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2 / 2)
阮重笙摩挲许久,慢慢翘起唇角。
云天都还是那个云天都,一帮缺心眼的没怎么见过太阳,却都偏爱从四处收集各种会发光的珠子拿来点缀,阮重笙每每都觉得眼睛生疼,想来当初阮卿时那眼疾也未必全是老爷子一击所致,这堆不晃瞎人不罢休的明珠也需占三分功劳。
饶是他这般修为定力,都时常觉得眼珠子生疼。
阮重笙这两三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有权利收了这一殿华珠,因为如今,他已经是云天都的新主人。
他横穿大殿,一路向后走去,凡有见之者,皆称一声:“都君。”
“嗯。”阮重笙不轻不重地应着,步子没停。大殿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嵌了颗浮云珠在墙上,正有几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魔修照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殿中一片淡淡华光,他十分满意,随口夸了两句。这几个魔修如蒙天恩,当即下跪高呼。
阮重笙早听得耳朵起茧,初初还说两句不必如此,先下已然懒得开腔,从袖口抖出些个小东西,淡淡道:“赏。”
而后山呼已不入耳。
行过镜花塔原址,驻望片刻,方施施然腾跃而起,一头扎进不远处的黑泥潭里。
他屏住呼吸,几乎是纯粹依靠腰臀力量在粘稠且散发着诡异香气的黑泥中前行,周身红光护体,仍是几度不得不探出头喘上几口气,呕出几口淤泥 。如此反复数遭,才一鼓作气俯冲下去,终于窥得一丝光明。
云天都的光明。
泥潭底部,别有洞天。阮重笙捂着胸口,往自己身上来了几下,一口混杂着黑色液体的瘀血自口鼻外涌而出,芬芳馥郁。滩底吊着的那人闭着眼睛哼笑:“小外甥,你修为不够啊。”
阮重笙终于将最后一点异物清理出去,抬眼冷笑:“好舅舅,你倒是睁开眼睛说话啊。”
那人双手一抖,似是想攻击,奈何双臂被九天玄铁高高吊过头顶,周身数十条铁链缠绕,再如何奋力挣扎也不过徒劳,阮重笙听了反是一笑:“真好听,感谢舅舅这么费力,就为特意给我听个响儿。”
黍离:“……”
眼前这位莳花夫人的胞弟,云天都前主人天宝都君黍离,正被他亲外甥关在崖因宫后山的黑泥潭里,吊在迈不开步子的小地方,每日面对八颗浮云珠熏眼睛。
“当初打我的时候不是挺得意,舅舅?”阮重笙抱臂一笑,“说什么来着?唔我想想……小废物还是小杂种?”
黍离呛声道:“你在乎这个?”
那必然是不在乎的,几个时辰前他还在金陵西边儿的茶楼里一掷千金,赏了个骂他骂得最有意思的茶客。
阮重笙耸肩,“你们云天都的人是不是都傻,我当然不是在乎这个,不过找个借口。”
他重新打量起这位天宝都君。眼前这人,长得跟名声不太相符。这么个能干出生吃胎盘、手撕活人的变态玩意儿,其实脸非常……斯文。
或者说秀气。
天宝都君黍离是云天都贵族出身,与莳姬同母异父,姐姐是个美到值得全天下男人疯狂的女人,弟弟虽不如姐姐惊艳,但也是人群里顶打眼的好模样,相当清隽秀美。这个人吧,他还有个非常有意思的癖好——簪花敷粉扮女相。
少年阮三荤素不忌,左青楼右南风,桨声灯影温柔乡里什么没见过,饶是骄儿林里那装成采莲女的小男妖他都能搂着调笑几句,齐逐浪将他认作阮卿兰一样从容不迫,他对男女间这种颠倒并不当回事儿。
但这不意味着当初千辛万苦闯了进去,看见王座之上是个正描眉涂脂的女娇娥就不惊讶。天可怜见的,当时若非莳姬一句“黍离”,他都以为自己给耍了,天宝都君早溜没了影儿,只剩个姬妾在座上作无声嘲笑。
若换作昔日,他必得抚掌一笑,顺势结交,约个来日共游。不过当时伤痕累累的少年人用着阴鸷的眼神死死看着眼前这美娇娥,越过莳姬,直直飞身上前,与之缠斗。
后来赔上半条命,也只恨没当场废了那人。但因莳姬那句“我可不会给扈月动手脚的法子,放眼云天都,也只我那少年便爱读些□□弟弟习得一二罢了。”
这三年过去,心境也改变不少。阮重笙每每思及,都觉慨叹。不过亲自将他关在黑泥潭下日日明珠灼眼,还亲自占了他的宝座,也勉强说的上痛快。
他以扈月挑起黍离下巴,轻佻道:“舅舅,你说外甥什么时候送你上西天——哦不,下地狱更合适呢?”
黍离同样对他笑:“好外甥,你杀不了我。”
阮重笙冷嗤一声,却没有反驳。
出于某些原因,他确实杀不了。
黍离没什么自觉,盯着他,饶有兴致道:“外甥啊,舅舅在这待了一年多,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哦?原来浮云珠还能帮舅舅开智?”
黍离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幽幽道:“我从前觉得你实在可怜,分明不过想好好活着,却因为爹娘的缘故永远不得安生,被算计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现在想来,可怜的,却不见得是你啊。”
阮重笙冷冷看着他:“是吗?外甥确实不如舅舅可怜。层层禁制加深,日日对光流泪。”
“你清楚我在说什么。”黍离不恼反笑:“有些事太过顺利,反而容易让人忘了深思。但是疑点始终存在,只要存在,就总有豁然开朗的时候。”
阮重笙勾唇,在黍离笑吟吟的目光里,双手虚空一抓,分别吸来两颗颗浮云珠于掌心,接着缓步向前,直接将其按在了黍离眼珠前!
云天都向往光明,但是本身又大多畏光。方才还能阴阳怪气讽刺侄儿的天宝都君此时也只能奋力挣扎,从喉头冒出几句咕噜。阮重笙看了便发笑:“舅舅,人间的道理你学了很多,但怎么没想起一句写你现下的话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多什么嘴。”手中红光渐盛,他眉眼弯弯:“就凭你,也配跟我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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