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地藏(2 / 2)
乞丐见地藏点头,兴高采烈问:“那个女的怎么办?”
“放她走。”
乞丐眉头紧皱:“她拿着冠天都的玉佩,想必两人交情不浅,万一放虎归山,冠天都追责下来怎么办?”
“冠天都又不是不知道瑞西堡是什么地方,财不露白,她一个外人,身上揣着两袋金叶在这里招摇,被人劫财害命也怪不了我头上,再说她既然和冠天都有交情,我总得给他留点情面。”
“您说的也是,我现在就安排人去办事。”
“回来。”地藏又埋头磨开天斧,声音很轻但却掷地有声,“钱财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道能保住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今晚的事你别去。”
乞丐悻悻点头,心有不甘看着手里沉甸甸一袋金叶,即便再不情愿也不敢违抗地藏的话。
乞丐下了楼,地藏还在专心致志磨斧头,荒废了太多年,斧刃都变的钝厚,磨去面上那层锈渍露出里面夺人心魄的寒光,倒映出地藏那张心事重重的脸,和手中的开天斧一样沉重和迟钝。
一声清脆的鹰鸣将地藏从沉思中唤醒。
抬头便看见停在高楼屋檐上的那只鹘鹰,和先去那个叫如来的男人一样,鹘鹰敏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金色的羽翼在落日的余辉中透着令人肃穆的色彩,在地藏的脸上蒙上一层无以复加的凝重。
走到窗边,鹘鹰距地藏近在咫尺,只要地藏伸手便能触摸到,鹘鹰没有闪躲,地藏也没有驱赶,一人一鹰的眼里似乎都没有畏惧,矗立在高楼上又仿佛是习以为常的默契,视线不约而同鸟瞰着被灯火点缀的边城。
地藏凶悍的神情渐渐变的有些惆怅,记得刚来时,这里还是一座充斥着杀戮与死亡的荒芜废墟,是他带来了秩序和规矩,渐渐来瑞西堡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躲避仇家还是逃避官府,似乎所有人都有潜移默化的共识,入城那刻起便和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和这戈壁的黄沙一起伴着这座荒城了此残生。
或许是天下唯一的容身之地,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来了这里也知道收敛和隐忍,坚守着属于他们的桃花源,就这样,时间长了,虽以恶名满天下的瑞西堡反倒成为最平和的地方。
平和到会让人遗忘掉过去,就像如今的地藏,已经很久没再拿起过那两把曾经沾满血腥的开天斧,或许是无拘无束的日子太过安逸,地藏甚至都快忘掉自己的名字。
直到这只停在身旁的鹘鹰,那敏锐的鹰眸仿佛撕裂了这片祥和,在提醒地藏想起来这里的初心。
顾洛雪走在石板堆砌的街道上,饶有兴致观望着街边的商铺,几只黄狗追逐嬉戏从身边跑过,不知何家传来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婴孩的哭啼声和妇人咒骂醉酒郎君的谩骂,有那么一瞬,顾洛雪感觉自己还在长安城的某处坊间。
冠天都提及瑞西堡的时候,顾洛雪能联想到的只有荒凉和贫瘠,却没想到这座被废弃的边城会如此热闹,街道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商贩,川流不息的人群脸上没有京城百姓的拘谨,洋溢着悠闲自得的神情。
顾洛雪来回张望了很久,发现走在前面的秦无衣依旧一副漠然的神色,好似不管什么事都难引起他兴趣。
顾洛雪追上秦无衣,迟疑了片刻,抿嘴说道:“我是在甘州长大的。”
“哦。”
“我自小就和冠天都认识。”
“哦。”
顾洛雪拉住秦无衣:“你就不好奇吗?”
秦无衣的笑容干净纯粹,摊着手反问:“我为什么要好奇?”
“那日在马车上,白哉就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薛修缘那么多事,是你有意打断了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其中缘由?”
“是白哉好奇,又不是我好奇,再说也没有什么可好奇的地方。”秦无衣轻描淡写说道,“不过我倒是猜错了一件事。”
顾洛雪不解:“猜错什么?”
“你与冠天都在军营长大,虽说两小无猜,但他见你的神态有几分恭敬,想来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冠天都的父亲冠文杰已官拜节度使,可见你家境显赫,甚至在冠文杰之上。
薛修缘进宫面圣,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其中始末你却知道的一清二楚,要么有人告诉你,要么当时你也在场,不管是哪种,能获悉此事的人身份都非比寻常。
你别看白哉憨愚,但他心思缜密,就更别提牧谣了,我能想到这些,白哉和牧谣同样也能想到,你不过是想隐姓埋名而已,有什么值得去好奇的,你大可不必因为有事相瞒而愧疚,我何尝不也有事瞒着你。”
秦无衣开诚布公一口气说完,反而让顾洛雪更加惴惴不安,低声埋怨了一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把什么事都放心里,朋友之交贵在坦诚,你就不能有话明说啊?”
秦无衣嘴角挂出一丝痞笑:“你想要我坦诚?”
顾洛雪点点头。
“冠天都这人有情有义,而且忠勇不屈,难得一名热血男儿,你若日后想寻人托付终身,冠天都倒不失一位好人选。”
顾洛雪一脸茫然:“你,你给我说这个干嘛?”
“你不是要我坦诚吗,冠天都对你情根深种,可惜你后知后觉,我是怕你错过了这份天赐良缘,才坦诚相告。”
顾洛雪脸颊绯红,满眼诧异:“天都对我有情?”
“扪心自问,你入军营以剑相逼,是你自己胆色过人还是你知道,无论你对冠天都做什么,他都会对你妥协,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才执意要与我同行,你知道甘州关隘难过,从你随我出发那刻起,你就想好要挟持冠天都。”秦无衣苦笑一声摇头奚落,“果真是自古多情总被无情伤。”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你想太多了……”顾洛雪极力在摇头,发现秦无衣认真的表情,渐渐没有了多少底气,“他,他真是这样想的?”
秦无衣点点头:“他为你连婚都不成了,当着众兵将的面让你挟持,堂堂将军颜面扫地,若不是对你有情又岂会如此。”
“我与天都自幼长大,确是两小无猜,但我一直当他是兄长,只有兄妹情谊,绝无女儿之情。”顾洛雪懊悔不已,“不成,下次见到天都,我一定要对他说清楚,免得耽误了他。”
秦无衣戏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苦等你这么多年还初心不改,你若直言相告,就不怕伤了他真心。”
顾洛雪一时六神无主:“那,那我该怎么办?”
秦无衣意味深长笑言:“你看,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去坦诚,否则会伤人伤己。”
顾洛雪这才听明白,秦无衣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堵她那句坦诚相见,心有不服问道:“那牧谣姐呢?她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为什么你对她一直若即若离?”
“牧谣?一往情深?”秦无衣愣住,然后噗嗤一口笑出声,“你连自己的事都看不透,居然还操心我的,我和牧谣是朋友,肝胆相照可以,至于儿女情长就算了,她那性子我可受不了,再说,她早已心有所属,只是她现在还没记起那人是谁。”
“牧谣姐心里有其他人?”顾洛雪想起第一次见到聂牧谣时,她留在案几上那副画,画中有一名剑客寂寥的身影,起初还以为牧谣画的是秦无衣,“那你呢?你心里是否也有一名女子……”
顾洛雪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唐突的问题,但她很想从秦无衣口中得到答案,话还未说完,只觉手心一热,低头看见秦无衣忽然牵住自己的手,这个男人的手心莫名的温暖。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到,秦无衣的身子贴的很近,顾洛雪甚至能听到他的鼻息声,吹拂在她颈脖间有一种让人意乱情迷的酥麻。
那一刻,顾洛雪感觉自己心弦被拨动。
“看见那间酒肆了吗?”秦无衣的声音很轻柔,抬手指向石桥对面插着酒旗的店铺。
顾洛雪面红耳赤,分不清是不想还是不愿挣脱秦无衣的手,羞涩的点点头:“看见了。”
“祁连山风急雪大,去沽两壶酒带在路上暖身,记住……”秦无衣加重语气,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从桥上过去,在酒肆等我,别回头!”
顾洛雪听到最后三字时才回过神,余光瞟向桥头边的街口,有人依在阴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杵在地上的刀折射出寒光,另一侧的街口同样也站在两人,手中也握着兵器,街道两边的人互为犄角,分明是冲着桥上的顾洛雪和秦无衣。
顾洛雪从瑞西堡安详热闹的错觉中清醒,这里终究是恶人汇聚的无主之地,杀人越货在这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用猜,身后的桥另一头也被人截断。
顾洛雪想去握住月渎,手抬不起来,这才明白秦无衣为什么会握住自己的手,他是不想自己被卷入这场厮杀。
“记得要沽黄酒。”秦无衣在顾洛雪耳边低语,松开手时,将绿豆放在顾洛雪掌心。
云淡风轻的声音舒缓了顾洛雪的紧张,迈开脚步向桥对面走去,她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但有秦无衣在她不会感到有丝毫害怕。
呲!
声响传来时,还是让顾洛雪一惊,那是利器刺透身体的声音,但只是短暂的停留,顾洛雪又径直向酒肆走去,终于明白聂牧谣和羽生白哉所说的那种,将自己后背交予最信任的人是怎么的感觉。
身后接连传来声响,但都很短促,顾洛雪依稀能分辨出骨头被拧断的声音,以及利刃割开皮肉时血脉喷涌的声音,可始终没有听见哀嚎和惨叫声,说明不管倒下的是谁,都是在一瞬被毙命,甚至连开口发出声音的机会也没有。
街边有妇人出来倒水,水渍泼洒在街面上,没有惊慌失措的喊叫,甚至都没有去观望,好似早已对杀戮麻木,店铺中的商贩有条不紊打烊,在他们眼里,人命似乎低贱的如同蝼蚁。
站在酒肆的柜台边,顾洛雪递上钱,看着商家慢条斯理沽满两壶酒,和其他人一样,对发生在面前的杀戮视而不见,对顾洛雪一脸客气的笑着。
身后的声音已经停歇了很久,顾洛雪突然有些心慌,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担心秦无衣,终于没忍住想回头观望,那只温暖而细腻的手便是那时轻轻触摸在她脸颊。
顾洛雪看见了秦无衣,也看见了他脸上惬意而平静的微笑,他的手刚好遮挡了顾洛雪的视线,看不见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低头时见秦无衣另一只手中多了一包东西,鲜血渗透出来滴落在地上。
秦无衣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下意识将手中拧着的东西背到身后,脸上的笑意如同和煦的春风,直到顾洛雪将头转回去,他才把手放下来。
酒肆门口悬挂的灯火将顾洛雪和秦无衣分离开,秦无衣刚好站在灯火无法照亮的阴影中,而对面的顾洛雪在灯火下明媚干净,这正是秦无衣所要的结果,亦如自己曾经对羽生白哉说过的那样,顾洛雪的眼中不应该见到那些黑暗,如果有,他愿意为她清除干净,即便代价是沉沦黑暗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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