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六(2 / 2)
看守所里,刘圣天仍然一言不发,一双茫然无望的眼睛看着桌面,没有任何交流的打算,对自己眼下的处境也没有兴趣。
在他面前坐了好几分钟,归于璞说:“前几天你爸妈回了趟老家,在老家翻出几张老照片,上面是你和你爷爷奶奶。”
刘圣天沉默了一会儿,喉结上下动了动:“说这个干吗?”
“爷爷和奶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五年级的时候。”
“生病了吗?”
“嗯,奶奶先走的,后来爷爷也走了。”刘圣天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加重,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都是在冬天走的,冬天很冷,我们没吃饱,差点冻死。”
“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在哪里?”归于璞问。
刘圣天的嘴角出现一丝鄙吝。
他不讲话。
归于璞换了话题:“我在你家看到几张你和朋友的照片,你们都喜欢穿黑色衣服,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没有。”
“你妈妈说,他们是你最好的朋友?”
刘圣天思考了一会儿:“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什么时候不是?”
他抿上唇,像尘封了一个秘密。
“你在商场使用的枪,从哪里来的?”
他把唇抿得更紧了。
“是你自己策划的,还是有同伙?”
不但唇抿得紧,咬肌逐渐咬紧。
“你是自愿的吗?”
刘圣天的右眉梢随着这句话明显地往下一沉,像摁了一颗黄豆进去。
归于璞看着他,耐心地又问了一句:“你是自愿的吗?”
他的气息开始颤抖。
“有人胁迫你?教唆你?——是谁?”
“没人教唆我。”
“有人胁迫你?”
“也没人胁迫我!”
刘圣天抬头,眼睛里着了浓浓的惊慌色彩。
他摇了摇头:“我太痛苦了,就有人给了我一把枪。”
他的嘴唇苍白而颤抖。
“谁给了你枪?”
“……没谁。”
“给了你一把枪,然后呢?”归于璞继续问。可是忽然间,刘圣天低下头,痛苦而低沉地“啊——!”一声,随即呜咽出声。
归于璞看着他,只静静地等他哭泣。
刘圣天脆弱地开口,脸抬了一半,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我很痛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人常常有痛苦的时候,这种时候大声喊一喊哭一哭,是没有关系的。”
“可我喊不出来。”
“哭过吗?”
“嗯。”
刘圣天抬起头,接过纸巾擦了擦脸,手捂着眼睛:“你问吧。”
“这件事是不是你自己策划,自己完成的?”
“能不能换一个问题。你老是问这些不能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不能回答?你想保护谁?”
“没有。”
“警方审讯的时候你也基本都不开口。但如果我没办法了解到有效的信息,我帮不了你。想过你母亲吗?你父母之前在媒体面前道歉,一直到现在被人指指点点。你今年17岁,后面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前几天你犯了一次错误,你希望接下来,法律因为你的缄默,在你身上犯第二次错误吗?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事情理透彻。因为我不希望第二次错误发生。”
听到这儿,刘圣天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眼睛紧紧地闭着:“七个。”
“你们一共七个人?”
“嗯。”
“其他六个人在什么地方?”
“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小区。”
“从小玩到大的吗?”
“他们是,我不是。”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
“小学六年级,从老家转学过来。”
“你们中的孩子王是不是叫王若山?”
刘圣天不回答,咬紧了双唇,面目非常痛苦。
归于璞看了他很久,缓缓说:“我见过他了,他不希望我为你争取减刑。”
刘圣天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不会的。”
“你想坐牢吗?一辈子在这里面?还是说你想要死刑?——我觉得你不想,你知道自己痛苦,但你还不想了结。现在还能感觉到那时候的痛苦吗?”
刘圣天低头想了一会儿:“现在没有感觉。心里……心里很平。”
“对接下来有什么期待吗?
“没有。”
“想见妈妈吗?妈妈今年才三十八岁,这几天已经变得像五十岁一样了。”
刘圣天嘴角一歪,一颗眼泪落了下来。
“你爱妈妈,但不喜欢爸爸。刚才提到爸爸妈妈的时候,你脸上出现的鄙视是冲着爸爸去的?为什么讨厌爸爸?”
“他老是管我。”
“你觉得他管你是错的?”
“不能说对或错,但我讨厌他管我。”
“妈妈呢?妈妈管你吗?”
“管。”
“那为什么不讨厌妈妈?”
“妈妈爱我。”
“爸爸不爱你吗?”
“他不爱。”
“你爸爸这几天也是一夜白发。”
“他是怕被别人说闲话。”
谈到爸爸,刘圣天对答如流。与其将这种前后反差看作是他终于愿意开口的好兆头,不如说是厌恶驱使着他说这些话。他把这些当作宣泄对父亲不满的出口。
“想出去找妈妈吗?你今年十七岁,我二十七岁;你母亲三十八岁,我母亲已经四十九岁了。为了我妈妈,我会努力活下来。你觉得呢?不要现在就自暴自弃,如果你先前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团黑,现在要做的就是驱逐黑暗。每个人做错事情都要接受惩罚,但所有惩罚都应该公正。我觉得法律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从一个年轻母亲身边永远夺走她的孩子。”
刘圣天的头低得更矮了,他的眼泪重得像石头,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如果每一滴眼泪都可以凝化成一颗珍珠,每颗珍珠都是赠予他母亲的。
从刘爸爸那里知道,刘圣天十四岁那年被冲下河里;母亲在河里游了四十分钟最后奄奄一息,为的是把他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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