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55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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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或居于江都宫,或居于迷楼,以醇酒美人以自娱。便是朝中重臣藩邸心腹想要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谁能想到他居然会一身微服出现于江都城外,这片无名荒郊之中。身边扈从也不过沈光以及八名锦衣武士而已。

至此徐乐便恍然大悟,沈光所谓邀自己出行,不过是替杨广办事。乃至方才所问的那些问题,也是出于杨广授意。这倒是难怪沈光性情大变,居然会问出这些不该他过问的问题。只是不知杨广把自己叫来此地所谋为何,问这些问题又是为了什么?

向四下望了望,四下里空无一人。不问可知,必然是杨广之前做了安排,让骁果军不得前来此地,保证这番会晤不受搅扰。不过这样一来,他身边也就只有这几个护卫而已,再没有千军万马拱卫。他就不怕自己暴起发难,要了他的性命?

第六百七十二章 (三十七)

杨广这时轻轻咳了一声,便有护卫将两张胡床以及两副钓具摆在岸边。江都为鱼米之乡水网纵横,城外小溪河流随处可见,这处旷野也不例外,离他们所在之处不远,便是一条小河。杨广朝徐乐招呼道:“你自入江都至今,尚不曾品尝过本地佳肴吧?这几日以牛酒为食,想必已然厌烦了,不妨随朕钓几尾鱼换换口味。若是你不懂得炮制也无妨,朕身边就有几个本地庖人做得一手好鱼脍,可以派他们去帮你收拾。”

徐乐不知其究竟是何居心,但是看上去又确实没什么恶意。再者说来,这几日杨广招待自己确实殷勤,固然不至于因此就对其态度改观,但也不能再恶面相向。徐乐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杨广对自己没有加害之心也没有延揽之意,自己就饶他不死。左右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就算自己不杀他,他怕是也活不了多久。再加上亲眼所见骁果乱象以及江都处境,他相信不管杨广手下这支兵马如何锋锐,都没有能力成为李渊一统天下道路上的绊脚石。

因此他大大方方下了坐骑,来到杨广身旁那张胡床上坐下,抄起钓竿将鱼钩甩入水中。只听杨广在旁说道:“说起来江南百姓倒是比关中人更容易过活,毕竟这些水中多有鱼虾,不管生计何等艰难,只要能捕些鱼获便可充饥。可是关中之地只能耕种为生,一旦遇到灾荒,百姓就只能啃食树皮草根,再不然便要吃人。只不过这鱼获也没那么容易到手,你可知当年这里是什么景象?朕少年时初到江都,便从百姓口中得知,江南山水树林都为世家所有。便是眼前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同样是世家私产。若没有主家准允,百姓便是活活饿死,也不准来此捕捞。是以朕从那时开始,便决心抑世家除豪强,让这山川水泽之利,为天下人所有。朕相信你若是生在那时,也会和朕做同样打算。就如你在南商关杀王仁恭一般爽利!”

徐乐哼了一声:“太上皇所言不虚,不过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世家豪强固应铲除,但是百姓的生计也不能不顾,如果为了铲除世家便可以不顾百姓死活,那这番行径和抢夺田土荼毒生灵的世家门阀又有何差别?某若早生数十年,自然如阿爷一般纵马舞槊为天下苍生搏个活命的机会,而不是让他们死于饥寒。”

“在你看来,朕的所作所为并不比世家更好?”

“杜伏威、李子通等人屡为官兵所败,然旋灭旋起,如同野火烧荒难以根除。这其中原因,太上皇莫非不知?设若百姓有一条活路走,又怎会揭竿而起斩木为兵,以自家性命硬撼骁果健锐?太上皇方才言道,江南百姓比中原百姓更易生存,可据某所知,自骁果南下以来,便是这些东南子民也没了粮米果腹鱼虾亦不可得。百姓食树叶树皮,后煮土为羹,再后来诸物皆尽乃自相食。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落草?又哪来的胆量与骁果军对阵厮杀?此事不做个决断,这几路人马便只会越杀越多,除非太上皇把江南百姓杀尽,否则便不会有一日安宁。”

“一派胡言!”杨广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难听:“方才听你与沈光言语还有几分道理,以为你有些见地,如今看来却也是迂腐之辈。自古以来,军中不可无食。朕若是不从百姓口中夺粮,骁果军便要无米下锅。难道你要这数万精锐沦为饿殍不成?朕此番南狩江都,度田、检户哪样都未曾落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百姓,怎么在你看来,朕反倒成了残民已逞?”

“父皇……息怒。”两人身后,传来女子那柔弱的嗓音。比起杨广,这位不知名的公主,显然更像个江南佳丽。不管步离还是李嫣,都属于英姿煞爽的女子,要么行事如须眉说话风风火火,要么就是少言寡语,偶尔说几个字也像是射箭一般迅捷有力。只有这个女子一口软软糯糯的口音,配上本地土音,一听上去就是个如水一般的佳丽。

她的声音似乎带有某种魔性,能够消减男子心头怒火。杨广的态度也因为女儿这句劝告而好转了几分:“不必担心,朕不会怪罪他。老徐敢的孙儿是什么模样,朕心中有数。要想听好话,朕便不必来这里。迷楼之中庙堂之上,有得是人以好言阿谀献媚。朕今日想听的便是不入耳的真心话!只不过他言语太过荒唐,朕也要替他祖父训教一番,免得他一错再错。”

徐乐并未受这位公主的影响,纵然她再怎么倾国倾城,嗓音再怎么动听,都不足以混淆是非。或许天下间有许多男子难以抵挡这种佳人的魅力,甘愿为其肝脑涂地,但这其中绝不包含他徐乐在内。

“太上皇所为究竟是救民还是害民,想必心中早有定论,何必自欺欺人?如今民力已竭,民财已尽。纵然地方官吏敲骨吸髓,也再难供养这数万骁果。继续压榨百姓,只会让民怨沸腾,骁果军便会面临前赴后继的义军。不管最后胜负如何,这东南之地都势必残破不堪,再难养活大军。就算骁果军战无不胜又如何?每杀一个义军,田地里便少一个农夫,良田荒芜粮食绝收,军将的宝刀可能凭空变出粮食?太上皇若是不信,尽管在此安坐,从现在到日落西山,也不会有一条鱼上钩!如今江都附近水泽之内的鱼虾,早就被捞尽了。此处已成绝地,坐困愁城岂不是自取灭亡?”

杨广显然没想到徐乐词锋如此犀利,更没想到他一介武夫居然于时局的把握如此精准。所说言语如同利刃,戳的自己心头冒血,偏又句句在理,让自己无从辩驳。只好深吸一口气,不甘地反驳道:“难道朕与逆贼议和就不是自取灭亡?”

时局如此,难道还想窃据宝座?徐乐忍不住就想指着杨广的鼻子臭骂一顿,让他快点认清局面,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大隋江山易主已成定局,别再想着残喘苟安,应该想想怎么让百姓少受灾殃,不至于成为殍鬼才是正理。只不过他话没出口,那位公主却又说道:“乐郎君不妨说说看,自己方才那番言语的道理所在。”

这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徐乐眉头一皱,心中大为疑惑。杨广素来重视个人威仪,就算是自己的骨肉也不会有半点容让。怎么会允许女儿在这时候插嘴?到底是这位公主素来娇惯以至于没有心机,还是杨广刻意为之?

不过杨广并未发怒,反倒是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似乎也是在等着自己回答。徐乐虽然不屑为舌弁之士,可是也不愿让沈光或是杨广以为自己只是顺口胡柴或是刻意蒙骗。侧过头看着杨广道:“太上皇朝中许多文武,就无一人能想出这其中利害?太上皇安心经略东南,诛杀豪强讨伐敌军,以骁果军之精锐此事并不为难。之后便率可安排迁都,移至一座足以供养大军的名城大邑之中。施行仁政轻徭薄赋与民休养,如此太上皇便有一线生机,大隋江山还可维持。倘若依旧与天下人为敌,以百姓为仇,只怕这数万虎贲也难以保全江都,太上皇这等逍遥日子也未必能过多久!”

徐乐有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正所谓积重难返,即便杨广真的转了性情也为时已晚,这个时候想要维持局面已经不可能。就算能割据一时,终归也难以对抗大势。只要李家完成对北方的一统,再以大军南下,重定乾坤一统四海也就是必然之事。只不过若是杨广真能听从自己的劝谏如此行事,江南百姓便可少受许多残害,很多人便能免于一死。比起杨广的死活,这些无名百姓的性命才更值得自己维护,是以这番话也算不得错。

他这番话并不客气,杨广却不生气,反倒是笑了几声,并未对徐乐的话予以评价也不曾做出答复。而是话锋一转问道:“纵然依你所言,那些关中骁果莫非就因此不再思乡?”

“身为军汉便与百姓不同。为主将效死,乃是天下军汉的本分。转战千里数年不能还乡,都不过是寻常事。便是再普通的军将,也懂这个道理。三军思乡情重乃是人之常情,但并非无可化解。之所以三军军心不稳,乃是因为主将不能让他们安心。自家主公每日不问世事甚至不肯见人,三军不知自己将往何方,又该如何自保,再怎么精锐的军伍,也难以维持士气。骁果思乡归根到底便是因为太上皇行事荒唐,只要能有一番调度安排,这些军汉自当振奋士气为君上效死,绝不会是现在这份模样!”

杨广没有说话,河岸寂静无声。那位公主这回没再开口说什么,好像是在仔细琢磨徐乐说的话。过了好一阵,才听杨广大笑道:“哈哈!老徐敢果然有了个好孙儿,李叔德也得了个好部下!只不过他有眼无珠不会用人,居然让统御三军的帅才屈身为使!世人皆言朕荒唐,依朕看来,李渊才是天下第一等荒唐客!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又怎配为人之主!”

徐乐闻言面色一变,将鱼竿一丢霍然站起。不管李渊这番安排他是否接受,也不管杨广的指责是否有道理,徐乐都不能容忍杨广这番言语。李渊乃是自己主公,自己便要维护他的体面。身为臣子听到别人辱骂主公,便是白刃相向也不为过错,徐乐虽然手上无刀,但是一双铁拳也足以将杨广捶杀当场。

几个锦袍护卫的手都已经按住了刀柄,沈光的面色也一变,双腿微弓双手紧握,随时准备扑向徐乐护住杨广。可就在这时,那位公主又开口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 (三十八)

“乐郎君息怒。父皇与李……叔父乃是姨表之亲,方才所说乃弟兄之间戏谑之语,并无冒犯之意。”

徐乐此刻面对着杨广,自然看不到那位无名公主的样貌。不过从她那怯生生的语气中不难猜出,她此刻必然是涨红了脸,既羞涩又胆怯战战兢兢说出这句言语,怕是这句话说完,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毕竟是个羞涩的性子,说出这句话已经耗尽她全身气力,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

不过此时此刻,她这句话倒是说得恰到好处。徐乐并非鲁莽之人,胆大更不代表愚顽。他知道杨广和李渊势同水火,自身又是这等荒唐狂悖的性情。指望从杨广嘴里听到有关李渊的好话,简直是白日做梦。既然要和杨广交涉,就得做好这方面准备,至少要允许杨广说些难听言语,要杨广对李渊好言赞誉未免太过不讲道理。

再者在徐乐看来,杨广这样说话也未必就是坏事。比起把话藏在心里,表面上说些好言语敷衍,他更希望杨广能够像现在这样直抒胸臆,把自己的态度展露无遗,这样才能让李家君臣知晓杨广心思,不至于为其蒙骗。相比而言,一个口出恶言的杨广反倒是比好言好语的杨广更容易对付。

不过话虽如此,身为人臣便有人臣之礼,这并非迂腐而是大义所在,倘若阿爷徐敢在此只怕反应会比自己更为激烈。大隋虽然立国多年,然则终究是承袭自南北朝乱世于废墟之上重立山河,经历了那场礼崩乐坏率兽食人的劫数之后,人心已经变得难以把握。

礼义廉耻等旧日美德,也不为人所遵奉。所谓君臣忠义,大多数人并不放在眼里。毕竟当年臣弑君如杀犬羊,君谋臣一如杀鸡,彼此之间全无信义可言,全看谁兵强马壮。“狗脚朕”这等言语都能随口说出,所谓帝王又有何威严?

徐敢亦是自尸山血海乱世纷争中走出的豪杰,论及勇力武功更是天下少有人及。在那等乱世中,也曾有人猜测过,其是否会带领麾下玄甲部曲自立门户甚至回手一刀结果了主公自立为王。可是自始至终,不管徐敢手中掌握多少人马的兵权在军中又有何等声望,都不曾动过谋反念头,也不曾对主家有半点悖逆之举。

以徐敢素日的暴烈脾性以及无法无天的行径,世人皆不敢相信他会对主家如此恭顺,私下里也曾有人揣度根由,更有些胆大狂徒曾经试图游说徐敢起兵,结果自然是无一例外都被砍了首级。从乱世争雄直到天下一统,玄甲骑始终是李家手中的利刃,从不曾反噬主人,亦不曾有丝毫不臣之心。

其中缘由外人难以揣度更不便问,徐敢自然也不会对旁人提及。直到在徐家闾隐居之后教导孙儿武艺之余,才吐露了自己的真心:“我辈练就一身武艺,理应为天下出力为百姓谋福,昔日那等人间地狱的情形,绝不能重现人间,否则阿爷的那些老伙计便白白折了性命,阿爷的血也算是白流。我徐家子弟不可屈身辱志为世家走狗,却也不可靠着一身本领气力胡作非为,更不能像那些塞上胡虏一般,只知武勇不知忠义为何物,仗着有本领便想要谋朝篡位。自汉末开始,天子无道礼崩乐坏,天下人都不把礼法当一回事,帝王不似帝王臣子也不像臣子。这不是书生之见,而是天下大义。想当年我汉家何等强盛,哪个胡儿胆敢放肆?可后来大家都想要为王称霸彼此互不相容,英雄豪杰彼此杀戮,闹得天下大乱英才凋零,最终惹出五胡乱华那场惨剧。这等事可一不可再,我徐敢这辈子不曾向谁低头,更不会低声下气如奴仆一般供人差派。然则我也不会去做乱臣贼子,免得坏了世道人心。阿乐若是有朝遇到一个值得自己为之效死的主君,便要秉一颗忠心戮力辅佐,且不可三心二意。大好男儿固然不可为人走狗,却也不能生出不臣之心,否则便不配为徐家子孙!”

有阿爷这番教导在,徐乐的人生便已经注定。他不会任人驱驰甘为走卒,更不会随便效忠于谁。不管是为刘武周效力,还是为李世民冲锋陷阵,都是以客将身份带本部兵马合作。大家合则来不合则去,不至于在谁的旗帜下厮杀,就将谁看作主公。可若是一旦认可某人的才具品行足以值得自己效力,也不会随便生出背反之心,更不会想要弑君自立。

李世民的才具人品乃至对徐乐的一番赤诚,让徐乐愿意辅佐其一统天下重铸乾坤。在他看来,也只有李家人统一天下,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神州亦不至于陆沉。既然如此,自己便是李渊的臣子,应有的君臣本分不容有失。在李渊面前,自己要维护荣誉,更要维护玄甲骑儿郎的利益,但是在外人面前,自己与李渊又是荣辱与共不容人随意折辱。

若是放任杨广辱骂李渊自己无所反应,既是让杨广心生误解,认为自己对李渊可能有所不满以至于惹出无数麻烦,更是让那些侍卫看了笑话。这时那女子的言语,算是给彼此之间都留出余地,让两人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话闹僵。

杨广冷笑一声:“若是老徐敢知道自己的孙儿对李渊如此忠心,不知该作何想。你这人忠心可嘉,然则行事未免太过毛躁,即便李叔德眼下在此,朕也是一般言语,他可敢辩驳一句?这事本就是他荒唐,如何不许人提起?也罢,你既然不想听他的坏话,朕便少说他多说你。你可知,朕为何要让沈光向你发问,自己在林内听?”

“太上皇手下文臣武将不计其数,其中自不乏有能之士,若是能从他们口中听到实言,太上皇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杨广并不否认,他哼了一声:“便是朕身边这几人,也不肯亦不敢对朕实言相告。老徐敢的孙儿有胆有识,朕想要听实话,也只有从你这里才能听到。城中缺粮、人心思归,这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是敢说这一切都是朕之过错者,只有你一个。至于说到破局之谋,他们倒是想了不少。每日里都有人向朕献计,各个都是朝廷栋梁,人人胸中都藏有百万甲兵。只是这些人连真话都不敢讲,所设之谋朕如何能信?与其听他们的一派胡言,还不如听你的话!”

说到这里,杨广也从胡床上站起,把钓竿放在那里不再理会。对徐乐道:“你随朕到林中走走。”随后又对那几名护卫道:“你等守在此地不必跟随,再看着朕的钓竿,若是有鱼上钩莫要它走脱。”

吩咐了护卫,杨广便大大方方地引着徐乐跟自己向林中走去。徐乐没想到杨广胆量如此之大,自己若是不随其同行,岂不是被他小看了?当下迈开虎步,随着杨广一路走进树林之内,把其他人留在外面。

林中小径一看就知乃是刚刚开辟出来,想必在杨广到来之前,根本就没有这条路。踩在这新辟小径之上,杨广脚步不紧不慢,仿佛在自己的御花园内散步。走出约莫三十几步之后,才开口道:“这几日你的日子过得很热闹啊,只怕便是我那位表兄也不曾想到,自己的使者会如此受欢迎。”

“太上皇留我在此,便是为了此事。如今所谋得售,不知太上皇心中作何想?”

徐乐其实早在来此之前,就已经猜出杨广把自己留在江都的用意。固然他喜欢美少年,对于武艺高强相貌英俊的汉家男儿有好感,却也不至于到影响大局的地步。他留下自己除了个人好恶之外,亦有着对于大局的考量。他是要借自己为饵,把朝中文武中暗藏的居心叵测之人钓出来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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