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49节(2 / 2)
“嗯?”徐文约转过目光,望向安裕容。
安裕容轻咳一声,嗓音不大,但分外清晰:“幼卿不好意思,只能我来讲了。是这样,文约兄,幼卿与我,已然互许了终身。”
“嗯,幼卿与你……”徐文约原本靠在沙发背上,这时身体猛地挺直,语调陡然升高,“你说什么?幼卿与你……如何了?”
安裕容一字一顿,慢慢重复:“幼卿与我,我们两个,已经彼此许下终身。”
徐文约定睛看了安裕容一阵,转脸去看颜幼卿:“幼卿,你告诉我,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是,就是峻轩兄所言……互许终身。”颜幼卿抬起头,话说出口,此前交织心头的各种情绪倏忽平静,从容道,“峻轩兄与我都觉得,此事理当说给你知情。”
“文约兄。”
“你先别说话。”徐文约瞪安裕容一眼。面前两人往昔种种相处情状历历在目,“互许终身”四字如烈日破开迷瘴,狂风清扫雾霾,所有朦胧的,暧昧的,不经意忽略的异常之处被解剖开来,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原来如此。
他心中涌现出许多杂乱念头,摁了摁太阳穴,冲打算说话的安裕容摆手:“你先闭嘴。幼卿,你来说。”
徐文约一贯对小弟温和包容,从未有过如此严厉时候。颜幼卿顿时觉得自己如同面对父兄训诫的犯错孩童:“说,说什么?”
“说说你们两个……”徐文约看他那副茫然无辜样子,忍不住又狠狠瞪安裕容一眼,“这样罢,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嗯,好。”
徐文约按下脾气,想了想,问:“你们两个,到什么程度了?”
颜幼卿瞬间脸红到脖颈,偷眼瞅安裕容。安裕容没想到徐文约上来先问这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故意使坏,笑笑:“文约兄是自家人,你照实说无妨。”
徐文约一看这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没好气道:“不用说了!”
哪知颜幼卿诚实过头,几乎就在他这句话出口同时,小声道:“行了……周公之礼。”
徐文约大窘,一时语塞。安裕容猛地搂过颜幼卿,把他通红的面孔按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捂住脸,抖着肩膀笑个不停。
徐文约怒了,指着他鼻子:“你出去,让我跟幼卿好好说话。”
安裕容收起笑容,拍拍颜幼卿脑袋:“我就在外间。你和文约兄慢慢聊。”冲徐文约点点头,临了还不忘带走自己那杯高馡。
徐文约这才想起也喝两口冷掉的高馡,等颜幼卿同样定下神来,才放缓语气,话说得关切而郑重:“幼卿,你跟裕容……是他把你引过去的罢?你……想好了么?”
颜幼卿脸上依然满片绯红,但情绪明显冷静下来:“想好了。我想和峻轩兄一起,就像最亲的家人……最亲的那一个。”
“难道你以后不打算娶妻生子,传承颜氏香火了?”
“家里还有皞儿。”
徐文约叹气:“那你有过喜欢的女子没有?”
颜幼卿摇头。
“你这是还没来得及,万一将来遇见心仪的女子……”
颜幼卿继续摇头,笃定坚决:“我不会。”
徐文约知道他正在知慕少艾的年岁错过了机会,于男女之事上大约只见识过江湖草莽粗野不堪的零星片段。等到稍有余裕又恰叫安裕容趁虚而入,仗着对方没有长辈监督,缺少兄弟友人交流,生生截断了这份念想。如今想来,今日这番两厢情愿,分明是那一厢处心积虑,煞费经营做成的。两个都是兄弟,徐文约无奈气结。想来想去,简直忍不住要愧疚自责。
“你不会,你怎知他不会?万一,”徐文约顿一顿,“万一他日后变了心思……”
“不会的。”颜幼卿语气平淡,依然笃定坚决。“峻轩兄说了,他说了,” 后面的话实在难以出口,颜幼卿深吸几口气,抬起头,眸光透亮:“他要与我做夫妻,生死相随,朝夕相守。我相信他。”
徐文约惊住,许久没说话。
生死相随,朝夕相守。
他忽然想到,自己新婚在即,与马上就要成亲的未婚妻热恋当中,仿佛也没有说过这等浓烈到极致的誓言。无意中转头,才发现安裕容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正斜靠在门边,脸上挂着惯常出现的慵懒不羁笑容,望向颜幼卿的目光却满含脉脉柔情,如没过砂石的汩汩清溪。徐文约想起他对世人隐藏的身份和遭际,几个念头挣扎之后,只剩了怜惜与无奈。长叹一声:“罢了。只要你们好好的……”
“文约兄,谢谢你。”安裕容把目光转向他,“你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心中有疾。我这心疾,世上唯独幼卿能治。你放心,他或者离得了我,我哪里离得了他。”
次日,租界皇后大道附近“东方茉莉俱乐部”,贵宾接待室内。
四个盎格鲁士兵持枪站成一圈,两把枪指着安裕容,两把枪指着颜幼卿。颜幼卿手中一把精致的小手枪,则紧贴在阿克曼额角上。
他操着不甚流利的盎格鲁语,一板一眼道:“将军阁下,我是个亡命之徒,拿钱办事。不像那位安先生,还会和你讲道理。你觉得,是你的手下枪快,还是我的枪快?”语调没有起伏,与锃亮的金属枪杆一般冷硬。
安裕容嘴角含笑,心想幼卿西文小说没白看,吓唬起人来一套一套。望着警备队长气得青筋直冒皮肉打颤的脸,道:“阿克曼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今天来是给阁下送礼的。不过礼单可没带在身上,你这会儿着急想要也没办法。你知道我是个讲信誉的人,我们华夏讲究礼尚往来,只要你肯帮我的忙,不但答应你的东西一定给你,还另有赠品呈上。”
阿克曼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红,最后变得苍白,挥手命令士兵退下。见颜幼卿仍然贴身站在自己旁边,恶狠狠道:“我的人出去了,你也出去!”
颜幼卿放下枪,人却没动:“将军阁下,你是战斗经验丰富的军官,我的主顾只是个普通人,我不可能留下他单独和你谈话。”
安裕容安抚阿克曼:“阁下想必十分了解,我们华夏江湖侠士是非常讲道义的。你我今天的谈话,这位颜先生不但不会泄露出去,还能做个见证。阁下不妨放宽心,坐下来心平气和谈一谈。”
两人这一谈,便谈了个多钟头。末了,阿克曼咬牙切齿道:“船票、车票、通行证件、子弹、银元——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小偷!你把偷走的东西还给我!”
“阿克曼先生,少安毋躁,我不骗你,你要的东西我确实没带在身上。等我们安全离开海津,十日之内,所有文件副本都会寄给你。你调任在即,我们短期内也不会再回本城,你的私人账目我拿着不过废纸一堆,说不定还平白惹来麻烦。我要就地销毁,你肯定信不过,当然是寄回给你本人最合适。”安裕容不急不徐,接着道,“我说了,只要你肯帮忙,另有赠品附上。任期将满,阁下难道不想在述职报告上再添一笔功劳么?”
阿克曼被他最后一句吸引:“你是什么意思?”
安裕容故作高深一笑:“阁下难道没感觉出来,祁保善大总统对盎格鲁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了么?我这里有几条关于大总统最新动向的内部消息,相信不但阁下,包括贵国公使及领事大人,都未必知道,也一定很感兴趣。”
不论前年癸丑冬至日兵变中租界联合警备队的反常举动,还是做足姿态配合《禁烟协定》拦截缴获走私鸦片,为祁保善政府造势,皆能隐隐看出,阿克曼极其背后的盎格鲁驻华夏高层,至少在两年前,与祁大总统私下关系是相当不错的。然世易时移,今年以来,祁保善图谋复辟之心路人皆知,为求得最强有力的支持,与东洋人日益亲近。对于在复辟问题上态度模糊的西洋列强,难免敷衍不少。有尚古之与颜幼卿在,安裕容拼凑编造一番,弄几条似是而非的秘密消息,糊弄糊弄眼前的警备队长,倒是不成问题。
果然,阿克曼点燃一支雪茄,吸两口平息下心头怒气,道:“什么内部消息,你说出来听听看。”
六月最后一天,安裕容、颜幼卿、尚古之三人,乘坐拉赦芮大饭店的汽车,到“东方茉莉”俱乐部与几名盎格鲁商人汇合,随后直赴海津火车站,作为随行助理及翻译,登上了津申特快专列一等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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