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玖(2 / 2)
莫论哪一样,都不曾真的属于过他分毫。
而当他每每闭上眼念及此的时候,她那一个外表撩人而内里冷厉的笑容就浮荡在他的面前,清楚得连她眼角的笑纹都如现昨日。
……
不知过了有多久,英肃然才平复了呼吸,抬手以掌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将其上粗胀的青筋一点点抚按开来。
再叫人进来时,他已穿戴整齐,收敛起脸上阴沉的鸷色。
他看上去异常平静,和缓地对来人吩咐道:“陛下内禅及传位之诏,英氏宗室人人必奉,成王府更无例外。早前顾易虽于金峡关扣押问讯过沈毓章,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怎能被一直扣在云麟军中。沈毓章欲安人心,又岂会罪人而无名。你去兵部,诉明我意,让沈毓章勒令云麟军放人。”
……
都堂内,沈毓章听成王府亲兵诉明来意,沉吟少许后,答允了这要求。
待人走后,他叫了个武官,持他手令,去云麟军中处置此事。
恰在此时,尚书省有人来递话,说是沈尚铭公务冗杂缠身,请他代为去一趟礼部,督礼部诸吏将新帝即位之典仪务必于今夜前拟出个章程来。
沈毓章应了下来,一忙完手上诸事,便抬脚去了礼部。
此地他不常来,自门头往内各堂间,他见诸吏眼生,诸吏见他更眼生。他颇有自觉地不叨扰礼部常务,只说自己奉了沈尚铭之命来走一趟,督问新帝即位之典的筹备进度,然后便被小吏带去礼部侍郎与诸郎官坐聚办事的阁子外。
沈毓章将人谢过,脚步只不过是在门外顿了一下,就被里面传出的谈议声击得皱起了眉。
里间一人道:“公主未出降而私生子,国朝从未有过此例故事。新帝即位后,要如何改昭庆公主之封号、尊谓?公主垂帘,诸臣陛见时又该如何谓主?”
又有一人叹道:“若为帝君计,公主该早日选尚、早日出降,不然新帝无父,这又是成何体统。”
紧接着,又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新帝之父姓,一众臣僚都知其必是沈氏。然而沈将军毫无尚主之意,否则,又如何能忍公主被众臣于暗地里奚笑?你说公主该早日出降,但试问眼下这朝中,又有谁能不顾旁人论议而诚愿尚主?昭庆公主被陛下宠爱了这许多年,却不想被男人连累至此,也当真是可怜。”
沈毓章踩着这话音,步入阁间。
他的到来令众人的议论一时中断。有人打量着他,想要出声问他是谁,又有何要务,然而却被他愠冷刚硬的气质逼得不敢直问出声。
整间屋中,礼部侍郎陈延是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亦是唯一一个将他一眼认出的。
陈延一经看清,心里面自然咯噔一下,却勉强维持住脸色,招呼他道:“毓章来了。”他与沈尚铭是同年,情急之下仗着这一层关系,自作主张地试图用这一声亲昵的称呼将二人的距离拉近。
而这一声称呼,更是令众人在骤惊之下,立刻噤声。
沈毓章淡漠地点了一下头。
他站定在门口,没往里面再走半步。然后他对陈延道:“陈大人。礼部治事若此,大人当自劾己罪,于此事我没什么多余废话。”
“至于昭庆公主,何时选尚,何时出降,”他顺着屋中扫视一圈,对众人说道:“自有沈某费心,不劳诸位。”
他停了一停,继续道:“昭庆公主之于沈某,譬若明珠,沈某爱之疼之尚虑不足。公主今蒙诸多非议,皆是因沈某之过。诸位大人如有欲再奚笑此事者,可来说与沈某听,沈某必将于都堂之内恭候大驾。礼部人多口杂,沈某不介意借诸位之口将此言传至朝中上下,让众臣周知。往后,若有人再在私下议论此种种,一旦传至沈某耳中,沈某只能怪罪礼部未尽全力。届时沈某无法保证,还能如今日这般与诸位大人好好说话。”
沈毓章说罢,看了陈延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陈延叹了口气,疾步跟了出去。
沈毓章停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并未再就此事为难他,只是简略地将沈尚铭的要求让陈延知悉,并说明今夜自己会再来一趟,来阅礼部初拟的章程。
陈延见他没再继续发难,心中虽有愧意,然亦感佩于沈毓章的气度,当即点头允诺,言辞之间亦带了敬意:“德寿宫已着人简萁,为陛下大禅之后的居所。至于昭庆公主与其子,将军安排于何时入宫?”
沈毓章简单答说:“已着云麟军于午后封戒城中各主道,护送二人入宫城。”
……
就在此前早些时候,戚炳靖率一众人马往来封街,正是为了此事。
晨时卓少炎独自一人去往卓府,他至城外调兵,回来后看到她留的字条,当即便催马先去了卓府附近。
至于与英肃然的晤面与对话,虽未在计料之内,却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
在给了对方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与警示之后,戚炳靖独自行至卓府外的巷口,待见卓少炎的坐骑,便亦翻身下马,将二马并辔栓好,然后走去卓府门口。
门外,地上散落着七零八碎的断裂的木条。
门板上则有被剑劈扫到的痕迹。
戚炳靖伸指蹭了一下门上碎屑,推开,步入府中。
厅堂中,卓少炎远见他走来,一整个上午都沉寂无光的眼中隐约现出一丝微亮。她握着剑,坐着等他走近。
戚炳靖走得不快,步伐稳健,一面行,一面粗略地将这府中上下做了打量。
待目光触及她,他立刻觉出她的不同来。亦深亦沉,她像是负着万钧之重,连带看向他的眼神都沉甸甸的。
她来此处祭拜双亲,他必然能懂她的心情,虽云麟军人马已于城中各处开始封街,他却并没有急迫地开口催促她起身。
走至她身前时,戚炳靖伸出手向她,叫她:“少炎。”
卓少炎瞟他一眼,没接他的手,亦没什么表情,握着剑的手蓦地一动,剑鞘脱落,铁刃横起,一瞬抵住他的前胸。
然后她开口,说:“你当初出兵助我南下,而今大事将成,云麟军成功控扼京城,你的人马于我而言已无大用了。旁人只知你是晋将谢淖,不知你更是大晋鄂王,但我清楚明白你的身份,更不能不顾你的身份。谢淖叛晋容易,鄂王却生死皆为大晋宗室。晋军连年南犯大平疆土,鄂王若死,大晋必乱,皇权数年难稳,不会再有暇心南征。如此,大平则不必忧虑北患,更可逐步收复北地。”
她将剑刃轻轻翻转,用了点力,割破他胸前的束甲勾带,说:“你当初于城外问过我,为何信你。如今我倒想问一问你,为何信我?”
戚炳靖任她的剑戳着胸口,神色未变,答她说:“信你,不信你,都无碍于我做所有这些事。”
“我若杀你?”
“那便来杀。”
卓少炎盯着他,嘴角挑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下一瞬她利落地收手,一把将剑扔到脚下。
她垂下手臂,有一物自她袖中轻轻滑落,被她飞快地握进手心。
她站起身,靠近他些许,将他方才伸向她的那只手重新牵起,然后将手心里的东西顺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摊着手掌,低眼去看。
一枚锈迹斑驳的甲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纹中。
他凝视它许久,而后复看向她。
卓少炎将他的手指屈起,按握成拳。她一贯的清冷容色在他面前逐渐崩解,有点点火星跳跃在她的眼中。
她说:“我的心,给你。”
她又说:“你握紧了,若丢了,便再没第二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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