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弱者的愤怒(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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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森斯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几个词。

“‘砰’的一声巨响。”他强调道。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在很多小说里,这是用来形容重击声的。”波洛嘟囔道。

“可能是的,先生。”帕森斯严谨地说,“反正我听到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非常抱歉。”波洛说。

“没关系,先生。‘砰’的一声之后,一切都变安静了。我非常清晰地听到了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他尖着嗓子说‘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就是这样说的,先生。”

帕森斯一开始似乎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此时明显非常享受。他很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说书人。波洛决定逗一逗他。

“哎呀天哪,”他囔囔着,“那时你肯定不知所措!”

“是的,先生,正是如此。”帕森斯说,“正如您所说。我当时没有想太多,但还是想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对,我该不该起床上楼去看一看。我起身打开了电灯,不小心撞翻了一把椅子。

“我打开门,穿过仆人大厅,从另一边的门来到走廊,通往楼上的内部楼梯就在那儿。就在我站在楼梯下犹豫时,听到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起来很愉快,‘幸好没什么事。’他说,又说了句‘晚安’,然后我就听到他沿着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还吹着口哨。

“于是自然,我立刻回到自己的床上。当时我认为不过是有东西打翻了。您说说,先生,当时莱弗森先生是那样的态度,还道了晚安,我怎会想到鲁本爵士被谋杀了啊?”

“你确定你听到的是莱弗森先生的声音?”

帕森斯怜悯地看着这位小个子比利时人。波洛清晰地看出,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帕森斯坚定不移。

“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先生?”

“还有一件事。”波洛说,“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我——麻烦您再说一遍,先生?”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帕森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面露尴尬。

“仆人们有些看法,先生。”他停了下来。

波洛说:“请以你认为合适的方式说吧。”

“先生,大家普遍认为莱弗森先生是一位慷慨的年轻绅士,只是有些……一定要我说的话,就是不太聪明,先生。”

“啊!”波洛说,“你知道吗,帕森斯,虽然我没见过他,但莱弗森先生给我的印象也是这样的。”

“确实如此,先生。”

“那么你认为——不好意思,我应该说仆人们认为,秘书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位安静、有耐心的绅士,先生。极力避免制造麻烦。”

“的确如此。”波洛说。

管家咳嗽了一声。

“先生,夫人她,”他轻声道,“下判断的时候有些轻率。”

“那么,仆人们的意见是,莱弗森先生是凶手?”

“没人愿意这么去想莱弗森先生。”帕森斯说,“我们——好吧,老实说,我们觉得他不是会杀人的那种人,先生。”

“但他有些脾气暴躁,对吗?”波洛问。

帕森斯靠近了他一些。

“如果您想问我这栋房子里脾气最暴躁的人是谁——”

波洛举起手来。

“啊!这不是我想问的问题。”他柔声说道,“我想问的问题是,谁是这个家里脾气最好的人?”

帕森斯张着嘴,吃惊地看着他。

波洛没有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和蔼地欠了欠身——波洛总是和蔼可亲的——离开了房间,信步走到邦德堡宽敞的方形大厅。他站着思考了一两分钟,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像一只神气的知更鸟一样抬起头,接着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站在一扇门前。

他隔着门厅看向屋内:这是一个小书房,房间最里面放着一张大书桌,桌边坐着一位消瘦苍白的年轻男子,正埋头写着什么。他有些龅牙,戴着夹鼻眼镜。

波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夸张地假咳了一声,打破了宁静。

“呃哼!”赫尔克里·波洛咳嗽着。

坐在书桌边的年轻人停下笔,转过头。他没有过于惊讶,脸上的表情更像是困惑不解,他双眼注视着波洛。

波洛向前走了一步,微微鞠了个躬。

“我现在是有幸在跟特里夫西斯先生说话吗?啊!我的名字是波洛,赫尔克里·波洛。您可能听说过我。”

“哦——呃——是的,当然。”年轻人说。

波洛凝视着他。

欧文·特里夫西斯大约三十三岁,波洛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立刻明白为什么没人把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指控放在心上了。欧文·特里夫西斯是一位一本正经、举止得体的年轻人,态度温和,能让人放下戒心,是那种可以被驯化、调教的类型。你几乎可以肯定,他绝不会突然暴怒。

“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您来的吧。”秘书说道,“她说过她会这么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他举止礼貌,但不带感情。波洛在他拿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柔声低语道:“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否跟你提过她的任何想法或者怀疑?”

欧文·特里夫西斯微微一笑。

“据我所知,”他说,“她在怀疑我。很荒谬,但确实如此。自从鲁本爵士过世后,她几乎没对我说过一句好话,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都会缩到墙边。”

特里夫西斯表现得非常自然,语气中不带一丝愤怒,甚至还有些觉得有趣的意味。波洛点了点头,认同他的坦率。

“我们私下说说,”波洛解释道,“她把这个想法对我说了,我没有反驳她——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则,不要跟强势的女士争辩。您明白的,这么做是浪费时间。”

“哦,正是如此。”

“我的回答是,是的,女士——哦,确实如此,女士——完全正确,女士。这些回答没有什么意义,但能安抚对方。我会进行我的调查,虽然看上去除了莱弗森先生,几乎没人有可能犯下这桩谋杀案。不过……哦,不可能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我非常理解您的立场。”秘书说,“我会尽我所能为您提供帮助。”

“很好。”波洛说,“我们的想法统一了。现在,请您详细描述一下那晚发生了什么。最好从晚餐开始说起。”

“莱弗森没有在家吃晚饭,毫无疑问您已经知道了。”秘书说,“他和他舅舅大吵了一架,然后跑去高尔夫俱乐部用餐了。鲁本爵士则因此心情不佳。”

“这位先生不太和善,是吗?”波洛小心翼翼地暗示道。

特里夫西斯大笑了起来。

“哦!他像个野人一样难应付!我也就是跟了他九年,否则也会搞不懂他那些小脾气。他是一个非常难相处的人,波洛先生。他会发小孩子的那种脾气,辱骂所有身边的人。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我习惯了完全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他不是真的坏心肠,但他的举止有时真的很愚蠢,且惹人生气。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回嘴。”

“在这方面,其他人是否跟你一样聪明?”

特里夫西斯耸了耸肩。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有她的优势。”他说,“她一点都不怕鲁本爵士,总是反对他但又对他很好。他们总能和好,鲁本爵士真的很爱她。”

“那晚他们发生争吵了吗?”

秘书把眼神挪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我想吵过。您为什么想问这个?”

“只是有一个想法。”

“实情我并不知道。”秘书解释道,“不过看上去像是吵过。”

波洛没有再追问这个话题。

“晚餐桌上还有谁?”

“玛格雷夫小姐、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和我。”

“吃完晚餐之后呢?”

“我们去了起居室。鲁本爵士没有一起。大约十分钟后,他跑进来因为与一封信有关的小事严厉地指责了我。我跟他一起去了阁楼,修改完,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来了,说想跟他哥哥聊些事情。我就又下了楼,和两位女士待在一起。

“大约一刻钟后,我听到铃声大作,然后帕森斯过来对我说马上去爵士那里。我走进房间的时候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正好出来,他差点儿把我撞倒,显然发生了什么令他不愉快的事情。他的脾气很暴躁。我相信他当时根本没看见我。”

“鲁本爵士对此有说什么吗?”

“他说:‘维克多是个疯子,他总有一天会在盛怒之下杀人的。’”

“啊!”波洛说,“你知道他们之间是因为什么事起了冲突吗?”

“完全不知道。”

波洛慢慢地转过头去看着秘书,他回答得太匆忙了。波洛相信特里夫西斯并非一无所知,如果他愿意的话,应该能告诉他一些。不过波洛又一次没有追问下去。

“之后呢?请继续。”

“我和鲁本爵士一起工作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十一点的时候,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进来了,鲁本爵士让我去休息。”

“于是你就离开了?”

“是的。”

“你知道她在爵士那里待了多久吗?”

“完全不知道。她的房间在二楼,我的在三楼,因此我不可能听到她回房间的声音。”

“明白了。”

波洛点了一两下头,伸了伸脚。

“现在,先生,请带我去那间阁楼吧。”

波洛跟着秘书沿着宽阔的主楼梯走上二楼平台,之后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穿过一扇贴着毛毡的门,再走过用人用的楼梯间和一段短短的通道,来到阁楼门前。进到门里,就来到了案发现场。

这个阁楼间的层高是其他房间的两倍,大约三十英尺见方 。墙上装饰着剑和南非人使用的标枪,小桌上放着各种古玩。房间最里面摆着一张大写字台,靠着在倾斜墙面上开的窗子。波洛径直走了过去。

“这里就是发现鲁本爵士尸体的地方?”

特里夫西斯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他是从背后遭到了击打?”

秘书又一次点了点头。

“凶器就是这些古玩中的一个。”他解释道,“非常重。应该是立刻死亡。”

“进一步证明这是一起非预谋犯罪。一场激烈的争吵,然后毫无意识地随手拿起凶器。”

“是的,这一切看上去对可怜的莱弗森很不利。”

“尸体被发现时是趴在桌子上的吗?”

“不,爵士滑倒在地板上。”

“啊,”波洛说,“这很有趣。”

“哪里有趣了?”秘书问。

“这个。”波洛指向写字台光亮的表面上的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污渍,“这是血迹,我的朋友。”

“可能是溅上去的。”特里夫西斯说,“也可能是之后搬动尸体时弄上去的。”

“很可能、很可能。”小个子男人说,“这房间只有一扇门进出?”

“这边有一个楼梯间。”

特里夫西斯掀开门边的一面天鹅绒帘子,能看到一段窄小的向上的螺旋形楼梯。

“这栋房子是一位天文学家建的,这段楼梯是通往安放着望远镜的塔楼的。鲁本爵士把那个地方改造成了一间卧室,他有时工作得太晚了就会睡在那边。”

波洛敏捷地爬上楼梯,楼上是一个圆形房间,简单装修过,放着一张行军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梳妆台。波洛满意地发现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出口了,然后走下楼,其间特里夫西斯一直等在下面。

“你是否听到了莱弗森先生进这间屋子的声音?”他问。

特里夫西斯摇了摇头。

“我那时已经睡着了。”

波洛点了点头,又缓缓扫视了一遍房间。

“很好!”他开口道,“我想这里没别的需要看的了,除非——你能帮忙拉一下窗帘吗?”

特里夫西斯遵照指示,拉上了房间另一端窗边的厚重黑色窗帘。波洛打开吊在房顶、有一个碗状石膏罩子的灯。

“有台灯吗?”他问。

秘书按亮了摆在写字台上的绿色罩子的手提灯,光线很足。波洛关掉吊灯,又打开,然后又关上。

“很好!我想这样就可以了。”

“晚饭七点半开始。”秘书低声道。

“谢谢您,特里夫西斯先生,谢谢您的亲切和友善。”

“不用客气。”

波洛一路深思来到为他安排的房间,让人看不透的乔治正在收拾摆放主人的东西。

“我的好乔治,”波洛说道,“我希望能在晚餐时见一见正越来越让我感兴趣的某位绅士,我想我应该能见到。乔治,他从热带地区回来,脾气火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帕森斯试图向我描述这位先生,而莉莉·玛格雷夫完全没有提起过他。乔治,已过世的鲁本爵士就是个火爆脾气,假设他遇到一位脾气更差的人……你说会怎么样?事情会变得一团糟吗?”

“‘不可收拾’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先生 。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的,先生,可能很不一样。”

“不一定?”

“不一定,先生。我的阿姨杰迈玛,先生,她说话非常刻薄,总是欺压跟她一起住的可怜的妹妹,有时她的做法真的很令人震惊,把她妹妹吓得半死。但如果有人跟她针锋相对,那么事情又会不一样了。这是她的弱点。”

“哈!”波洛说,“非常有启发性——这个故事。”

乔治抱歉地咳了一声。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来……嗯……协助您,先生?”

“当然。”波洛立刻回答道,“你可以帮我查清楚莉莉·玛格雷夫小姐那天晚上穿的是什么颜色的晚礼服,以及是哪位女仆服侍她穿的。”

乔治以他一贯的平淡态度接受了指示。

“好的,先生,我会在明天早上告诉您这些信息。”

波洛站起身来,看着壁炉里的火。

“你对我很有用,乔治。”他嘟囔道,“你知道吗,我不会忘记你的杰迈玛阿姨的。”

波洛那晚最终没能见到维克多·阿斯特韦尔。他打电话来告知,他有事留在了伦敦。

“他在处理您丈夫过世后生意上的事宜吧?”波洛问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维克多是合伙人。”她解释说,“他去非洲为公司查看一些矿藏的政府许可授权。是采矿吧,莉莉?”

“是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我记得是金矿,还是铜或锡?莉莉,你应该知道,你总是问鲁本这些问题。哦,亲爱的,小心点儿,你差点儿碰倒了那个花瓶!”

“这里点着壁炉实在太热了。”女孩说,“我能否……能否开一点儿窗?”

“如果你想的话,亲爱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平静地说。

波洛看着女孩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她在窗边站了一两分钟,呼吸着夜晚寒冷的空气。等她走回来坐回她的位置后,波洛礼貌地问道:“所以,小姐您对矿感兴趣?”

“哦,不是的。”女孩冷漠地说,“我只是听鲁本爵士说过,但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你装得很好。”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道,“可怜的鲁本认为你是出于一些长远的目的才问他那些问题的。”

小个子侦探的眼睛一直盯着壁炉里的火,然而他并没有错过莉莉·玛格雷夫脸上闪过的恼怒之情。他很有技巧地转移了话题。到了该道晚安的时间,波洛对他的女主人说:“太太,我能否跟您聊几句?”

莉莉·玛格雷夫礼貌地离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不解地看着侦探。

“您是那天晚上鲁本爵士死前最后见过他的人吧?”

她点了点头,眼中含泪,慌忙掏出一块黑边的手绢擦了擦。

“啊,请不要哀叹,请您节哀。”

“我没事,波洛先生。我只是控制不住。”

“我真是无比愚蠢,提起了您的伤心事。”

“不、不,继续。你想说什么?”

“我想当时是十一点吧,您走进阁楼,鲁本爵士让特里夫西斯先生去休息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应该差不多。”

“您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我记得我看了一眼钟。”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能告诉我您跟您丈夫都聊了些什么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完全崩溃了。她猛烈地抽泣着。

“我们……吵……吵……吵架了。”她呜咽道。

“为了什么吵?”波洛的声音近乎温柔地哄劝。

“很……很多事情。由莉……莉莉开……开始。鲁本不喜欢她——没有什么原因,就说他抓到她偷翻他的文件,想把她打发走。我说她是一个贴心的女孩,我不想让她离开。然后他开……开始对我大声吼叫,我可受不了这个,就也说了些气话,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

“那些并非我的真心话啊,波洛先生。他说他将我从贫民窟带出来,娶了我,我说——啊,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永远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您知道的,波洛先生,我以前总会说两句好话缓和一下气氛,可我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他会被杀呢?可怜的老鲁本。”

波洛同情地倾听着她的爆发。

“我惹您伤心了。”他说,“我很抱歉。现在让我们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来说吧——非常现实、非常精确。您仍旧坚持认为是特里夫西斯谋杀了您的丈夫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抬起头来。

“一个女人的直觉,波洛先生,是不会错的。”她严肃地说。

“确实、确实。”波洛说,“但他是什么时候下手的呢?”

“什么时候?当然是在我离开之后。”

“您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鲁本爵士的,十一点五十五分,莱弗森先生进了屋。您是说在这十分钟里,秘书从他的卧室出来杀害了爵士?”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很多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波洛说,“这件事确实可能在十分钟内完成。哦,是的!但实情是这样的吗?”

“当然,他说他当时睡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呢?”

“没有人看到他曾走出自己的卧室。”波洛提醒她。

“所有人都早早上床并且很快睡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没有人看到他。”

“我有些怀疑。”波洛自言自语道。

一段短暂的停顿后,波洛说:“那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祝您晚安。”

乔治将摆着早上醒神咖啡的盘子放在主人的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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