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知愁滋味(2 / 2)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挖苦,认真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在书院留几天,好歹亲眼看过宝瓶他们读书再走?”
崔东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措手不及,想了想:“早走晚走都一样。”
他说完,发现陈平安瞥了自己一眼,一脸“我问了白问,你说了白说”的嫌弃表情,着实有些郁闷,满脸委屈道:“我好心好意替先生排忧解难,先生这样不好吧?”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腰间系挂的酒壶,快速收回视线,叹了口气,然后加快步子前行,埋头赶路。
崔东山脸色不变,只是一肚子震惊:怎么,陈平安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哦,原来少年已知愁滋味。
高煊赠送的那辆马车姗姗来迟,在很晚的暮色中才赶到陈平安这边。马夫是那个面白无须的老者,曾经跟随高煊一起去往骊珠洞天,与陈平安有过两面之缘。只是比起高煊的热络殷勤,老人神色冷淡,交过马车后,便徒步返回京城。
临走前,老人回头多看了眼崔东山。崔东山忙着打量那匹骏马的丰姿,啧啧称奇,浑然不觉老人的审视目光。他跳上马车,主动担负起车夫的职责,对陈平安招手道:“先生,马车没动手脚,咱俩安心上路。”
他又给了自己一耳光:“什么上路,太晦气了,赶路赶路。”
陈平安环顾四周,天色昏暗,因为京城夜禁的缘故,白天川流不息的官道显得十分冷清。他摇头道:“我刚好练习走桩,你驾车就是了,只要别太快,我都跟得上。”
崔瀺知道陈平安的执拗性格,便不再浪费口水,缓缓驾车前行,喝了口酒,悠悠然高声道:“百事忙千事忧,到头来万事休,天凉好个秋呀好个秋!”
陈平安默默跟在马车后头,不断重复《撼山谱》的六步走桩。
走桩立桩两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大半夜的,崔东山一直胡言乱语,儒家经典也读,诗词歌赋也念,五花八门,嘴巴就没有闲着,最后连“我有一头老毛驴,从来也不骑”也给念叨上了。听到这里,坚持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停下走桩,出声道:“我上车休息会儿。”
上了车,将背篓放在车厢,陈平安这才发现角落放着堆积成小山的瓶瓶罐罐,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为何物。驾车的崔东山笑道:“有几坛子好酒,有道家炼气、疗伤的丹药,连胭脂水粉都有,这个高煊也是够好玩的。说实话,不谈敌我阵营,同样是皇子,高煊比你朋友宋集薪的亲弟弟,也就是我曾经的弟子,要更……礼贤下士。”
陈平安侧身坐在崔东山身后,双腿挂在外边,摇头道:“宋集薪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
崔东山拆台道:“那他可就要伤心喽。在离开泥瓶巷之前,齐静春送给他六本书,其中有三本杂书,分别是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散文集《山海策》。另外三本是齐静春挑选出来的蒙学书籍《礼乐》《观止》《小学》。宋集薪大概为了求一个心安,走的时候在屋子里的桌上留下了后面三本书,本意是送给你,但人心复杂就在于,他其实心知肚明,哪怕你拿到了丢在你家院子里的房门钥匙,也绝对不会私自拿走书籍,但这却不耽误他宋集薪良心上过去一个小坎。先生,这个家伙是不是很聪明?”
崔东山说了一大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没说出口:他的猜测,其实是齐静春早早料定的——宋集薪会瞧不上那三本蒙学书籍,会选择留下来送给陈平安。
下棋、布局、算心这类事,崔东山以前自认远胜齐静春,如今回头再看,当然是大错特错。
陈平安低声道:“宋集薪一直很聪明。”
崔东山好奇问道:“你跟他关系那么僵,是因为他骗你违背誓言?”
陈平安不说话。
崔东山笑道:“别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为宋集薪开脱,我只跟你说个事实,不论对错,宋集薪在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宋集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样样都比你强,后来还有了个婢女伺候起居,读书、下棋、书法样样精通。但是越是这样,他的某个心结就会越大。”
陈平安终于开口:“当时他被误会成是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从小就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后骂得很难听。”
崔东山点头道:“所以啊,宋集薪每天看着你这么个家伙,就会想:‘凭什么你陈平安这么个差点饿死的穷酸泥腿子都能有爹娘,而我宋集薪却没有?甚至连娘亲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崔东山晃了晃脑袋,“最让宋集薪受不了的一件事,是你身世如此凄惨,却活得比他还要快活,吃饱了倒头大睡,睡饱了起床做事,这简直让他抓心挠肝,浑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着要你也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么,就要你失去什么。”
陈平安记起那个泥瓶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杀人,当时宋集薪差点就被他掐死。跟着他一起从窑厂偷跑出来的刘羡阳可能躲在远处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场景,所以之后一个月,刘羡阳都没怎么敢跟他说话,让陈平安郁闷了很久。
崔东山自顾自感慨道:“有些孩子的心性牵扯出来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怜。因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许多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一样会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陈平安双手摆出剑炉桩,并未练习,纯粹是自然而然为之,脸色平静道:“这件事情,我当然恨死了宋集薪,但是真正让我不喜欢他的事情,不是这个。”
崔东山大奇,忍不住转头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缓缓道:“刘羡阳差点被打死那次,宋集薪竟然会蹲在墙头上煽风点火,恨不得刘羡阳被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人,很……可怕。”
崔东山默然。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我们老家有句方言,叫‘看挑担的不累’,我觉得这没什么。但如果仅因为觉得好玩就坏到往别人的担子上加石头,这种人,怎么做朋友?”
崔东山打趣道:“宋集薪又没往你肩膀的担子上加石头,事实上,可能宋集薪内心深处很希望跟你成为朋友的,因为他足够聪明,无比清楚应该跟什么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不如自己聪明的赵繇,可一样会拉关系套近乎。”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崔东山没来由地说了一句真心话:“你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有很多人不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要那么多人喜欢我干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又不图别人什么。”
崔东山转身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先生您这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学生我佩服,佩服!”
陈平安轻声道:“我知道你套我话,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没关系,说了这些,我心里好受多了。”
崔东山嘿嘿笑道:“先生您是大智若愚,学生我是大愚若智,咱俩相互切磋学问,以后联手,一定无敌于天下。”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认识阿良吧?老毛驴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过。”
崔东山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很早就认识了,比齐静春认识得还要早一些,比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老头子喝闷酒的时候,他们指不定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风拂面。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张俊美无瑕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愁绪,苦笑道:“我离开家乡后,也是像你们这般远游求学,只是比你走得要远太多了。由于心高气傲,终于狠狠丢了次脸,最后一气之下,拜在了老头子门下。当时老头子名声不显,学问也有被视为异端的苗头,所以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后来,姓左的、齐静春,这些人陆陆续续进入老头子门下。他的入室弟子其实不多,因为他是个事无巨细都想要说清楚的人。简简单单一个道理,三言两语能够讲解清楚的,他能说上一整天,实在没有精力收取太多贴身跟随的弟子。记名弟子相对多一些,至于不惜自称文圣门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了。”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认识老头子。一开始阿良是上门要打老头子的。老头子是谁啊,那张嘴皮子厉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知道吧?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没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堕入旁门左道,沦为各自道统内的可怜异端,之前之风光,之后之凄惨,惨绝人寰。我叛出师门之前,信心满满地提出自己的那个见解,何尝不是想要帮着……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事实上,也就老头子一个人在历史上接连参加了两次辩论,关键是都还给他吵赢了。算了算了,你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个。反正那会儿的老头子,啧啧,说是天底下独一份都不为过,那种被誉为‘一家之学,明月当空’的绝世风采,不是读书人是绝对无法领略的。要不然,你以为老头子凭那可怜兮兮的秀才功名就能够给人请进文庙供着,还一个劲往前往上挪位置?老头子所在的那个小国后来都快恨不得把他封为‘状元祖宗’了,他偏不要,可劲憋着坏呢。你以为?总之,老头子一来二去,就把阿良给说迷糊了,两个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头子的地位越来越高,阿良的修为也越来越高,两人相得益彰,关系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齐静春,还有姓左的关系最好,他为了我们三个没少折腾,尤其为了齐静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荡气回肠!”
说到这里,崔东山会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们跟前就要开始吹嘘了,什么‘给你们三个兔崽子擦屁股都这么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么‘你们是不知道,我今儿去大杀四方的宗门里头,那些个仙子一个个只恨修为不够高,否则一定要生吞活剥了我阿良。唉,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们年纪小,不会懂’。”
他喝了口酒:“阿良有一点很好,说话从不吹牛,不像我们读书人。”
崔东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背对着陈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样,我心里也痛快多了。”
陈平安早已闭上眼睛,默默练习剑炉立桩,但是显而易见,所有话语,少年都仔细听着,一字不漏。
崔东山脸色平淡:“敞开了聊过,不耽误之后我还是坏人,你还是好人。”
陈平安睁开眼:“我下去继续练习走桩。”
崔东山大笑道:“好嘞。”
陈平安跳下马车后,崔东山一点点收敛笑意,腾出手来喝完酒壶里最后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陈平安,你以为你这种人就不可怕吗?”
马车后边有个嗓音响起:“我听到了。”
崔东山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以后一统江湖,天下无敌,指日可待!”
陈平安没好气地还给他一句话:“我谢谢你啊。”
返乡的路上,依然是走过山又走过水。
那辆马车已经连车带马一起卖出去了,崔东山卖出了一千五百两的高价,然后给自己添置了一个精美书箱,把原本车厢里的值钱东西都给装了进去。
相较之前的求学远游,陈平安可以有更多的闲暇时间来练习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功夫去砥砺十八停的运气法门。只要不是大雨天气,每天早晚都会来两次。他的走桩很慢,就像是仍然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练拳。每到这时,他的身边就会站着一名白衣少年跟着他一起打拳,打得比他更加行云流水,更加有神仙丰姿。
每逢高山和大水,崔东山就会大声朗诵圣贤典籍,陈平安虽然不出声,但是会下意识跟着在心中默念。两人不再像那夜在大隋京城外的官道那样说着真正的心里话,更多时候,是一天到晚两两无言。崔东山偶尔会悄然离开陈平安的视野,回来的时候心情有好有坏,陈平安也从不追究。
就这样,在不急不缓的车轱辘声里,名义上的师徒二人,平淡无奇地从秋天走到了冬天。路线跟来时大不相同,是崔东山挑选的,陈平安没有异议。
两人也凑巧见识过一些光怪陆离的趣闻轶事,或远远旁观或身临其境,这让曾经从大骊走到大隋的陈平安依然会感到匪夷所思。
在大隋东边的一片大湖,两人夜行赶路,月色下,远远看到一伙御风凌空的飘逸仙人,分别手持一根巨大铁链,从湖底提起了一块巨石,大如山峰,湖水大震,掀起阵阵滔天巨浪。他们就这么硬生生从湖中拔起巨石,悬空搬去了自家门派。
崔东山解释说,山水之间皆有灵秀之气的荟聚之物,山上的仙家势力一旦发现,素来喜欢运用神通将其攫取,搬回宗门帮派,用以帮助镇压山水气运。崔东山还笑说那股仙家势力还算有点良心的了,选择夜间行事,而且舍得下本钱,高价购置了精铁锁链,若是一般仙家,哪里管这些,随便购买大量的便宜铁链便是,至于山峰是否中途坠地让凡人遭殃,当地官府哪敢计较,除非是砸在大城之中实在无法隐瞒,最后多半也是仙家势力象征性赔钱了事。
在大隋和黄庭国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之间,陈平安又看到一大群鲫鱼模样的鱼类,竟然沿着山路浩浩荡荡迁徙,浑身泥泞也不碍事。
崔东山说那些是过山鲫,能够出水半月而不死。它们对于湖泽水质要求极高,一旦旧有的栖息地水质变坏便无法存活,会立即主动搬家。灵气越是充沛的水源,过山鲫的繁衍生息越好,而且每万尾之中会诞生一条通体金黄的灵物,故而一般山上势力都愿意豢养此物,用以见微知著,精准判定宗门府邸的灵气流散情况。
还有,在黄庭国一座繁华州城的闹市之中,有两名年轻剑修竟然驾驭飞剑,离地不过半丈,在人群之间飞快穿梭,好像是在比拼谁的御剑水准更高,全然不顾街上行人的鸡飞狗跳。一些避之不及的老百姓直接被锋芒凌厉的飞剑刺伤,倒地呻吟不已。
剑修经过陈平安附近的时候,一名老妪吓得踉跄摔倒,左右躲避了两次,刚好与那改变路线的剑修撞了个正着。年纪轻轻的剑修不愿输给身后那个近在咫尺的同伴,眼见着若是急停就会被赶超,满脸怒气,干脆就加速前掠。
若非陈平安将这名老妪扯过,恐怕她就会当场被一剑刺死。
那剑修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转头狠狠瞪了陈平安一眼。
高高在上的两名剑修,一前一后,就这么一闪而逝。
州城之内的老百姓对此虽然惶恐不已,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想要追究的意思,就连骂骂咧咧也都只敢压低嗓音。
袖手旁观的崔东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如果是其他还没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是不太敢在一国州城内如此横行跋扈的,因为世间练气士以剑修最为金贵稀罕嘛。
陈平安在那名感恩戴德的老妪慌乱离去后,转身望向两名剑修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崔东山淡然道:“管不过来的。再说了,又能如何管?追上去,打杀了那两个剑修?人家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杀人。还是跟人家讲道理,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们以后千万别这么胡闹?退一万步说,你拳头够硬,逼得人家嘴上答应你,等你离开,事后照旧,你又能如何?糟心不糟心?我看很糟心。”
陈平安摇头道:“我本事就这么点,不会追上去的。”
“我倒是希望先生凑这个热闹,我这个当学生的,一路混吃混喝,愧疚难当,好歹让我为先生排忧解难嘛。”
崔东山说着不中听的风凉话,见自家先生不搭话,刨根问底地笑问道:“等到以后本事足够呢?”
陈平安背着大竹篓继续赶路:“那就等到那天再说。”
崔东山快步跟上,笑眯眯追问道:“先生,那天是哪天?”
陈平安回了一句:“反正不是明天。”
崔东山屁颠屁颠跟在后头:“若是后天就好啦,学生我跟着脸面有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突然记起等到自己回到家乡,也该差不多过年了,就想着是不是趁早买几副春联,他们大骊红烛镇那边,好像这些东西不多。
就在此时,崔东山也一样抬头,不过是望向一处高楼,“咦”了一声,嘴角翘起:“哟呵,有点意思。”
顺着崔东山的视线,陈平安看到了一座在城内宛如一枝独秀的高耸楼阁,附近风云晦暗,更高处的乌云中,隐约亮起一道道电光,与别处晴朗风景大不相同,像是要只在这一小块地方下雨的样子。
崔东山转头笑道:“先生,这个热闹咱们一定要凑!事先说好,先生若是不愿意去,我自己去,先生在城门口等我便是。”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往城门行去,撂下一句:“如果夜禁之前你还没有出来,我就自己赶路了。”
崔东山脸色悲苦道:“先生真绝情啊。”又赶忙作揖,“先生慢行!”
陈平安走出城门外,在行人络绎不绝的官道旁站着休息。不远处就是一个茶水摊,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买了一碗茶水,坐着喝茶。
几乎从未后悔什么的少年,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太快离开大隋京城了。
就像崔东山所说,万一宝瓶他们被人欺负了,他又不在身边,怎么办?
陈平安可能眼界不宽,可是对于人心的好坏并不是没有认知。因为自幼就活得不算轻松,曾经真的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小小年纪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所以陈平安反而比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要更了解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人心丑陋的那一面。
尤其是与崔东山同行这一路,通过这个便宜学生的闲聊胡扯,陈平安越发明白一件事:不是官帽子大,人就聪明;也不是学问大,人就是好人。
陈平安喝着茶,望向城头,默默下定决心。
东华山,山崖书院,一间悬挂“松涛”匾额的大堂,世俗喜欢称之为夫子院或是先生宅。当下名义上的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大人正在喝茶,难得偷闲,神色轻松。在座七八人俱是书院教书先生,年纪大多都不小了。三位副山长也都在场,其中一位国字脸的儒衫老者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道:“这几个孩子也太胡闹了!”
“胡闹”二字评语出口后,老夫子犹不解气,再加上一句:“顽劣不堪!”
要知道这位副山长不但是新书院专职负责大型讲会的大儒,还是正儿八经的“君子”,名字早就在儒家一座学宫记录在档,所以他说出来的话,比起寻常所谓的文坛名宿、士林宗主要更有分量。
礼部尚书是个身材矮小的和蔼老人,貌不惊人,若非那一身来不及脱去的官服,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位列中枢的正二品高官。而且大隋崇文,大骊的天官头衔划给了吏部尚书,大隋则划给了礼部。此时,这位礼部尚书不觉得副山长的言语坏了心情,笑呵呵道:“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顽劣法?”
副山长气呼呼道:“林守一天资极好,经义底子也打得不错,可就是那性格……唉,经常逃课,去书楼翻看杂书。看就看了,可看的都不是儒家经典,反而是诸多旁门左道的道家秘籍,这么点时日就借阅了二三十本,这成何体统?并非儒家门生便看不得道家书了,只是小小年纪,哪里有资格谈什么触类旁通,若是误入歧途,如何跟……原山长交代?”
礼部尚书微微点头,喝茶速度明显放慢。
副山长越说越气:“还有那小丫头李宝瓶更是无法无天,上课的时候经常神游万里,完全不知道尊师重道,不是看那本翻烂了的山水游记,就是在书上画小人儿。嘿,好嘛,还是那武夫蛮子的技击架势!”
礼部尚书忍住笑,不置可否,低下头喝了口茶水。
副山长继续道:“年纪最小的李槐……倒是老实本分,不逃课,不捣蛋,先生交代下去的课业,次次都做,可这悟性实在是……怎么感觉像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上课的时候就在那儿打瞌睡,迷迷糊糊,满桌子口水,哪里有半点像是原山长的亲传弟子?唉,愁煞老夫了。”
一名年纪相对年轻的副山长打趣道:“尚书大人,咱们刘山长的胡须可都揪断好多根了。”
刘副山长一本正经纠正道:“只是副山长!”
礼部尚书爽朗大笑,侧身放下茶杯后,问道:“就没有点好消息?再这样,下次我可不敢来了。”
刘副山长心情略微好转,点头道:“有!奇了怪了,倒是于禄和谢谢这两人出类拔萃,更像是咱们儒家纯粹的读书种子,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平时还算尊师重道。尤其是于禄,温良恭俭,简直就是咱们大隋顶尖豪阀里的俊彦子弟,似乎更值得重点栽培。”
礼部尚书依然不急着下定论,笑眯眯望向某个一直偷偷打盹的高大老人:“茅老,怎么说?”
茅小冬被点名后,打了个激灵,睁眼迷糊道:“啥?尚书大人这就要走啦?不多待会儿?”
礼部尚书仍是笑眯眯:“既然茅老盛情挽留,要求我多待会儿,那我就多待会儿?”
夫子院内顿时充满笑声。
礼部尚书耐着性子将刚才刘副山长的抱怨又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通,茅小冬听完之后,一脸恍然:“原来如此,那我倒是真有几句话要说。”
礼部尚书玩笑道:“我等洗耳恭听。”
茅小冬坐直身体,问道:“是齐静春学问大,还是在座各位学问大?”
鸦雀无声。这不是废话吗?
茅小冬又问:“那么是齐静春眼光好,还是诸位先生眼光好?”
得嘞,还是废话。
刘副山长思量片刻,没有直接反驳什么,而是微微放低嗓音,问道:“茅老,那骊珠洞天,如今大骊的龙泉县据说总共才五六千人,适合蒙学的孩子肯定不多,齐先生会不会是在那里实在没有选择的机会?”
当初大骊的山崖书院是茅小冬帮着齐静春一点一点办起来的,无论是修为、资历辈分还是道德学问,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书院第一人,所以连同礼部尚书在内,任何人都愿意尊称他一声“茅老”。
茅小冬听到刘副山长的询问后,笑道:“当然有可能,而且这不是什么‘可能’,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一群人全部傻眼。茅小冬环顾四周:“是你们大隋需要这些个孩子最好个个是天才,大放异彩,还会争取让他们长大后主动选择留在大隋庙堂,好为你们长脸,顺便帮你们打一打大骊的脸。我又没这些无聊想法……”
礼部尚书赶紧轻轻咳嗽两声,然后水到渠成地去拿起茶杯,低头喝茶。
茅小冬可不在乎这些,依旧言谈无忌:“换成是我啊,我就随他们。该吃吃该喝喝,他们要是愿意学就学,愿意偷懒就偷懒,至于以后有没有出息,我才懒得计较。我身为书院具体管事的副山长,手底下这么多学生,以后每年只会更多,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来听你们牢骚这些个孩子爬树、逃课、画小人儿?”
堂下诸位面面相觑。
坐在主位上的礼部尚书继续安稳喝茶,其实茶杯里已经没茶水了。
茅小冬笑着起身:“我去看看崇文坊的刻书事宜,这事儿顶天大,得好生盯着才行,就不陪尚书大人喝茶啦。”
礼部尚书顺势起身,和颜悦色道:“那我也就不耽误各位先生传道授业了。”
茅小冬埋怨道:“尚书大人,茶喝完再走不迟嘛……”他微微踮起脚,瞥了眼茶杯,“哎呀,已经喝完了啊。大人您真是的,再喝一杯再喝一杯,给咱们书院一点面子,中不中?传出去还以为我们不待见大人呢,那多不好,万一户部为了天官大人打抱不平,故意克扣书院崇文坊刻书所需的银两,我跟谁喊冤去?”
几乎要比茅小冬矮一个脑袋的礼部尚书苦着脸拱手道:“茅老,就饶过我吧,就当您是山长,我是副山长,行不行?”
“不行!”茅小冬大笑着转身离去。
礼部尚书一脸无可奈何,气哼哼道:“原本是躲清静来着,好嘛,到头来还要挨训。咱们可还是自家人,以后可不敢再来喽。”
夫子院内响起一阵大笑,就连那刘副山长亦是忍俊不禁。
气氛融洽。
东华山相比那些五岳,其实半点不算巍峨,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才显得格外挺拔秀气。山顶有一株千年银杏树,有个红棉袄小姑娘发完呆后,熟门熟路地抱着树干,一下子就滑了下来。结果她看到一个守株待兔的老学究,身材真是高大,正眯眼贼笑着,看着不像是个好人。
茅小冬问道:“这个点,是又逃课啦?”
李宝瓶倒是个实诚的:“嗯。我知道书院有规矩,我认罚。”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齐静春以前教你们的时候,翘课就要打板子?”
李宝瓶摇头道:“翘课可不打,先生从不管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学塾课堂教过的东西,我们记错了,第一次会提醒,第二次就会打。”
茅小冬“哦”了一声,好奇问道:“在上面看什么呢?”
李宝瓶愣了愣,看在老人年纪大的分上,回答道:“风景啊。”
茅小冬愈发感兴趣:“什么风景这么好看,我怎么不知道?”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老先生您自己爬上去看呗。”
“读书人爬树,有辱斯文。”茅小冬先是连忙摆手,随即很快恍然,“哟,是想着咱们一起不守规矩,好让我不告发你吧?小丫头,挺机灵啊。”
李宝瓶呵呵笑了笑,然后又摇头。
茅小冬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问道:“咋了,我说有辱斯文,难道不对吗?”
李宝瓶拍了拍衣服,解释道:“以前我把风筝挂到树枝上,还是先生爬树帮我拿下来的呢。还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裤衩丢了上去,然后自己跑回家,后来听说还是先生帮着拿下来的。你们书院这儿的读书人,怎么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瞎讲究……”
茅小冬帮忙纠正:“不是‘你们书院’,是‘我们书院’。”
他弯着腰,双手负后,笑望向李宝瓶:“是不是觉得你的先生,那个叫齐静春的家伙,比我们这儿的教书匠都要好啊?”
李宝瓶叹了口气,心想:这老先生个子是高,可怎么总问一些不高明的问题呢?
茅小冬苦口婆心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啊,我们规矩多,除了学问没有你先生那么多之外,也不是一无是处,是有苦衷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听说过吧?前边是什么,知道吗?”
李宝瓶点头道:“是‘而十七’,更前边是‘顺耳而十六’。”
茅小冬硬是愣了半天,说不出话。老人学问之高,超乎想象,倒不是没听明白意思,只是想不通,小姑娘那颗小脑袋里,怎么就会蹦出这么个古怪答案。
李宝瓶挥挥手,准备闪人:“老先生,我叫李宝瓶,是刚入学没多久的学生。我可不会逃避惩罚,我已经先把所有规矩都了解一遍啦,知道三日之内要抄录一篇文章,今晚我就去写完,回头自己交给洪先生。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问洪先生。”她拍拍胸脯,“放心,我写字比跑步还快!”
茅小冬哭笑不得,赶紧喊住一身英雄气概的小姑娘:“道理还没讲完呢,你别急,听过了我的道理,就当你已经受罚了。”
李宝瓶双手已经开始做出奔跑冲刺姿态,闻言后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您说,但是如果道理讲得不好,我还是回去抄书算了。”
茅小冬被这丫头的话语噎得不行:“你想啊,至圣先师到了这个岁数才敢这么做,如果一般人光顾着自己开心,什么都不讲规矩,是不是不太好?”
李宝瓶点头道:“当然不好。”
茅小冬开怀大笑:“行吧,我道理讲完了,你也不用抄书了。”
这次轮到李宝瓶愣住了:“这就完啦?”她重重叹了口气,看了眼这位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后作揖,开始准备飞奔下山。
茅小冬给气笑了:“小姑娘,你刚才那眼神是啥意思,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家先生齐静春更大,反而懂的道理还不如他多,对不对?”
李宝瓶缓缓点头,坚决不骗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当然不会否认。
茅小冬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显老,齐静春是显年轻,其实他年纪比我还大!所以他学问比我更大一点点,不稀奇。”
李宝瓶满脸怀疑。
茅小冬像是有些恼羞成怒:“骗你一个小姑娘干什么!”
李宝瓶不急着下山了,双臂环胸,向左走了几步,再向右移动几步,扬起脑袋看着茅小冬,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就算你年纪比我先生小,所以学问小,那为什么我的小师叔年纪比你更小,学问还是比你大呢?”
茅小冬啧啧道:“学问比我大?那我可真不信。”
李宝瓶有些急,认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后,伸出一只小手掌放在嘴边,低声道:“我跟您讲,您别告诉别人。”然后她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比画了一下,“如果我先生的学问有这么高的话,那我小师叔的学问至少有这么高。”她再伸手在自己肩头比画了一下,最后移到自己耳边,“等到小师叔在回家的路上多认识一些字,学问很快就有这么高了!”
茅小冬目瞪口呆,最后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师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宝瓶使劲点头:“可不是!我的小师叔厉害得不得了!”
茅小冬突然感慨道:“厉害好,厉害好啊,厉害了,将来就能保护好我们的小宝瓶。”
李宝瓶有些神色黯然,挤出笑脸,咻一下就冲出去老远,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告别:“我走了啊,我觉得老先生您学问其实也不错,有这么高……”
小姑娘想要伸手比画一下,可跑得太急,一个不稳,就那么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起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下山去。
茅小冬拍了拍腰间,“规矩”戒尺随之现出原形。遥望着越来越小的那抹红色身影,他叹了口气:“静春,早知道应该见一见那少年的。”
东华山有一片小湖,湖水清澈见底,其内种有满满的荷花,只是入冬时节,此处皆已是枯叶,显得尤为萧索。有个高大少年手持一竿绿竹钓竿,坐在岸边垂钓,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但就是没人靠近搭讪。
终于,一个其貌不扬的黝黑少女来到少年身边站定:“钓鱼有意思?”
于禄点头笑道:“有意思啊。”
谢谢问道:“有趣在什么地方?”
于禄笑着给出答案:“鱼上钩了会开心,哪怕最后鱼跑了,还是会开心。”
谢谢隐约有些怒气。
于禄凝视着湖面,忍住笑,一语道破天机:“好好好,我说实话,我是在习武呢。且不说持竿,只说我这坐姿就是有讲究的,要静如山岳、动如江河。之后鱼儿真正咬钩的那一刻,我整个人的动静转换只在一瞬间,契合道家阴阳颠倒一线间的玄机。有本武学秘籍上说,‘一静则无有不静,一动百骸皆相随’,所以我这么钓鱼,能够濡筋骨,充元气。”
谢谢将信将疑。
于禄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她:“你要说我从不曾练武,没有错,我从来没有练习过拳桩架势;但你要说我一直在习武,也没有错,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还有现在钓鱼的时候,都在想那些武术秘籍里的东西。出身好有个好处,家里的秘籍哪怕品秩不会太高,可错误的地方绝对不多。而且拳法剑经里,许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实学问最大,格外让人痴迷。”
谢谢坐在地上,望向那根纤细修长的钓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于禄委屈道:“喂喂喂,谢姑娘,没你这么揭人伤疤的啊。”
谢谢沉默片刻,说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心里头反而不安稳了。你呢?”
少女自问自答:“你于禄肯定在哪里都无所谓,这一点,我的确远不如你。”
于禄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摇头道:“我喜欢一个人对着火堆守夜的时候。”
谢谢疑惑道:“为什么?”
于禄重新转回头,盯着湖面:“不知道啊,就是喜欢。”
谢谢笑道:“那你喜不喜欢她,那个差点成为太子妃的女子?”
于禄先是面无表情,很快展颜一笑,答非所问:“谢姑娘,在这里,我们要谨言慎行。”
谢谢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过我,显摆他的那支玉簪子,你竟然没有?”
于禄微笑道:“你不也没有?我没有不奇怪啊,可你没有就不对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
谢谢黑着脸道:“请慎言!”
于禄猛然一抖手腕,钓竿弯出一个漂亮至极的弧度。他哈哈笑道:“上钩!”
谢谢起身离去:“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于禄一边小心翼翼遛鱼,一边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个好东西不好说,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点偏心,书箱没有,簪子没有,就只有谁都有的草鞋。唉,着实让人有些失落。”
谢谢转过身,大踏步走向于禄。于禄赶紧亡羊补牢:“我没别的意思,咱们都一样,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别误会……”
谢谢没有停步的意思,于禄丢了钓竿,连上钩的鱼都顾不上了,撒腿就跑。
谢谢拿起岸边那根尚未被鱼拖远的钓竿,使劲丢向湖中央,这才拍拍手离去。
于禄目瞪口呆,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声愤愤道:“换成是陈平安的钓竿,你试试看。你要是还敢这么泼辣,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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