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服其劳(1 / 2)
舍了官道驿路,陈平安带着俩孩子一起翻山越岭。准确说来,是那青衣小童现出十数丈的庞大真身,驮着陈平安过山过水。意外之喜是陈平安发现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样可以练习《撼山谱》走桩,一开始经常脚底打滑,走得不伦不类,久而久之,陈平安已经可以在水蛇故意晃动身躯的前提下依然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没资格骑乘水蛇,只能背着书箱在一旁飞奔,为自家老爷拍手叫好。
这一天,陈平安寻了个山顶休憩,三人一起凑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开始叨叨:“老爷,您年纪也不小了,想不想收几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啊?”
陈平安双手靠近火堆,摇头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抓取一缕火焰,然后一点一点掐灭,发出黄豆崩碎的清脆声音:“为啥?老爷您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礼,还愿意自己带着丰厚嫁妆过来!这种买卖,老爷都不动心?”
陈平安笑道:“不动心。”
青衣小童一头雾水,掐灭了一团火焰,又抓来一把:“到底为啥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青衣小童啧啧道:“原来老爷有心爱的姑娘了啊。”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声嘀咕道:“老爷您喜欢姑娘又不丢人,喜欢爷们儿才让人瘆得慌……”他突然满脸异彩,矫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爷,您看我其实眉清目秀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伸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边跑向远处一边对粉裙女童凶神恶煞道:“傻妞儿,有没有偷偷带着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陈平安伸手抚额,这日子有点难熬。
之后陈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砺体魄。
别看青衣小童言行举止不着调,但是对付一个武道二境的陈平安绰绰有余,哪怕陈平安的境界远胜寻常武夫,可对于天生体魄坚韧的蛟龙之属而言,陈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点拳头不痛不痒,倒是他的拳头一旦打中陈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没拿捏好力道,害得陈平安被一拳打飞出去老远,直接撞断了一棵大腿粗细的树木,吓得青衣小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是等到陈平安痊愈之后,依旧要青衣小童继续喂拳。
今天,陈平安刚刚起了一个拳势,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经满地打滚,一口气滚出去几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满身灰尘,赞美道:“老爷好刚猛的拳罡,太吓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只听说这条御江地头蛇性情暴戾,想法简单,修为高深,没听说是这么个臭不要脸的家伙啊。
陈平安习以为常,叹了口气,认真道:“别闹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双手乱挥,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
陈平安黑着脸,转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脚乱地飞奔回他身边,赔笑道:“老爷别生气,等下我一定认真。”
陈平安摆摆手道:“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静不下来。”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那就等老爷心静下来再说。”
深夜时分,东华山山脚,山崖书院,有一名白衣少年开始缓缓登山,不断唉声叹气。
有个嗓音在他心头悄然响起:“你来做什么?”
崔东山没好气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
一个腰间别着红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眯眼打盹。
东华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驾亲临之后,就已经撤去所有谍子密探,就连一位十境练气士都只是在东华山近处隐藏,不可轻易踏足书院,这是大隋对山崖书院给予的尊重,或者说是大隋皇帝对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崔东山在山脚书院门口递交了通关文牒,一路走到文正堂,往大堂内探头探脑一番,便打死不往里走了,站在门槛外头气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恶心我还是想坑害我?你今儿撂下一句明白话,如果我不满意,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后再也不来这山头碍你的眼!”
茅小冬犹然闭着眼睛,满脸淡漠,开口道:“你要么进去敬香,要么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则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孙子。”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你就算愿意给我当孙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啧啧,也不知道当年是谁挂着两条鼻涕虫跟我学下棋,然后打了一万年的谱,到最后还是就算我让了两子也依旧被我杀得脸色铁青、双手颤抖,恨不得举棋不定,拖延个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围棋只是小道。”
崔东山讥笑道:“‘弈之为数,小数也’?哟呵,谁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才的那拨记名弟子当中,学问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师重道,侍奉老头子比亲爹还亲爹,怎么开始推崇别家圣人的道理了?尤其这位圣人还是老头子的死对头。怎么,你围棋学我,做人也要学我?”
始终闭目养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就是你儿子。”
崔东山眼珠子一转:“我这趟来东华山就是无家可归,暂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贵为书院副山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想看我就别看嘛,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逍遥自在,皆大欢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过不了几天,书院就要被你害得给大隋拆掉了。你要跟大隋较劲,我不拦着,但是你别想着在东华山这里折腾。书院就是书院,是做道德学问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随便拉屎撒尿还不擦屁股的地儿!”
崔东山皱眉道:“你没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里头有一颗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点头道:“收是收到了,但是没拆开,赶紧丢火炉里,然后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饭。”
这话说得足够难听,只是崔东山半点不恼,站起身来到茅小冬身边,嬉皮笑脸道:“小冬啊,我这次来真不是为了啥谋划来的,就是好好读书,没事晒晒太阳,陪你下下棋,顺便照顾那帮骊珠洞天来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东山这下子有些纳闷,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坏事吗?你占了多大便宜啊。”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话,还不得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我自然不愿意当啊。”
崔东山怒道:“茅小冬!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茅小冬闭着眼睛摇头道:“不可以。”
崔东山用手指点了点他:“想打架?”
茅小冬蓦然睁开眼睛,气势惊人,如寺庙里的一尊怒目金刚:“打架好啊,以前在大骊是打不过你,现在嘛,我让你一只手!”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你现在是我孙子了,孙子打爷爷不合适吧?”
茅小冬伸手按住腰间戒尺:“打死你之后,给你烧香便是。”
崔东山赶紧伸出一只手:“打住打住,老头子和齐静春都要我捎句话给你,你听过再说。”
茅小冬眯起眼,一身杀气比起睁眼瞬间有增无减:“小心是你的遗言。”
崔东山嘴唇微动,茅小冬听过心声之后,紧紧盯住一身修为不过第五境的白衣少年,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眸。人之双眼,之所以被誉为灵气所钟,就在于若说心境如湖,那么眼眸就如深井的泉眼,身正则清,心邪则浊。
如果茅小冬是在大骊的旧山崖书院遇上大骊国师崔瀺,那么根本不会多此一举,因为两人的境界差距摆在那里,让他看再久,也看不出名堂。可如今形势颠倒,换成了他茅小冬在修为上居高临下,当然就不同了。关键是他们曾经位于同一条圣人文脉,相对会看得更加清晰。
茅小冬收起视线,大踏步离去。
崔东山笑问道:“你干啥去?不再聊聊?”
茅小冬冷哼道:“赶紧洗眼睛,要不然得瞎!”
崔东山伸手掸了掸衣襟,沾沾自喜道:“我这副少年皮囊,确实是倾国倾城。”
茅小冬停下脚步,就要转身动手打人,毕竟他想打死这个欺师灭祖的王八蛋已经不是十年二十年了。
崔东山袖中掠出一抹细微金光,蓄势待发。他震惊道:“你真要动手打人啊?咱们儒家圣人以德化人,君子以理服人,虽说你茅小冬被师门牵累,到如今还只是个贤人身份,可贤人也没有卷起袖子干架的说法啊。”
茅小冬大步离去。崔东山快步跟上,双手负后,飘逸非凡,纠缠不休道:“李宝瓶他们在这边求学如何了?有没有让书院鸡飞狗跳?”
茅小冬没好气道:“有。”
崔东山脸色阴沉:“该不会是有人想要杀鸡儆猴吧?”
茅小冬冷笑道:“我还以为是国师你暗中作祟,试图离间书院和大隋的关系,让大隋皇帝下不来台,好彻底断了山崖书院的文脉香火。”
崔东山有些尴尬,抬起手臂挠挠头,干笑道:“京城的老家伙做得出来这种勾当,我可不会。我如今时时将心比心,事事与人为善,改正归邪……哦不对,是改邪归正很久了。”
茅小冬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东华山之巅的凉亭,嗓音不重,但是语气坚定道:“崔瀺,你如果胆敢做出有害书院的事情,只要一次,我就出手杀你。”
崔东山浑然不放在心上:“随你随你,你开心就好。你先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如今我比你惨,真不骗你,天底下谁敢跟我比惨?小冬你啥时候心情不好了,我可以给你说道说道,保管你心情大好。不过记得带上几壶酒,大隋皇帝不是个小气的,肯定赏赐下来不少好酒。”
茅小冬眼神古怪地斜瞥了眼白衣少年,摇摇头,继续前行,然后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尤其是最后一场书楼之战,于禄一人对阵两人,结果双方两败俱伤,三人竖着进去,到最后全部横着出来了,这下就算是副山长茅小冬都压不住这个天大消息。
当晚,身穿公服的大隋礼部尚书和一个身穿鲜红蟒衣的宫中貂寺,加上那位潜伏在东华山附近的十境修士联袂登山。
只不过茅小冬面对三人,只说这件事情他自会给大隋皇帝一个交代,其余人等,任你是藩王还是尚书,都没资格对书院指手画脚。三人上山其实并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可茅小冬依旧不近人情,态度强硬至极,让三人碰了一个天大的钉子。那个十境练气士当场就要动手,所幸被礼部尚书给拦住了,一同火速下山,进宫面圣,顺便还带上了老剑修和李长英两人。他们当时已经能走,但是气色糟糕,如大病未愈。
茅小冬最后问道:“你以什么身份待在这里?”
崔东山毫不犹豫道:“如果你看过我的密信,就会知道于禄和谢谢两人的身份。可以泄露其中一人的,比如来自卢氏王朝山上第一大门派的谢灵越,我就以她的师门长辈身份现身好了;如果是于禄,那我就是卢氏皇宫的隐蔽看门人之一。放心,两个身份我都做好准备了,滴水不漏。”
茅小冬仍是不太放心,忧心忡忡道:“大隋的谍报可不比大骊差。何况大隋与卢氏王朝世代交好……”
崔东山一句话就让他不再说话:“我是谁?”
两人分别之际,积怨已久的茅小冬忍不住骂道:“你是谁?你是我儿子!”
崔东山“哎”了一声,乐呵呵喊道:“爹!”
茅小冬愣了愣,气恼得咬紧牙关,身形直接一闪而逝。
崔东山喊道:“那帮孩子住哪儿呢,爹您告诉我一声啊!”
夜深人静,无人回应。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我自己挨家挨户敲门找过去,谁怕谁啊。”
文正堂内,茅小冬去而复返,站在堂下,敬完三炷香后,伤感道:“先生、师兄,为何要如此,我如何都想不明白!我知道无论什么都比不上你们二位,你们既然如此做,自然有你们的考虑,可……”他说到这里,沧桑脸庞上隐约有些泪痕,“可我就是心里有些不痛快。”
崔东山当然不会当真傻乎乎一扇门一扇门敲过去,他脚尖一点,掠到一间学舍屋顶,环顾四周,看到有几处犹有灯火光亮,便向最近一处掠去,踮起脚尖趴在窗口,便听到了哗哗水声。他不急不缓戳破窗户纸,果然看到了一幅“美人沐浴图”,只可惜那女子的身材实在是不堪入目,在他觉得瞎了自己狗眼后,站在水桶内的少女尖声大叫起来。
崔东山还不走,站在原地抱怨道:“干啥干啥,是我吃亏好不好!”
砰然一声,窗户上水花四溅,原来是水瓢砸了过来。
崔东山已经揉着眼睛飘然离去,念叨着:“眼睛疼。”
身后是愈发尖锐的喊叫声,附近学舍不断有灯火亮起。
崔东山凭借记忆,一间间学舍找过去,最后总算找到了要找的人。很凑巧,李槐、李宝瓶、林守一、于禄四个人都在。
于禄侧身躺在床上,虽然脸色雪白,可是精神不错。
李槐坐在床头,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草鞋,心事重重。
李宝瓶和林守一相对坐在桌旁,各自看书。
崔东山推门而入,大笑道:“开不开心,意不意外?”
李宝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喜出望外道:“小师叔呢?”
崔东山跨过门槛,用脚关门,坐在李宝瓶和林守一之间的凳子上,翻白眼道:“先生没来,就我孤苦伶仃一人。”
李宝瓶起身跑去门口,打开门张望了半天,没瞧见小师叔的身影,这才有气无力地坐回原位,趴在桌上,无精打采。
林守一放下《云上琅琅书》,小心翼翼用那根金色丝线捆好,收入怀中后,欲言又止。
崔东山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一口喝光,摆手道:“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对林守一笑道:“去把谢谢喊过来,就说他家公子需要人端茶送水。”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崔东山急眼道:“干吗,你偷偷喜欢谢谢,怕我要她今夜暖被窝?是你眼瞎还是我眼瞎啊?”
林守一无奈起身,离开学舍去喊谢谢。
崔东山望向病恹恹的李槐,微笑道:“李槐啊,别伤心啦,陈平安听说此事后夸你呢,说你胆子大,有担当,是条响当当的好汉了。”
李槐蓦然抬起脑袋:“真的吗?”
李宝瓶冷笑道:“你傻啊,小师叔离开大隋京城这么久了,怎么知晓书院近期的事情?而且小师叔会这么夸奖一个人吗?他至多笑一笑,至多至多就是朝你伸出大拇指。”小姑娘突然直起腰,双手环胸,“小师叔的称赞褒奖,都留着给我呢!”
李槐有些黯然。他犹豫了半天,低着头,像是在对那双草鞋说话:“我要不搬过来跟林守一住吧?”
李宝瓶转过头:“李槐你怎么还是这么??凭什么是你搬,要搬也是那三个家伙搬!”她突然也低下头,重新趴在桌上,“算了,我没资格说这些。”
于禄艰难起身,李槐赶紧帮着搀扶。
于禄背靠墙壁,盘腿而坐,歉意道:“没办法迎接公子。”
崔东山理也不理他,打量着学舍内的简朴装饰,沉默片刻后,对李宝瓶说道:“李槐搬来这里是对的,这跟胆小胆大没关系。继续留在那边是下策,搬来这里是中策,搬去李长英学舍才是上策。”
这个时候,林守一带着谢谢回到这里。黝黑少女看到崔东山后,显然充满了畏惧,只敢站在门口。
李宝瓶疑惑道:“为何是上策,我晓得。下策怎么说?”
崔东山手指旋转白瓷茶杯,缓缓道:“偷窃东西、欺辱李槐,这是不懂事的孩子能干出的事,不稀奇。而且少年血性,最不讲理。你们没接触过真正的江湖,那些个愣头青游侠儿,一言不合就能杀人全家,事后被官府抓起来砍脑袋,猜猜他们会怎样?在刑场上,刽子手哪怕已经盯着他们的脖子,想着如何下刀,可那些家伙仍然一个个得意扬扬,毫无悔意。你以为他们怕死吗?杀人不手软,被杀不低头,人家就是这么厉害。”
李槐听得入神,只觉得那些人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世上真有这么不可理喻的人?
崔东山笑道:“所以那些孩子哪怕认了错,回头再给父辈们揍得屁股开花,也始终憋着口恶气。若是再给旁人不怀好意地激上几句话,说他们可是国公、侯爷之子,这般憋屈,对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吗?还有那个大隋开国元勋之后,就会被说他们家那幅祖宗画像如今还挂在大隋的紫霄阁里头呢。”
于禄微微点头。身为卢氏王朝曾经的太子殿下,他对此并不陌生,可能是屋内所有人里最能理解崔东山说法的一个。
崔东山呵呵笑了两声,继续道:“然后他们就会觉得别人说得对了。他们在自家地盘还这么孬,以后怎么混?岂不是连累家族一同沦为整个京城的笑话?于是就在某天大半夜,直接拿刀抹开李槐的脖子了。可能那三个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做不到游侠儿死到临头还能像个英雄好汉那一步,可若真到了那时,李槐都死翘翘了,他们反悔与否、是不是吓得尿裤子,还有意义吗?”
李槐听得面无人色,于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转过头,只可惜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崔东山放下茶杯,轻轻一磕桌面:“除了那些真正的意气用事之外,注定有很多盘根错节的利益之争。有人投石问路,有人煽风点火,有人浑水摸鱼。但是没关系,我来了嘛,接下来你们就安安心心求学,其余事情都不用管了。”
学舍内所有人都心情复杂。崔东山哈哈笑道:“怎么,不信啊?是不信我有这个本事呢,还是不信我有这份好心?如果是前者,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如果是后者……好吧,我先生陈平安因为担心你们会被欺负,这一路走得就没真正静下心来,所以跟我做了一笔划算买卖,要我来看着你们。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他望向李宝瓶:“真正的江湖侠气,从来不在于逞一时之快。”
又望向林守一:“山高水远,来日方长。这辈子跟人结仇,真要觉得不舒坦,那就先对付了仇家,然后接着欺负人家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最后望向李槐:“记住喽,修行之人,报仇也好,报恩也罢,一百年都不算长。”
崔东山自顾自拍了拍手掌:“好了,正事我已经说完了。”
他又一拍脑袋:“对了,小宝瓶,我和先生路过一处山岭的时候,运气好,遇到了一大群搬家的过山鲫。然后我那位先生听说万条过山鲫之中就有可能出现一条通体金黄的老祖宗,愣是拉着我傻乎乎蹲在树上苦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找着了一条故意滚满泥土的金黄过山鲫。”
李宝瓶瞪大眼睛站在了凳子上,然后蹲下,好像这么一来,就可以距离小师叔和那条过山鲫更近一些。
崔东山摇头晃脑道:“他下了树后,一路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抓住那尾珍稀鲫鱼,本来是想着赶紧送给你的,可是过山鲫离水最多半个月,便是手中那一尾,撑死了也不过月余。若是跟驿站那边的人实话实说,求着他们隔三岔五放入水中饲养一段时日,陈平安实在不放心,怕他们见财起意,担心送着送着就连人都跑了,让你白欢喜一场。所以他说到了家乡后,去拜访你大哥、帮你报平安的时候,先放在你大哥那边养着。”
李宝瓶两眼放光,哪里还有先前半点颓丧神色,一下子又变成了那个初出茅庐、负笈游学的小姑娘。
崔东山叹气道:“小宝瓶啊,我家先生对你那是真好,什么好东西都念着你。嘿,我就不明白了,就先生那炖肉煮鱼连油盐都不肯多放的吝啬脾气,到了你们这边,咋就这么不把真正的宝贝当宝贝了?他也不傻啊。”
好嘛,这话一出,红棉袄小姑娘使劲皱着小脸,嘴角用力往下,这是要哭。
崔东山赶紧解释道:“别哭别哭,过山鲫是不能通过驿站送来书院,书信还是可以的。在大隋边境的驿站,陈平安给你们都写了信的,估摸着十天半个月就能到这儿,到时候是哭是笑,你们这些小祖宗自个儿看心情。”
他最后无可奈何道:“陈平安还说啦:‘我的学生崔东山呢,还是个大坏蛋,千万别信任他,但是遇上事情,找他帮忙是可以的。’”
他这番话说出口后,李宝瓶三人信了大半,便是于禄和谢谢都信了四五分。
李槐跟着林守一去学舍休息。李宝瓶回自己的学舍,半路跟两人分道扬镳。
崔东山在三人离去后,稍等片刻,又喝了一杯茶水,这才带着谢谢离开于禄住处。
少女紧绷心弦,小心翼翼跟在白衣少年身后。
没了李宝瓶三个孩子在场,崔东山面无表情,头也不转,冷声问道:“为什么面对李长英没有出手?是不敢还是不舍?”
谢谢老老实实回答:“回禀公子,两样都有。”
崔东山停下脚步,对着少女就是狠狠一耳光:“一路白吃白喝,到最后就出手揍了个大隋死了爹的将种子弟?你有出息啊!你这么出息,怎么不上天啊?”
脸颊红肿的少女鼓起勇气与崔东山对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为什么要做?公子,你告诉我!”
崔东山又是一耳光甩过去:“因为你的命不值钱,还比不上李槐的一根手指头值钱!在我眼中,你更是一文不值!”
谢谢满心凄凉,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崔东山又抬起手臂作势要打,谢谢对他畏惧至极,不敢挪步,但是转过了头。
崔东山笑了笑,竟是收回手,最后缓缓伸出去,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谢谢的脸颊:“这么怕我啊,好事情。我还以为一段时间不见,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娘儿们翅膀就硬了几分,公子我是既失望又欣慰啊。”
谢谢神色麻木。
崔东山继续转身前行,突然说道:“你体内那些牢牢钉入魂魄的困龙钉,我可以帮你取出一半,那么你很快就可以恢复到洞府境。”
谢谢低声问道:“为什么?”
崔东山并未转身,毫无征兆地一脚向后踹去,踢中少女腹部。
措手不及的谢谢差点后仰倒去,一时间绞痛难忍。
崔东山神色自若道:“刚想通一个道理,跟陈平安学的。他呢,手里攥着一枚铜钱,恨不得当一两银子去开销。既然你是一两银子,我为何要当作一枚铜钱花掉呢?”
谢谢眼眶泛起一些晶莹泪花。
直白俗气的说法,而且还是全部的身家性命,仅仅与一枚铜钱、一两银子挂钩。
哪一个能够享誉王朝的修行天才,为了境界攀升,花销掉的金银不是按“座”“山”二字来计算的?
崔东山边走边揉着下巴,陷入沉思。回过神后,转头灿烂笑道:“想不想撕掉那张面皮,以真面目示人?公子今儿心情好,难得大发慈悲,以后你的名字就改回谢灵越好了。怎么样,是不是要对你家公子感激涕零?”
一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尖声道:“不要!”
崔东山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女,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还会难为情啊。”
谢谢满脸泪水地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呜咽道:“恳请公子不要这么做……我愿意继续做普普通通的谢谢……不要撕掉这张面皮,求你了,公子……”
崔东山伸出两根手指:“二选一,撕掉脸皮,或者公开谢灵越的身份,你自己选,赶紧,小心我连选择都不留给你。”
谢谢缓缓抬起头,这一刻的凄厉眼神,如一头濒死的年幼麋鹿,她颤声道:“我选择改名字。”
崔东山摇头道:“什么家国师门,原来都比不过自己的脸面啊。行了,很快你就是卢氏王朝第一仙家府邸的谢灵越了。谢谢,快点谢谢你家公子啊。”
谢谢凄苦道:“谢谢公子。”
崔东山快步向前,一脚踹得谢谢歪斜倒地,怒道:“应该说谢谢谢谢公子!”
谢谢趴在地上,肩头微颤:“谢谢谢谢公子。”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没劲,自己回去。”
他原路返回,独自走向于禄学舍,把泣不成声的少女一个人晾在那边。
但是离去之前,崔东山撂下了一句古怪言语,只可惜少女已经听不进去了:“改了名字,就等于改了命数,接下来谢灵越会一路走狗屎运的,不信的话,就走着瞧。哈哈,摊上我这么个散财公子,真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谢谢痴痴坐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擦拭泪水。
冬天的夜风十分冰冷。
风起于青萍之末,只是不管如何,在谢谢这边,吹来吹去,都是死灰。
等崔东山回到学舍,于禄已经坐在桌旁,脸色红润,精神焕发。见到崔东山进来,他笑着起身:“公子恕罪。”
崔东山说道:“坐吧,看在你比谢谢聪明许多的分上,嗯,天赋也好一些,就不跟你计较了。”
于禄乖乖坐下,还给崔东山倒了一杯茶,动作自如,根本就没有半点重伤卧床的样子。
崔东山接过茶杯,笑问道:“说说看,为什么会出手收尾。”
于禄坐在那里,双手拢袖,像是在取暖。又因为自己身材高大,而对面的白衣少年比他矮许多,所以便有些耷拉着肩头,显得缩成一团。他缓缓说道:“头一个原因,当然是原本觉得活着没盼头,但是这一路求学,突然又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一冲动,就做了。第二,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路行来,我有些不甘心,总想着学以致用。可是陈平安境界太低,公子架子太大,那些魑魅魍魉都给林守一收拾掉了,其实他道行也不够看,怎么办?刚好借这个机会,把那个大隋剑修当作自己在武道上向前走一步的磨刀石。反正活着无聊,看一看更高处的风光,又不少一块肉。”
崔东山笑道:“垫脚石更确切一点。”
于禄笑着点头:“公子说得对。”
崔东山道:“继续。”
于禄想了想,崔东山笑问:“不然我来帮你说?”
于禄苦笑道:“我只要不死,以后陈平安就会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他有些紧张,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蒙混过关,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公子之前说我和谢谢的性情跟陈平安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这辈子都当不了陈平安的朋友。我知道多半是对的,可心底还是有些不信,哪怕公子现在站在我跟前,我还是那句大不敬的话,要试试看。如果能够证明公子是错的,就最好了。”
于禄站起身,认命道:“实在没有想到公子会去而复还,请公子责罚。”
崔东山伸手往下按了按:“一举三得,做得很漂亮啊,我有你这样的仆役,高兴还来不及呢,责罚什么?”
于禄大大方方坐下。估计这就是他跟谢谢最大的不同。
那个少女一样聪明,只是她想要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争取不来的东西。反观这个高大少年,什么都放得下,想要拿起来的东西又不会太重,而且从来无关崔瀺的大局,所以过得更加轻松。
大骊国师崔瀺,公认棋术极高。
于禄和谢谢,与白衣少年朝夕相处,实则无时无刻不是在与之手谈。谢谢下棋下得太用力了,反而会让崔瀺觉得愚不可及,眼皮子都懒得搭一下。
于禄就像是只在无关痛痒的小地方抖搂一下他的聪明机智,玩几手崔瀺早就玩腻了的小定式,这样就会让崔瀺点点头,觉得还凑合。
谢谢心里的负担太重,看得太远,其实极为坚韧可敬。但是才逃过大骊娘娘的掌控,又沦为崔瀺的牵线木偶,则是她的大不幸。
于禄却看得清最近处的细微人心,所求不多,反而活得一身轻松。
崔东山袖中飞出那柄形状如麦穗的“金秋”,围绕着灯火飞速旋转。
于禄面不改色,笑问道:“公子这么走入书院,不怕身份泄露?”
崔东山仔细盯着那柄飞剑,轻声道:“以杀止杀,以恶制恶,知道吧?”
于禄点点头。
崔东山始终凝视着飞剑带出的金色轨迹,由于飞掠太快,剑气消散的速度远远低于生成的速度,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最后像是一个金色圆球,最中央是那点灯火。
崔东山说道:“一样的道理,给大隋一个看似荒诞的理由。一个不够就两个,只要事不过三,两个应该恰到好处。”
于禄犹豫了一下,苦笑道:“第一个,不然换成我?”
崔东山斜瞥他一眼:“怜香惜玉?”
于禄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崔东山笑道:“你看得清楚,是因为太近。但是你要记住,一叶障目,只看清楚一片叶子的所有脉络……”
他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换了一句让于禄出乎意料的话:“如果真能看透彻细微的最深处,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要知道,这其实就是我的大道……之一!”
于禄似乎全然无法理解,就不去多想。
崔东山站起身,默然离开学舍。
在他离开很久后,于禄伸出袖中的一只手,低头望去,手心都是汗水。
那位大骊国师曾经笑言,天底下已经立教称祖的三大势力,各自的宗旨根本,无非是道法极高、规矩极广、佛法极远。那么这个极小是?
世人所谓的一叶障目,若是有人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看清楚了这一叶,当真还会障目?
于禄猛然抬起一只手臂,手背死死抵住额头,满脸痛苦,呢喃道:“不要想,先不要想这些。”
崔东山来到之前打死不走入的文正堂外,直接一步跨过门槛,拿起一炷香,只是一炷香,而不是按照规矩的三炷。
一手持香,另外一只手捻动香头,瞬间将其燃烧点亮。
崔东山不去看至圣先师,先看了眼齐静春的画像,最后转移视线,望向老秀才的图像,双手捧香在额头,在心中默念。而后睁开眼睛,没有半点烧香人的虔诚肃穆,将手中那炷香插入神坛上的香炉,扬起脑袋,对着那副画像嬉皮笑脸道:“老头子,跟你借一下而已,可别太小气啊。不多,就三境,三境而已,而且只在东华山用,这总行了吧?我如今已经有五境修为,由此可见,跟在你安排给我的先生身边,我崔瀺是学有所成的,对吧?如今你最得意弟子的最得意弟子遇上了麻烦,我又被自己先生托付重任,你不表示表示,说不过去吧?”
崔东山耐心等着,没有动静,香炉那炷香点燃之后,竟是半点不曾往下烧去。
他破口大骂:“老头子,你当真半点不管我了?就连报上齐静春的名号都不管用?你他娘的怎么当的先生!老王八蛋,喂喂喂,听见了吗?我骂你呢,你大爷的,真是无情无义啊……”
毫无用处。崔东山急得团团转,最后再度闭上眼睛,试探性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加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两个名字。
片刻之后,香炉之内的那炷香以极快速度燃烧殆尽。
崔东山反而默不作声,沉着脸转身离去。
出门之时,从崔东山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练气士第九境了——
足足高了四个境界,不是崔东山原先讨要的第八境龙门境,而是“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第九境金丹境!
崔东山站在门槛外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高空,怔怔出神。
很快,他就恢复玩世不恭的表情,做了个自戳双目的动作,继续前行:“先前认你做先生,算我崔瀺瞎了眼。今儿起,老子叫崔东山,只是陈平安的学生!”
手心突然传来一阵痛彻心扉、直达神魂的剧痛,把崔东山给疼得当场跳起来,然后就这么一路蹦跶着跑远,等到他跑到山顶后,才终于消停下来。
崔东山倒抽着冷气,浑身直哆嗦,在原地使劲甩动手臂,把一个晚上睡不着觉跑来山巅赏景的书院学生给看得呆若木鸡,心想这哥们儿是发羊痫风啊?
崔东山刚要一巴掌扇死这小王八蛋,茅小冬出现在山顶,那个书院学生连忙对老人作揖,飞快下山。
茅小冬打量着崔东山,观其气象,看出深浅后,板着脸走下山去,与崔东山擦肩而过的时候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就老实一点在书院待着,我茅小冬就当捏鼻子忍着粪臭了。别忘了这里是大隋京城,做事情三思而后行!”
崔东山一步飞掠到那棵千年银杏树枝头,四处眺望一番后,定睛望去,最终对着东华山附近一栋幽静宅子破口大骂:“那个叫蔡京神的老乌龟王八蛋!对,就是喊你呢,快来认祖归宗!你十八代祖宗我今儿要跟你讲讲家法祖训,快点沐浴更衣,磕头听训!”
茅小冬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下山。
崔东山犹自骂骂咧咧:“孙子蔡京神,别当缩头乌龟,快点回家喊上你儿子、孙子一起来给你祖宗磕头。赶紧的,祖宗在这儿等着呢!”
东华山附近那栋宅子,一道虹光平地暴起,升至与东华山山巅齐平的高空。
蔡京神怒吼道:“找死!”
崔东山以更大的嗓门答复道:“老祖宗在这里找龟孙子,不找死!”
蔡京神继续吼:“滚出来!”
当他升空之后,以东华山为中心,四周不断有灯光亮起,由近及远,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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