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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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入之时, 鼓擂声起。赵墨身着鸦青云扣骑服, 头戴狼冠从正殿走出,他双目炯炯, 神态自若,犹如天人款款而来, 行完两邦之礼后,他便坐上高处龙座命百官入席。乐师鸣乐、舞姬献艺,宴上一派祥和。春娘端起玉盏敬上赵墨, 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赵墨也不推辞,微微一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底下众臣竖起耳朵听此二人谈笑风生, 猜想接下去谁会先提出联姻之事。然而就在此时有人姗姗来迟,听到殿门声响,众人不约而同侧首望去,心想何人会如此大胆,赵墨也放下玉盏,剑眉微蹙稍有不悦,可当他看清来者时,目光不由一顿。

“本宫来迟,失礼之处还望诸位恕罪。”一抹雅蓝悄然而至,卿卿走到王座前鞠身施一大礼,随后又转向丹兰使节面前以表歉意。宴上没她可坐之处,内侍见之急忙搬桌拉垫找空地,卿卿见他们手足慌乱,笑了笑道:“若夫人不嫌,我就与夫人同座,这么多年未见,我们也好好聊聊。”

“那再好不过了。”

春娘笑逐颜开,像似极乐意。侍官识了眼色就将绒垫放在春娘身侧小心扶卿卿入座,接着又端来玉盏瓷盘。先前尴尬转眼即逝,但卿卿无礼之举仍叫人嘀咕了好一阵子,董忆脸都泛了青,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而最该感到难堪的人应是赵墨。自搬入宫中之后,卿卿就没在众人面前出现过,别人都以为她身患重疾修身养病,其实除了这层原因之外,赵墨也曾授意过宫女将其禁足,就因为他不喜欢小妹往拓跋朔那处跑。他疯魔成狂,脾气越来越霸道,卿卿无可奈何,只好劝慰自己只要哥哥的心还在就好,但是赵墨故意不将丹兰之事告知、天天与春娘游园,这无疑是在她伤口上洒了把盐。何时哥哥把她当外人一样防着?卿卿想不明白,也许那个拉着她的小手带她翻山越岭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她所恋的只是副空壳。痛到深处便是麻木,卿卿笑意淡淡恬静可人,看不出半点悲痛之色;赵墨谈笑风生,举止温文尔雅,似乎并没因小妹不请自来生气。

“这么多年未见,你一点儿也没变。”春娘轻言道,目光轻柔落在卿卿脸上细细打量。肤若凝脂白如雪,一点朱唇惹人怜,也许受过青洛点拨,卿卿仍如二八年华娇美动人,着实令人羡慕。

“春娘缪赞。我看春娘也没变。”卿卿莞尔而笑,声音轻柔至极,眼中却是与之不符的沉稳坚毅,她已然不像当年那般柔弱不堪,春娘暗暗吃惊,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合适,卿卿倒不见外,亲昵地携起她的手与其闲聊。

“离别十几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春娘了,没想到会如此有缘。不知春娘何么会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如今可有儿女?”

卿卿一席话让春娘感慨万千,那场离别仿佛就在昨日,她也没曾想过会有再见之时。其实春娘并不算讨厌卿卿,她一直把她当作妹妹来看,只不过当初她心念赵墨,恰巧卿卿挡了道;而如今她身为丹兰使节,所做的一切更是为丹兰考虑,有些事就不得不伤到这个姑娘。春娘很是犹豫,想着该如何开这个口,又该如何把话说得好听。

“呵呵,遇到意中人便嫁了,后来生了两男一女,最大的也有十岁了。”

她顺着卿卿的话回,心想先把正事压后,待会儿再见机行事。卿卿闻之略有所思地点头,接着羡慕地笑着道:“春娘好福气。”

这家长里短的似乎聊得颇有兴致,董忆见状暗自着急,不过又不能越权多嘴插话,他看向赵墨,可是赵墨也没有谈联姻的意思,好似这一场是叙旧宴,就为喝酒聊天而来。片刻,卿卿忽然无意问起:“听闻丹兰十公主貌美聪慧,如今还未找到良人,春娘此次前来做媒,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这话真是出人意料,凡是听见的都不由愣住,赵墨手持玉盏微微一顿,惊诧之色犹为明显,还没待他开口,卿卿微微一笑又道:“既然可汗有如此美意,我们定不会辜负,公主远嫁而来必当隆重相迎,只是可汗所授之礼未免寒酸了些,不像是公主品级。”

此番言论又是令人大惊失色,只听见底下阵阵抽气声,卿卿面不改色心不跳,笃定地等着春娘回应。春娘暗自盘算了番,然后又看了眼赵墨,接着笑着回道:“我们可汗不会寒酸,若是两邦交好,可汗愿意……”

“愿意出三万匹骏马、三万件玄铁器、三万精兵是吗?”卿卿抢先道,一下子就把春娘的话给截了去,春娘被她卡在尴尬境地,进退两难。卿卿侧首望向赵墨,赵墨脸色苍白双唇紧抿,深邃墨瞳暗得见不着底。他越是沉默,隐藏的悲喜就越深,可他并没开口驳斥也没摇头说个“不”字,卿卿觉得心有些疼,她硬是忍住这般刺疼,笑着对春娘道:“若可汗慷慨,我就叫十公主为嫂嫂,以后她也将是西夏国母。”

春娘凝神沉思,过了良久终于点头,她端起手边玉盏起身走到赵墨面前拱手相敬。“望西夏与丹兰永世交好。”

赵墨犹如石雕纹丝不动,他怔怔地春娘手中的那杯敬酒,许久都未出声。众臣屏气而望,心里都开始犯嘀咕,董忆见状干脆把盏起身,随后跪地高呼:“殿下圣明!祝西夏丹兰永世交好!”话落,众臣皆纷纷把酒高呼,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卿卿勾唇浅笑,在这喧嚣之中悄然离去。

出了殿门,弯过长廊,繁华绚彩湮没身后落下一抹乌黑。夜清冷绵长,空落落的宫院寂静无声,卿卿回到玉宫吩咐宫女莫让人来扰,接着她脱去斗蓬坐在镜前轻拭去一脸艳色。镜中人儿面色渐渐憔悴,半侧脸颊隐现出粗糙小粒,卿卿不禁伸手去抚,这一粒粒、密密麻麻连成一个“奴”字,她把手放下对着妆镜细细端详,的确,曾经费力掩去的耻辱被光阴提回脸上,卿卿无奈苦笑,随手拿起案上芙蓉珍珠膏涂抹颊处。

“笃笃、笃笃。”

有什么东西轻叩窗格,卿卿侧首看了片刻再起身上前开窗,雪将军扑扇翅膀飞到她肩上,卿卿摊开手掌,它便将嘴里叼的一株鲜草、一片绸布放置她的掌心。卿卿看了眼绸布上的墨字接着将它扔入火盆,随后她拿出百宝箱把鲜草小心翼翼地摆至箱底再拿金银珠宝盖上。

“公主,殿下求见。”宫女隔门传话,卿卿吹灭案前烛灯躺上床榻,待盖好锦衾她才不紧不慢地回了句。“说我睡了。”

门处没了声音,可不一会儿就听到“嘭”的一声,赵墨破门而入,脸上怒气与他身上酒气一样重。卿卿坐起身,像无事一般拉过宽袍披上肩头,宫女掌着灯匆匆小跑进来,重新将案上烛灯点上,接着诚惶诚恐向赵墨行一大礼。

“下去。”赵墨手稍抬,宫女们就立即退下,到了门处小心翼翼合起紫檀雕门。

卿卿下了床榻,走到赵墨跟前欠身施礼:“刚才略有不适,所以早些回来了,哥哥莫怪。”

她的口气十分平常,就犹如吃饭洗漱。赵墨面无表情,僵立了良久后问她:“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卿卿心中暗道,她早已看出赵墨心中所思,丹兰的兵马神器是他梦寐以求,只是他不好意思和她商量,似乎是怕她难过伤心。其实这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卿卿知道他变了,她已然成了他的累赘,是他想扔又不好扔的包袱,这一点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我只是想帮哥哥一把。”卿卿笑着道。“一万兵马破不了邳州,三万就另当别论了。”

她将心事深埋,柳眉扬起巧笑嫣然。此话说得颇有有理,赵墨的确想增三万兵马攻打朝都,若再加上丹兰玄铁制的兵器,那切敌就如同切瓜,他的疆土又将扩大。赵墨放柔眼中厉色,伸手将她搂到怀里为难地蹙起眉头。

“这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听他这般问,卿卿的心似被狠狠揪紧,虽然知道会这样,可她仍是期盼哥哥会说:“我不会娶妻。”想得太好伤得也就越重,她肝肠寸断,两手紧紧抱着赵墨贪恋他的暖意,她想找回过去的影子,可是同样的暖、同样的香、同样的人,她却感觉不到同样的情,悲从中来,卿卿无比怀念那个背她上山、牵她小手的哥哥,哪怕他穿得再破烂。

“哥哥……”卿卿喃喃轻诉,赵墨轻抚她的头心“嗯”了一声。

“我说过‘我会为你搭桥铺路、为你雪中送炭、为你锦上添花’所以你不必担心。”她边说边抓紧他胸前锦袍,勉强将悲怆咽下。赵墨仰天深吸口气,依旧迟疑不决,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道:“我定不会负你,她不过是个挂名而已。”

最后一次,赵墨仍选择了天下,卿卿没吵没闹,更没哭着责骂他薄情,因为她知道这没什么用,到最后只会两败俱伤、体无完肤,连最珍贵的回忆都会支离破碎。她实在疲惫至极,疲于他的海誓山盟、疲于永无止境的征战杀戮,她已竭尽所能,可惜没法再追随他的脚步,她只希望他走时能稍稍停下,哪怕回头看她一眼也好,可是他只看到虚无仙境,不知不觉松开了手,她也只好跟着把手放开。

“哥哥……”

卿卿一夜无眠,赵墨睡得香甜。她静静躺其身侧端详他的眉眼,葱白指尖极轻极柔地抚过他俊逸脸庞,昔日之情一点一点浮现眼前,不舍油然而生,她悄悄撩起他一缕乌发编入她的青丝,然后剪下这一段细心藏好,赵墨睡得沉,丝毫没察觉小妹怪异之举更没看到她泪眼婆娑。

第142章 如梦初醒

西夏终与丹兰结盟,三万兵马随嫁车浩浩荡荡扬起一路风尘, 车中坐着丹兰十公主, 蜜腊似的玉脸上一双大眼灵动无邪, 她时不时撩起车帘探头张望, 好奇自己即将嫁到的地方。在她来之前,赵墨已经依照小妹的意思立和硕公主为侧妃, 如此一来既能彰显其仁德又能安稳人心,当初他死活不肯娶的人最后还是成了他的挂名妾。卿卿的所做所为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在董忆他们看来她是在替哥哥巩固赵氏江山, 是值得赞扬的贤淑之德, 没人看出这背后一言难尽的痛。

清晨,赵墨率众臣出城迎丹兰公主, 宫中大小几乎走了个干净, 近晌午之时, 一辆马车匆匆地后门驶出,守卫拦住检查, 见是送菜贩子便挥手放行。马车出宫后就朝秦州方向疾驶,一路靠着王宫令牌通行无阻, 到了城郊马车终于停下,车夫警惕左右,确认无人之后敲了敲车门板。

“殿下, 可以出来了。”

话音刚落,菜筐里“蹭”地窜出几个人,拓跋朔掸去头顶菜叶跳下车, 随后伸手搀扶安夏王妃。“母后,小心。”安夏王妃面露惶恐,反覆张望四处,没见异样才小心下车。

“卿卿姑娘呢?怎么没见她?”王妃小声轻问,语毕就看到卿卿从另一边爬下车,她穿着粗布短褂,和他们一样打扮得像个农夫。拓跋朔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至今为止他仍不知道为何她会出手相救,他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为何还要帮他。卿卿抬头看着他并没说话,她拍去身上污灰,然后让车夫快些离去,车夫一走,她便取出袖中纸条递到拓跋朔手中。

“按上所写你就能找到无名居,你就和王妃暂住哪处,没人会找得到。”

拓跋朔看着纸上地图半信半疑,卿卿没多作解释,只说了句;“快些走吧。”接着就转身朝贺兰山的方向走去。

“慢着!”拓跋朔情不自禁上前拦住她的去路。“你为何要帮我们?”

这个问题似乎折磨了他许久,他仍没放下戒心,以为卿卿和赵墨伙同要加害他。卿卿颇为无奈,微微蹙眉苦笑道:“哥哥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你就当我为他赔罪。”

“为何?你不觉得痛吗?”拓跋朔依旧不明白,他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她还护着他,那个恶鬼般的人哪里值得她这般?卿卿不语,垂眸思忖片刻只道:“痛,可我觉得值。你们快些走吧,别白费了我的心思,若是有缘……”

说着,她婉转幽叹,后半句话似随寒风飘散无踪。“珍重,告辞。”

卿卿鞠身恭敬施一大礼,接着绕他身侧继续往贺兰山走去。拓跋朔没再阻拦,他立在原处直到听不见身后脚步声才缓缓转身望去,乍暖还寒,脚下枯黄依稀染着霜雪,一片苍凉间人影虚无。

忽然起风下雪,入了山寒意更甚。卿卿埋头攀爬,时不时地掏出怀中草依照四周茫然找寻,师父应该就在山里,雪将军叼回的绿枝只有贺兰山才有,只是山太大她不知哥哥会把师父藏在哪儿,她只能依心中所感一步一步往上登、四处寻。渐渐夕阳西下,余辉摇红山间冰雪,卿卿回头遥望,瞬时被西边的红迷住了眼,恍惚之间这般绚彩化作盏盏红灯随风摇晃。那天也下着这样的淅淅小雪,他们就在这摇曳的红、漫天的白中走进山里,天很冷、山路滑,不过她一点也没害怕,因为有人牵着她的手护着她朝前走,两个小小的身影相扶相依蹒跚而行,一路跌跌撞撞。卿卿不由轻笑出声,似乎看到小小的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她不禁追随他们身后走向山深处,直到天色越来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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