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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太跟着点头,这得益于崔建国和崔建党的轮流出门,走得早,回来得也早,还能去自留地干活,那是谁都能看见的!你说他投机倒把卖东西?那估计也没去几次。

农村人能卖啥?不就几个鸡蛋。

可公社供销社现在都默许农民搞鸡屁股银行了,他去市里卖就不行了?顶多价格贵分把钱,要这样也得劳教,那这世道还让不让农民活了?

大部分社员还是同情他们处境的,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她们,尤其“哭成泪人”的刘惠,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

只有杨老太,看她们假惺惺的作态,这么多人围着她们劝说,她真是一口黄牙都咬碎了。她每天半夜能听见她们起床做吃食,那香喷喷的馒头味,油滋滋的萝卜糕,她又不是死人,也就骗骗这些没见识的罢了!

一开始只是做吃食,半夜三更馋得她肚子咕咕叫,最近几个月是踩缝纫机,“嘎吱嘎吱”的,吵得她睡不着。

当然,准确来说是嫉妒得她睡不着,眼睛都快红出血了,天天踩缝纫机也不见她们穿两身新衣裳,这不明摆着的嘛,肯定是做来卖啊!

她让杨爱卫骑墙头上观察了半个月,可院里也不见多块碎布头,要不是崔家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在,她恨不得钻进去看看,她们到底在干啥!

这不,她屁颠屁颠追上民兵队的,她得带着他们,把崔家翻个底朝天!就是掘地三尺她也得挖出她们那见不得光的营生来!要说崔建国怎么会被盯上?还不是她告诉杨发财的,段书记一走可就没人给他们保驾护航了。

崔家人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这糟老婆子坏得很啊!

刘惠想想就来气,连带着周树莲也被她瞪了几眼。

周树莲现在是有儿万事足,抱着杨秋生,正跟张爱国的老婆坐一起说悄悄话呢。她在隔壁自然也知道崔家熬油费火的动静,隐约也能猜到,可黄柔有她的把柄,她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她现在是看见杨发财就恶心,怎么可能跟他一条心整崔家?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她还巴不得崔家越过越好,气死杨发财和婆婆,她也就不用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了。

想着,满眼慈爱的看了看怀里的小儿子,又看了看不远处高大英挺的张爱国,她真恨不得立马,原地跟杨发财离婚,好投进情郎的怀抱。

幺妹看了会儿,瞌睡又来了,毕竟大半夜没睡觉,她哒哒哒跑进叔叔屋里,踩着小板凳爬上炕,躺下后还能自个儿拉被窝盖上。

你说这丫头讲究吧,她又没心没肺直接睡人家里的床,说不讲究吧,她又别人吃过的东西都不吃……唉,叔叔的炕好暖好暖呀。

而且,被窝上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很像那天叔叔军大衣上的味道,让她很舒心,很安心的感觉。

外头,每多耽搁一分钟,崔家人的心就提得越高。民兵队总也不回来,可消息却没断。村里腿脚快的半大孩子,以李宝柱为代表的,趿着双破鞋子来回飞跑。

虽说“飞跑”吧,可他鞋子实在太破,补丁累补丁依然保不住鞋帮子,鞋底也薄成了一张纸,后跟那儿早磨穿了,只剩个大洞。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鞋帮子,他得减小撒丫子的幅度,又想快,又不敢快,两只筷子腿中间像夹了个鸡蛋……别提多滑稽了!

众人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吧,低头看看自个儿的鞋,不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破破烂烂的,名义上是布鞋,实际跟草鞋也没啥区别。

反观崔家,从老太太到几个妯娌,谁不是厚厚的暂新的黑布鞋?那鞋帮子上一个补丁看不见不说,黑布还贼亮贼亮的,看着就让人觉着暖和。里头每人还穿着一双棉袜,虽然是打过补丁的,可那也是保暖的啊!

更别说那几个丫头,人脚一双纳了棉花的靴子,谁看了不眼红?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开始崔家突逢噩耗时,大部分人都同情安慰她们,可现在一看这几双让人眼红的布鞋,心里那点同情好像也没了,一个个急着问李宝柱:“找到没?”

“找到啥?”

“有多钱?”

李宝柱歇了口气,一愣,“没找着啊。”他倒希望啥也没找着呢,不然崔春晖的大伯就要被劳教了,说不定还得坐牢挨枪子儿。

“啥”

“怎么可能”

“好宝柱,你看清没?都找了些啥地方?”

甚至,还有人小声问:“地窖找过没?”

不说崔家人对这一百八十度转变适应不来,就是李宝柱这样的半大小子,也愣住了,大咧咧问:“咋滴你们还希望找到点啥呀?”

“嗯哼。”

“咳咳。”

大人们仿佛集体犯了咽炎,装模作样不敢接茬,毕竟,她们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可作为多年同村,崔老太也爱给人主持公道,没少帮过其中几家,这是赤裸裸的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啊。

“我就说吧,我男人只是去赶集,还投机倒把,投他老娘嘞!还想上家里搜赃物,有本事挖他祖坟去啊!”刘惠双手叉腰,得意坏了。

姜还是老的辣,婆婆这波东西藏得好!

“彩鱼啊,你好好看看,这都是些啥人,以前你爸爸在家,哪家有个重活脏活不是他去干的?现在你爸还没死呢,就全都翻脸不认人了!”

刘惠把小彩鱼抱着竖起来,故意指了一圈。

谁被她指到,都臊红了脸。

刘惠是给她点阳光就能灿烂的人,当即愈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人不如狗”的骂起来,别看她不识字儿,可骂死人来那都是用成语的!

渐渐的,快两个小时,民兵依然没回来,李宝柱也没带回消息,大家都知道,今儿是搜不到“证据”了。以民兵队的做事风格,要真有收获,早大张旗鼓的闹起来了。

果然,远远听见喇叭声的时候,那两只“大公鸡”垂头丧气回来了。

刘惠瞅准机会,抱着小彩鱼冲过去,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把公鸡们的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一遍。

她是个妇女,还是当事人的婆娘,又抱着吃奶娃娃,民兵队再怎么凶恶,那也还有两分良心,不敢拿她怎么样,直被骂得抬不起头,最后逃也似的离开。

当然,张爱国又跑进顾家,捧了一捧刚炸出锅的酥肉,小跑着追上去,“诶兄弟,前头的无产阶级专政民兵大兄弟,你们等一等嘞!”

“这是咱们村顾家的酥肉,他们家儿子今儿结婚呢,本来该留你们坐下喝杯喜酒的,可你们是大忙人,公社主任等着你们消息呢……这是几块酥肉,你们尝尝。”

说着,就把还冒着热气的金黄焦香的酥肉塞他们手里,他手掌心都给烫红了。

本来,两个年轻人也都是没结婚的,听说有人结婚能沾喜气,心里都开心,更别说这么冷的天,有热乎乎的酥肉吃,那心也跟着热乎起来。

跺跺脚,“多谢张队长,崔建国的事儿我们会如实反映的。”

他们就说吧,就崔建国那鞋子都磨破的模样,真能投机倒把挣大钱?自行车都快散架了,不知绑了多少道铁丝,生了多少锈,昨儿被治安队一踢,当场就成一堆废铁了。

就这样的,能搜到啥?

有油水的都让那些关系户抢着去了,他俩是没靠山才被“发配”来的,回去得好好说道说道,这崔家就是一家子穷光蛋,耗子进门都是哭着出来的,把人好好的壮劳力劳教了,工分咋整?

总不能让一窝女人养活孩子吧?看村里那些女人们,一个个得意的,估计就像那夹“鸡蛋”的男娃娃说的,崔家是整个牛屎沟最穷的人家,谁都看不起他们呢!

要真沦落到这地步,那日子还怎么过?虽然《人民日报》让大家批判小生产,批判资本主义,“警惕商品交换原则对党的侵蚀”……可,也没说要把一家子女人往死里逼啊?

能放还是把他放了吧,抓谁不好抓个穷光蛋!

要说有钱的就是搞资本主义,那今儿结婚这家还更像资本主义!这一咬一口油的酥肉,里头用的全是上好的三线五花呢……当然,他们也就只敢腹诽几句而已,毕竟来之前书记就交代过,这个生产队有个姓顾的转业团级干部,县长对着他都要客气三分呢。让他们千万别惊扰了顾主任,就是搜家也得温柔些。

牛屎沟的妇女们想不到,她们的态度居然推了崔家一把,让崔建国免去了不少皮肉之苦。当然,她们也没时间想,迎亲的喇叭声越来越近,已经快到村口了。

“新娘子来咯!”

“讨回来咯!”

孩子们蹦蹦跳跳,站在村口的寒风里,翘首以盼。大人们也都回到各自位置,各司其职,顾老太又去新房看了一圈,见喜床喜被整整齐齐,门上的镜子也正正的挂着,这才坐堂屋去。

新娘子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给老两口行礼,所以她得提前摆好姿势,别让陈丽华看轻了去。捋了捋本就一丝不苟的头发,抻了抻衣角,又跺跺鞋上的灰。

可堂屋是没火炕的,所有人都跑出去村口了,老两口干坐着,又冷又不自在,跟坐牢似的。

顾老太忽然想起,自从那一碗汤圆后,她还没见着幺妹呢。趁着新人没到,她搓着手,先在院里找了一圈,这才轻轻推开老三的房门。

炕上,小丫头刚睡醒,脸蛋红扑扑的,头发又卷又翘,迷迷瞪瞪看着陌生的屋子,陌生的铺盖,似乎是搞不清自己在哪儿。

但再迷糊的小眼神,在看见顾老太的一瞬间,她就笑起来了,“奶奶。”

顾老太的一颗心,顿时就化了。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可爱的孩子?简直不是孩子,是小仙女儿啊!

“乖乖睡够没,要不要跟奶奶出去玩儿?”

“要!”

于是,几十年没给孩子穿过衣服的顾老太,笨手笨脚的,给她穿上棉袄子,套上小靴子,抱着先去上个厕所,又一路抱到堂屋,叫村里媳妇给拢个火盆过来。

幺妹坐在她膝头,听见外头的炮仗声,知道是新媳妇来啦,赶紧正襟危坐,盯着门口。

虽然是二婚头,可该有的形式都有,顾家在这些事上还是尊重陈丽华的,一路吉祥话跟着,跨过火盆,一队新人来到堂屋。

今天的陈丽华穿上一身军绿色的解放服,头发扎成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左胸前扎着一朵红花,前后胸各挂了一面红镜子……可能也画过眉毛,显得整个人年轻漂亮不少。

虽然清瘦,可至少面条,看身段一点儿也不像快三十的女人。顾老太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让自己不那么僵硬。

好在膝上有个孩子,她可以借跟幺妹说话的工夫整理个人情绪。

陈家对顾二那是几千几万个看得上,当初要不是他帮忙,陈丽华还不一定能出狼窝呢,这次送的陪嫁不少,据说把二百六的彩礼买完不算,还又搭进去三百多,有“72条腿”呢!

所谓的“72条腿”,说的是六十年代结婚陪嫁家具的“腿”,一个板凳四条腿,一张桌子四条腿,一张大床四条腿,还有梳妆台写字台三门柜……全是带腿的,一辆拖拉机装不完,接亲和送嫁的人扛了十几里山路,院子摆满的都是陪嫁。

当然,陈老爷子毕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老木匠,一辈子手艺给独女打“72条腿”倒还好,毕竟,那也是六十年代的时兴,现在可是1973年了呢!

最最亮眼,最最让人震惊的,还是那一台棕黄色木板,黑色机身的缝纫机!

一台全新的荷花牌缝纫机,这可是城里最时兴的陪嫁。

整个牛屎沟的人都惊呆了,这老陈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说都病得吃不上药了吗,怎么还这么大手笔的陪嫁?

扛缝纫机的陈家堂兄很满意大家的表情,干脆也不忙着摆新房去,先把缝纫机放院里,让大家好好看个够!省得以后再有人说丽华是二婚,说陈家没人,狗眼看人低!

幺妹“哇哦”,这台缝纫机跟她们家的不一样,因为黑色机身上还有一丛粉色花朵绿色叶子的荷花图案,可漂亮啦!

一直沉默寡言的顾老二,此时也微微翘着嘴角,头发胡子刮干净,除了脸黑些,也是个不错的男人。顾老太心里叹一声“可惜”,面上还是强颜欢笑。

有全福妇女拿过事先准备好的垫子,一对新人跪下,口叫“爸”“妈”,老两口递过早准备好的红包,“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好好的把日子过起来。”

多的,哪怕一个字,顾老太都不想说。

不出半天,崔家幺妹被顾老太奉为座上宾,抱在膝盖上吃媳妇茶的话就传得满天飞了,都说小福星就是小福星,谁逮到都想抱一抱。

可只有黄柔知道内情,这是承认她们了。

比她想象的快多了,也简单多了。换位思考,如果二十年后她的崔绿真找到一个二婚鳏夫,不顾阻拦哭着闹着就是要嫁他,她估计得活活气死吧?每一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最好的,因为他们配得上。

而原因嘛,自然是顾三这“润滑剂”的功劳。

陈静母亲常说,一个家庭里,婆媳关系基本取决于中间这个男人的能力,他的智商、情商,直接关系着家庭是否和谐。没有天生的恶婆婆,也没有进门就想撕破脸皮的儿媳妇……至少,她看见他的努力了。

小地精这一天,过得超开心,因为她跟奶奶妈妈,和顾奶奶坐一桌,酥肉、大骨头炖土豆粉条,南瓜饼,都是任她吃的,碗里的还没吃完,三双筷子又夹来了,那小嘴巴油油的,小肚子鼓鼓的,太幸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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