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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是热闹的,街面上布置得红彤彤一片,张灯结彩。

现如今不像八九十年代,逢到年二十九、年三十,就到处见不着人了。现在外面的商场、餐馆,该营业照旧营业,所以对许尧臣来说,并不会可怜到一个人对着冷锅冷灶偷偷抹泪。

他今年有了兴致,上午一个人开车跑出去,把自己全副武装,挤进超市里和大爷大妈一起抢购了年货,还买了灯笼和拉花。下午又去给自己张罗了一购物车熟食,在喜欢的馆子点好外卖,装盒拎了回去。

出租屋和澜庭都请阿姨打扫干净了,可他不想一个人住郊区,于是就偷偷回了澜庭。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他也不管了,开始祸祸屋子把福字帖上,灯笼挂好,拉花扯开,又翻出杯盘碟碗,准备热年夜饭。

一切都准备停当,他却接到了一个人的电话。

这个人从私人关系上,是他的继姐,从法律上是陌生人。

她姓季,叫季莎,是季广茂的女儿。

第74章

季莎是个画家,画的东西不在许尧臣能欣赏的范围内,但她却有一批自己的拥趸,在业界也算叫得上名了。

她性格很独,孤傲得很,小时候非常烦程艾,几乎到了看她一眼就要发疯的地步。后来大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反而跟程艾关系逐渐缓和了。

这通电话,她算是为程艾打的。

我爸你季叔,说跟你开不了口,上次闹的不好看,叫你来过年显得不合适。季莎道,我的意见,你要是不忙,就过来一趟,我也在,她吵不起来的。

许尧臣觉得很没趣,我和程艾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大过年的,算了吧。

性取向是个人自由,这我们都明白,程艾也接受,但其他的事儿上,你得给她点时间。季莎声音很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大年三十,按中国人传统,是该阖家团圆的。

许尧臣直截了当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哪年也没团圆过,咱们这四口人,不是早该习惯了么。

他们两位岁数都大了,人一上年纪,难免想有小辈在身边。你和程艾的关系一直是我爸的一块心病,我当女儿的,不愿意看他为这个发愁。当年你们困难时候,我爸也伸手帮过忙,可惜他能力有限,没能把你也从火坑里拉出来,这是我们都对不住你。季莎话音又缓下来,小臣,你当我道德绑架你也行,总归这一顿年夜饭,我希望你能来。

许尧臣看着自己映在电视屏幕上那一道虚影,说:行,我考虑考虑。

放下手机,他靠沙发上愣了会儿神。

按说脑子里得有点思考的,可他什么也思不出来,就一个念头,无所谓。

在许尧臣小时候,程艾算得上一个贤妻良母。她息影之后,相夫教子,每周也能下几次厨,给丈夫儿子做顿可口的家常菜。也曾经搂着儿子给他念过故事书,教他做人的道理。

许尧臣记得,他从幼儿园起,就总是同学里最骄傲的那个他妈妈是个大美人,没有谁的妈妈能比得上。

也许是小朋友能向外张扬的东西太少,父母的相貌就成了最直接的本钱。那时每逢家长会,他都要装作不经意地向别人炫耀,再享受其他人的赞美。

程艾也总会说,宝贝,以后你也要让妈妈为你骄傲啊。

可惜,没有以后了。

许尧臣去厉扬的酒柜里挑了瓶酒,拍张照片发给他,说这支自己要了,借花献佛,去送礼。

厉扬没问他要干嘛去,只给他发了张图,是两盆饺子馅和白胖白胖的面团,说准备包饺子,自己要上阵擀皮了。

许尧臣对他挑个大拇指,让他包好了把成品发来展示,这边又挑拣出两箱水果,拎着出门去了。

当年,季广茂正逢事业不顺,又与前妻闹离婚,几乎是净身出户,恰碰上方远出事,程艾住进疗养院,他想帮,可正如季莎说的,能力不够,帮不了。

但不管怎么说,季广茂能帮着照顾程艾,许尧臣就是感激的,否则以他当年那个情况,恐怕更要焦头烂额。

开车去往西郊的路上,许尧臣想起来前些年季广茂要带程艾走的时候,私下里来找过他,问他意见,要不要一起远走他国。

他那阵子中二病正严重,很是不屑季广茂和程艾这种一走了之的鼠辈作为,他对季广茂说,他在他爸坟前发誓了,要让他干干净净在下面做鬼,安安心心等下一世轮回,所以走不了,这辈子都走不了。

自那以后,除了每半年定时打过来的钱,他们之间的交集就很少了,直到程艾这次回国,他才又见着季广茂。

季莎把年夜饭定在西郊一处园子里。

园子占地面积相当广,里面亭台楼阁,要是徒步进去,十分钟都未必能绕到正经吃饭的地方。

许尧臣跟着导航走,等进园子,导航就罢工了,开启胡言乱语模式,他只能跟着路牌兜圈。兜完大半个园子,总算在一道精巧的拱桥后找着了停车场。

停车场小哥穿着笔挺厚实的黑呢大衣,绷直了肩背站在距他车门半米远的位置,等他方一拉动车门,便上前替他在外拉开了。

先许先生,晚上好。小哥显然认出了他,却习以为常般,并不多看一眼,礼貌地将视线下移,问后备箱是否有物品要拿。

许尧臣将后备箱打开,挪出他拎来问候长辈的节礼,和小哥一前一后往光亮处走。

影壁另一侧,是正堂,古朴的雕花门外,许尧臣看见了季莎。

她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眯着狭长的眸子,吞云吐雾。一身沉寂的黑,像是要融进浓重的夜色里,独是手腕上挂了一串南红,提了零星的亮色。

她冲许尧臣抬手,那串南红一晃,很有几分风情。

来了,季莎掐灭了烟,目光在他脸上一顿,有七八年没见了吧?

许尧臣道:差不多。

他们一同沿着曲折的回廊往里走,季莎并不多问许尧臣近况,聊的是她的巡回画展,直言宁肯坐在画室里不停歇地画一个月,也不想如此东奔西走地搞商展,实在不适合他们这摆弄艺术的人。

带了一幅送你,回廊尽头,等侍者替他们开门时,季莎道,也是我爸的意思。

许尧臣愣怔,没等理清是为什么,门内的光便扑到了脚下,容不得他出神了。

季广茂还是个好脾气的样子,见许尧臣进门便迎上来。许尧臣喊了声季叔,他忙着招呼孩子坐下,又拉着程艾当起和事佬,给母子俩热络气氛。

季莎让他们入座,嘱咐候在一旁的小伙子可以传菜,于是程艾和季广茂坐在了主位,他们两个小的分坐两侧,乍一看倒像是和睦的一家子。

小臣啊,你不知道,上次你走了之后,你妈妈就让我给她找你演过的片子,她挑着喜欢的,看了好几天呢。说着,季广茂给许尧臣夹了块鸡汁焖笋,尝尝,据说是这儿的特色。

程艾挺别扭地看了眼她儿子,以后少接些烂片,那种片子演多了,你就不会演戏了。

哎,说这个干嘛。季广茂悄悄在桌下碰碰她,你不是讲,小臣在一个叫什么,那个剧,表现得很可圈可点嘛。

破晓、破晓,跟你说了好几遍了。程艾秀气眉蹙着,透出不耐烦来,还没有播的,只是看了片花。

你妈妈说,演得入木三分,是把人物吃透了,季广茂笑着,可骄傲了。

许尧臣咽下了那块笋,对程艾道了声多谢,以后再接再厉,没驳季广茂的面子。他没什么兴趣闲聊,对面季莎也看得出来,便把话题往近来热议的民生上引,什么猪肉粮油价格,房市前景如何,缓和了尴尬的气氛。

程艾本来也不是个健谈的人,一顿饭,她偷偷地打量儿子,却实在看不出来是胖了瘦了,在她的印象里,孩子是悄悄就长大了,好像没有她和父亲的帮扶,也没能活不下去。

相对而言,在孩子们成年以后,她反倒把稀少的母爱都倾注在了季莎身上。现在看着自己儿子,程艾罕见地生出了些愧疚。

而愧疚这种情绪,本不该属于她的。程艾轻轻摩挲着桌布的边缘,不再看许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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