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1 / 2)
梅格蕾丝·罗齐尔的官方死亡时间,是在1945年。那一年,梅格蕾丝11岁,阿利奥思7岁。
那一年,巫师世界刚刚尘埃落定,久违的祥和与安宁刚刚来临;人们刚刚从奄奄一息中恢复活力,满目疮痍的欧洲大陆刚刚开始出现生机。
梅格蕾丝和阿利奥思的父亲坎诺普斯,和他的哥哥塞图斯刚刚从东躲西藏里解脱出来。那些恐怖的日子里,他们为了把那魔头拒之门外,费尽了心思。阿利奥思的母亲和伯母都在几年前因她们的丈夫都不愿配合格林德沃而被杀。德鲁埃拉堂姐那年15岁,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却把罗齐尔家族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坎诺普斯虽然满身风霜、狼狈不堪,眼里的坚定却还在。他的观念还是像他那个年代所有纯血家族的成员那样坚不可摧。
可是那年夏天,属于梅格蕾丝的猫头鹰没有来。她是个哑炮。坎诺普斯大为震怒,梅格蕾丝却表现出了异常的平静。她坐在自己房间里接受父亲的训斥,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阿利奥思跑去姐姐的房间找她。他的姐姐对他很好,从来都不会欺负他,还把她有的东西都分给他一半……阿利奥思那时候还不明白一个哑炮对于一个名声在外的纯血家族意味着什么。
“梅格!梅格!”
“出去,阿利奥思!”父亲对他大吼。阿利奥思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后来阿利奥思每每回忆起父亲,第一个出现的就是父亲震怒的脸。
“您不能这样对梅格!”
塞图斯伯伯要把阿利奥思拉走,后者拼命挣扎着。他有一个直觉——他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梅格了。他当然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就算她是哑炮,她也是我的姐姐!我不是哑炮,爸爸,我不是!”
“听话,阿利奥思……梅格不会有事的。”塞图斯安抚道。
“爸爸,不要带她走!”
一直在角落默默坐着的梅格抬起头来。她那双深邃的、灰绿得发蓝的眼睛直直看进阿利奥思心里。一个眼神就胜过了万语千言。阿利奥思不再挣扎了。
那双眼睛!阿利奥思和姐姐的眼睛都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可梅格的眼睛比她弟弟生得美,深邃得好像一看就能看穿一个人的心。阿利奥思后来无数次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眼睛,只为了能唤起对姐姐的回忆,可是姐姐在他心里不可抑制地越发模糊。再后来,阿利奥思在女儿眼中又看见了姐姐的眼睛,一瞬间百感交集,欲哭却是无泪。
门在阿利奥思眼前关上。他知道,姐姐的一生就这么毁了。
梅格蕾丝被关起来的第三天,她从窗户逃跑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打破有着层层防护的窗子,又硬生生从三楼跳下去的。
阿利奥思又着急又兴奋——他希望姐姐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却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坎诺普斯没有去找她,可塞图斯伯伯却去了。
第二天,塞图斯伯伯带着梅格回来了。
阿利奥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梅格走着出去,却是躺着回来的。她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不省人事。门前的草地被鲜血染红。
“一个狼人……把她咬了。”塞图斯伯伯说,“她还有呼吸……”
坎诺普斯跪在女儿身边,手握成拳。
“您为什么不救她,爸爸?她还在呼吸啊!你快救救她……”阿利奥思哭得撕心裂肺,希望父亲能看在自己份上救救他可怜的姐姐。他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姐姐。
坎诺普斯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阿利奥思并不知道的是,此刻父亲的心中正在剧烈地挣扎着;他也没有看见,眼泪不停地从这位狠心的父亲的眼中流下来。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只不过……疼爱的方式不同罢了。
在那个年代,哑炮代表着还未开始就结束的人生。哑炮只能在麻瓜世界生活,几乎不可能再和家人有任何联系。他们的出生,就是骨肉分离的含义。如果哑炮留在巫师世界,一个选择是做一辈子二等公民,另一个选择便是终生足不出户,销声匿迹。
在神圣二十八家族,哑炮甚至都不能选择。作为“纯正血液的浪费”,他们只能锁住自己的人生;要尊严的,都得去死。
但对孩子的私心还是战胜了坎诺普斯。最后,他抬起头来,看向哥哥。
“还有救吗?”坎诺普斯问。他的声音沙哑,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你若是想救她,她就有救。”
梅格蕾丝被抬到四楼抢救。从那以后的十六年,阿利奥思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的房间被挪到了三楼的尽头,一把锁永远锁住了她的人生。她捡回一命,在魔法部的档案上却死了。坎诺普斯为了脸面不得不出此下策。血统不纯是罪过,血统纯净却一无是处更是罪过。每个月的月圆之夜,悲戚的狼嗥响彻方圆几英里——这是梅格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这十六年间,阿利奥思求学、立业、娶妻生子,当年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男孩长成了和他父亲一样的男人。他以为他忘记了梅格,却是不思量自难忘。
1959年初春,心身俱疲的坎诺普斯在儿子结婚前夕去世;1962年初夏,斐克达出生后不久,塞图斯也去世了。德鲁埃拉因为布莱克家族事务缠身,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塞图斯的弥留之际,只有他的侄子守候在旁。
“去看看梅格蕾丝吧。”塞图斯说。他说完这句话,就停止了呼吸。
阿利奥思把脸埋在被子里,半晌无语。
塞图斯的去世代表着罗齐尔家族老一代的彻底凋零。他的葬礼是在一个雷雨天举办的。电闪雷鸣衬着人们的沉默,倒显得越发寂静。出于对这位学富五车的老魔药大师的尊敬,没有一个人使用防水咒,都被夏天的雨水淋得全身湿透。阿利奥思想起了三年前父亲的葬礼,也是这样安静,不过那天阳光极好,照得人发昏。
“父亲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葬礼结束后,眼圈红肿得厉害却没有哭的德鲁埃拉·布莱克问。她的三个女儿站在她身边,她们的眼睛里无一例外地带着罗齐尔家族的坚强。
“他让我去看看……我姐姐。”
我姐姐。在同一座房子里却十六年未见的姐姐。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却因为先天的缺陷而不得相见。这是父亲为了脸面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他自己也太懦弱。草地上的血迹早已消失,可那些血迹一滴滴流淌在心里。这一切对梅格蕾丝来说都不公平,对于阿利奥思又何尝公平过?
“也好。”德鲁埃拉颔首。“布莱克家族多少年前也曾有过一个哑炮,可是他很早就夭折了。”
阿利奥思至死都没有明白堂姐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1962年,梅格蕾丝整整27岁。
常年处于室内让她的肤色显露出不健康的苍白,两颊和眼窝凹陷,全然一副骷髅般的模样。尽管房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破败的气氛依旧浓厚。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背对着门坐在床边,瘦弱的脊骨高高凸起。
“阿利奥思。”她的声音是沙哑的。想必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阿利奥思问。
梅格蕾丝忽略了他的问题。“你不该来的,我的弟弟。”
“梅格。”阿利奥思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用儿时的称呼回答她。
梅格蕾丝慢慢转过脸,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弟弟。她的脸上并没有皱纹,却给人一种垂垂老去之感。
“那个男人会让你来?”她冷笑道。
阿利奥思知道梅格蕾丝指的是谁,但他没有挑明。“他三年前去世了。塞图斯伯伯几个星期前也去世了。”
梅格蕾丝缓缓站起身,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撕裂沉默的空气,直戳到阿利奥思心里。
“我知道你恨我们的父亲,可他别无选择。”阿利奥思低下头。每当他看到姐姐那双眼睛,他的心就发痛。
“别无选择?”梅格蕾丝笑得泪流满面,“早在十六年前他就可以选择!我命悬一线的时候,他明明可以坐视不管;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明明可以作出了结;我每一次变身前,他都可以把毒药加进狼毒药剂来结束我的生命啊!”她扑向阿利奥思,抓住他,“为什么要让我活着?!为什么?!”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皆是伤痕,披头散发的样子活像个鬼。
阿利奥思不知如何作答,他也没资格回答她。他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来他怀念,可也只到怀念为止了。阿利奥思已然成家立业、在家族里也算是个主事的人了,可11岁的梅格依旧停留在27岁的梅格蕾丝的眉眼之间。
早在孩提时代,梅格蕾丝就学会了强行抑制自己的情感。泪水还在梅格蕾丝的脸上流淌,可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她紧紧盯着阿利奥思的和她并无差别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挖掘出什么。
“是了,是了,”她垂下眼帘,“为了你们所谓的仁慈。”
阿利奥思知道他无法安慰姐姐,只好转移话题。“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妻子和孩子吧。”说到自己的家庭,他不由得多了几分年轻父亲的骄傲。
“你都有孩子了……也是,十六年了。”梅格蕾丝如释重负般坐到了床边,“如果我不是哑炮,我也大概会有孩子了吧。”
楼下传来婴儿尖利的哭声。
“你的女儿哭了,你走吧。”梅格蕾丝低着头说。
阿利奥思一阵诧异。“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女儿在哭——”
“她叫斐克达,对不对?”梅格蕾丝隐隐约约勾起了唇角。
“……是。”
阿利奥思后来翻来覆去地想,最后把这件事归结为亲人间的心灵感应。
阿利奥思没有关上房门,但梅格蕾丝从来没有出来过。她第一次走出房门是在1962年的平安夜。
埃文正在牙牙学语,骑着玩具扫帚四处淘气;斐克达已经能坐着和哥哥玩了,咧着只长了两颗牙的小嘴笑得很欢。“笑即死”的斐克达当年还是个爱说爱笑的孩子。波莉希妮娅靠在阿利奥思的肩膀上,两人静静地享受着家庭的天伦之乐。很难想象,深爱对方的夫妻最后竟以何等痛苦的方式结束了他们的婚姻。到了现在又过去了十几年,唯一没变的或许只有埃文。时至今日,阿利奥思每每想起那段时光便心如刀绞——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美好如流沙逝于掌心,他曾拥有过的一切都在慢慢消逝。
梅格蕾丝静静地站在楼梯口,仿佛只是这个美满家庭的旁观者。她还穿着那条白裙子,枯瘦得像个幽灵。她赤着脚,眼中流露出只有孩子才拥有的好奇。
埃文的玩具扫帚撞上了梅格蕾丝的肩膀,后者似乎没有感受到疼痛。埃文爬下扫帚,眨着懵懂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女人。
梅格蕾丝蹲下身,对孩子露出微笑。“你和你父亲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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