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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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巽怔然片刻,轻声开口说:“这茶,是产自成府路的茶罢。”她又道:“我家便在成府路。从前年幼,茶花每每开满山时,豫燃都会带我骑马去看。”她的眼底晶莹透亮,问道:“听顾大人的口音,家也在成府路罢?”

顾易没有什么家。他至亲早逝,这辈子没爱过什么旁的人,也没被什么旁的人爱过。他十五岁那年投军,甫上沙场,身被数刃,失血昏迷,后来是被裴穆清亲手从死人堆里拎出来的。从那之后,顾易便认为他的这条命,也不该是他自己的了。裴穆清立身忠正,将心赤胆,顾易自此奉之效之,从无二意。

李惟巽提到江豫燃时的神情,净如雪花,仿若伸手一触,就会化没。

不知缘何,顾易竟在这一刻想起了戚炳靖在得知卓少炎身份时的神情。顾易不知江豫燃对李惟巽的情意有多深,但若能叫李惟巽心念若此,必不会浅少。

江豫燃一身铮铮硬骨,在北境舍命抗敌、血伤无数,如何能想到他挚爱之人为了护他性命而踏上歧路,更将因踏上歧路而丢了她自己的性命。若叫江豫燃这样赤胆向国的好儿郎得知李惟巽之死讯,他又将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护国安民,到头来竟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顾易有一瞬之迟疑。

他听到有人对李惟巽说:“茶不必饮了。李大人,你走罢。”

竟是他自己的声音。

竟是何其不可思议。

直到李惟巽离开后,顾易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爱既能成事,爱亦能败事。

……

景和十六年末,李惟巽自豫州归,即至英肃然与郑劾处举发了卓少炎将起兵谋逆一事。

雷霆骤降,风雨欲来,大势将倾。

顾易连夜修书一封,找到戚炳靖曾同他说过的那二人,让他们即刻快马加鞭送信至晋煕郡鄂王府。

然后顾易再回成王府,面对盛怒之下的英肃然,进言道:“云麟军既已不能为我所用,殿下若杀了卓少炎,晋将谢淖大军又有何人能制?北境必定大乱,殿下欲图大位之计亦将殆矣。属下以为,不若留她一命。大晋鄂王曾要殿下割爱以求和,殿下何不推就其意,今将卓少炎送到鄂王手中,邀其出兵南下,助殿下一举登大位,再割北地以换和书。此为一时求全之策,待殿下大事既定,再施计挑唆大晋诸王内乱,必能坐收渔利。北地数州及卓少炎,不怕不能再回殿下手中。到时殿下对她要杀要剐,皆随殿下之愿。”

……

景和十七年正月初十。

大理寺狱内,囚牢积水,顾易乌靴雪底浸透了脏渍。

他退后半步,神色平和而有礼地道:“卓将军若无其它疑虑,便下跪伏罪罢。”

墙洞中漏出的光将卓少炎青白的脸照得了无血色,而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拨了拨鬓角散乱的发,一字一句地问说:“向成王举证我谋反之罪的,是我身边的谁?”

顾易默声不答。

卓少炎冷冷一笑,再问:“充卓氏女眷于北境军前、没为营妓——成王今欲将我发往哪一州?”

顾易答她道:“戎州。”

当年戎州境内,她曾与晋将谢淖阵锋相对。

今去戎州,等着她的,是一个将她烙入心中千余个日夜、在她不知不闻时便已对她熟稔于心、早已决计要将她娶做自己正妃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不仅救她于死境,更将馈她以新生。

……

景和十七年六月初九。

盖有大晋鄂王印的第二封书函被发至成王府上。

顾易紧接在英肃然之后将这封书函阅罢,他貌若深思片刻,而后道:“鄂王欲借云麟军之力破关南下,此计不可谓不明。他要殿下在京中襄助,开金峡关及京畿之门户,属下倒有一策可献。当年卓少炎在讲武堂时,与沈毓章关系最近,情同兄妹。何不令兵部将沈毓章从南边北调金峡关,再以他二人兄妹旧情为名,安沈毓章一个通敌、徇私之罪,撤他帅旗、罢他兵权。以沈毓章之赫赫门楣及文武盛名,此举必会致金峡关守军不满,又何忧金峡关之不破。”

……

景和十七年六月二十日。

顾易再赴晋煕郡鄂王府。接迎他的仍然是和畅。和畅与他简单见过礼,笑着道:“不巧,我家王爷不在府上,顾大人此番是空跑一趟了。”

顾易问说:“鄂王爷几时回来?我等他便是。”

和畅的笑意更加和煦,道:“我家王爷出猎在外,短日子内是回不来府上了。”

顾易闻此,若有所思。

和畅又道:“顾大人此来何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待我家王爷一回来,我必逐字转述之。”

顾易略略一笑,道:“也好,那便劳烦和先生了。成王殿下此番遣我来催:人已送给了你们王爷,但望你们王爷言而有信、守诺奉约。”

和畅记下了,又留顾易在府用膳、多住两日。

顾易摇头,谢而拒道:“我还需走一趟金峡关,无法在此地多留,实在抱歉。若我往后还能有幸与鄂王爷再相见,我必亲自奉酒同他畅饮。”

……

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

以坚厚砖石砌造的武库深入地下数丈,森寒戾戾,将笼罩于金峡关城内外的烈暑热浪隔绝于外。

铜灯昧光下,浸满汗渍的檄书皱皱巴巴,上面字字句句,将顾易的双眼刺得肿胀发酸。

……

云麟军主帅卓少炎告金峡关诸将军、都虞候、都尉、参军、兵曹长、校尉、队正、士卒:

吾辈从军,为卫戍疆土,为镇守家国,为报效朝廷。

然今之朝廷,信用奸佞,诛戮忠正,冤系无辜,早非可效之朝廷。

昔,有名将裴氏穆清,以拳拳忠心而受其刑毒,含冤地下;有亡兄卓氏少疆,以赫赫战勋而披罪曝尸,满门皆没。

今,折威将军沈氏毓章,系出名门,志虑忠纯,文武之名冠天下,而一朝被谤以欲加之罪,生死难测,三军上下咸尽袖手而旁视,又何忍乎!

朝廷无状,焉知沈氏之今日,非诸君之明日邪?

诸君苟以卫戍疆土、镇守家国为志,何不若投身死地,奋起肃清宇内凶逆!

吾既继以亡兄之志,必竭云麟军之力,披丹心、涂肝脑,立明主、振社稷,诚得诸君所信,则虽死不悔耳。

而诸君盖世之功,必经百代而不殆矣。

……

背后抵着的门板又冷又硬。

顾易被沈毓章扼得几乎不能呼吸,整张脸憋涨得紫红。

沈毓章盯着他的双目,手劲一松,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甩至一旁地上。然后他打开门,脸色青黑地步出武库。

顾易伏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他攥紧双拳按在武库地砖上,一面笑,一面流出了泪。

沈毓章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易闭了闭眼。

裴穆清少辈诸学生中,得他最挂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

如今他这最挂念的两个学生,一自南,一自北,相会于此雄关。

家国自此,何愁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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