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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最久远的,是钟林的一份卖身立契书,证明咱们这位慈晖宫大太监,并不是如宫册记载那样,出自宫中的内侍所,而是江家家奴出身。接下来的几封信笺,是江家大小姐江玩与其来往的手书,嗯,相当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为尊者讳,孤就不一一念诵了。

只是其中提到,溯元二年四月初,江玩身体不适,疑似有孕,催促钟林尽快向江家言明二人关系,设法求娶。

接下来的情况我们应该都知道,先皇于溯元二年四月末,迎江家嫡女江玩入宫,册贵妃封号,五月,江贵妃有喜,并于来年一月末产下皇三子,先皇大喜,为这个早产了两月余的孩子赐名为祉,字无极。便是我们如今的皇帝陛下。

念到这儿,萧祈忍不住插了句题外话:皇兄,你说我从小就嫉妒你,确实不假,父皇因着你早产体弱的缘故对你宠溺万分,可如果这份宠爱是以这样污秽低贱的瞒骗勾当换来的,我萧祈,实在是不屑为之,呵,还是你自己受着吧。

下一份,是先皇崩逝前两月的脉案记录,前太医院院使苏成容的手书,先皇虽因旧伤绵延病榻已久,但十一月初二之前尽是微恙,用药仍以温补为主,到了初三之后,情况急转直下,药石罔顾,短短四天就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苏院使也因此获罪,被赶出太医院后下落不明。

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他并非下落不明,被人灭口而已,连带着他家中老小三十八口,共赴了黄泉。

溯元二十三年,云州楚氏满门一百二十四人,王氏满门九十七人,李氏满门一百零六人,河州张氏共计三千九百二十五人,被人打着悍匪抢劫的名头,统统死于非命。

可奇也怪哉,这么多的人命,各府官志却毫无记载,孤手中名册,便是他们在世间存在过的唯一证据,这是何等可悲可怜之事?近四千人,只因为某人一己之私,便被抹杀个彻底。

这份冗长的名单念完,萧祈侧行两步,将手中证物递给了廷尉沈河,任其查验。他则手持着最后一份,再度朗声:

余留此书,深陈既往之悔,一悔未尽家教,致舍妹顽劣乖张,不守妇道,与人无媒苟合,令圣上蒙羞。二悔倚任非人,与蝮蛇同穴,致幼弟死于非命。余因一己私欲,妄图以家奴子混淆皇室血脉,罪大恶极矣,必受天道严惩。夜思难寐,笔书连同确证若干,留待公论。

停顿片刻,萧祈抬眼直视上首,一字一句:青、州、江、氏,江、淮、仁!

丞相的罪己书一出,萧祉已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尔后的朝日殿内,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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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一天

二百来号人的朝堂大殿上静到可怕。

萧祉忽然想起了刚知道身世的那一天。

大清早的, 他揣着远洋舶来的养颜珍品,想给母后一个惊喜,好宽慰一下她在父皇身侧长久伺疾的苦闷,却正正撞着钟林自她床榻上起身。

当时的惊恐与恶心自不必说, 但最可怕的却还不是这个, 而是江玩见他撞破了, 怕他日后对钟林不利, 干脆一五一十的, 将他的身世吐露个干净。

从此, 他再也不是父皇的儿子了。

他不配。

那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太子寝宫的,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却觉着四周无比的黑暗, 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冷箭,射箭的人, 张扬着鄙视与嘲讽的笑拉了弓弦, 要将他从青云中直直射下来,撕裂成发散着腐臭的碎片。

和现在的情形真是一模一样啊。

哪怕他高高的坐在金阕之上,哪怕他身着龙袍头顶着帝皇冠冕,下方所有人的仰视似乎都已换做了俯视, 就连前几日吓得头都不敢抬的那票新晋吏员,也在用直愣愣的眼风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已被人扒了个干净,剥掉了外层最华丽的衣裳,露出内里低贱污秽的血肉,任人观赏。

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江淮仁那老家伙还有这一招呢?

这应该是早年为了辖制他做下的手脚,可恨他自以为将对方的软肋捏在了手里, 还有撕撸不开的血脉亲情,与绝不可能分道扬镳的政治立场联系着,竟然就这样疏忽了,放任了,最终化为了一击封喉的屠刀。

大舅啊大舅,你还是那个不败的赢家,有本事将我扶起来,就连中风不能动弹,离死不远了,依然能一刀斩我下马。追根到底,还是因为江骆的意外,让你彻底丧失了希望吧?

萧祉已懒得辩解,现下也没什么可辩解了的,与每次处理的手段一样,将知情的统统杀掉就好了,并不复杂。

他只是看着萧祈身后那张绝美的脸孔,对那个叫重楼的,恨到了极致的地步,若不是这个人当晚引走了大伴,江骆又怎会进得了寝宫,这一切又怎会转变成这样?

自己早早失了此生唯一,不得不在欲望与理智间痛苦挣扎,他倒是命好,竟然能得了那便宜弟弟倾尽所有的疼爱,呵,比他命好的人,不应该活在这世上。

想到这儿,燥热狂乱的升了起来,今日朝会太过漫长,已远远超过他用散的间隔时间,身体开始发痒,手也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急急抓住了龙椅扶手,用全身力气克制着内心的瘾头,还有那渐渐开始模糊的神志,开口说道:

崔成林,我这弟弟满嘴胡话,必是被他身后的妖人所惑,速速将之立毙当场!内禁卫听令,今日朝堂之人

皇命发到一半,忽然被大殿门口的嘈杂打断了。

太后!太后您太后您不能进去太

殿外的侍卫阻拦不及,一个裹着素袍的女人风一般冲了进来。

若不是听见刚才那几句惊呼,大殿内的人完全认不出这就是母仪天下的太后江玩。

曾经那样爱惜容貌,重视礼仪的一个人,如今一脸蜡黄的素颜,赤脚散发的,怒气冲冲直奔了金阕,甚至对殿中对峙的情形丝毫不见,也没向传闻中最宠爱的幺儿看上一眼。

她气急败坏的抓了萧祉的手腕,质问:祉儿,钟林呢?说是去太极宫请你,怎的一日一夜还没回来?

萧祉并未答话,掐紧了自己的指尖,胸中想要毁灭一切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江玩开始气短,连喘了好几口,才略有些神经质的问道:该不会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怀武是你害的,骆儿也是你害的,到现在,你你又害了我的钟林?

萧祉忍不得了,使劲儿一挣,将人甩了开去,你听谁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的钟林?你是一国的太后,皇帝的母亲!清醒些摆正自己的身份!来人,送太后回宫!

追随而来的几个宫女连忙上前搀扶,可萧祉的话已彻底激怒了她,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打击,还有病痛的折磨以及与对爱人的担忧,齐齐爆发开来,情绪顿时就失了控。

她跌跌撞撞扑倒在儿子的膝头,眼泪鼻涕横飞,嚎哭道:

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么?祉儿,你怎么能这样?其他的不论,你把钟林还我!你别忘了他可是你亲生父亲啊,若你真动了手,那是要遭天谴的!你可不能这样祉

萧祉飞起一脚踹去,可还是没能挡住这番话出口。

虽然他没有向下看上一眼,可他完全能感受到在场之人冷冷鄙视的目光。

痛苦到了极致,又暴怒到了极致,他干脆放弃了所有伪装,破口大骂道:天谴?若子杀父要得天谴,早十年朕就该被天打雷劈了!哪儿来的天谴?只有成王败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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