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2 / 2)
石咏一怔,低头看去,见那盒子上大多贴着签子,上面写着碧螺春龙井毛尖之类。他只管随便点了一样,薛蟠便命人拿下去沏茶,顺便将石咏选中的那只盒子整个儿包起来,等会儿给石咏送家去。
石咏心想,可见这薛蟠是个纨绔子弟了,出手阔绰。他随手递上的,都是贡茶。京里爱茶的人多,眼下已是冬令了,但凡好点儿的茶叶都能卖上高价,薛蟠却随随便便这样一大盒一大盒地送人——
不过这也透着薛蟠待人诚恳,一旦将石咏当好朋友,便再也不藏私,送点儿茶叶给朋友,自然是不在话下。
“茂行,”薛蟠见石咏亲自来找,实践诺言,喜得直搓手,“上次说的事儿,茂行可是得了主意?”
石咏点了点头,先撂下话:“文起兄,丑话我说在前头,我这纯是从外人的立场上帮你看这件旧事,所以万一说出了的法子,有冒犯到文起兄,或是文起兄一时没法儿接受的,请千万莫要着急,不妨回去与令堂令妹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想,若是自己不能说服薛蟠,便让薛家的“明白人”来劝服便是。
薛蟠应了,石咏便将自己早先想好的几条,一一说了出来。
此前薛蟠拜托石咏,是要石咏帮他想想,怎样才能够为当初冯渊被打死的那一桩案子善后,免得留下祸患,将来有人利用此事来发作薛家。
然而石咏提出的第一条,却是让薛蟠自己去追究家奴的责任,也就是将当初打死人的真凶押回金陵,交给江宁府,只说是当初家主被蒙蔽,不知道这样一桩公案,如今发现了真相,自然以国家法纪为重,将犯事真凶送交法办。
可石咏还未说完,薛蟠已经“砰”地拍了一记桌子,跃起来大声说:“个囚攮的,老子可从来没做过这么窝囊的事儿,他姓冯的算个啥,弱不禁风指头一碰就死了,眼下要老子的人给他赔命?……”
石咏知道薛蟠一向被他家的下人捧惯了,冯渊那一条命,在薛蟠眼里,自然不及他薛家一个家仆的命值钱。
石咏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这不是谁的命更值钱,谁给谁赔命的问题,是律法上毕竟有‘斗殴致死’这一条罪状。文起兄当然可以硬杠,只不过,文起兄为了犯事的家仆去硬杠大清律例,这个么……”
薛蟠听了,觉得石咏说得有些道理,可当初奉命去揍冯渊的,都是他最得用的几个伴当,想着要将这几个人送去治罪,心里也有些不忍,一时心烦意乱,挥挥手随意地说:“知道了……”
石咏立即接上:“第二条!”
薛蟠睁大眼:怎么还有?
只听石咏说:“抚恤冯家!”
冯渊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只能寻访冯渊家人,抚恤一二。
薛蟠“吁”的一声叹了口气,说:这个好说!
薛家有的是钱,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薛蟠都不放在心上,不过就是使人跑一趟金陵的事儿。
石咏继续开口:“第三条!”
薛蟠已经傻眼了,听完石咏的话,又惊又疑,问:“你说要我善待甄氏?”
薛蟠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甄氏”是谁,直到石咏解说,才明白对方说的其实是香菱。薛蟠挠头挠了半天,不明白石咏的用意,终于忍不住问:
“……那,那不是爷买来的丫头么?”
石咏无语了:他原本劝薛蟠善待甄英莲,乃是想替薛家立一个“和善”人家的形象:只有这样的人家,花钱买来个丫头,结果发现是早年被拐卖的良家少女,才会怜其命运多舛,才肯帮她千里寻亲,回归本家……只有这样,薛家时隔一年之后,才将犯事的家仆送官之事,也才说得过去。将来若真有人追究薛家的案子,有扶助被拐弱女这件事在,薛家在舆论上也能博得些同情。
说来说去,也还是努力维持薛家的“好人”人设不崩罢了。
然而薛蟠却在一旁发愣,说:“你咋知道这丫头是个被拐来的,而且还姓甄?”
薛蟠一张脸气鼓鼓地,盯着石咏:若不是他心知香菱一直都住在薛姨妈那里,与石咏绝无可能见过,他都要怀疑眼前这个石兄弟与他买来的丫头有首尾了。
石咏愣了愣,他是个剧透党,香菱的故事又是红楼开篇,上过中学语文教科书的,他对这故事太熟了,薛蟠既问,他就一不小心都说出来了,这时候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回找补:“这个么,是我前一阵子去江宁织造办差,好巧认识了江宁府的一个门子,这门子偏巧又与一位苏州的甄老爷有旧,审案的时候见过被拐的那位姑娘……”
他无法,只能将“葫芦僧乱断葫芦案”那一段的内容大致复述一遍,又补叙若干前情,什么苏州甄士隐元宵节走失爱女,家宅遭焚,无奈迁居云云。当然,这些他都托词是那位江宁府的门子,也就是甄士隐以前的葫芦僧邻居之口所说。
薛蟠听了,竟默默出神,半天才说:“原来这个丫头……”
石咏原以为薛蟠对身世孤苦的香菱起了怜惜,谁知他下一句接道:“……竟然这么倒霉!”
“茂行,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薛蟠想了想,说:“抚恤冯家,小事一桩,帮那个丫头寻亲,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那将人交给官府之事么……”
薛蟠皱着眉。
石咏也知道,薛蟠犹豫这一件事,不仅是因为自行认错不符合薛蟠的价值观,而且还大损薛家的颜面,毕竟薛家竟然为了冯渊这样一个小户人家子弟低头,而且还的惩戒自家奴才,回头在金陵,少不得与人说嘴。
石咏却不再劝了。
话已经说到这儿,余下的,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薛家以后是继续在金陵作威作福,还是想洗白以前的巨贾豪强形象,扎根京城,清清白白做生意,就都是薛家自己的决定了。
于是石咏起身告辞,他知道薛蟠一定会将他所说的三件事都告诉母亲和妹妹知道。就算薛家碍着颜面,不肯将犯事的豪奴送官法办,但帮香菱寻亲之事,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希望他这是做了一件好事。
没过多久,薛蟠就命人往椿树胡同小院送了份厚礼,借口石咏之母石大娘的寿辰,往石家送了好些穿用之物。
石咏难免好笑:石大娘今年的生辰早已过了,明年的还早。薛蟠却只管嚷嚷着“总要送的”,硬逼着石咏接下。
因是给母亲的寿礼,石咏不得不接了,随即便听说了薛家遣人将几名豪奴押解南下送官之事。
石咏心里有数:薛家真正拿主意的某位,将他所提出的那三点照单全收,并且给石家打点了这样一份厚礼,其实是给石咏的谢仪。
他告诉石大娘,薛蟠是一位和贾琏差不多的朋友。石大娘却点头:“皇商薛家,娘知道的。”
石大娘最近一直在忙织金所的生意,自然与给织金所供货的皇商薛家多有些接触。
“只是,为什么薛家一下子送来了这么多的礼?”
石大娘拿着礼单,望着面前零零总总的一大堆锦盒与尺头,既吃惊又犯愁。
石咏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可能是想谢过娘近来给织金所出的这么些好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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