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道人传道(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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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畦独自御风北去,在千里之外停下身形,最终落在一艘来自大骊龙泉郡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边有一个墨家豪侠许弱,横剑在身后,还有一个老蛟出身的林鹿书院副山长。有这两人坐镇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悬山,都绰绰有余了。

两人护送之人,是一对少年男女,准确来说,是大骊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为稚圭,她低眉顺眼地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后。从头到尾,少女都没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没有身穿老龙袍,加上这名老龙城城主没有自报名号,所以她没有认出?

这艘渡船直接穿过那片城头上空的云海,然后落在苻城之内。苻畦在亲自为大骊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处后,来到苻南华私邸,发现这个儿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龙绕梁。

苻畦问道:“怎么苻家上下毫无动静?”

苻南华抬起头,望向父亲:“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苻家,老龙城,大骊,骊珠洞天,孙嘉树,苻东海,苻春花……”

苻畦突然笑了起来:“那你知不知道,其实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下一任老龙城城主?”

苻南华满脸呆滞。

苻畦侧过身,低下头,好似在毕恭毕敬地迎接某人。

一个肆无忌惮大口大口地吸收“龙气”的少女,好似微醺地走入大堂,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双手,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件龙袍浮现在她身后,雾气腾腾,像是在以水雾清洗衣物一般。她站起身,那件龙袍自动穿戴在她身上,上边的九条云海金龙,开始活灵活现地流转游动起来。

她踢掉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披着那件太过宽松的龙袍,显得有些滑稽。她皱着脸委屈地道:“没了骊珠洞天的禁制,还要假装自己是一只蝼蚁,好辛苦啊。没办法,我暂时还打不过他们中的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长镜,那个深不可测的墨家剑修许弱,等等等等,唉,总之挺多人的,算了,不提这些。还是这里好,不愧是当初登陆宝瓶洲的第一处风水宝地……龙气经过这么多年维护,还剩下不少,你们苻家做得不坏,以后肯定有赏,大大有赏!”

苻南华看着少女那张挺熟悉的稚气面孔,然后再转头看看满脸平静的父亲,最后再使劲盯着那件祖传老龙袍。苻南华发现之前差点疯了一回的自己,这次是真的要疯了。

少女环顾四周:“为了顺利来到这里,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谓的顺利,还是那个臭道士施舍给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华,厉色道:“你这只蝼蚁,听说你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你根本就不配姓……”少女转头望向苻畦,“你们姓什么来着?”

苻畦恭敬回道:“启禀小姐,我们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气焰全无,慵懒地缩在椅子里,或者说蜷缩在那件龙袍之中。

苻南华距离崩溃,只差一线之隔。

少女低头打量着老龙袍:“历史上宝瓶洲九个皇帝的筋骨气血,嗯,还不错。”她视线下移,喃喃道:“底端的云海差了点。”她眼睛一亮,露出一双金色瞳孔的诡谲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龙城上空的那片云海,近期还不能收入龙袍之中,否则万众瞩目之下,动静太大,有心人很容易发现端倪。”

少女叹息一声:“我知道轻重。”她醉眼蒙眬,像是一个醉酒汉,“到了这里,真不想再挪窝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轻轻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龙袍,立即变得无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门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孙氏祖宅,老祖听到现任家主的计划后,苦笑道:“当真值得吗?就不怕此战之后,孙家一蹶不振,被苻家联手四家一起吞并了咱们?”

孙嘉树脸色如常:“我只恨孙家家底不够大,我孙嘉树只能赌这么大。”

孙氏老祖沉默许久,问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晓我们孙家的初衷?”

孙嘉树眼神坚毅:“他不会知道的,就算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孙家为了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以后他给的回报,注定只多不少。”

孙氏老祖再问:“如此急功近利,当真合适吗?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孙嘉树摇头道:“我孙嘉树一个人,当然能等,可是东宝瓶洲和天下大势,不能等!”

这名孙家的元婴境老祖唯有叹息,不再劝说什么。

在那之后,少年从内城高楼那间屋子,走回孙氏祖宅的池塘。

连日来风和日丽,天下太平。孙嘉树还是隔三岔五回来一趟祖宅。还是每次回来,都要住上一夜,然后跟三名金丹境供奉赌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小暑钱,第二次是两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终孙嘉树赌了四次,输了四次,在那之后孙嘉树就不再下注了。而那个陈平安,依旧每天会去守夜钓鱼,然后等待旭日东升、朝霞万丈的那一刻。

在陈平安住在孙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孙嘉树还在以道家一门坐忘术深入睡眠,突然听到陈平安在远处大声喊道:“孙嘉树,快看!”

孙嘉树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开窗户,眺望天空。只见东方云海之中,又有十数条金色蛟龙汹涌而下,然后又被那个背剑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畅淋漓,毫不犹豫。

孙嘉树在这一刻怅然若失,道心失守,几近崩溃。

所幸孙氏老祖赶紧来到他身边,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树,无须如此。嘉树可以四季常青,人却绝无事事如意,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正是为了今天。”

孙嘉树脸色发白,喃喃道:“只差一次。”

他的心境虽然趋于稳定,但是他仍失魂落魄,心神不宁。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龙城。

老龙城内城,灰尘药铺外的巷口,郑大风望了一眼东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间,赶紧掏出那本书籍,翻到一页,不断默默朗诵那篇《精诚篇》。当天地异象结束之后,郑大风震碎书籍,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走回巷子,哭丧着脸道:“传道人,哈哈,竟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孙嘉树这一晚,本该宴请一个东南大洲的大人物,可是年轻家主临时起意,让内城孙府推掉这次接风宴。虽然很不合适,以致那边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异议,但是孙嘉树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在书房中掐断了老宅与孙府的联系,然后去往后边的小祠堂。

那边的管事有些束手无策,孙氏元婴境老祖不愿孙府为难,已经百年光阴不在孙府那边现身的老人,亲自向那名管事面授机宜,这才让孙府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

沐浴更衣一番的孙嘉树,独自站在祠堂内,敬香后,如同面壁思过,沉默不语。

祠堂中除了灵位,墙上还悬挂着一幅幅孙家历代已逝家主的画像,多是如今孙嘉树这般不起眼的装束。这一代孙氏家主之位,属于爷传孙的隔代传承,孙嘉树爷爷在卸任家主之后,就去游历中土神洲。孙嘉树以弱冠之龄继承如此大的一份家业,这些年可谓甘苦自知。

孙嘉树望着那些挂像,有人在家族危难之际力挽狂澜,有人开辟出新的商路,有人为家族结识拉拢了上五境修士,有人一生碌碌无为,连累孙家在老龙城抬不起头,有人决策失误,害得孙家不断让出外城地盘,祖宗家业不断被蚕食分割,有人误入歧途,潜心修道,家族大权旁落亲戚之手……

孙嘉树很想知道将来自己被挂在墙上,后世子孙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是振臂奋发的中兴之祖,还是埋下家族祸根的罪魁祸首,抑或是一个错失千载难逢良机的蠢货?

夜幕深沉,那名元婴境老祖缓缓走入祠堂,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安慰道:“事不过三,你愿意选择相信那少年,赌第四次,已经殊为不易,输在了第五次上,无须如此懊恼。那个有望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境供奉,其实愿意陪你赌这四次,本就倾向于留在孙氏祖宅,而不是被苻东海拉拢过去。”

孙嘉树没有转身,依旧抬头凝望着一幅画像,点头道:“这一点,我已经想通了,并无太多心结。在押注这件事上,事情没有变得更好,也没变得更差,结果我能够接受。退一步说,我孙家还不至于少了一位未来的元婴境,就要死要活。”

孙氏老祖欲言又止,涉及孙嘉树的大道根本,哪怕是他,也不好随便询问。其余三名孙氏祖宅供奉,不管与孙嘉树个人关系如何好,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为,也绝不会主动开口问,而只是当一个乐子在那边猜测。

孙嘉树摊开一只手掌:“我与陈平安相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刘灞桥当朋友,而是陈平安此人太过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博一把大的。没办法,我孙嘉树是商人,是孙家家主。原来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孙嘉树转过头,举起那只手掌:“等到陈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龙,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动,让我一切谋划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这次捞偏门错得离谱,以致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龙城。”

哪怕是被世间誉为地仙的元婴境老祖,也看不出年轻人那只手掌有任何异样,但是老人无比确定,孙嘉树看到的,就是最终的真相。

孙嘉树满脸悲怆神色:“若只是少了陈平安一个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龙城,我孙嘉树打落牙齿和血吞,照样能忍!钱跑了,再挣就是。赚钱的能耐,我孙嘉树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老人只能一言不发,静待下文。

孙嘉树收起手掌,握紧拳头,颤声道:“可是经过这番波折,我发现自己的取财之道,原本一直坚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为契合‘正大光明、源远流长’八字祖训,但是却被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陈平安,验证为偏门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遗言后世,偏财如流水,来去皆快,兴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绝不可取。”

孙嘉树转过头去,不让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元婴境老人缓缓走到孙嘉树身边:“事已至此,难道你就此心灰意冷,什么事情也不做了?”

孙嘉树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苻家莫名其妙地没有动作,里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孙嘉树。关键是我现在还不确定,陈平安认为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又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

老人皱眉道:“陈平安对你如何,不好说。可他的性情,你还没有吃透?”

孙嘉树无奈道:“之前我觉得已经看透,所以哪怕事后他知道了真相,孙家该有的,陈平安不会少了一分,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可现在,不好说了。我不确定陈平安对人对己,是否完全一致。”

老人拍了拍孙嘉树的肩膀:“嘉树,你很聪明,又有天赋,当个孙氏家主,没有任何问题,哪怕是现在捅出这么个娄子,我还是这么认为。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对一个孙氏家主指手画脚,只以长辈身份对晚辈多说一句,抛开种种算计,家族荣辱,以及宝瓶洲大势,你到底还是孙嘉树,是刘灞桥最好的朋友,陈平安又是刘灞桥介绍给你的朋友。你不妨以简简单单的朋友之道与之相处,暂时就不要考虑什么家族了。”

孙嘉树转过头,疑惑道:“可行?”

老人笑道:“不妨试试看,反正事情已经不能再糟糕了。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人生在世,遇到一个坎不怕,努力走过去就是了。过不过得去,两说,你好歹尝试过。如你所言,孙家还扛得住。”

孙嘉树还有些犹豫狐疑:“那我试试看?”

老人转头望向祠堂外的天色:“去吧。别忘了,今天就是山海龟起航的日子。”

孙嘉树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离开祠堂,虽然下定决心,年轻人的步伐并不轻松。

“这次嘉树这孩子是真输惨了,输怕了。一口气接连输了三次,输小暑钱,错失一名有望跻身元婴境的百年供奉。输给不动如山的苻家,最后输道心,本心开始动摇,最是致命。换成是我站在他这个位置上,恐怕只会比他更差,心境早已崩碎,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老人不再凝视孙嘉树的背影,重新望向那些挂像,笑了笑:“有此一劫,也算好事。总好过将来闯下大祸,再难亡羊补牢。太过顺风顺水,一直自负聪明才智,终归不是长久之道。诸位以为如何?”

墙壁上一幅幅挂像哗啦啦作响,似在附和。

苻城内,宋集薪身边时刻跟随着那名林鹿书院副山长。

老龙城与大骊的买卖,早于苻南华进入骊珠洞天时就已经敲定。宋集薪此行,不过是以大骊皇子宋睦的身份,象征性抛头露面。这一切,既是大骊国师崔瀺的运筹帷幄,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此次宋集薪由龙泉郡渡口南下老龙城,在大骊京城调养身体的皇帝陛下,对宋集薪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以至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时候生出一些错觉——婢女稚圭才是此次远游的真正主心骨。

龙泉郡,老龙城。稚圭,王朱为珠。

宋集薪知道这些他知道的蛛丝马迹,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线千里,已经编织成一张大网,最终会形成一个南下一个北上的局面。大隋高氏愿意退让一大步,与大骊宋氏结盟;宝瓶洲中部有北俱芦洲天君谢实,拦腰斩断观湖书院对北方地带的严密控制。虽然书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万钧,扼杀了包括彩衣国、梳水国在内中部十数国蠢蠢欲动的战争苗头,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条大骊铁骑的推进路径,势如破竹,长驱南下,策马扬鞭于南海之滨……

宋集薪对此默不作声,只是看在眼中,放在肚里。

宝瓶洲形势有利于大骊宋氏,不等于有利于他宋集薪。不提他跟庙堂重臣、柱国功勋们毫无交集,长春宫还有一个同胞弟弟,以及一个死心塌地偏爱幼子的娘娘。当初他去了一趟长春宫,名义上是骨肉分离多年,儿子认祖归宗后,应当主动问候娘亲,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长春宫表现得如何伤心,宋集薪内心深处,发现自己很难感同身受。宋集薪当时就像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除了挤出一点泪水,跟那个曾被打入冷宫的权贵妇人就再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她问一句,宋集薪答一句,不像是母子重聚,反而像是一场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对。再加上一个弟弟宋和在旁边流泪,那次见面,母子三人应该都很别扭。

宋集薪独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他说想要自己散步逛逛,林鹿书院副山长便不再跟随。宋集薪一路上遇见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不过宋集薪腰间的那对老龙翻云玉佩和老龙布雨玉佩,足够让他在苻家畅通无阻。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剑仙许弱也不知所终,这个据说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头的墨家豪侠,宋集薪一直想要与其结交,但是总觉得对谁都和颜悦色的许弱,其实最不好说话,双方很难交心。也许哪天等自己走到那个位置上,才会好一些?宋集薪便忍着,以免适得其反。

一路行去,宋集薪欣赏着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园林和亭台楼阁,看多了,便有些无聊。以前他在小镇那些街巷瞎逛,不管身边有没有带着婢女稚圭,都没觉得风景如此不耐看。宋集薪想起稚圭,心中阴霾越来越浓郁。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头,再没有她的纤细身影。

就像现在这样,宋集薪转过头,空荡荡的廊道,只有不识趣的笼中鹦鹉在那里说着人话,还是拗口晦涩的老龙城方言。宋集薪转身走到鸟笼前,用手指重重敲击竹编鸟笼:“闭嘴!”

鹦鹉学舌极快极准,回了宋集薪一句宝瓶洲雅言:“闭嘴!”

宋集薪一挑眉头,又道:“宋睦是大爷。”

那只五彩鹦鹉默默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宋集薪,然后来了一句:“你大爷!”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转,笑着离去。

苻家有一座登龙台,是老龙城一处禁地,不在苻城内,而是在老龙城最东边的海边大崖上。登龙台高数十丈,是老龙城最高的建筑,一直有个金丹境练气士在此结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闯入。

今天苻畦亲自领着一名客人登台观景,只有嫡子苻南华作陪,再无他人。而且最奇怪的地方是苻畦在登龙台脚就停下身影,让那名客人独自登上高台。

金丹境练气士跟苻畦恭敬地打过招呼之后,看了眼苻南华,就返回茅屋,继续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砺神魂。

苻畦轻声道:“南华,你之前没有选择对陈平安出手,是不是认为孙嘉树那么聪明的人,只会做出比你更聪明的举动?”

苻南华老老实实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终在扪心自问,若是以老龙城城主的身份对待此事,我应该如何做。是公器私用,还是……”苻南华神色尴尬,不再说下去。

苻畦赞赏道:“如此看来,那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是真听进去了。苻家子孙,不能等到当了城主的那一天,才开始以城主身份行事。这点视野和眼界都没有,只知道为了一己私欲,打打杀杀,横行无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说是苻家,整座老龙城又算个什么东西?”

苻南华一狠心,咬牙道:“父亲,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将来如何能够名正言顺继承城主之位?”

苻畦哑然失笑:“如何?用钱砸啊。老龙城苻家别的不说,钱是真不少。你以为当初我是怎么从金丹境跻身十境元婴境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都够买下孙家在外城的三百里长街了。在那之后,我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巅峰境的?除了还算勤勉的修行,更多还是用钱堆出来的,不然你以为?”

苻南华目瞪口呆,就这么简单?

苻畦双手负后,抬头望向那个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她的意见,哪怕只是一句无心之言,还是最重要,形容为一锤定音也不夸张。老龙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无法接触,但是接下来你会了解得越来越多,宝瓶洲山巅的真正风景,也会逐一呈现在你眼前。”

苻南华的眼神炙热起来。

苻畦笑意晦暗:“然后总有一天,你就会发现四周全是血腥味。”

那个拾级而上的外乡人,是一个少女。她走上登龙台后,满脸血污,不断有血泪从金黄眼眸中流淌而下。

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环顾四周。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尽是坟冢,皆是仇寇!

这一天陈平安依旧守夜钓鱼,然后掐着时辰,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等到天亮后,又一次睁眼望向东边的海面上空,只是这次陈平安没有再惹来金色气流的下坠。陈平安咧嘴而笑,站起身朝那边挥挥手,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陈平安收起鱼竿和鱼篓,返回孙家祖宅,结果看到孙嘉树在河边等待自己。

他在等陈平安,其实陈平安也在等他孙嘉树。

郑大风当初在内城小巷,怂恿自己摘掉那张遮掩容貌的面皮,之后更有阴神从中作梗。看似与孙家无关的只言片语,陈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尝出里头暗藏的杀机。

失望?当然会有。怒火滔天?谈不上。

刘灞桥介绍孙嘉树给自己认识,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愿不愿意来到孙氏祖宅,是陈平安自己的选择。归根结底,还是陈平安服从了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回头来看,这个选择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孙家信奉的商贾之道,其学问宗旨是什么?孙嘉树在闲聊之中,其实已经透露过一些。

陈平安对孙嘉树的印象再次模糊起来,而且内心已经充满了戒备和审视。

一个人的本性单纯淳朴,完全不等同于憨傻迟钝。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么是坏人。一个好人能够好好活着,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

这些浅显的东西,陈平安根本不用书上告诉他。市井巷弄的鸡飞狗跳,街坊邻居的鸡毛蒜皮,龙窑学徒的钩心斗角,不都在讲这些?

孙嘉树看着那个愈行愈近的背剑少年,深呼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作揖赔礼。

陈平安挪开脚步,避让了孙嘉树这个看似无缘无故的赔罪。

孙嘉树起身后,苦笑道:“陈平安,我已经帮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岛渡船,我孙家已经没有颜面请你登上山海龟。”

陈平安问道:“孙嘉树,这是为什么?”

孙嘉树犹豫片刻,干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捡起脚边的一粒粒石子,轻轻丢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贵险中求,捞取一笔大偏财。故意隐瞒苻家对老龙城的掌控力度,只让你戴上那张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后从那栋苻家盯得很紧的高楼走出,赌的就是性情执拗的苻南华咽不下那口气,要兴师动众带人杀你。在那之后,我会拼了半个孙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陈平安。事后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悬山,就会觉得欠我孙嘉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相信迟早有一天,孙家得到的回报,只会比失去的更多。”

陈平安还是提着鱼竿拎着鱼篓,站在原地,他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怎么确保我的性命无虞?”

孙嘉树头也不回,伸手指了指头顶:“有些人间最高处的人和事,苻南华没资格知道,但是我孙嘉树作为孙家家主知道,老龙城城主苻畦当然更知道。这场晚辈之间的意气之争,我只要押上全部家当,摆出不惜与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态,那么苻畦就会在狠狠敲打一番孙家之后,在某个火候主动收手。你陈平安当然只会有惊无险,不会死,而我孙嘉树就能够趁机跟你成为患难之交。”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满腔怒火,他脸色阴沉,悄然运转气机,将那股怒意死死压在心湖。

孙嘉树又丢出一颗石子:“孙家这些年声势正盛,表面上与苻家有了一争高下的实力,但是我看得稍微远一点。除了一门心思投靠大骊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紧随苻家之后,其余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观湖书院,有北俱芦洲的仙家府邸,有东南大洲的顶尖豪阀,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独我孙家,一直举棋不定。我也看中了大骊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门路。早些年我让一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骊京城,别说是大骊皇帝,就连藩王宋长镜的王府大门都进不去。一个生意人,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感觉,实在太让人绝望了。”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不把我陈平安当朋友,很正常,那么刘灞桥呢?”

孙嘉树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万语,竟然没有一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孙嘉树满脸苦涩望向河水,直指人心,不过如此。

暗中观察此处对话的孙氏老祖,为孙嘉树捏了一把汗。

孙嘉树微微低头,双手托住腮帮,既然再无应对良策,这个聪明至极的生意人,便干脆顺着本心自言自语道:“我当然是把他当朋友的,但是可能今后只会多了你陈平安一个敌人,少了刘灞桥一个朋友。”

陈平安问了第三个问题:“你之所以说这些,是不敢杀我?怕将来有一天,给人一脚踏平孙氏祖宅?”

孙嘉树摇头道:“我不想杀你。”他转过头,强颜欢笑,“陈平安,这句话,你信不信?”

陈平安没有回答。

孙嘉树站起身,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不再那么神色萎靡,终于恢复了几分老龙城孙嘉树的风采:“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之后不管你陈平安做什么,我都不会后悔。这点担当,我孙嘉树还是有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了行李,我就会去内城灰尘药铺,之后乘坐范家桂花岛去往倒悬山。”

孙嘉树点头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回孙氏祖宅,陈平安果真挎好包裹,走上了那条黄泥土路。

孙嘉树独自吃着早餐,还是咸菜、米粥、馒头。孙氏老祖坐在对面,刚要说话,孙嘉树说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会尽快跟刘灞桥说清楚。”

老人问道:“是怕陈平安抢先告发,到时候更加为难,还是自己良心难安,不吐不快?”

孙嘉树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诚道:“好像都有。”

老人试探性问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桂花岛渡船上做点手脚?”

孙嘉树解开心结后,精神振作不少,笑着摇头:“不能以一个错去掩盖另一个错,我是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

听到这个答复后,老人也如释重负,笑道:“那这个闷亏,孙家就算没白吃。大势之下,先行一步,当然是最好,但是能够始终不犯大错,一样不容易。已经有了大家大业,就不能总想着孤注一掷,要不得啊。”

孙嘉树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调整心态,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孙嘉树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继续埋头吃早餐。

苦味难当。

孙嘉树若是应对不当,就要被孙氏老祖强行剥夺家主身份。这一点,先前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双方都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陈平安走出孙氏祖宅的地盘,来到一处繁华市井,向路人问了路,雇了一辆普通马车驶向内城。这一次开销就很正常,毕竟不用跟种种飞禽走兽、蛟龙属裔的骏马豪车,在那条大街上同行三百里。由外城进入内城才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坐上马车后,反而是陈平安在为车夫指路。车厢内多出了一尊阴神,正是灰尘药铺外出现的自称姓赵的那位,陈平安便尊称他为赵先生。

到了小巷外,陈平安付过车钱。今天郑大风没有在槐树下,而是坐在药铺柜台后发呆。他见着了陈平安也不觉得奇怪,告诉陈平安药铺是小,但是药铺后边很大。陈平安掀开门帘,发现这里竟然是与杨家药铺差不多的格局,后边有个青石板大院子,一样是正房和两侧厢房。厢房都空着,随便陈平安挑选。陈平安选了左手边一间,在屋内放下剑匣和行囊,只在腰间别了养剑葫芦。郑大风学着杨老头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拿着一支不知道从哪个古董店淘来的老烟杆,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雾。

在陈平安看来,老人抽旱烟,是深沉如古井;郑大风抽旱烟,就只有滑稽了。

陈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门口,说了准备乘坐桂花岛渡船一事。郑大风点头说这事很容易,保证范家把他陈平安当自家老祖宗一般供奉起来。

然后各自不对脾气的两个家伙,两两无言,一个抽旱烟,一个喝着酒。这让门帘后头那些个脑袋觉得好生无趣,很快纷纷散去。

郑大风百无聊赖地抽着旱烟,他实在不知道老头子为何好这一口,根本没啥滋味嘛。郑大风时不时斜眼瞥一下那个沉闷少年。月有阴晴圆缺,盈亏自有定数,随着骊珠洞天的破碎下坠,如今这小子的运道不算太差了。只说陈平安这次进入老龙城的时机,若非云林姜氏和大骊一行先后到来,苻畦未必会如此好说话。

郑大风突然开口问道:“随口一问,如果当初齐先生说你陈平安,这辈子都没办法跻身第四境,你会如何?”

陈平安思量片刻:“那我应该会认命。”

郑大风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翻了个白眼,越发觉得没劲。就这也能当自己的传道人?在这种事情上,陈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货色吗?

郑大风不愿死心,问道:“认命之后呢?”

这种事情不痛不痒,陈平安就随口回答:“当然是继续练拳啊,还能如何?我当时需要靠练拳吊命。再说了,练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够强身健体,多点气力总是好事。”

郑大风眯起眼,笑问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第三境瓶颈,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办?”

陈平安转头看着这个汉子,差一点就要将梳水国老剑圣的那句口头禅脱口而出。他答道:“练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既然都到了瓶颈,当然是想着如何破境。”

郑大风啧啧道:“你难道就不会想起齐先生的盖棺定论,说你无法跻身第四境?”

陈平安瞪大眼睛,觉得郑大风这家伙的脑子肯定给门板夹过。陈平安喝了口酒:“齐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我好的。若破境是坏事,我就忍着;若是好事,而齐先生一开始想错了,难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这样,齐先生才会失望。”

郑大风脸色越来越凝重,已经顾不得抽旱烟:“齐先生怎么可能会错?!”

陈平安正色道:“如果我……还有机会站在齐先生面前,问先生你会不会犯错,你觉得齐先生会怎么回答?”

郑大风如遭雷击,双眼布满血丝,满脸痛苦之色,丢了烟杆,双手直挠头。他直愣愣望向陈平安,大声喝道:“陈平安!齐先生可有话要你带给我?!说,直接说。有的话,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护道人!十年,一百年都无妨!”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猛然起身,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疯狂打转,脚步紊乱,连一个三境武夫都不如。

陈平安喃喃道:“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阴神浮现在陈平安身侧,他早已遮蔽了院子这一方小天地的气象,不会有任何声音动静穿过那道门帘。

郑大风四处乱撞:“齐先生,我听过你的很多次传道授业解惑。你一定暗中将玄机说与我听了,只是我当初不曾领会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郑大风,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内,地面上出现一缕缕杂乱罡风,凝聚如剑锋刀刃,好在有阴神从旁小心翼翼压制,才没有击碎青石板,撞烂廊柱门扉。

陈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细观看郑大风和那些奇异景象。

郑大风满脸泪水,脚步不停,抬头望向陈平安:“齐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陈平安,你快快说来,不管是什么,只管说。不管是读书人三不朽的圣贤大道,还是为人处世的修身齐家,你只管说来……”

陈平安怀抱养剑葫芦,面无表情地问道:“凭什么?”

郑大风的声音几近哀号:“你是我的传道人!陈平安,你才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阴神轻声提醒道:“陈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郑大风再这么下去,极有可能变成一个魂魄分离的武道疯子,哪怕清醒过来,也一辈子无望山巅境了。而且我未必压得住他,这间药铺,连同这条巷子和临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郑大风全部打烂,死伤无数。”

陈平安的心境其实远远没有脸色那么平静。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道人?要他一个刚刚跻身第四境的家伙,去指点一名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陈平安看着院中越来越多的罡风,如条条溪涧汇聚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达七八尺的陆地龙卷,所经之处,青石地板悉数崩碎。

陈平安赶紧驾驭养剑葫芦里的飞剑十五,从中取出那些刻满他道理的小竹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将上边的文字内容一一说给郑大风听,可郑大风只是痛苦摇头,说“不对不对”。郑大风脚下生风,已经离开地面,像一只断线风筝胡乱飘荡,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哪怕陈平安将李希圣许多提笔写在竹楼墙壁上的美好诗词、文章佳句,竭尽所能记起,大声说出,郑大风还是摇头。此时这个远游境武夫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在空中踉跄出拳,尽量以此维持头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渡过武道山巅的八、九境之间的关隘被称为叩心关,比起三、四境和六、七境,风光更加壮阔,却也更加险峻。

至于渡过九、十境之间的关隘,更是恐怖骇人,被誉为撞天门,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难度,可想而知。

郑大风知道这一切,所以才会羡慕那个整天浑浑噩噩的师兄李二,才会嫉妒那个一次生死大战就跻身十境的宋长镜!

他与李二私底下交手,差点被李二打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为何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宋长镜都可以破境,偏偏一路攀升、势如破竹直达第八境的郑大风,就不行?!

为何老头子偏偏还要说他此生无望第九境?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心关之上,再雪上加霜?!

为何翻过了那篇《精诚篇》,见过了传道人的两次出拳打退天大机缘,悟透了精诚之意,仍只是瓶颈有所松动,却死活跨不过去?

阴神下意识攥紧拳头,死死盯住那个几乎要心神崩溃的郑大风。这尊阴神好像在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毅然出手。但是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他出手阻拦郑大风发狂,那郑大风的武道前程就真的毁了。

郑大风骤然停下身形,悬停在空中,浑身浴血,鲜红面容模糊不清:“师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看着一身鲜血的郑大风,已经束手无策的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小姑娘,一年到头身穿红棉袄,活蹦乱跳,天真烂漫。

记得李槐说过,小姑娘经常会问一些她的先生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而齐先生从不会觉得这有何不对。

陈平安仿佛心有灵犀,轻声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师。”

一句细若蚊蚋的自言自语,在郑大风耳畔,却响若大潮拍打老龙城。

郑大风痴痴低头,望向那根老烟杆。他依稀记得,从来不愿跟他多说什么的老人,每次透过烟雾冷冷望向自己,每当这种时候,心高气傲的郑大风,与之直视的勇气都生不出来半点。

在今天之前,郑大风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身份来历,他郑大风知道。世人不知道老头子的神通广大,他无比清楚。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辉煌事迹,他郑大风还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郑大风如何能够以弟子身份和不过八境武夫的修为,去跟那位老人对视?

郑大风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掉满脸血迹,轻声道:“原来如此。”

郑大风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风走去,在心中对自己默念道:“师父,你已在极高处,没关系,弟子郑大风,会一步一步走来见你。”

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开了那片云海。踩在高高云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处。

一座老龙城,大风起兮云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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