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1 / 2)
还有谁比胡荣更明白胡善围被女儿拒绝的痛?当年为了逼胡善围改嫁,曾经相依为命的父女离心,胡善围是个有主意的,干脆偷了家里的户贴考女官,一道道宫墙将父女分开,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二十年来,胡荣和胡善围唯一的感情共鸣的就是南戏《琵琶记》。唯一的联系,就是胡善围每年一半的俸禄送到胡荣手里养老尽孝。
胡荣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到了晚年,突然冒出一个外孙女和女婿,这成了父女关系的转机。
亲子关系不和谐,几乎成了胡家遗传病,胡善围十月怀胎,高龄产妇,胎儿巨大,生女儿时痛的死去活来,若非茹司药这等医术高明的女医出手,差点一尸两命,之后一夜至少三次醒来喂夜奶,那时候胡善围才明白,晚上能够睡一个完整的觉是多么可贵。
胡善围为女儿付出了她尽可能的一切,甚至生命,感谢那晚破损的鱼鳔,她从不后悔当母亲,可是现在……
胡善围一叹,看着菊花田里里的滚动的卤蛋,“真的有那么一天吗?她连西瓜都不吃她我挑的。”
胡荣是过来人,安慰道:“会有的,你看我不也等你回家了吗?”
胡善围:啊?要等那么久?
话说出口,胡荣马上后悔,忙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祥儿还小,小孩子比较好哄,姑娘长大了就——”
越说越不好听,胡荣干脆闭嘴,论理,一个市井小商人,整日迎来送往,不至于嘴笨到这个地步,可是面对回家的女儿,这张嘴立刻变笨了,总是说错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都被女儿嫌弃过,胡善围理解胡荣的尴尬,“我送父亲回去。”
胡荣忙推脱道:“你还是陪祥儿吧。”
胡善围看着菊花田里几乎水泼不进的一大两小三人组,玩的很是默契,苦笑道:“她现在和我不熟,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反而招人厌烦,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我和父亲二十年未曾好好说
过话,我们边走边聊。”
胡善围和父亲上了马车,车厢里,父女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强聊,身处两个世界的人,共同话题限,还时常浑然不觉的踩对方的雷区,时不时静默,听着车外昆明城的喧嚣。
这样好像……还不错?起码没有争吵了。
胡善围的身份和行踪都不能暴露,因而没有送到古月书坊门口,胡荣在街口就下了马车,说道:“我明日上午要去接两个孩子去看《西游记》,今日已经说好了,不能说话不算数,明日是大闹火焰山,不过他们最喜欢看大闹天宫,等唱这一折的时候你带他们来看,感情都是慢慢陪伴出来的,莫要泄气。”
胡善围点头应下。
回家途中,瞥见夜市里有买小白兔的,胡善围想着孩子喜欢,便捉了一对,提了回去。
此时阿雷和小基捉了满满一兜萤火虫,一气全都放了,一瞬间仿佛天上的银河落到了菊花田里,星星点点。
听着小虫鸣唱,小孩的笑声,胡善围觉得莫名心安,她晃了晃手里的兔笼,“两只兔宝宝饿了,谁来喂它们?”
“我!”阿雷和小基双目比天上的星辰还亮,顺手扯了田里的菊花喂兔,兔子当然不肯吃,沐春扯了几片菜叶子,两个小家伙抢着喂。
小白兔的贿赂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晚上洗澡,阿雷容许胡善围往她身上泼水了,但仍然不准她□□。
阿雷和小基分别睡在西厢两件卧房里,都是累极了沾着枕头就睡,沐春吹灭蜡烛,胡善围就偷偷摸摸到女儿房间,“她几岁开始独睡的,晚上要起夜怎么办?蹬被子着凉怎么办?做噩梦惊醒了怎么办”
沐春心术不正的摸着妻子的手,说道:“这不你要回来了嘛,也就是这个月开始训练他们独睡,一般睡到天亮,我们就睡在隔壁,听到动静会起来看他们。”
结果,当晚下了雷阵雨,电闪雷鸣,胡善围惊醒,枕边沐春睡的正酣,像猫似的打着呼噜,那里是他信誓旦旦的“听到动静会起来看”的样子?
胡善围啼笑皆非,起床看女儿是否惊醒,还好,阿雷的睡眠和沐春一模一样,都雷打不醒。
看了阿雷,又顺道去看看小基,小基已经醒了,双手抱膝,靠着墙角,蜷缩在床头,他又瘦,就像个小虾米似的。
胡善围有些心疼,放下灯笼,“既然害怕了,何不叫人来陪你?”
见胡善围来了,小基明显放松下来,不再蜷缩身体,重新躺回床上,“我是个男子汉,要勇敢,不能害怕。”
胡善围坐在枕边,轻抚着他瘦弱的脊背,“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情,男人,女人,将军,甚至皇帝,所有人都有害怕的时候,只是不过越是厉害的人,越是擅长伪装。”
比如你爷爷,真是天才的表演者。
小基拍着琵琶般的瘦胸脯,“我不是伪装,我是真的勇敢。”
真是个敏感的孩子。胡善围一笑,“何为懦弱?何为勇敢?懦弱是因害怕而退缩,勇敢是明明害怕、明明知道自己以弱敌强、依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勇敢了。”
小基似懂非懂,到底年纪还小,随着雷声渐少,再次入睡了。
就这样,胡善围过上了退休老干部的生活,每日早起,喝一杯温水,围着菊花田散步锻炼身体,回到家里刚好沐春正在伺候刚醒来的阿雷穿衣服、洗漱。
阿雷没有头发,免了梳头这一项,胡善围就拿小基的头发打辫子先练手。
束上红绸发带,小基还礼貌的说声“谢谢”,说的胡善围十分心虚,吃早饭的时候往小基碗里夹了几筷子的菜。
胡善围一边给小基夹菜,一边偷偷观察阿雷的反应,然而阿雷并没有吃醋的意思。
吃饱了饭,两个孩子在纱帐里温习以前学过的大字,只学不到半个时辰,沐春就从马房里牵过来两匹四川的小矮马,这种马很是温顺,阿雷和小基骑在马上,沐春和胡善围一人牵着一匹,阿雷也只让沐春牵着,在林荫道上溜一圈,去小农场看小动物。
这里种着菜,养着鸡鸭鱼,甚至有一头专门产奶的牛,自给自足,孩子们看着农妇挤奶,得了一海碗,去喂两头刚出生抱过来养的小奶狗。
黑的那条是阿雷的,小基那条是小花狗,沐春说道:“要他们自己养大,和狗有了感情,将来训练成猎犬,我就带他们去打猎。”
胡善围看着小基说道:“燕王已经登基,年号为永乐,明年就要启用新年号了,还废除了建文的年号,今年是洪武三十五年,还册封了燕王妃为皇后,燕王世子为太子,这孩子是宫里唯一的孙辈,估摸过几天就有朝廷的人过来接。小基等不到小奶狗长大就要离开昆明了。”
沐春见四处无人,只有两个专注喂狗喂小兔子的懵懂孩童,便说道:“没有那么简单,虽册封了新后新太子,昭告天下,但是京城最近不太平,腥风血雨的,我的弟弟沐晟的外祖父耿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建文老臣都不肯认新帝,大骂永乐帝谋朝篡位,全都灭族了。还有驸马梅殷,企图刺杀新帝,被纪纲的暗探戳破,中了埋伏,落水而死,如此一来,高祖皇帝的几个女婿,从大驸马到九驸马,全死绝了。”
九个驸马,无人生还。
要么被高祖皇帝抄家灭族时弄死,要么在靖难之役时站队时被弄死,六驸马王宁被建文帝弄死、七驸马李坚则在跟随李景隆攻打北平时坠马受重伤,还没抬到北平医治时就死了。
好容易留下个二驸马梅殷,不肯承认永乐帝,结果成了个落水鬼,就这样,洪武朝的公主们,从老大到老九,都成了寡妇。
胡善围见惯皇室权力更迭时的残忍,对驸马梅殷之死并无意外,只是听到“从大驸马到九驸马,全死绝了”之句时,心中蓦地一痛,沉默了,不接沐春的话。
沐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开始抢救一下岌岌可危的夫妻关系,“王宁死在曙光出现之前、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很遗憾,我平生只服过几个人,王宁就是其中之一,能忍辱负重、建功立业;也能为妻顶罪,保护家人,真是个男人。”
胡善围嗯了一声,“可见人都是会变的,人在青春年少的时候,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家人未婚妻都要靠后。人到中年,事业有成,过着安稳日子,有出身高贵、知冷知热的妻子、有懂事聪明的儿子,还喜得大胖孙子,家人便在心里占据了上风,豁出去性命也要保护家人。”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