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31节(1 / 2)
刻薄如王仁恭者,视夫子为草芥,行粮自备,窃军粮立斩,若是无粮饿死只算活该,再去抓其他夫子就是。李渊素有仁名,也不过是每日供夫子几碗稀粥以保证人不至于饿死,于此乱世之中,便是少有的仁主。
人每天吃不上几两粮食,做事便没有气力,再如何愿为唐国公效死,也是力不从心。况且多日暴雨道路多有损毁,也让队伍行进变得困难重重。军兵顾不上爱惜畜力,挥舞着皮鞭,把拉车牲口打得阵阵哀鸣,车轱辘在塌陷的地面上艰难前进。不时有车轮陷到泥泞之中,牲口再怎么卖命也拉拽不动,柳臣只好自己带着军兵跑过去,或推或拉把车从泥坑中推出来。
柳臣已经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只记得自己反复用力的擦拭,却是越擦越多。自己也知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是除此以外却是再也没有办法可想。要怪就怪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关中、山西都降下暴雨,这是少有之事。更想不到有人会用出驱民出城这种损阴丧德的办法,否则唐国公那边也不至于如此急着要粮。
只要这次的粮食运到,过几日雨过天晴道路干涸,这条路就好走了。至于眼下,这点辛苦倒是算不了什么,真正让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另一桩。只盼着老天开眼,千万别让自己的担心成真……
刚想到这里,却见前方一个满身污泥如同小鬼的汉子跌跌撞撞向着队伍飞奔而来。汉子脚上一双军靴已经丢了一只,一只脚着靴一只打着赤脚,却是顾不上更换。加上道路难行心中发急,一不留神却又摔了个跟头,整个人跌在泥水里。
柳臣顾不上来人模样,而是同样跌跌撞撞向着这汉子跑去,口内急道:“前面情形如何?”
这名被派去探路的斥候乃是柳臣乡党,与他交情最厚。答话时语声哽咽声音嘶哑:“柳大,大事不好了!汾水!汾水涨了!桃花汛来了,到处都是水,足有好几尺厚,我们的车过不去了!”
一声出口,如同惊雷。柳臣周身的气力也随着这个消息消散,人无力地跌坐于地,顾不得泥水浸泡战袍。自己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往年桃花汛为四月,今年却因为这反常的暴雨而提前。汾水泛滥溢出堤坝,破坏路面还是小事,那些临时形成的积水,却是一时半会下不去的。若是等那些水自己散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要顶着水前行也不容易,这些牲畜负重极重,如何能涉水?再说这些民夫,也未见得就能吃这份苦。
哪怕是他们肯涉水前行,速度也不能和平地行走相比,日期难免延误,最要命的是哪怕自己不顾一切前行,到了黄河又该怎样解决?往日里便无风三尺浪的黄河,到了桃花汛时更是凶险。渡口到时往往停渡,等水势平缓再恢复通行。这么多辎重,如何过得了黄河?
饶是柳臣素有才具,此时却是怎么也想不出化解之策。一面是唐国公军令,一面是这该死的老天。数十万军民等着粮食下锅,自己却不能按期运抵。即便唐国公不加罪,那些袍泽又岂能饶得了自己?
思来想去越想越是绝望,柳臣第一次发现自己走投无路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佩刀上,或许……这就是最后的办法了。
“呛”!
伴随着一声脆响,柳臣猛地抽刀在手,二话不说向着自己脖颈上抹去。可是他那名好友以及身边几个兵士却已经冲过来,用力按住柳臣的手足,硬是把刀夺了下来。那名好友更是嚎啕着说道:“柳大,你这时候死了算个甚?你死了国公靠谁运粮?这时候寻死便是孬种!纵然是军法难饶,咱也得把粮食运过去,别坏了国公大事!这才对得起国公的恩典!”
柳臣无力地任人把刀夺去,心中也知弟兄说得有理。只是再有理的话也无助于眼下,哪怕自己这些人泼出性命,这次也注定要失期。军法惩处暂且不论,唐国公和那些人百姓又该吃什么?没了粮食,又靠什么攻打长安?这可该如何是好?
第五百七十章 雄都(九)
晋阳大军,临时行营之内。
李渊敢于举旗造反,除了自己北地世家之首的身份,最大的凭仗便是麾下河东六府鹰扬。凭借着晋阳城中大笔财货粮草,李渊将原本每年四十五天应役的鹰扬兵变为常备兵,各以军将统属,操练有时训练有素,行军扎营自有章法,不必主将操劳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则各地前来投奔的兵马,却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其中大多数人未曾受过军法部勒,临阵时靠着血勇或是以财货激励,倒是可以冲阵厮杀。平日则无法无天队伍散漫,全然没有军伍模样。随着这等兵马越来越多,把那些本来纪律严明的晋阳兵马也带得日渐散漫。
以李家父子及部下带兵之能,只消有一段时间以军令约束再行操演战阵,这些盗匪也能成为合格军伍。纵然赶不上本部兵将,起码行军扎营时,都能像个模样。李渊收容这些乌合之众,固然是存着千金买马骨的心思,也是想着用不了多久就能让这些人马转化为合格战力,征战天下以为前驱乃是绝好的送死人选。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阴世师丢了长安满城六十万百姓过来,让李渊措手不及进退失措。受制于当下的传令手段以及法令、人事等限制,如此庞大规模的百姓,不管是谁应付起来都不是易事。
杨广可以视百姓为猪狗,把他们的命不当回事,实在管理不了就大肆杀戮减少负担。李渊以仁厚闻名天下,若是采取杨广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势必名声尽毁。与杨家争天下,手上就先少了重要筹码。是以不管怎么艰难,他都得捏着鼻子把人留下,不但不能对百姓下毒手,还得好生安抚,供应膳食,尽自己所能让老百姓过得舒坦。
这些百姓不比官兵,未曾受过战阵操练,就算是想为李渊效力也不知该怎样做起。反倒是每天都要制造出许多麻烦,光是安抚百姓处理杂务就让李渊殚精竭虑,哪还能分神他顾操练人马?也只好由着这帮散兵游勇安逸下去。
过于庞大的兵势本身就是一种灾难,如果以如此庞大的数量直抵长安城下,最大的可能就是连阵型都展不开。因此晋阳大军被迫分路而行,以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率领一万人马为前锋直扑长安,余者沿途布阵次第而行,百姓被安顿于最后,李渊亲统大军坐镇安抚民心。
百姓自从被赶出长安,就成了惊弓之鸟,生怕李渊也把他们丢下,动辄嚎啕大哭,再不就是卧辙拦路。只有看到唐国公纛旗,才能让他们心安不至于闹事。何况这几十万百姓中广有妇孺,不少军将兵士看着年轻女子就两眼放光。若不是李渊亲自坐镇,谁又能镇住这班厮杀汉?
李渊为防不测,把那些新附盗贼全都安排到前面去,让他们远离百姓,同样也远离自己的视线。这些盗匪没了人管束,也就越发懈怠。又自恃兵多将广,隋军不敢出阵,营盘搭建得松散,怕是一冲即垮。几个老兵眼见天色终于放晴,便溜出来靠着寨墙晒日头闲聊。
“都说唐国公仁厚,依我看也是稀松平常。咱们放着逍遥日子不过,投奔他图的啥?还不就是吃香喝辣,且不说看着那些小娘不许我们碰,这几日连饱饭都没得吃了。口粮越发越少,怕不是要把人饿死。饿着肚子哪来的气力,又怎么打仗么?”
“是啊。都说晋阳有米山面山,几辈子也吃不完。结果都是骗人的么。再这样下去,就和山上的日子一样了。”
“我看还不如在山上的时候。”那第一个老兵说道:“在山上的时候哪有这许多事情么?大家提着脑袋过日子,图的就是快活。哪有人管天管地?依我看就是头领上当了,才带咱们来过苦日子。”
另一名老兵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几十万张嘴不好养活,便是真有米山面山怕也吃完了。只要打开了长安,还不是要啥有啥。想发财想吃饱,就早点打进去。”
“打?拿啥打?饿着肚子打仗那不是送死?你们没听说么?前几天下大雨水都涨了,粮道被水冲断有粮运不过来。又有那么多老百姓要吃饭,怕是再过一两天就得断粮了。”
“断粮?”
几个军兵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变化。自古来吃粮当兵天经地义,若是主将没有粮草拨发,便是再怎么忠心的兵士也不肯为之效死。何况这些人本就是为名利而投奔,若是当真绝了粮,谁还肯为李渊卖命?不管他家室怎样显赫,名声又是多好,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
一个老兵道:“这……不至于吧?李家家大业大,都说是铁打的富贵,还能少了咱们这帮当兵的饭吃?”
另一个老兵小声嘟囔道:“我不管他啥家业富贵,反正就是一句话,没有粮吃,休想让我拼命……”
“军心果然已涣散至此?”军帐内,李渊眉头深锁面色凝重,神情比起当日与鱼俱罗交锋时更为严肃。天下人提起李渊多知其“仁厚”、“钝重”不计其他。实则作为有心争霸天下的雄主,又岂会真是个迂腐君子?
这些年间他结交天下世家,又在洛阳、长安广置耳目打探消息,对自军内部更不可能不闻不问。各路附庸兵马营地内,皆有其安插的耳目哨探,以监视这些兵马动静。既要防范他们拉队伍逃散,更要防范其中有隋军奸细里应外合。军中种种议论,都逃不过他的手眼。
然则不管他手段何等高明,都无法凭空变出钱粮。作为军伍起家的世家门阀,李渊当然知道粮草的重要。粮为军中胆,若是当真粮草断绝,别说这些附庸人马,就是自己晋阳精锐也照样会一哄而散。
他自出兵以来就一直严格关注粮草消耗,手中始终保持一笔存粮,以免粮草接济不利时军队无法维持。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几十万张嘴,把他手头的救命粮吃个精光,眼下李渊确实山穷水尽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粮食来喂饱部下。
虽然柳臣等人费尽力气运了些粮草上来,但是比起近百万人的消耗依旧是杯水车薪。李渊和手下的谋臣这些日子为了军粮绞尽脑汁,却是谁也想不出办法。
裴寂道:“军中无粮不战自乱,军心浮动也是迟早之事。鼓噪之人可斩,但是军粮却不会凭空而来。依某之见,只能先把百姓的口粮削减三成以供三军所用。”
李渊道:“如今百姓每日两餐,且只能食粥不能吃饭。若是再削减三成,便要饿死人了。”
裴寂道:“饿死他们总好过饿死兵将。”
温大雅在旁话:“玄公莫非要把主公的名声也一并饿煞?阴贼那边就等着我们抛弃百姓,好把消息送去洛阳、江都最好传遍天下。其中干系,难道玄公想不明白?”
裴寂并没有辩驳,他其实也和温大雅有同样的担心。他们不在乎这些百姓的死活,可是不能不在乎李渊的好名声。毕竟李渊打天下最有力的武器并非精兵强将而是四海敬仰的仁名,周公吐脯天下归心,这是李家的根基所在。若是仁名被毁,于李渊夺取天下霸业的影响远在几万兵将的生死之上。阴世师用出这种绝户计,目的就是拼着长安一城尽毁,也不让李渊成就大业。自己作为李家谋臣,当然不能让阴世师如愿。
温大雅又道:“主公名号传于天下,世人皆知杨广暴虐主公仁厚,是以四方豪杰纷纷来投。若是没了这份名号,那些人又会投奔何处?”
李渊沉声道:“彦弘不必说了,你尽管放心,李某不论到何等地步都不会舍弃百姓屠戮黎民,如违此言天地不容!”
“主公言重了。”温大雅连忙行了一礼,随后道:“如今桃花汛起汾水四溢粮道隔绝,实为天灾非人力所能颉颃。阴贼掘墓于先,天降大雨于后,军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长安城高壁厚急切难下,倘若顿兵于坚城之下,只怕军心越发散乱,杨玄感之败近在眼前。依某之见不若就此收兵,大军回转晋阳,以精兵扼守蒲津渡,待桃花汛之后再行攻取长安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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