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境(2 / 2)
“是的。”
波洛抬了抬眉毛,他把手伸进口袋,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把它递给了老人。对方仔细地看了一眼,将它放在身旁的桌上,点了点头。
赫尔克里·波洛又一次走向大门。他有些困惑,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刚才所听到的故事,这份全神贯注中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让他很恼火。是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关于本尼迪克特·法利的。
当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时,他终于想清楚了。他,赫尔克里·波洛,犯了一个错误!他再次走进了屋子。
“非常抱歉!因为我对您的事情很感兴趣,导致我犯下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我递给您的信——我把手伸进了右边口袋,而不是左边——”
“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
“我刚刚给您的信——是洗熨衣服的女工因没有处理好衣服的领口而发来的道歉信。”波洛抱歉地笑着,他把手伸进了左边口袋,“这是您的信。”
本尼迪克特·法利伸手把信抢了过来,不满地嘟囔道:“你做事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
波洛收回洗衣女工的信,又一次大方地道了歉后离开了房间。
他在楼梯平台上停了一会儿。平台很宽敞,波洛面前是一把橡木靠背椅和一张长餐桌,桌上放着一些杂志。旁边还有两把扶手椅和一张摆着花的小桌子。这让他想起了牙医诊所的等候室。
管家在楼下的大堂等他。
“需要我为您叫辆出租车吗,先生?”
“不用了,谢谢。今晚天气很好,我想走走。”
赫尔克里·波洛在人行道上等了一会儿,待车流过去了一拨,才穿过马路。
他皱起了眉头。
“不。”他自言自语道,“我完全不明白,这一切都说不通。我必须非常遗憾地承认,我,赫尔克里·波洛,尝到了挫败。”
这个故事大概可以称为一出戏的第一幕。而第二幕在一周后上演了。由一位叫约翰·斯蒂林弗特的医学博士打来的一通电话拉开了幕布。
这位医学博士用一种异常缺乏医学专家礼仪的方式说道:“波洛,老伙计,是你吧?我是斯蒂林弗特。”
“是的,我的朋友。怎么了?”
“我现在正在诺思韦大宅——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子。”
“啊,是吗?”波洛迅速回答道,表现得很感兴趣,“法利先生怎么了?”
“法利死了。今天下午开枪自杀了。”
波洛顿了一下,接着说:“哦……”
“你好像并不惊讶。老伙计,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嗯,这不需要什么高明的推理或者心灵感应或者类似的东西。我们在法利这儿发现了他写给你的一封信,大约一周前他约见了你。”
“原来如此。”
“我们这儿有一位公事公办的督察——你知道的,遇到百万富翁自杀的案子,你就必须小心。你那儿有什么信息可提供吗?如果有的话,你能过来一趟吗?”
“我马上就到。”
“好样的,老家伙。他让你在街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了,嗯?”
对此,波洛只是重复了一遍他会马上出发。
“不想在电话里谈?很明智。一会儿见。”
十五分钟后,波洛坐在诺思韦大宅的书房里,这是个低矮的长条状房间,位于一楼最里面。房间里已经有五个人了:巴尼特督察、斯蒂林弗特医生、法利太太——百万富翁的遗孀、乔安娜·法利——他的独女,以及雨果·康沃西——他的私人秘书。
巴尼特督察是一名一脸小心、长得像军人的男子。斯蒂林弗特医生是一位长脸的高个子年轻人,大概三十岁,他表现得很专业,和电话里的风格完全不同。法利太太显然比她的丈夫年轻很多,她长相俊俏、有着深色头发,嘴巴闭得很紧,黑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看上去非常冷静。乔安娜·法利有着一头金发,脸上很多雀斑。高挺的鼻子和翘起的下巴显然遗传自她的父亲,眼睛看上去聪明机灵。雨果·康沃西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穿着得体,看上去聪明精干。
彼此问候与介绍之后,波洛简单清晰地叙述了之前的那次拜访,以及本尼迪克特·法利那天讲的事情。他的叙述绘声绘色。
“这是我听过的最神奇的事情!”督察说,“梦,嗯?法利太太,您知道这件事吗?”
她微微低下头。
“我丈夫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令他非常不安。我——我告诉他这只是消化不良——您知道,他的饮食很独特——并且建议他打电话给斯蒂林弗特医生。”
年轻人摇了摇头。
“他没有来咨询我。刚听了波洛先生所说的,我猜他应该是去了哈利街。”
“我想听听您对这件事的看法,医生。”波洛说,“法利先生告诉我他咨询了三位专家。您怎么看待他们提出的猜想?”
斯蒂林弗特皱了皱眉。
“很难说。必须考虑到法利先生对你说的可能并不是医生的原话,而是一个门外汉的理解。”
“你的意思是他没说对术语?”
“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医生们会用专业术语来跟他解释,而他的理解可能会有些偏差,然后他又以自己的方式复述了一遍。”
“所以他告诉我的并不是医生的原意。”
“相当于是这样的。他可能只是搞错了一点点,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波洛思索着点了点头。“知道他去咨询了哪位医生吗?”他问。
法利太太摇了摇头,乔安娜·法利答道:“我们都不知道他去咨询了别人。”
“他是否跟你提过他的梦?”波洛问。
女孩摇了摇头。
“你呢,康沃西先生?”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我按照他的口授内容给您写了一封信,但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咨询您。我以为是生意上的事。”
波洛说道:“现在我们聊聊和法利先生的死亡有关的事吧。”
巴尼特督察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法利太太和斯蒂林弗特医生,然后决定由自己来叙述。
“法利先生每天下午都会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里工作。我了解到未来他即将进行一次重大的合并。”
他看着雨果·康沃西,对方说:“与统一公交的合并。”
“因为此事,”巴尼特督察继续说道,“法利先生同意接受两家媒体的采访。他极少做这类事情——据我了解,他大约五年才接受一次采访。两位记者分别来自联合新闻集团和统一报社,他们按照约定,于下午三点十五分到达,然后在二楼法利先生的房间门外等着——和法利先生有约的一般都在那里等候。下午三点二十分,一位统一公交的信使带着一份紧急文件抵达,马上被带进法利先生的房间,法利先生送他到门口时对两位媒体人说:‘先生们,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但我有些紧急事务要处理,我会尽快处理完的。’
“这两位先生,亚当先生和斯托达特先生向法利先生保证,他们会等到他方便的时候。于是法利先生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自此之后就再没有人见到过活着的他了!”
“请继续。”波洛说。
“下午四点刚过,”督察继续道,“康沃西先生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他的房间就在法利先生的房间隔壁。他看见两位记者还在门口等候,十分吃惊。他此时正需要请法利先生签署一些文件,并认为自己最好提醒一下法利先生,这两位先生还在等他。于是,他走进了法利先生的房间,却惊讶地发现并没能一眼就看见法利先生。他以为房间里没人,然后注意到从摆在窗户前面的桌子后方伸出来一只靴子。他迅速地走过去,发现法利先生躺在地上,死了,身边摆着一把左轮手枪。
“康沃西先生急忙跑出房间,叫管家给斯蒂林弗特医生打电话。在对方的提醒下,康沃西先生通知了警方。”
“有人听到枪声吗?”波洛问。
“没有。房子临街,当时落地窗是开着的,来往车辆的声音很嘈杂。卡车和摩托车的喇叭声很可能盖过枪声。”
波洛沉思着点了点头,又问:“死亡时间是?”
斯蒂林弗特说:“我一到这里就查验了尸体——当时是四点三十二分。法利先生已至少死亡一个小时。”
波洛的脸色非常凝重。
“那么,这么看来,他很可能就是那时死的,在他跟我提到的那个时间——三点二十八分。”
“正是如此。”斯蒂林弗特说。
“在左轮手枪上发现指纹了吗?”
“嗯,他自己的。”
“那把左轮手枪是谁的?”
督察接上了话头。
“是他放在书桌右边第二个抽屉里的那把,正如他告诉你的那样。法利太太已经确认过了。此外,您也知道,那个房间只有一个出入口,就是对着楼梯平台的那扇门。两位记者一直坐在门对面,他们发誓法利先生跟他们说过话之后,到康沃西先生四点多进入房间,中间没有任何人进出。”
“因此,所有证据都表明法利先生是自杀的。”
巴尼特督察笑了一下。
“除了一点之外。”
“那一点是?”
“写给你的信。”
波洛也笑了。
“我明白了!只要跟赫尔克里·波洛有关,立刻就有了谋杀的嫌疑!”
“正是如此。”督察冷冷地说,“然而,在你说明了情况之后——”
波洛打断了他。“等一下,”他转向法利太太,“您的丈夫有被催眠过吗?”
“从来没有。”
“他研究过催眠的问题吗?他是否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她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突然,她的自控力似乎崩溃了。“多么可怕的梦!令人毛骨悚然!他应该是夜复一夜地梦到这一切……然后……就好像……被这个梦纠缠致死了一样!”
波洛记起本尼迪克特·法利说过的,“我动手做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我自杀了”。
他问:“您曾感觉到您的丈夫想自杀吗?”
“没有……不过……有时他确实很奇怪……”
乔安娜·法利插嘴进来,吐字清晰,语气带着嘲讽。
“父亲绝对不会自杀的。他对自己非常爱惜。”
斯蒂林弗特医生说:“要知道,法利小姐,真正自杀的往往不是那些常常说自己要自杀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自杀看起来莫名其妙。”
波洛站起身来,问道:“我能去看一看悲剧发生的那个房间吗?”
“当然。斯蒂林弗特医生——”
医生陪同波洛走上楼去。
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间比隔壁秘书的房间要大得多。装修奢华,有皮革包裹的大扶手椅、厚厚的地毯,以及一张硕大而华丽的书桌。
波洛走到书桌后面,发现窗前的地毯上有一块深色的污渍。他记起这位百万富翁说过的话。“三点二十八分,我打开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拿出放在那里的左轮手枪,装上子弹,走到窗边,然后……然后……然后我对自己开了枪……”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当时窗户是像现在这样开着的吗?”
“是的。但没人能从这里进来。”
波洛探出头去。没有窗框、没有栏杆,附近也没有管道。连只猫都无法从这里跳进房间来。对面是工厂的一面墙,墙上没有窗户。
斯蒂林弗特说:“作为一个有钱人,选择这么一个房间作为私人房间可真是有趣。看看窗外,像坐在监狱里望着外面的高墙一样。”
“确实。”波洛应道。他把头收了进来,盯着窗外那面结实的砖墙,说,“我觉得那面墙很重要。”
斯蒂林弗特好奇地看着他:“你是指……心理层面上?”
波洛走到了桌边,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只懒人伸缩钳。他试着按了一下手柄,钳子弹了出去。波洛用它小心地捡起几米之外,一根落在椅子边的烧过的火柴梗,扔进了废纸篓。
“你打算玩多久……”斯蒂林弗特焦躁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真是别出心裁的发明。”他将钳子整齐地放回到书桌上,然后问道,“死者死亡时,法利太太和法利小姐在哪里?”
“法利太太在她的房间里休息,就在上面一层。法利小姐在位于顶层的工作室里画画。”
赫尔克里·波洛用手指随意地敲着桌子,一两分钟之后,他说:“我想见一下法利小姐。你能帮我去请她过来吗,只占用她一两分钟?”
“如您所愿。”
斯蒂林弗特好奇地看了波洛一眼,然后离开了房间。片刻之后,门开了,乔安娜·法利走了进来。
“小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她冷冷地迎上侦探的视线,说道:“请随意问。”
“你是否知道,你父亲在书桌里放了一把左轮手枪?”
“不知道。”
“你和你的母亲——应该说是你的继母,对吧?”
“是的,露易丝是我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只比我大八岁。你想问的是?”
“上周四,你和她在哪儿?我是说上周四的晚上。”
她思考了一会儿。
“星期四?让我想想。哦,是的,我们去剧院了,看了《小狗欢笑》。”
“你父亲没有和你们一起去吗?”
“他从来不去剧院。”
“他晚上一般都做些什么?”
“坐在这里看书。”
“他不太喜欢社交?”
姑娘直视着侦探,说:“我的父亲,性格非常差劲。和他生活在一起或是关系亲近的人中,没有一个喜欢他的。”
“小姐,你说得非常直白。”
“我在为您节省时间,波洛先生。我很清楚您在想什么。我继母是为了钱和他结婚的,而我住在这里是因为我没有钱去其他地方住。我有一个结婚对象——一个贫穷的男人。我父亲插手我们的事,让他丢了工作。您知道,他希望我嫁得好一点——我是他的继承人,随随便便就能嫁得很好!”
“你父亲的财产全都传给了你?”
“是的。他留给我的继母露易丝二十五万镑免税遗产,还有其他一些遗赠,然后剩下的都留给了我。”她突然笑了起来,“因此您看,波洛先生,我有充足的理由希望父亲死掉!”
“我看得出,小姐,你继承了你父亲的智慧。”
她若有所思地说:“父亲是个聪明人……从他的身上可以感受到力量——一种驱动力。但这让他变了……变得尖酸刻薄……没有什么人性了……”
赫尔克里·波洛柔声说道:“天哪,我是多么愚蠢啊……”
乔安娜·法利准备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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