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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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元青无奈地摇摇头,“我和沈大人找的是内室中的人,并非二位姑娘,请让开。”见柳琴风不为所动,又道:“有时候我们认为是正确的,对于对方来说最好的路,事实上却未必是。”

柳琴风依旧眉目冷淡,却终于微微地转身,让开了路。

陆元青在前面引道:“大人请。”

沈白旁听了片刻,显然脑中已觉得混乱至极,他点点头,走进内室。

内室不大,一目了然,只有两人在内,一躺一跪,一男一女。

那女子就是早上在刘府门口和陆元青打过一个照面的夕露姑娘,只是她此时神色凄然,眼圈红肿,精神恍惚,就连进来这么多人,她都没有抬起头来。她只是目光悲切地紧紧盯着躺在床上的男子,一双手牢牢地握紧那男子垂落在床边的右腕。

那床上的男子……陆元青微微愣了愣,想必就是那刘府少爷刘立阳了吧?只见他气色衰败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恐怕没有人相信他还活着。他的双眼下一片病态,形容憔悴,极为瘦弱的身体藏于雪白的衣裳下,竟显得分外高洁。即使如此病骨,却不可否认之前刘府小厮刘成所言,他家少爷有一副极佳的皮相,就是这般病弱神色,依然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这刘立阳当真是翩翩美公子一名。

夕露似是终于被他们的闯入惊动了,她抬起水灵而失神的大眼睛,环视了一圈屋内之人,慢慢地笑了,笑得凄风惨惨。她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慢慢膝行着面对沈白几人,猛地冲他们磕头,语调凄婉,“求求你们,错都是我犯的,我只求你们救救刘公子,无论如何请先救他!我保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她头磕得急促而慌乱,带着一种不清醒的疯狂。

沈白微微皱眉,问站在身后的韩千芝,“刘府公子怎么了?”

韩千芝一叹后道:“我方才正在为他医治,他的头顶重穴被人用透心针封住,而且时间不短了,情况很是凶险。我刚刚正要为他取针,你们就来了。”

采花郎(11)采花情缘

只有韩千芝与刘立阳留在了内室,其余人都退到诊堂之内等候。沈白、陆元青、柳琴风、夕露各自寻了座位坐下来,柳琴风和陆元青面对面而坐。柳琴风一直瞪着陆元青,瞪得他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与她继续大眼瞪小眼。

沈白见此光景,干咳一声后说道:“柳姑娘,其实元青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见柳琴风一脸不信的样子又道:“既然还要等待韩姑娘医治,就请柳姑娘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柳琴风冷笑一声,“陆公子不是从我这里知道了不少吗?难道大人不知吗?”

陆元青摇摇头,“大人,还是由我来说吧。”

“不,”一直沉默的夕露摇摇头,“我自己来说吧。小女子本名不叫夕露,这夕露的名字是我入潇湘馆之后,为自己取的风尘名姓,我本来的名姓说出来实在怕辱没先人,所以也请诸位不要逼问。我本来也是显贵人家的小姐,又是嫡女,家中衣食无忧,日子就像普通闺阁女子一样,每日绣花写字、拨琴下棋。虽然每日里无趣了些,可是却也算过得自在。后来待我及笄之后,父亲帮我谋了一门亲事,对方无论从家世门楣都与我家匹配。据闻那家公子为人也算上进,有秀才的功名在身,而且品貌端正。古来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得此夫婿我也该欢喜了,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我想我的一生大概就是相夫教子、平稳庸碌地过一生罢了。”

夕露说到这里微微一叹道:“可是世事多舛,在我临嫁前两天的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将我的一生彻底改变了。”她微微扭转视线看向内室,片刻之后,又半是忧伤半是欣喜地继续说道:“我遇到了我命中注定的魔星。那夜,我本已早早上床安歇了,可是到了后半夜似是听到门响动的声音,半睡半醒,我想喊丫鬟看看是怎么回事,可是起身时发现丫鬟已经躺在地上人事不知。我心底一惊,刚想喊叫,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捂住我嘴的是个男人,他的手指纤长光滑,他的男性气息将我笼罩,可怜我一名深闺女子,从未与男子私相授受,当时经此变故,早已方寸大乱。我的眼泪不断涌出来,可改变不了即将发生的事实。那人将软倒的我抱到床上,就开始解我的衣裳。我就算再不经世,也明白我是遇到了采花贼。我无法形容当时自己心底的感觉,自幼的妇德熏陶,让我觉得自己该咬舌自尽保全清白。可是,我,我看到了那人的脸,和我想象中的采花贼不同,他竟然没有蒙面,也没有穿什么黑糊糊的夜行衣。他一身锦缎白衣,俊朗如画中仙人一般,那样近距离地皱紧了眉头看着我。他的眉眼那般年轻生动,就像烙在我心底的一幅画,历久弥新。他的神情中没有一丝猥亵或轻浮,有的只是数不尽道不完的哀伤与痛楚。他离我这般近,眼底星映湖波般的光辉撒进我的心底。他喝了酒,身上有淡淡的酒香,他低头亲吻我的时候,那醉人的味道就随着他的动作流淌到我的四肢百骸、全身的命脉。我想他一定是给我用了毒,或者他身上那醉人的酒香本身就是毒。我也醉了,醉得不轻,醉得分不清是非善恶、礼义廉耻。我慢慢放弃了挣扎,我不顾羞耻地搂紧了他。我想安慰他颤抖不止的身体,我想拂去他不断掉落下来的泪滴。他仿佛感到了我表现出来的亲昵,然后用力吻我。我就这样和他纠缠在一起,难分难离。那一夜,我失去了女子的清白,在我婚前的这个夜晚,我和一名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共赴巫山云雨之后,竟然只觉得欢愉……”

夕露微微顿了顿,苦笑了一下,“直到今时今日我依旧未醒,大概再也醒不过来……转日天明,看着床榻上的落红,身边榻上的冰冷,那昨夜与我一夜缠绵的人已经离去,我竟不觉得恨,只觉得失落和惆怅。那是我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别人看不起我也好,别人轻贱我也罢,我就是想他,想这个夺去我清白的男人。我想念他……想这个人人憎恨的采花贼。我见过他的相貌,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指证他,让他如过街老鼠般惶惶不可终日地逃避衙门的搜捕。我知道我说出来,我爹不会放过他,所以我替他隐瞒了。我偷偷将染上落红的被褥处理掉,并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屋内守夜的丫鬟撵出了府。我装得一切相安无事,我顺理成章地出嫁,成为别人的妻子。我新婚之夜没有落红,我那秀才夫君大怒,要去与我爹理论。我丢不起这个人,也不敢面对父亲的逼问,所以我趁乱逃了。我终于逃出了那个牢笼,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寻找那个人。我藏匿行迹,我昼伏夜出,我彻底抛弃了过去的身份。我变得不像我自己,我做尽荒谬之事,我心底渴盼着能再次遇到他。我开始和下九流的人混迹在一起,所以我知道了玉面狐狸柳音。我知道就是他,可是他轻功绝顶,我根本追不上他,所以我又疯狂地从各种渠道学习轻功。那几年,我每日醒来只为两件事,一来是想方设法打探他的消息,二来就是修习轻功,让自己脚步越来越轻盈,速度越来越快。我控制自己的饮食,我寻找关于他的一切消息,然后我变得越来越瘦,我的轻功也越来越好,然后我终于遇到了他。”

说到这里,夕露停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接下来要说的事令她觉得痛苦,“我在一个深夜再次遇到他时,他正在采花,然后我就坐在房檐上等,他似乎知道我在房上,就是不出来。于是我就掀了瓦,一边等他一边看他采花。我看着他拥抱了那个不知是谁家的小姐一次又一次,那夜我的心也被碾碎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我把自己的手掌抓得鲜血淋漓,他才终于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他蒙着面巾,穿着夜行衣,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采花贼。可我知道就是他,就是他!他轻盈地上了屋顶,然后冷冷地问我为什么一直跟着他。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这追寻他的一路上问过自己千百次了,可是面对他的时候,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长久的无语凝视,然后他终于一叹后说:忘了我吧,别再跟着我了。”

采花郎(12)刘府之谜

说到这里,夕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讲述这样一段离经叛道的往事,竟然如此毫无顾忌,每个人似乎都被这样的故事惊呆了,包括柳琴风在内。她虽是知晓夕露的来历,但是这样听她详细完整地讲述自己的过往,却也是第一次。她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夕露似是陷入了往日的挣扎当中,她握紧了手掌继续道,“后来,他说到做到,他再也不让我找到他。那段时日我找不到他,每日急得快要发疯,可是他是那样绝情而狠心,明明就在这县城之内,我却找不到他了。我终于绝望了,那时我脑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你既然不让我找到你,那我就让你来找我!所以我去了潇湘馆。”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向柳琴风,柳琴风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一时间都有些感触。夕露一笑又道:“柳馆主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女子,明明做着妓院的生意,遇到我这样自己送上门的女子,听了我的过往,竟然拒不接受。她说潇湘馆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虽说都是自愿入馆为妓,可是像我这样为了找人才进馆的,却是第一个。她仗义承诺我这个与她萍水相逢的人,说人她自会帮我去寻,让我回家等候消息。可我那时心灰意冷,脾气倔强得很,我不肯白受她的好意,就一直跪在潇湘馆的门口,直跪了两天两夜,最后柳馆主终于答应让我入馆。她对我说,既入潇湘馆,往日重重皆化泡影,让我重新取个名字。我一直觉得我和柳郎之缘,就是始于那一夕的采花雨露,所以自取贱名——夕露。”

柳琴风似是回忆起了那时的往事,一直冰冷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只听夕露接着道:“然后在柳馆主的有意帮助下,我渐渐在这汴城县有了名气,每日慕名而来者甚多,可是始终没有我要等的那个人。后来有一次,我赴一富商府上饮宴,回来时天色已经很黑了,我从轿子上下来,还未走进潇湘馆,就见一人喝得酩酊大醉,醉握酒壶就这样迎面走来。他一身白衣在夜中闪烁得耀眼,可是更为耀眼的是他的面容,无论何时在我面前出现,我都会为之心跳加速。我按捺下激动的情绪,在他快要与我擦肩而过时,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腕。他许是真的醉了,并没有太过挣扎,就由了我。我将他带回了潇湘馆我的房里。那一夜他一直喝酒,喝醉了就哭泣,我总觉得他的心底似有无尽的悲伤与困苦,令他无法挣脱。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甚至暗暗欣喜如果他不是烂醉如泥,我又如何近他身旁?我无声抱紧他,他也用力抱住我。他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他一直半哭半笑地低低呓语着:我爹要成亲了,他又要成亲了,他要娶那个女人了……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后半夜他推开我,将我轻轻放在床上,似是看了许久我的样子,又摸了摸我的脸,然后起身离开了。我装作睡着了,可是我知道他又离我远去了,我却不知该怎么挽留他……”

“几天之后,刘府的老爷新娶了一位夫人,传说年轻得很,也在那时我才知晓,柳郎原来是刘府的少爷刘立阳。我早该想到柳(刘)谐音,立阳连起来不就是个音字吗?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往,他那哭泣、伤心、绝望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弱女子,虽然为了追寻柳郎的踪迹没日没夜地修习过轻功,可是除了轻功我什么都不会。刘老爷大喜之后,我曾以为他会再来找我的,我确信那夜他并没有醉到认不出我是谁,可是他再没有来过,我对他思念成狂,所以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夜探刘府。”

说到这里,一直静静听着的几人都抬起头看向夕露,似乎感觉到她接下去说的话会很重要,夕露也开始紧张起来,“刘府很古怪,好像随时防备什么一般的护卫重重。刘府上有许多护府的护卫,他们轮班站岗放哨,看身手似乎都不弱,我心底暗自奇怪,刘府不过是个商贾之家,可是这护卫之众,比起我去过的官宦之宅也不遑多让。我入刘府真是万分小心,所幸仗着轻功出众,他们并没有发现我。刘府很大,我找来找去,都没有发现立阳的身影,可是我又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三更已过,没有了夜色的掩护,我再留下去,只怕一定会让府中护院发现,所以我虽然心有不甘,可是不得不先离开刘府。我打定主意,沿着原路返回,路过一个偏院小屋时,听到里面发出男女奇怪的声音。我已非清白女子,那声音我一听之下便知,是有男女藏在其中行那苟且之事。我心底一动,虽然我不信那屋中之人是柳郎,可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循声走了过去。”

“借着月色,我看到屋内一男一女正神魂颠倒地行那云雨之事,男人满口令人面红耳热的下流话,女人却是哼哼啊啊不停。我虽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却知道不是柳郎,他从来都是沉默的,不会如此聒噪多言。我有心打探柳郎行踪,所以忍住没走。果然,两人事毕后搂在一起说话。只听那女子问男子:魏周,我们这么来往也不是办法,你何时娶我,给我一个名分?那男子只是叹气道:无论如何,如今我和我爹在这刘府都是仆人的身份,府中规矩你又不是不知,小厮和丫鬟不能通婚。那女子便不依道:你怎么这么窝囊,我怎么就跟了你?我告诉你,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家小姐天天阴阳怪气的,我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下去了。魏周,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自己想法子。我红衣说到做到,你到时可别后悔。那男子问道:你能有什么法子?女子得意道:你说我要是攀上了这刘府的少爷,算不算飞上枝头了?那男子怒道:你敢!那女子也怒道:事到如今,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什么都敢!男子服软道:你别说气话,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刘立阳是个傻子!你就算攀上他也没用。那女子哭道:你欺负我,你就知道欺负我,我都有了你的孩子,你还这么对我!你个死鬼!男人忙问真的假的,女人呸他一句:你说真的假的?男人笑:准是假的,你骗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女人似是生气了,男人又赶紧哄,然后他们又滚在了一起……”

“可是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从听到那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刘立阳是个傻子!’开始,我就听不到别的了……”

采花郎(13)待君如月

不难想象夕露当时是何等的惊魂不定,她此时说来,依然痛苦无奈,“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潇湘馆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在雨中走了一夜,脑子里一片空白,见到柳馆主的时候,我已经虚脱得站不住,我眼前发黑跪倒在了她的面前。之后的事情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我发高烧,日夜昏迷,从未有过的绝望与阴暗将我笼罩。许久之后,我终于清醒了,柳馆主对我说:天大的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不要自我作践,她会帮我。我这么无可救药的人,柳馆主却愿意帮我,苍天总算没有逼我到绝路。”

说到这里,夕露抬头对柳琴风感激一笑,柳琴风却是皱紧眉头,止不住地叹息。夕露接着道:“我不知道柳郎在府中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所以为了知道真相,我必须进入刘府,光明正大地进入刘府,无论用何种手段,用哪种方法。我冥思苦想,刘府乃豪富之门,刘立阳又是独子,如果他痴傻之事为真,那么延续香火不是目前刘老爷最为发愁的事情吗?我没有别的法子,我只得从此入手。我拜托柳馆主帮我放出消息,说我对刘府少爷极为爱慕。就算刘府财势诱人,但是嫁给一个傻子,却是没人愿意干的。我也明白刘老爷看不上我这等风尘女子,可是刘老爷也明白,只有风尘女子才愿意无名无分地为一个傻子生孩子,只要有钱。所以很快柳馆主就带来了消息,我终于再次踏进了刘府,光明正大的。”

“可是我心底始终不信立阳是傻子,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明明还是好好的,可是我见到他之后却由不得我不信,事实摆在眼前,我只觉得天崩地裂般。他不记得我是谁,可是他没有追打着撵我出去。刘老爷似是对此情形极为满意,我便被默许可以定期出入湖心阁。那段日子我每日用尽方法,可是立阳总是呆呆地坐在院中,目光空洞,对人不理不睬,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不给也从不吵闹。他并不像普通傻子那般,只是他那空洞的眼神令我心痛,曾经那双眼中有多少光华闪现,如今全都归于死寂。我再也不必费尽心力去追寻他的脚步,他就在我身边,可是我却不觉得半丝快活。我难过至极,我宁愿一辈子追着他的影子跑,也不愿他这样不死不活地虚度光阴。”

夕露叹了口气,那语气中的悲伤让所有人都心情沉重。“湖心阁是在刘府内湖中央的一间独立小院,我总觉得那名义上是为立阳休养做考虑,实际上就是监禁。往返湖心阁只有一条小船,来往只得一人,这是刘老爷的意思。我一直在想法子,在不惊动府中人的情况下,带立阳出府诊治。我总觉得立阳忽然变得如此,其中必有缘故。我不放心刘府中的人,虽然他们名义上是立阳的亲人,可是立阳于府内遭此突变,府中人必然难逃关系,而且以往见到立阳,他总是神情悲伤忧郁,所以我猜想他或许与家人的关系并不和睦。出于种种原因,我必须偷偷带他出府。正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得到了某种启示,困住立阳的湖是刘府内湖,刘府并未在湖中饲养观赏鱼种,所以湖中理应只有水藻等死物,可是有一日我无意中将瓜子掉入湖中,竟然有鱼惊起点点涟漪。湖中竟然有野鱼!或许湖底另有出口也说不定,所以我借着无人靠近湖心阁之便潜进湖中,去寻找这可能存在的另一出口。湖并不大,可是水底浑浊,再加上水草蔽目,我第一次并未找到。但是我并不灰心,这些年下来,我早已经铁打身坚,可是我不知道我这次暂离立阳,却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我游上湖心阁,返回立阳的卧房时,发现有人在立阳的房中。平日送饭的赵妈极知进退,绝不可能私自进入立阳的房间,那么此刻在他房中的人又是谁?我心底慌到极点,很怕自己的行踪被府中人发觉,待我蹑手蹑脚地潜到窗前时,却看到一名红衣婢女正围着立阳打转,帮立阳梳头,死盯着立阳的脸看,最后竟然还大胆地摸上了立阳的脸。而立阳却纹丝不动地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看得出神。我心底甚为恼怒,却终于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趁那女子一腔心思都在立阳身上,利用轻功返回内室,匆忙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又假装小睡刚醒,弄出了一些动静。那婢女想必也知道我的来历,不想惹出麻烦,就急匆匆收拾饭笼走了。我这才放下心来,以为终于平安无事躲过了,可是我想错了。”

夕露的神情中露出恼恨之意,“那之后每次送饭,竟然都是这名红衣小婢来。我不知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取代了赵妈,可是我知道这婢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因此我处处防范她。每次她来我都挡在门前,让她再也进不了立阳的卧房。可我知道这不是办法,我不能因为和她斗气,忘了正事。我从没有放弃从水下摸索那未知的出口,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找到了那被层层污垢和水草掩住的排水暗口,我决定开始实施我的计划。这其间,刘老爷也曾来看过立阳几次,见我和他相处和谐,慢慢就默许了我可以留宿在立阳的卧房。天赐良机,这正好帮了我一个大忙。是夜,我怕立阳中途和我捣乱,就给他服了药,我带着他顺着暗道泅水出了刘府。其实事实并没有我说的这般顺利,其中的艰难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我带着立阳出了刘府,就直奔潇湘馆找柳馆主,除了她,我也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

夕露感激地看了柳琴风一眼又道:“柳馆主看我冻得瑟瑟发抖,忙给我二人找了干净衣服,连夜带我和立阳到了莫愁堂找韩先生救命。”

采花郎(14)害人之人

说到这里柳琴风插言道:“千芝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帮忙的,她是一名医者,救人性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件事本就与千芝无关,希望沈大人明察,不要冤枉好人。”

沈白低头不语,只是示意夕露继续说下去。夕露接着道:“韩先生细心检查了一遍立阳的身体,终于在他的头顶找到了细微的针孔痕迹,令我等都不由得大吃一惊。在这样隐蔽的位置施针,可见此人心肠狠毒,而且心思缜密。韩先生说立阳的头顶重穴被人用透心针封住,此种针极为细小,中空,人的头骨坚硬,钉入之人必须将内力贯入针中才能将此针刺进人的头颅之内,普通人用普通的办法根本不可能将此针刺入人的头颅之中。另外此针恰好刺入了骨与骨的狭小缝隙之内,无论是刺入还是取出都十分困难,而且此针貌似已在立阳的头部存在了许久,造成了他的脑中经脉受损,不取出的话,他一辈子都要做一个废人。可是取针也是一件危险的事,韩先生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那夜我们没有贸然取针,韩先生给我开了几服药剂,让我每日给立阳服下,并告知我七日之后带着立阳再来。我没有办法,只能带着立阳先回去。”

“不去刘府之日,我就留在馆中,心情极度烦乱之时,听其他姐妹说馆中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天竺商人,正在卖弄他的布料,什么丝制成的,非常神奇。我本来毫无兴致,却拗不过人家的好意,就去围观了。没想到那布料果然十分奇特罕见,尤其是能将金银铜铁等物聚在一起这一项,令我格外惊喜。我联想到立阳脑中的银针,不由得暗下决定。事后我将那天竺商人请到了我的房中饮酒,诉说我想要那布料的心意,那商人许是醉了,许是对我有些好感,竟然极为大方地送了我半匹,我自然十分欢喜。等到了七日之期,我带着布料和立阳又去求见韩先生,韩先生见了布料也是极为惊奇,她说开给我的药物只能起到辅助作用,见效缓慢,不如试试将这布料铺在立阳的床上,让他睡在其上,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奇异的效果,且三日之后再带他来。如此反复,我就开始了这样昼伏夜出的‘做贼’生活。我日日担心夜晚我携立阳离开刘府之事被府中人知晓,可是常在岸边走,哪有不湿鞋,夜路走多了,终会遇到鬼。我一直觉得很顺利,可是那夜……”

夕露似是感到极为痛苦,她挣扎片刻后终于颓然一笑,“立阳的状况似乎有些改善,韩先生说立阳头部的透心针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让我每日多做让立阳熟悉的事情,激发他的记忆和求生意志。而我与他的记忆点点滴滴全是来自那次采花,而他留给我的,除了那床榻之上的刺目落红,就只剩下了清晨醒来,我在枕畔发现的那一片柳叶……”

夕露的脸上浮现出极痛苦又陶醉的神态,可是沈白却冷冷地道:“玉面狐狸柳音每次采花之后,都会留下一片柳叶在枕畔,作为他独有的标记,这样的举动一度让追捕他的官差恨得牙痒痒。哼,此举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是对大明律法的极度蔑视和挑衅!”

夕露闻言浑身一颤,却继续道:“那夜我和立阳同以往一样,泅水回到湖心阁,却发现饭菜整齐地摆在卧房的桌子上,而我放在桌子上的那片我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的柳叶不见了。屋内有一股奇异的味道,我心知不好,有人来过了,而且来人定是发现了我和立阳夜半不在府中之事,一旦宣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还有,柳叶被谁拿去了?那本是我拿来唤起立阳记忆的东西,怎么会有人拿走这么一片毫不起眼的叶子?莫非有人知道了立阳的真实身份?我顿时方寸大乱、慌不择路,我甚至来不及换下我和立阳的湿衣服,就开始在屋内来回翻找那片叶子。我不信,竟会有人拿走叶子,或许是我记错了,放在了别处也不一定。我当时完全失去了判断力,我竟然忘记送饭的婢女红衣为何没有把饭菜放在屋外,竟然违背命令,私自进入了立阳的卧房,还把饭菜留在了屋内。我正头昏脑涨之际,却想不到那婢女红衣竟然去而复返……”

说到这里,夕露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看着我的湿衣服极为诡异地笑,问我是不是在找这个?我看到她手中的柳叶,一时间犹如被鬼附身一般,我只想到不能让她将我和立阳悄然离开刘府的秘密说出去,不能让她把立阳的另一个身份说出去。我抱住她和她扭打在一起,我终于知道卧房内那奇异的味道是什么了,我手脚发软地意识到她在屋内放了迷香,我渐渐不敌,被她反扼住了喉咙。我想我快要死了,可是立阳又该怎么办?意识迷离之时,我想起了上次夜探刘府时偷听到的她和那小厮偷情时说的话,这红衣似乎极为惧怕她家小姐,我便嘶哑着嗓子道:你家小姐在你身后看着你呢!她竟然大惊失色慌乱地回头去看,我趁机推开她,不知道她脚下绊到了哪里,直往后趔趄了数步,然后跌倒在地上,摔晕了过去。”

“月光照在那红衣婢女的脸上,一片惨白。我心底的恐惧也达到了极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已经暴露,一旦这红衣婢女将此事说出去……我不敢想象。回头看看立阳,我终于坚定了决心。我克制住心底的恐惧,费力地架起那红衣婢女,将她拖到屋外的凭栏处,底下就是这刘府的内湖,她现在昏迷着,掉下去必死无疑,就算明日有人在湖中发现她的尸体,也会认为她是失足落水溺死的。”

夕露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我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干了。刘府的婢女红衣是我杀的,沈大人。”她迎视着沈白的眼神坚定且毫不退缩。

采花郎(15)抽丝剥茧

此言既出,屋内一片安静,柳琴风惊讶地看着夕露,似是难以想象她刚刚说出口的话。沈白冷冷地看她半晌低头不语,始终未言的陆元青却是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轻笑道:“然后呢?”

“什么?”夕露迷惑道。

“你将红衣扔进了湖内,然后呢?确定她死了?”陆元青依旧不紧不慢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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