壳)上刻了五个大字:人人欠我钱。”
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听他瞎扯,你那大师伯,面冷心热,是浩然天下剑术最高的。回头你那套疯魔剑法,可以耍给你大师伯瞧瞧。”
裴钱胆战心惊道:“师父你忘了吗?我先前走路就不稳,现在腿又有些隐隐作痛哩,梦游磕着了不知道啥个东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剑法,就不要让大师伯看笑话了,对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记五雷轰顶——梦游磕着了,磕着了东西……
刘景龙忍住笑,带着白首去往城头别处,白首如今要与太徽剑宗子弟一起练剑。
离去之时,白首生平第一次觉得练剑一事,原来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惬意。
陈平安祭出符舟,带着裴钱三人一起离开城头,去往北边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东山就无所顾忌了,在城头上如螃蟹横行,甩起两只大袖子,扑腾扑腾而起,缓缓飘然而落,就这么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师弟,如今的师伯,叙叙旧。叙旧叙旧叙你娘的旧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当年求学,若非自己这个大师兄兜里还算有点钱,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涩万万年?你左右还替老秀才管个狗屁的钱。
只不过老秀才当年有了像模像样的真正学塾,却也不是他的功劳,毕竟宝瓶洲离着中土神洲太远,自己家族那边起先也不会寄太多钱。真正让老秀才腰杆硬了,喝酒放开肚子了,今儿买书明儿买纸笔,后天终于给凑齐了文房四宝、各色清供的,还是因为老秀才收了第三个入室弟子。那家伙才是同门师兄弟当中,最有钱的一个,也是最会孝敬先生的一个。
“小齐啊,怎么突然想学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师兄去,他那棋术,还是勉强可以教人的。就是学塾里棋盒棋盘尚无啊,琉璃斋的棋盒棋子,绛州出产的马蹄坊棋墩,虽然离着学塾可近了,但是千万别买,实在太贵了。真的别买,宁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枚冤枉钱。”
“好的,先生。”
“小齐啊,先生最近临帖观碑,如有神助,篆书功力大涨,想不想学啊?”
“知道了先生,学生想学。”
“小齐啊,读过二酉翻刻版的《妙华文集》了吧?装帧、纸张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们读书人不讲究这些花哨的。可是先贤书籍,学问事大,脱字、讹字严重,便不太妥当啊。一字之差,许多时候,与圣贤宗旨,便要隔着万里之遥,我们读书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学生明白了。”
当然,那个家伙更是最喜欢告刁状的,一告一个准。
“左师兄又不讲理了,先生你帮忙看看是谁的对错……”
“啥?这个混账玩意儿,又打你了?小齐,先将鼻血擦一擦,不忙着与先生讲理。走走走,先生先带你去找你二师兄算账去。”
“先生,左师兄方才与我解析一书之文义,他说不过我,便……”
“咋个额头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齐,你帮先生拿来鸡毛掸子,戒尺也带上!小齐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师兄去!”
“先生,这次是崔师兄,下棋耍赖,我不想跟他学下棋了,我觉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为了给学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这次咱们连板凳也带上!倒也别真打,吓唬吓唬他,气势够了就成。”
……
读书之人,治学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长寿之人,陈年旧事,其实很多。
崔东山不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崔东山会经常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每次那个人告状坑师兄,或是自己被先生坑,当年那个大师兄,往往就在门口或是窗外看热闹。所以是亲眼所见,是亲耳所闻。
崔东山比谁都清楚一件事——所有看似无所谓了的过往之事,只要还记得,那就不算真正的过往之事,而是今日之事,将来之事,此生都在心头打转。
不知不觉,崔东山就来到了左右附近。
左右依旧闭目养神,坐在城头上,温养剑意,对于崔东山的到来,别说什么视而不见,根本看也不看一眼。
崔东山跳下城头,走到离着城头和那个背影约莫二十步外的地方。白衣少年一个蹦跶跳起来,双腿飞快乱踹,然后就是一通王八拳,拳拳朝向左右的背影。
挪个地儿,继续,全是那些名震江湖的江湖武把式,拳脚霸气。偶尔腾空之时,还要来个使劲弯腰伸手点脚背,想必姿势是十分的潇洒绝伦了。
最终一个极其漂亮的金鸡独立,双手摊掌,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动作,打完收工,神清气爽。
一百招过后,以小小玉璞境修为,就能够与大剑仙左右不分上下,打了个平手,在剑气长城,也算讨了个不大不小的开门红。
左右甚至都懒得转头看那白衣少年一眼,淡然问道:“你是想被我一剑砍死,还是多几剑剁死?”
“大师姐,有人威胁我,太可怕了。”啪的一声,崔东山往自己额头贴上那张符箓,“哦”了一声,道,“忘记大师姐不在。”
左右伸手一抓,以剑意凝聚出一把长剑。
他甚至都不愿真正拔剑出鞘,身后此人,根本不配。
你崔瀺可以无愧宝瓶洲,无愧浩然天下,但是你没资格说自己无愧先生!
文圣一脉,从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师兄。
崔东山扯开嗓子喊道:“对自己的师侄,放尊重点啊!”
左右仗剑起身。
相较于倒悬山看门小道童那种山岳矗立之巍峨气象,左右的起身,云淡风轻。剑气太重太多,剑意岂会少了,几近与天地大道相契合罢了。
天地隔绝。
崔东山一歪脖子,嚷道:“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说了,反正你这家伙,从来无所谓自己师弟的生死与大道。来来来,朝这儿砍,使劲些,这颗脑袋不往地上滚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辈子投胎跟你姓右。”
左右转过头,道:“只是砍个半死,也能说话的。”
崔东山换了一个姿势,双手负后,仰头望天,神色悲苦,嘴里念叨道:“噫吁嚱,呜呼哀哉,长咨嗟!”
左右转过身。
崔东山赶紧说道:“我又不是崔瀺老王八蛋,我是东山啊。”
这一天,有个好似白云飘荡的少年,被一把由精粹剑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长剑,直接挑下城头,坠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盘腿而坐,冷笑道:“这是看在我那小师弟的分上。”
左右皱了皱眉头,那位老大剑仙来到了他身边,笑道:“先前那点异象,察觉到了吧?”
左右点点头。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说是如今的崔东山,估计不敢单独前来见自己。
陈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师弟的心声,你剑术不高,听不见而已。”
左右面无表情道:“前辈这么会说话,那就劳烦前辈多说点?”
陈清都摇头道:“我就不说了,若是由我来说那番话,就是牵连三座天下的事了。”
先前,那个陈平安与弟子一起行走城头之上,他有心声,未曾开口道出,只是不断激荡于心胸间。
竟是只靠心声,便牵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动静。
陈清都感慨道:“年轻真好啊。”
那个年纪真不算大的年轻人,方才有过一番自言自语:
“诸位莫急。”
“且容我先跻身武夫十境,再去争取那十一境。”
“那我便要问拳于天外。”
“且容我跻身飞升境。”
“问剑白玉京!”
那个年轻人,这会儿正一脸尴尬地站在宁府大门口。
有了两个意外。
一个是宁姚竟然打断了闭关,再次出关,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一行。
再就是,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见着了宁姚,二话不说,咚咚咚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陈平安无奈道:“裴钱,是不是有点过了?”
裴钱没有起身,只是抬头,喊了一句:“裴钱拜见师娘大人!”
陈平安立即绷着脸,不过分不过分,礼数恰到好处。
最尴尬的其实还不是陈平安,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这会儿作揖吧好像礼数不够,跪地磕头吧更于礼不合,不像话啊。
宁姚扯住裴钱的耳朵,将她拽起身,等裴钱站直后,她有些笑意,用手心帮裴钱擦去额头上的灰尘,仔细瞧了瞧小姑娘,笑道:“以后哪怕不是太漂亮,至少也会是个耐看的姑娘。”
裴钱眼泪哗哗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个诚心诚意,道:“师娘的眼光咋个这么好,先是选中了师父,现在又这么说。师娘您再这样,我可就要担心师父配不上师娘了。”
宁姚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某人,陈平安立即点头道:“这种担心,是极有道理的。”
宁姚转移视线,对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个读书人。”
曹晴朗这才作揖致礼,道:“拜见师娘。”
宁姚点点头,然后与那种秋抱拳道:“宁姚见过种先生。”
种秋抱拳还礼,笑道:“落魄山供奉种秋,多有叨扰了。”
裴钱突然记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笔,还有那张彩云信笺,踮起脚尖,双手奉送给师娘。然后再踮起脚尖几分,与宁姚小声说道:“师娘大人,彩云信笺是我挑的。师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为了买这个在倒悬山走了老远老远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都要掉海里去喽。另外那个是曹晴朗选的。师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们不愿意多掏钱啊,实在是身上钱带得不多。不过我这个贵些,三枚雪花钱,他那个便宜,才一枚。”
曹晴朗挠挠头。陈平安与种秋相视一笑。
宁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给自己师父的。宁姚揉了揉裴钱脑袋,然后对那拘谨少年笑道:“曹晴朗,见面礼先欠着,以后我会记得补上。”
曹晴朗挠挠头,再点了点头。
裴钱目瞪口呆。
哦豁!师娘这眼光,几百个裴钱都拍马不及啊!
难怪师娘能够从四座天下那么多的人里,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师父!
裴钱跟在宁姚身边,走在最前头,叽叽喳喳个不停。
师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个宅子。
陈平安与曹晴朗并肩而行,种秋有意无意独自一人走在最后。
陈平安对曹晴朗轻声笑道:“接下来得闲工夫,你就帮先生一个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点头说好。
看裴钱暂时顾不上自己,有了师娘就忘了师父,也没啥。陈平安手腕一拧,偷偷将一把小刻刀递给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别给裴钱瞧见,不然后果自负。”
曹晴朗笑着说道:“知道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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